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思
這世上,有一種我最怕的鞋——高跟鞋。
我很困惑,這個本來為了凸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男性氣概的東西,演變到后來怎么就變成了女性的“團寵”?低矮的鞋面、狹窄的形狀、尖細而垂直的鞋跟,我們的腳何錯之有,要受這樣的虐待?
當(dāng)然,汝之砒霜,彼之蜜糖。穿高跟鞋對我來說不亞于是一種刑罰,但對我媽來說,高跟鞋絕對是一項美好的發(fā)明。
我忘不了我媽在40 歲時買的一雙紫色高跟鞋。那是一雙非常高級的鞋子,整個鞋面被漆成一層薄薄的淡紫色,看到這雙鞋,你就會想到“紫氣東來”
這個透露著貴氣的成語。但當(dāng)你再往后看下去,瞥見它12 厘米高的窄細鞋跟時,你就明白,它是勇士的選擇,只有勇敢的女性才能駕馭它。
那不是鞋跟,那是對自己生理極限的挑釁。
我媽是個勇敢且對美有著高要求的女性,她成功駕馭了那雙鞋。穿著它逛街、參加婚宴、和朋友們聚會,這雙鞋讓她原本就筆直的身軀更加挺拔,仿佛她把自己綁在了一棵筆直的楊樹上,不允許自己的頭顱和軀干有一點弧度的彎曲。這雙鞋也把她的身體曲線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好像那雙鞋子充滿了某種魔法——能讓謙卑的灰姑娘變成驕傲的女王,艷壓全場。
我媽是20 世紀(jì)90 年代下海經(jīng)商、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先鋒女性。
在那個時代,多數(shù)人都抱著自己的“鐵飯碗”熬退休,她卻把“鐵飯碗”扔在了身后,如此勇猛的一個人,區(qū)區(qū)一雙高跟鞋她怎會拿捏不了?
在炎炎夏日,我看過她把一雙細帶棕色露趾涼鞋系在腳上,白色真絲襯衫配著與涼鞋同色系的中腰職業(yè)裙,一絲不茍的她和手下干將們開會討論產(chǎn)品細節(jié),最終解決問題。
我也見過她在克拉瑪依零下30 攝氏度的風(fēng)雪里,身穿收身短夾克,腳蹬一雙及膝皮靴,包裹著她的緊腿皮褲。十幾厘米高的鞋跟踩在產(chǎn)品招標(biāo)會現(xiàn)場的地板上,干練的她自信滿滿地向甲方介紹著自己公司的產(chǎn)品,最終贏得一紙合同。
高跟鞋,就是我媽的戰(zhàn)靴。
她說,每次踩上它們,就想火力全開,在自己的人生里大干一場。
當(dāng)然, 我媽的戰(zhàn)靴很多,自兒時起,我就目睹了家里鞋架上琳瑯滿目的高跟鞋。我媽用她的實際行動告訴我,人類在一類鞋子上的想象力能有多非凡,可以讓它們像常青樹一樣,四季常在。
對于高跟鞋,我和我媽是完全相反的態(tài)度??粗切┘饧毜男夷苣X補出自己摔倒、崴腳、骨折、住院、動手術(shù)的一系列連續(xù)劇,鞋子還沒上腳,悲情小劇場先在顱內(nèi)演了起來。
為了打破我對高跟鞋的偏見,我媽曾煞費苦心在我成年后給我買過價格不菲的高跟鞋,希望用錢換來的高級感和舒適感,能讓我放下對高跟鞋的戒心。我也很配合,把那些入門級的高跟鞋穿在腳上。結(jié)果出去吃頓飯,走進飯店,服務(wù)員向我投來敬佩的目光——這個小姑娘太要強了,腿瘸了還要堅持穿高跟鞋……
我媽對高跟鞋的駕馭能力,我自嘆不如。在我媽美貌的巔峰時期,她連在家穿的拖鞋,也要帶有三五厘米高的鞋跟,好讓自己下樓倒垃圾時也保持一種傲視“群雄”的氣質(zhì)。
而我,慫極了。
大學(xué)拍畢業(yè)照,攝影師把鏡頭放下的第一秒,其他同學(xué)是把學(xué)士帽扔向空中,我則是第一時間把高跟鞋從腳上脫下。我想,那一刻,我大概從意念上體驗了《肖申克的救贖》里安迪在大雨中從監(jiān)牢爬上地面的感覺:希望與自由,近在咫尺。
最后,我光著腳走回了宿舍。
后來在求職面試和上班時,如果不得已要和高跟鞋打交道,我都是“兩副面孔”。比如,面試前踏進公司時,換下球鞋,蹬上高跟鞋。面試完走出公司大門,第一時間換回來。再比如,上班后工位上總留有一雙高跟鞋,萬不得已需要見客戶和大老板時,才穿上高跟鞋搖搖擺擺地奔赴戰(zhàn)場。
有人穿高跟鞋搖曳生姿,會提升戰(zhàn)斗力;我穿高跟鞋是趕鴨子上架,氣勢全無,還總擔(dān)心自己會不會摔個“狗吃屎”,把KPI 毀于一旦。
所以,高跟鞋是我媽人生的戰(zhàn)靴,卻是我避之不及的折磨,我愿與它們此生陌路。
對高跟鞋的喜好,表面上看,是不同人對美的不同追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我媽這類人來說,對外形自己要負(fù)全責(zé),她們對自己的美有著苛刻的要求:服裝要時尚得體,妝容要明媚奪目,儀態(tài)要傲然挺立,眼神要舍我其誰??傊M全力做到無可挑剔。
而對我這樣的“懶人”來說,美則是舒服就好。穿著休閑裝、球鞋、寬松的外套,素面朝天出門,意味著我不必在出門前兩三個小時就開始“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不必為了把自己裝進尺寸不合適的裙子里而節(jié)食、減肥;不會在雙腳看不見的地方貼上膠布,讓腳去適應(yīng)鞋而非挑一雙完全合腳但相貌平平的鞋子。
往深層次看,也許對一雙高跟鞋的態(tài)度多少也能反映出一個人對待自己人生的要求和野心。
就像在《欲望都市》里,那個總是穿著及地蓬蓬裙、踩著閃閃發(fā)亮的高跟鞋,在光怪陸離的紐約街頭,即使被過往的汽車濺了滿身泥水依然會昂首挺胸的凱莉說的那樣:“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見真正的世界,使腳不舒服的不是鞋的高度,而是欲望。”
我敬佩像我媽一樣的女性,她們用自己肢體的疼痛來和高跟鞋“做交易”,換取風(fēng)姿、氣勢、自信,乃至最終的勝利,實在勇氣可嘉。
但我也心疼她們的遭遇,因為只有當(dāng)她們穿著高跟鞋走完一天的路,回家脫掉鞋,把腳放入水盆里的那一刻,她們才會被“打回原形”,搓著雙腳、長嘆一口氣,疼痛終于得到了救贖。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