高善罡
史量才(1880年—1934年)
1955年生人,曾任經(jīng)濟日報理論部主任、高級編輯,中宣部新聞局副局長,中華全國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黨組副書記、書記處書記。
1934年11月13日下午,滬杭公路上發(fā)生了一起槍殺案。《申報》總經(jīng)理史量才及夫人沈秋水等一行人,從杭州乘車返回上海,途經(jīng)滬杭公路海寧縣翁家埠時,被一輛別克汽車攔住去路,車上突然沖下來幾個人,舉槍射向史量才。史量才當場斃命。
這是繼邵飄萍、林白水之后又一被害的著名報人。對這位赫赫有名的“報業(yè)巨頭”,民國老報人胡憨珠曾撰寫文章《申報與史量才》,文中說道, “若要說起上海報業(yè)和報人的前塵往事,為舉世人士所共知的,在報業(yè)莫如《申報》,在報人莫如史量才。談中國報紙必談《申報》,談《申報》必談史量才”。
史量才,原名史家修,1880 年生于江蘇江寧(今南京江寧區(qū))。他秀才出身,家境平平,事業(yè)起步之際,因干練有為,得到滬上名流、近代實業(yè)救國先驅張謇的賞識。有人問張謇為什么重用史家修,他應曰“我是量才錄用”。從此,史家修便改名“史量才”。
1909年,英國商人美查創(chuàng)辦的《申報》難以為繼,被華人買辦席子佩以7.5萬元收購。1912年秋,席子佩也經(jīng)營困難,32歲的史量才在張謇等人支持下,以12萬元買下已有40年歷史的《申報》。史量才經(jīng)營有道,很快還清了合資人的股款,獨自經(jīng)營這家報紙,此后又涉足銀行業(yè)和其他實業(yè)領域,還收購了上?!稌r事新報》《新聞報》,以及天津的《庸報》。他一時間風頭無兩,成為上海灘名副其實的“報界大王”。
申報館舊址。
史量才辦報,有個重要指導思想:今天的報紙就是明天的歷史。他稱報紙是“史家之別裁,編年之一體”“日報負直系通史之任務”,是將歷史事件如實地記錄下來,傳諸后人;又言“此戔戔報紙,或將為修史者所取材乎?”他還強調(diào)報紙不能僅僅停留于記錄歷史,還要對歷史事件予以評判,“歷史記載往事,日報則與時推遷,非徒事記載而已也,又必評論之,剖析之,俾讀者懲前以毖后,擇益而相從”。
年輕的史量才雄心勃勃,立志將《申報》作為史書留給后人,但剛上任就發(fā)現(xiàn)報館里連一份完整的舊報都沒有,大失所望。經(jīng)多番考量,他決定“館失而求于野”——在《申報》上刊登《收買全部舊申報》的“本館白”。1913年3月19日,“本館白”發(fā)布,連登數(shù)日,一直無人回應,后來一位滬南的老人被其誠心打動,捐贈了自己妥善保存40年(只缺幾份)的《申報》。
抱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史量才和他的《申報》大量刊發(fā)反映社會底層生活狀況和關乎民生的賑災報道。同時,該報還全面、詳盡地報道了五四運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九·一八”事變、“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等對中國前途命運有重大影響的政治、軍事事件。比如,1919年發(fā)生的五四運動,《申報》共發(fā)出800多條報道,對運動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中國社會政治變化都有詳盡介紹。再比如,1920年1月,周恩來在天津組織學生愛國集會游行請愿時被警方拘捕; 4月,毛澤東作為湖南旅京代表與何叔衡等致各報館函及團體控告湖南軍閥張敬堯;8月,李大釗組織日本亞細亞學生會旅行團和北京學生會的各校代表在北大召開茶話會,等等,這些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前的活動在《申報》中皆有記載?!渡陥蟆肪拖褚徊恐袊返摹鞍倏迫珪保鎸嵱涗浿袊?、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的發(fā)展歷程。
“史家辦報”最難的不是記錄新聞,而是擺脫黑暗政治勢力的控制和干擾,辦一張完全獨立的報紙。經(jīng)營《申報》20多年來,史量才一直秉承著“超然獨立、不畏強權”的史家精神。
1915年7月,袁世凱授意的帝制鬧劇甚囂塵上,四處招攬報紙為其鼓吹發(fā)聲。稱“臣記者”的薛大可攜15萬元巨款南下“運動”報界,首先找到的就是《申報》。這筆巨款對《申報》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史量才當年買下這張報紙也不過花了12萬元,況且他當時正陷入與席子佩的訴訟官司,面臨著賠付25.5萬元的巨大財務窟窿。但史量才不為所動,在《申報》頭版頭條刊登《本館啟事》,揭露薛大可行賄之事,并刊登梁啟超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國體問題與民國警告》《上袁大總統(tǒng)書》等一系列文章,共計79篇之多,強烈反對帝制。
國民黨建立政權以后,蔣介石千方百計拉攏報人,與《申報》主筆陳冷的關系尤近。每次回到南京,蔣介石必招陳冷談話,內(nèi)容涉及政府管理、人事安排、外交方針、軍隊整編,以及政治斗爭策略等問題,無所不談。陳、蔣二人關系密切,再加上國民黨時常監(jiān)督《申報》的言論,使得史量才受到“內(nèi)外夾擊”,獨立辦報也極為艱難。
1919年,史量才在上海時與友人合影。 前排左起:史量才、杜威夫人、杜威 ;后排左起:胡適、蔣夢麟、陶行知、張作平。
