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陽,劉海燕
(1.吉林大學 文學院,長春 130012;2.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關羽“讀《春秋》”是中國百姓耳熟能詳?shù)墓适?。關羽好讀《春秋》的最早記載來自《三國志》裴松之注中引用的《江表傳》(1)《蜀書·關張馬黃趙傳第六》:“羽好《左氏傳》,諷誦略皆上口?!薄秴菚ぶ荑斆C呂蒙傳第九》:“斯人長而好學,讀《左傳》略皆上口……”見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卷三十六、卷五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942,1276頁。,而“秉燭達旦”的說法最早見于元代(2)元代史書有“明燭以達旦,乃云長之大節(jié)”的記述,但見于明萬歷十九年周曰校本《三國志傳通俗演義》卷三,其小字注談及元人潘榮言論:“故《通鑒斷論》有曰:‘明燭以達旦,乃云長之大節(jié)耳?!?。在明中期,關羽“讀《春秋》”與“秉燭達旦”結合成為“秉燭達旦讀《春秋》”故事,以成熟的故事形態(tài)進入文藝創(chuàng)作,在詩文、小說、文人畫中均有塑造與表現(xiàn)。明代關羽“讀《春秋》”主題的文藝作品使得關羽形象的儒雅品位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和擴充。
學界對于關羽“讀《春秋》”故事已有關注。如鄭長青認為清代毛氏父子本《三國志演義》描寫的“秉燭達旦”情節(jié)是關羽“‘秉燭讀《春秋》’形象的最直接來源”[1]。但明代嘉靖年間的戲曲和萬歷年間的文人詩歌已明確涉及“秉燭達旦讀《春秋》”的內容,所以這個來源可能并非晚至清代。近年,邵杰對“讀《春秋》”與“秉燭達旦”結合的緣由有較清晰的闡釋,認為“夜讀《春秋》”故事“符合關羽形象的儒化和圣化趨勢”[2]。立足于已有研究,本文重點選取詩歌、小說插圖、讀書圖和傳說四類代表性材料,分析明代不同文藝形式的作品對“讀《春秋》”故事的利用和改造,初步探討關羽“讀《春秋》”故事的文化內涵及其對關羽形象的文化塑造。
三國題材的詠史詩歌由唐至元遞增,到明代大幅增加。在歷代三國詠史詩中,關羽和張飛一般并列出現(xiàn);到元代,關羽開始被獨立關注,而明代詩人對關羽關注度有所提高(3)以《三國演義資料匯編》所收錄的三國題材詩歌為例:圍繞關羽故事的詩歌,唐代部分幾乎未見(但在《全唐詩》已有,如(唐)郎士元《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宋代有1首:《紫髯將軍》;至元代增多到8首;明代則劇增至明代三國詩的半數(shù)以上,近60首。。明代詠嘆關羽的詩歌,不僅從赫赫戰(zhàn)功來突出關羽的“萬人敵”之勇,而且也關注關羽“好讀《春秋》”的特點,并將其與關羽的道德修養(yǎng)關聯(lián);通過深入剖析“夜讀《春秋》”故事,展現(xiàn)關羽形象的儒雅品格。
歷代文人將關羽人格形象與詩韻中的物化意象融合起來,營造出至真至美的情境,延續(xù)著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和人文思想[3]。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春秋》大義”內涵的一個重要層面,是指對古代君主的忠誠、差序的倫理思想和對禮法制度的遵從。明代詩歌中對關羽深明“《春秋》大義”的文化內涵進行詩性塑造和深入挖掘,使關羽成為了踐行“《春秋》大義”的典范。如“魏府緘金光日月,胡莊秉燭閱《春秋》。”[4]上半句雖然是表達關羽掛印封金的磊落胸襟有如光風霽月,其中也暗含了許昌時的秉燭達旦故事。