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埠閑話（一）

曹曉波

去蘇州買席子

這是一句井埠頭常常能聽到的話語。洗衣的問：今天廠休，你們老公去哪里的？洗被的說：去蘇州買席子了。洗衣的竊笑說：為你晚上養(yǎng)精力咯。洗被的也笑，揚手撩水。

以前，杭州往北的客船碼頭，在拱宸橋東的大同路上，那時北上要乘有高高桅桿的帆船。蘇州、無錫、揚州，哪怕順風(fēng)，也得走上兩三天。像湖州、硤石、塘棲，一天能到的去處，也要一早抓緊發(fā)船。去更遠(yuǎn)的地方，譬如蕪湖，順風(fēng)順?biāo)家臁?/p>

要是開航遲了，正好晚上到了太湖水面，強(qiáng)盜出來就不是吃素的了。美國傳教士裘德生說，1879年他從上海坐船到杭州，坐的不是官船，那船家早行晚停。就算晚上月亮再好，船家都是要在河埠頭停泊的，整整走了八天。

拱埠有了日本租界的第二年，大同街上的日本“戴生昌”輪船公司，突然有了“突突突”冒煙的小火輪十余艘。這船從杭州跑蘇州，只要一天。城內(nèi)的人都趕來了拱宸橋，連日站在高高的橋上，看小火輪濃煙突突，看艙內(nèi)揮鍬燒煤的工人，直說“勿相信”。

《拱宸橋踏歌》也如此唱：“七八丈煙囪高又大，影子跌落到姑蘇;勿相信來勿相信，勿相信個西湖寶塔抬過湖?！薄坝白拥涞焦锰K”，說的是一早杭州出發(fā)，太陽西斜，水中倒映出火輪影子的時候，輪船就到蘇州了。不相信啊不相信，就像不相信保俶塔會抬到了西湖的南山上去。

不相信也得相信，等到慈禧老太婆從西安逃難回了京城，大同街上一下子又多了招商局內(nèi)河輪船公司杭州分公司。這是大清官家辦的，又稱“官商合辦”，當(dāng)年就從上海買來了幾艘小火輪。沒幾年，杭州、湖州、蘇州都跑開了。

后來貨運、客運分了家，客運航船遷到了賣魚橋，去蘇州的船票賣到3塊錢一張，到賣魚橋坐輪船，幾乎就是杭州人去蘇州的標(biāo)志了。坐船去蘇州，比坐火車慢是慢了一點，但票價至少要便宜一半，還少了到上海倒車的折騰。

那時候，杭州去蘇州的輪船，定規(guī)在每天下午五點開船。太陽西斜，憑欄看看農(nóng)炊晚煙。夜到了，輪船“脫脫脫”響得乏味，乘客就在長長的條板上，倒頭悶睡。

長條板本是坐的，鋪的寧波席子。遇得巧，剛換新席子，還有蒲草的香氣。好睡的人，倒頭呼嚕呼嚕到天亮的也有。當(dāng)輪船快進(jìn)蘇州港的時候，艙內(nèi)的廣播匣子唱起了《東方紅》，那應(yīng)該是輪船也叫“東方紅號”的年頭。乘客睜開眼睛，聽完了歌曲，匣子嘎嘎響過，“蘇州快到哉”的播音也響起來了。那時也沒什么盥洗的去處，睡醒的人半張臉全是草席印下的紋路，那一臉草席的紋路，就是“去蘇州買席子”的“出典”，也成了杭州人說某某在睡覺的隱語了。

真當(dāng)是個“娑婆橋”

北來舟船，順風(fēng)順?biāo)拇喝?，岸邊滿地花開，水上滿艙香客。手頭寬綽一點的，尤其半百以上的香客，在拱宸橋下了船，又換一只小船，前往松木場彌陀寺。那里離西湖諸寺也近，昭慶寺就在眼前，省卻了燒香婆婆那雙“解放腳”的不少腳力。

去松木場的船不大，過了大關(guān)，賣魚橋近在眼前，船上有人說：“傻婆橋到了！”初來乍到的香客一聽，面面相覷的多。萬一這話藏得什么故事，被人說了“傻婆”，還不如不吱聲好。這時候，在運河西側(cè)，就見到一條向西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橋。被叫作“傻婆橋”的，其實就是這座木橋。

這應(yīng)該是前清晚年的風(fēng)景，后來木橋朽沒了，再后來，連河流都填了。倒是南宋《咸淳臨安志》上稱它為“羊棚橋”的一段文字，給人添了遐思。那是說木橋為放牧的羊群來往走的，宋室南遷，北人在這片濕地中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一番盛景，就這么留下來了。到了前清，同樣是游牧人來杭，卻都是爺們，誰還放羊？橋就不叫“羊棚橋”了。

道光年的湖墅人魏標(biāo)寫《湖墅雜詩》，說在這橋上看東邊運河的船，極有意境：“娑櫓橋看櫓似梭，石倉避俗亦娑羅;不知南宋咸淳志，名本羊棚更俗多?！?/p>

魏標(biāo)的詩，將羊棚橋后來的幾次改名緣由，說得一清二楚：因為在這橋上看運河舳艫如林，船櫓似梭，這橋也就叫了“娑櫓橋”?！版稒睉?yīng)該是“梭櫓”的諧音。有一位叫石倉的湖墅耆老，認(rèn)為“娑櫓”太俗，又將“娑櫓橋”改為了“娑羅橋”。叫“娑羅”，很有一點梵語的意思。“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怎么說，梵語總讓人親和。

將“娑羅橋”叫成了“娑婆橋”，那是后來的事，也算是世道平和的凡音。那年頭，國雖不泰，民安尚可，在運河南端的支流中，還有梁婆橋和楊婆橋，都可以讓人看出人文的平和，民生的中興。

不過，這么任意地改來改去，改得后來的人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還有，吳語是將“娑”讀成sha的，《康熙字典》也有“娑”讀“桑何切，音挱”的注解，也算是中古漢語的延續(xù)。不過，“娑sha”和“婆”一起以吳語讀了，總讓梵語的“娑婆”與舞姿的“婆娑”都失去了美的意境，歧義的“傻婆”，卻跟著出來了。

“傻婆”的讀音實在是頑強(qiáng)得很，到了后來，就像世說新語，它居然和杭州城南的“姚園寺巷”地名一樣，演繹成了一句俚語。前者好說成“傻婆橋啦”，調(diào)侃某人真的在犯傻。后者說“姚園寺巷啦”，常指某地實在離得太遠(yuǎn)。

一個地名的諧音，被搞成了近代“典故”，說出來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