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從清水中抽出臉來,在鏡子前立定,坐好,閉上眼睛,想象此刻的自己正在換上別人的臉。先是爽膚水帶著些許酒精的氣味從臉上抹開,我如置身雨后的林場,緊繃的面頰瞬間變得清爽;之后乳液與皮膚開始接觸,毛孔如同張開的小小嘴巴,很快就吸進黏稠的白色液體,臉蛋逐漸嫩滑起來;再涂一層保濕霜,由指腹繞著兩腮往外旋轉(zhuǎn)、撫摸,想象星球在面部的宇宙上溫柔運轉(zhuǎn)的軌跡。
做完這些,我睜開眼睛,往鏡中看去,還是自己的那張臉,松了口氣。姐姐站在一旁,說:“這些僅僅是基礎護理,神奇的事情在后面,不習慣就繼續(xù)閉眼?!?/p>
一張臉,自己究竟要花多少精力去照看它?作為一個男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直到疫情突如其來,我接受了出版社的要求,開始在線上宣傳自己的圖書。在5.8 英寸的手機屏幕里,我看到的僅是自己的臉,屏幕另一頭正坐著一個個上帝,他們以匿名的方式發(fā)送漢字或表情,讓我知道自己正在被觀看。
也是過了很久才習慣自己像獵物那樣被陌生的目光捕捉。
每次理發(fā)時,我都害怕師傅會盯著我右側的額頭看。在劉海被剪刀咬開的一剎那,彎曲、扭捏、身長2.4 厘米的傷疤就像蜈蚣一樣爬了出來。那是小學體育課上自己跟同學練習摔跤,一不留神被對方摔到石階上留下的傷痕。我到現(xiàn)在時常仍會感覺到疼,并非來自傷口本身,而是由于被人注視。
現(xiàn)在呢,只是面對手機屏幕,我卻也顯得慌張,恐懼的源頭來自一種無法確定的陌生,在手機那頭,究竟坐著怎樣的一群人,帶著什么樣的目光圍觀我?我愣愣地盯著鏡頭,心頭總是有種不安,空落落的,像怎樣都無法落地的腳掌,踩著遼闊的空。
“沒有人愿意盯著一個素顏主播超過10 秒?!苯憬惴磸吞嵝盐乙獙W著保養(yǎng)和化妝。
“可我是男生啊!”我對她喊道,眉毛中間擠出一個“川”字,并做出拒絕的手勢。這是從小生活的鄉(xiāng)野環(huán)境及父輩一代人的雄性面貌對我根深蒂固的影響,紅面膛,短頭發(fā),發(fā)茬里夾著草木灰,一身黃土味、稻谷味,任汗滴從頭上身上朝著地上吧嗒吧嗒落。我的骨頭、皮肉,還有意志都有來自雄壯山河的參照。陰柔、妖嬈、嫵媚、軟弱這些形容詞所指向的修飾物,在作為成年男性的我身上禁止出現(xiàn)。
“但這個時代不一樣了!”