詩歌下半句則是還原了小說《三國志演義》關羽辭曹歸劉時,與二嫂寄宿在胡華莊上,秉燭夜讀的敘事情節(jié)(4)明嘉靖壬午元年序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卷六“關云長千里獨行”:“當夜,二夫人宿于正房,關公秉燭而坐。次日天曉,胡華饋送飲饌?!泵尽度龂狙萘x》卷二十五敘述了關羽下邳降操后,赴許昌途中,和二嫂在館驛休息,曹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得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秉燭立于戶外,自夜達旦。第二十七回寄居胡華莊時不再有“秉燭”情節(jié)。。短短兩句詩,濃縮了敘事情節(jié),給予讀者無限的遐想,也詩化地呈現(xiàn)了關羽儒雅知禮的形象。在許昌時,曹操給關公和二嫂安排了一處住宅。關公將“一宅分兩院”,自居外宅,內宅撥軍人把守,讓二嫂居住。這表現(xiàn)的是關羽遵守倫理綱常,不逾禮制。有的詩歌還對此發(fā)出“獨留達旦光,一炬無終始”[5]495的贊嘆。
更多的詩歌是將關羽誓死效忠漢室的忠義之行與其讀《春秋》后領悟的“大義”關聯(lián)。如“志在《春秋》知討賊,忠存社稷欲安劉”[5]455“將軍威武震華夷,志在《春秋》矢不移”[5]482和“偏向孤城輕一死,不虛平日看《春秋》”[5]483等。特別是襄樊一役,不僅使得蜀漢大勢急轉直下,也導致最后關羽等人被東吳俘殺。雖然戰(zhàn)爭的失敗決不能簡單歸因于個人,但自古以來論者常將此敗主要歸咎于關羽,特別談及他驕矜自傲的性格缺陷。然而這里詩人并非著眼于指摘戰(zhàn)爭之失的孰是孰非,而是著重通過將熟讀《春秋》而深悟大義作為關羽“固守孤城”“大義歸天”等事跡與品行生成的條件和原因,重點塑造了關羽的孤勇與忠誠。此后,因“讀《春秋》”具有“《春秋》大義”的精神內核,從而能夠感召人們深入領悟《春秋》經(jīng)義而全力踐行“《春秋》大義”,這也是人們孜孜不倦地對關羽進行歌頌、贊揚乃至虔誠崇拜的原因之一。
此外,還有的詩歌通過“夜讀《春秋》”來突出關羽文質彬彬的儒雅品格。如文衡山贊關羽曰:“有文無武不威如,有武無文不丈夫。誰似將軍文而武,戰(zhàn)袍不脫夜觀書。”[5]495這首詩將“文之品格”與“武之戰(zhàn)功”并立突出,而在默認的武力高強基礎上,通過“讀《春秋》”更能將關羽具備“文”的能力和品格著重凸顯出來。不過,善讀《春秋》并不意味著關羽擁有極高的儒學造詣。明代詩歌中如“漢季有真儒,孤忠懷魯史”[5]495等詩句,是將關羽視為孤忠的真儒;而“學術真成淹左氏,丈夫元不齒黃忠”[5]456則更進一步認為關羽的讀左氏春秋,頗有經(jīng)學造詣,自然不與魯莽武將同列。明代詩歌在史實的基礎上,對關羽“文”的特質的刻意塑造,也是關羽形象進一步神化的表現(xiàn)。
明代小說的插圖也時常展現(xiàn)著關羽“文武雙全”的英姿,其中亦有涉及“關羽夜讀”的畫面。下文選取明刊本《三國志演義》的代表性插圖,分析“胡班窺羽夜讀”這一畫面的情節(jié)意蘊和關羽形象。除了諸葛亮等的文臣儒士登場時和三國君主會見臣屬議事時會描繪書房的情景,插圖中很少會在將士,特別是武將的事跡與文雅因素聯(lián)結。但在各類明刊《三國志演義》插圖本中,專門刻有“胡班窺羽夜讀”這一情節(jié)插圖的版本超過半數(shù)以上。雖然小說各版本前后因襲嚴重,但后刻的小說對部分情節(jié)的刻繪已存在明顯的刪除或替換情況。“胡班窺羽”插圖未被書坊主和刻工淘汰,說明其具有獨特的傳播價值。