《申報》副刊《自由談》。
史量才沒有坐以待斃。1930年5月,他辭退陳冷,任命張?zhí)N和為總主筆。1931年1月,《申報》成立總管理處,史量才自任總經(jīng)理兼總務部主任,以陶行知為顧問,另聘黃炎培為設計部主任。這次人事變動之后,《申報》又大刀闊斧進行改革,公開申明:“今后本報當以極誠摯之態(tài)度,對政府盡輿論之芻蕘,對國民盡貢獻之責任”,在政治傾向上發(fā)生明顯轉變。特別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申報》鮮明地亮出積極抗日和爭取民主的旗幟。
根據(jù)陶行知的建議,《申報》改革重點抓了“一頭一尾”,即評論這個“頭”和副刊這個“尾”。“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申報》如實報道了由于蔣介石實行不抵抗政策而使沈陽陷落的情況,并連續(xù)發(fā)表《吾人能坐視馬占山將軍孤軍抗暴乎》《吾人對于國聯(lián)最后之認識》《學生愛國運動評議》等社論,聲援各界抗日集會游行等活動,激勵民眾的愛國情緒,抨擊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革新后的副刊《自由談》,則摒棄庸俗和低級趣味,在魯迅等進步作家的支持下,以立論鮮明、短小精悍的文章譏諷蔣介石政府。
《申報》的社論和言論引發(fā)了國民黨的嚴重不滿。1931年12月12日,《申報》《新聞報》等上海報紙被扣押,“禁止寄往外埠”?!渡陥蟆凡⑽辞稳瞻l(fā)表時評《再論自由之真義》,要求言論出版自由“有絕對之神圣,為任何人與任何勢力所不能侵犯”。12月20日,《申報》登載宋慶齡因鄧演達遇害譴責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宣言,稱: “因蔣介石個人獨裁與軍閥官僚之爭長,黨與民眾,日益背道而馳,藉反共之名,行反動之實,陰狠險毒,貪污欺騙,無所不用其極。”國民黨當局要求撤換《申報》副刊主編黎烈文,改任幫閑文人章衣萍。史量才嚴詞拒絕:“黎烈文絕不辭退,章衣萍絕不聘用,我想諸公不會把‘自由談’變成‘不自由談’吧!”他委托上海日報工會致電國民政府,對報紙被扣押表示抗議。經(jīng)過疏通,《申報》終于得以弛禁。
史量才1934年遇難地及所乘汽車。
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十九路軍將領不顧蔣介石的命令,率領將士奮起抵抗日軍。史量才發(fā)起并組織了支持十九路軍抗戰(zhàn)的“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捐出巨款支持十九路軍,并在《申報》發(fā)表文章,呼吁中國民眾起來抵抗,號召全國軍隊踏著十九路軍的鮮血沖鋒陷陣,收復已失河山。當年6、7月間,蔣介石對蘇區(qū)發(fā)動第四次圍剿,《申報》連發(fā)3篇“剿匪”時評,對蔣介石的“剿共大計”給予辛辣的批評。文章針對蔣介石在廬山上發(fā)表的“剿共要用七分政治,三分軍事”的講話,提出當下最大的政治弊端是自上而下的貪污腐敗,所謂“匪”是政府實行黑暗統(tǒng)治、“官逼民變”的結果。
《申報》的這些報道,再次觸碰了蔣介石的底線。加上一些黨棍、政客趁機搜集史量才“危害黨國的罪證”火上澆油,使蔣介石暴跳如雷,遂決定懲治史量才及《申報》,再次做出“禁止郵遞”的決定。
史量才對“禁郵”非常憤怒。后來,在宋慶齡等友人一同交涉下,蔣介石提出《申報》恢復郵遞的3個條件,其中之一是國民黨派員指導《申報》的編輯和發(fā)行。對此,史量才表示,其余兩條可以商量,但堅決不同意國民黨派人指導。他的理由是:《申報》是自力更生的報紙,從來沒拿過政府津貼,倘若政府定要派人,寧可???。蔣介石無可奈何,只好允許《申報》恢復郵遞。
兩次禁郵事件后,國民黨仍未放棄拉攏史量才。在史量才當選上海市臨時參議會議長一事上,蔣介石表示了善意。對此,史量才并不領情,以“開天窗”方式抗議國民黨的新聞檢查,從1932年2月至10月,《申報》共開了9次天窗。
幾次三番后,蔣介石對史量才“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影響力已完全無法容忍。1933年6月18日,特務暗殺了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干事楊杏佛,《申報》發(fā)表系列文章,報道揭露此事,矛頭直指蔣介石。此時,史量才已預感到危險,但并未退縮,一面加強對自己和家人的保護,一面繼續(xù)猛烈抨擊國民黨政府的專制政策,強烈要求蔣介石停止“剿共”,一致抗日。一次,史量才在南京與蔣介石見面,臨別時說:“你手握百萬大軍,我有申、新兩報百萬讀者,你我合作還有什么問題?”蔣介石立即變了臉色,堅定了要除掉史量才的決心,遂下令戴笠派出特務,痛下殺手。
1934年11月13日下午,史量才中彈而亡,年僅54歲。第二天,《申報》頭版用最醒目的黑體大字刊登了《本報總理史量才先生噩耗》,社會各界一片嘩然。
史量才生前曾說:“‘申報’這二字,印在報紙上,別人眼中看去是黑的,我的眼中看去是紅的?!彼渤Uf:“人有人格,報有報格,國有國格?!闭绿讓κ妨坎庞悯r血和生命捍衛(wèi)了人格、報格感慨不已,親手為其題寫墓志銘:“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子承其流,奮筆不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