“胡班窺羽”故事發(fā)生在五關斬將時。彼時曹操的各路部下都設法阻攔關羽歸劉,有的更欲將其置于死地以著軍功。胡班也接到滎陽太守王植要放火殺害關羽之令,但因好奇關羽模樣,暗中窺視。胡班看到關羽正左手綽髯、秉燭夜讀的情景,大為震驚——“失聲嘆曰:‘真天人也!’”。他現(xiàn)身與關羽交談,得以閱讀父親胡華的書信,謹遵父親囑托,急助關羽逃離。固然關羽勇武過人,但孤身一人,還要保護嫂嫂安危,在王植已如此周密布局的謀殺之下,若非胡班助力,能否逃過此劫實在未有勝算。對于胡班,雖得父親的親筆囑托,但若無關羽“夜讀”給胡班以“天人之姿”的震撼,就沒有他驚嘆出聲、與關羽欣喜相見。由此可見,“秉燭夜讀”發(fā)生在關羽這“萬人莫敵”的武將身上,產(chǎn)生了極大的感召力,感化胡班,也助關羽避過殺劫。
明代福建建陽刊刻的余評林本、鄭少垣本、楊閩齋本、朱鼎臣本、劉龍?zhí)锉竞忘S正甫本六個版本對此情節(jié)的描繪較為相近:刻畫的都是在驛站內的一座廂房中,關羽右手綽髯,獨坐于離窗戶不遠的案幾上,案桌上最鮮明的陳設物是搖曳燭臺和一紙書卷,部分插圖中還更精細地繪有筆墨紙硯和山水屏風。(此以余評林本為例,見圖1)其中,“燭臺”這一物象具有極強的指示性,表明時間為夜晚;對于“書卷”,僅有余評林本的旁題明確稱為“《春秋》”,其余五幅插圖則概括地稱為“書”。畫面中,胡班正向關羽跪地行禮,似在言語;關羽上半身稍向其右側即胡班所處的方位傾斜,似在聽語。通過兩旁的圖題“羽觀《春秋》胡班竊看”所示,這幅插圖刻繪的核心應是“胡班偷窺”畫面。但插圖實際呈現(xiàn)的是胡班被關羽發(fā)現(xiàn)、跪地行禮的情節(jié)。且畫面中,關羽的水平位置略高于胡班,側頭看向胡班的動作頗有“居高臨下”之意;胡班的跪拜行禮,似乎更顯關羽的威名遠揚和身份之尊,這也許隱含了刻工對人物身份尊卑的立場與傾向。
圖1 余象斗評林本《三國志演義》“胡班窺羽夜讀”情節(jié)插圖
同樣是胡班窺羽讀《春秋》,另三個版本的插圖表現(xiàn)出與以上諸本不同的繪刻內容和特色。(見圖2-4)熊佛貴本描述的不再是胡班跪地而是站立窺看關羽的情形。胡班側身潛伏于刻有“館驲”二字的立式牌匾旁,確是“窺看”之貌。熊佛貴本特意標示“館驲”二字,但考量牌匾與窗戶的位置,并不切合生活實際,或許刻工意在點明故事發(fā)生地點以與小說文本印證,因此在圖中濃縮地繪刻室內空間標志物。國家圖書館藏本(5)指《新刻全像演義三國志傳》,二十卷。僅存卷五、六、七,書肆、出版者不詳,國家圖書館藏。文中暫簡稱為“國家圖書館藏本”。的插圖也很特別,描述的應該也是胡班偷窺關羽的情節(jié),但畫面中只有關羽而無胡班。而明崇禎年間的劉榮吾本中,刻繪胡班從躲身的帷?,F(xiàn)身、看向關羽,從圖中可捕捉到胡班有“欣喜”之容;關羽“傾身”的動作也表明已注意到胡班的出現(xiàn)。此外,劉榮吾本是唯一真正還原了小說文本中關羽“左手綽髯”形象的一版,刻繪的也不再是胡班跪拜行禮的畫面,而是展現(xiàn)他睹見關羽“天人之姿”的驚嘆和欣喜之情,此插圖與小說原文的描述細節(jié)和主題傾向都較其他版本更為一致。
圖2 熊佛貴本 圖3 國家圖書館藏本 圖4 劉榮吾本
在筆者收集選取的九幅典型插圖中,八幅的榜題在描述胡班動作時用到“竊”“窺”或“偷”的字眼,來表示胡班暗中偷看的行為。但其實小說文本里僅提及胡班好奇關羽長相,“且往觀之”,文本中全為“觀”字。小說作者對胡班的行為并沒有貶低傾向。但小說的八幅插圖對胡班動作無論是圖題還是圖畫都帶上了些許貶義,體現(xiàn)明后期小說刊刻時,圖像繪刻者與文本作者在創(chuàng)作傾向上的差異。古代小說刻本中插圖的功能,首先是吸引讀者,引起閱讀興趣;其次幫助讀者更好了解中心情節(jié),插圖所表達的內容應與正文匹配。但“胡班窺羽夜讀”圖題文字和圖畫刻繪都與小說文意有明顯偏離,這可能與關羽形象的神化有一定關系。
在“胡班窺羽夜讀”的插圖中,畫面焦點應該是“關羽夜讀”。關羽秉燭夜讀的內容在每一幅圖中都確切表現(xiàn),變化的只是胡班的畫面位置和神態(tài)動作。插圖為讀者在視覺上帶來觀賞體驗與印象沖擊,文本也以胡班偷窺、感嘆“真天人也”和助其脫逃等來步步烘托,圖文對關羽“夜讀”都進行了特寫式和襯托式的呈現(xiàn)。三國武將眾多,僅有關羽夜讀的情景被刻繪流傳,可見“關羽夜讀”形象在明代及后世應該有著相當好的受眾基礎和認可程度,這幅插圖才能持續(xù)地留存在諸多小說版本之中,流傳至今。
關于關羽的畫像,較可靠且較早的關羽畫像是1909年內蒙古黑水城出土的金代平陽府徐家印的版畫《義勇武安王》像[6]305。晚明時,市面上出現(xiàn)了展現(xiàn)關羽儒雅風范的“讀書圖”。此中的關羽仍是凜凜的將軍形象,但顯得更親和,大致與圖像中描繪的“讀書”這一儒雅舉動有關。
目前可見較早的讀書圖是李士達的《關羽松下讀易圖》[7]。這幅圖的題署在萬歷三十三年(1605),描繪關羽坐于松下讀書,近有立長刀的濃胡士兵守衛(wèi),此人或許是周倉。次年,丁云鵬也繪制了《關公像》(6)丁云鵬繪,吳湖帆(1894-1968)題簽并跋,錢鏡塘(1907-1983)收藏。,內容與李士達的基本相近(見圖5)。與前文的插圖相比,晚明關羽讀書圖的描繪更為精美雅致,且畫面時間從夜晚變成晴日,空間也由室內轉向室外。這不僅是因為白天的場景更易于描繪展現(xiàn),同時也便于加入新元素、靈活地轉換描繪環(huán)境等,從而使得畫面呈現(xiàn)的信息極大地豐富和增加。
圖5 《關公像》立軸 明萬歷三十四年 丁云鵬繪
讀書圖里的重要元素中,人物有讀書的關羽和持刀的士兵;物品有松樹、石桌和花瓶等。從中也可看出繪圖者與明代詩人存在相似的創(chuàng)作觀念:側重展現(xiàn)“文武雙全”的關羽形象。讀書圖中,關羽著有臂甲、青巾綠袍,是經(jīng)典的美髯將軍形象,加上持刀士兵,代表“武”的一面;而關羽的動作是讀書,以及書卷和花瓶展現(xiàn)“文”的一面,并以松樹映襯關羽品格。此中“文”和“武”的因素并重出現(xiàn),“武”如底色,“文”似增彩。由于關羽的英勇善戰(zhàn)已是家喻戶曉,圖中關羽讀書的舉動,表現(xiàn)的是武將的文化品位,給予觀賞者一種陌生化的藝術效果。如此看來,讀書圖也是關羽儒雅形象被更廣泛傳播和接受的力證。
讀書圖的出現(xiàn),還受到一定的社會地理因素影響。此類圖的受眾主要是科舉學子和仕進文人,他們借畫表達對仕途的渴求與期待,從中也獲得對他們讀書辛勞、功名難求的心理慰藉。這類圖像不僅能映襯文雅身份,也能作為寄托和傾訴的物化對象,迎合特定人群的需求,受到市場歡迎。而關羽讀書圖的畫家如李士達和丁云鵬等都來自江南地區(qū)。晚明的江南富庶繁華,是諸多文人拜訪游玩和謀生寄居之地,讀書崇文之風更是興盛。三國題材文藝作品的流行和關公信仰的影響,使得“關羽讀書”題材受到江南畫師的關注,將其融入創(chuàng)作。
關羽讀書圖的文本參照應該來自“好《左傳》”的史實和小說作品;圖像來源應與明中期以來小說插圖的流行密切相關。然而,這些較“秉燭達旦讀《春秋》”故事晚出的關羽讀書圖,并未明示關羽所讀之書為《春秋》。如李士達之作命名為《關羽松下讀〈易〉圖》;丁云鵬之繪命名僅為《關公像》,從圖中也未能找到關羽所讀書的名稱的信息。在歷史記載和文藝作品中,關羽所讀之書基本都被表述為《春秋》,李士達之作卻出現(xiàn)了《易》這個新的書目,這可能與明代科舉中的關公信仰有關。
明代關公科考傳說的內容和數(shù)量都很豐富,其中又以講解經(jīng)義、暗示考題和趕除災疾三類內容最常見。講解經(jīng)義一類中,關公為學子講解的經(jīng)書多是《春秋》,但也涉及《易》,試擇兩例進行分析:
第一則講述嘉靖年間,張春在禪寺苦讀,十分敬重關帝。張春見有蜜蜂在寺中關帝像耳內結巢,立即為其清理。關帝為表報答在張春夢中顯靈,為其講解《春秋》經(jīng)義,使他深受啟發(fā)。后來張春科考時,下筆“如有神助”,最后狀元及第、“選入翰林”[8]123-148。這則故事展現(xiàn)了張春對關公的極度崇敬和關公托夢之語的靈驗,突出關公幫助士子在科舉考試中高中奪魁的神職功能,也從側面表現(xiàn)了士子對關公的虔誠崇信。
第二則的故事框架相似:
萬歷十三年,福建泉州府有文學,居家虔事帝像于堂中。忽夜文學夢帝從畫軸中走下,對文學曰:“子讀《易》,曾知《春秋》大旨相通否?”文學云:“《春秋》義正,《易》理甚微。”帝曰:“不然。知《易》則知《春秋》?!鄙w因李光縉與文學同里居,相友善,尚未登鄉(xiāng)科也。明日文學以帝語告光縉,大異之,曰:“此果出漢、宋諸儒之上,非尋常末學所能知也?!比f歷乙酉科,李光縉鄉(xiāng)試,果中式第一名解元。[9]39
這則故事中,關帝托夢,指點學子要與《易》結合來學習《春秋》。明末小說《關帝歷代顯圣志傳》中,這一故事的記述更為具體,但細節(jié)稍有出入[10]247-256。其中最大的情節(jié)拓展是用近一半的篇幅詳闡如何“以《易》解《春秋》”,來論證《易》象與《春秋》要旨有相合之處。不過,故事中文學與李廣縉談論關公托夢的情節(jié)并非完全出于虛構。歷史上,李光縉與《易》確有關聯(lián)。與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相同,李光縉在萬歷十三年(1585)中鄉(xiāng)試第一,但次年赴京應試時落榜。此后他放棄科考,開始潛心研究以“四書”和《易》為主的學問。
雖然讀《易》是為更好地解《春秋》,但明代著重突出《易》與《春秋》的關聯(lián),或許另有他由?!蛾P帝歷代顯圣志傳》中這則傳說的結尾題署為:“事載泉州關圣廟壁,天啟元年春月上元之吉勒上石(缺)。”[10]256說明此傳說的記錄地點是在泉州某一關廟的墻壁上,而故事中的兩位主角皆是泉州人,且故事發(fā)生時都還在致力科舉,那么這則傳說內容的形成是否與泉州府的科舉文化有關?
在明代,泉州晉江縣士子多以《易》及第而聞名全國。自成化以來,泉州各縣逐漸形成治《易》風氣。但晉江人趙瑺卻另辟新徑,在弘治年間以《春秋》中進士,并傳于后代,形成家學。趙氏家族在明中期以后成為泉州府最有名望的科舉世家(7)參見蔡惠茹:《明代福建科舉家族研究》,福建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9年,第50頁。據(jù)蔡惠茹統(tǒng)計:根據(jù)天一閣44科《進士登科錄》進士的治經(jīng)情況,明代晉江籍進士共144人,其中治《易》者105人,占總數(shù)的72.9%。。據(jù)此推測,這則傳說的興起與泉州府特別是晉江縣的科舉治學風氣有關。弘治以后趙瑺家族以治《春秋》匯入了原本治《易》的科舉風氣,使兩門儒經(jīng)同時受到更多學子的關注。從明代閩南關公信仰十分盛行來看,萬歷年間《易》與《春秋》關聯(lián)進入關公傳說的創(chuàng)編應該是有可能的。此外,能夠銘刻在關圣廟壁中的傳說應是深為崇信、廣為流傳的,這則傳說可能隨著關公信仰的擴散流傳,稍晚出現(xiàn)《關羽松下讀〈易〉圖》似乎就可以理解了。關公重視“以《易》解《春秋》”說法的出現(xiàn),可視為“讀《春秋》”故事演變過程中的變異和豐富,值得進一步關注。
結論
“讀《春秋》”故事是關羽儒雅特質最鮮明的標志,而它在明代獲得了高度的關注和廣泛的響應,觸發(fā)了多層次群體的共同參與。這不僅使得關羽形象的儒雅特點更深入人心,而且“《春秋》大義”也在明代確切地成為了關羽核心品質——“忠義”精神的物質載體。此外,關公科舉傳說的流播,還進一步推動關公信仰的興盛。在弘治文昌信仰受到貶斥[11]、萬歷吏部銓選“掣簽法”出現(xiàn)等影響下,明后期諸多朝臣、學子都進一步崇信關羽。明代關羽“讀《春秋》”故事的流傳,對關公文化在明代的發(fā)展提供了助力和支持,在清代乃至今日都留存有不絕的余音,對于整個關公文化的發(fā)展進程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承前和啟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