姐姐有些生氣地看著我,加重了說話的語氣。她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從她包里掏出各種工具,“你去滿大街看看,現(xiàn)在那些好看的男生,有幾個是天生的,還不是保養(yǎng)跟化妝出來的。都什么時代了,哪個人只會單純看你寫的東西,你的臉很重要!來,坐好,頭抬高點,看不慣就把眼睛閉上。”
初中畢業(yè)后就跑向城市的姐姐在商場當服裝導購員,長年累月見過太多想法頑固的顧客,早已鍛造出一套叫人無比信服的說辭。我竟然在她的話語聲里,像一頭綿羊,閉上了眼睛,并在黑暗中期待著她會如同一個技藝精湛的魔術師那樣,讓我看到一個新世界。
“好了!”隨著如畫師一般的姐姐停下手中的眉筆,我睜開眼睛,看見鏡子里的少年如此陌生。他皮膚白皙粉嫩,眉毛如劍,又顯濃茂,二十七歲的自己又變回十七歲的模樣。我問姐姐:“這真的是我嗎?”她得意地點點頭,用手輕輕整理我額前的劉海,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會喜歡上這種感覺的?!?/p>
姐姐像個老師,不斷細心地想把存放在她世界里的詞匯教給我,譬如“眼霜”“面撲”“乳液”“角質(zhì)”“T 字區(qū)”……還不忘交代“你需要學會做這件事,有時間自己就練習,不難的”。
而我一直是個非常笨拙的人,對于化妝這件事,始終沒有學會。
于是,姐姐幫我聯(lián)系了一家形象設計公司,其實是一家小店,在區(qū)里,離村子還有些遠,但因為去年村口通了公交車,市區(qū)似乎也就離村子不遠了。慢慢地,村子也像一張正被焦躁世界改造的臉,大刀闊斧中,自然的面容在淡去,人工的鑿痕比比皆是。
這家形象設計公司的店名叫“巴黎春天”。我走進店里,不做其他項目,僅僅是在里面化妝。每回我坐在化妝師跟前,覺得自己就像個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她按照習慣的步驟熟稔地塑造我的面容。起初她并不跟人聊天,唯一能與人溝通的只是一雙常顯倦怠的眼睛,去過兩次以后,相對熟悉了點兒,我才發(fā)現(xiàn)她挺愛說話。
某一次她撩開我的劉海,看到我右邊額頭因摔傷而留下的疤痕,略顯驚訝后說:“可惜了。”我撲哧一笑,回她一句:“沒事的,都習慣了?!?/p>
她忙補了句:“我也習慣了,來化妝的,臉上基本都有問題?!?/p>
我突然張大眼睛通過鏡子看她,她收到信號,知道我很好奇,便為我講了一個故事。
“前天來了個女孩,給她上妝時發(fā)現(xiàn)她戴的是假發(fā),我往她額頭抹BB 的時候,見著很多傷疤,就像蜈蚣那樣趴在那里,我遲疑了一會兒,手都不利索了?!?/p>
她說起時目光里仍帶著恐懼。
“她那會兒也知道你在看她吧,她是不是很難受?”我問。
“沒有,女孩很淡然的,跟我說,她上個月出了車禍,頭都快撞壞了,以為自己要死了,后來搶救過來,頭上縫了數(shù)不清的傷口,在病房待了很久才適應了鏡子中的自己,因為見到了醫(yī)院里太多的死亡,就覺得老天對她還算好。出院后,就想好好生活,過來化個妝繼續(xù)去學校上學。”她一邊解釋,一邊蘸著眉粉往我眉上描,話一說完,兩邊眉目已經(jīng)清朗俊秀。
而我還在想該怎樣評價故事里的女孩,堅強、勇敢、樂觀,似乎所有人面對這樣的人物素材,都能想到的詞,我卻想藏起來,脫口而出的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人逐漸迷戀化妝,很大原因是妝容有時如同面具,我們躲在后面,可以不用暴露自我真實脆弱的部分。每天出入影樓化妝間的人很多,有面色憔悴的大齡女性,為了相親來這里獲得一種新形象;有上了歲數(shù)的阿姨,試圖在粉底覆蓋下重新找到年輕時的感覺;也有要參加各種求職面試的青年,想在這里擁有自信的笑容……為了讓別人喜歡自己,太多人都在這里改變自己,想得到一種認可,這樣的“認可”常構成他們活著的資本或意義。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來化妝的。”
她偶爾跟我說起一些特別的人,他們平日里承受了太多臉上的脂粉和別人的目光,來這里或許只是為了躺一會兒。她幫他們卸妝,在這不被太多人關注的角落里,會看見這些真實的生命。他們的身體都會在蘸滿卸妝液的化妝棉拂過面頰后微顫,鏡子里逐漸顯現(xiàn)出另一張臉,皺紋、斑點、疙瘩、疤痕……時間對人的殘酷在那一刻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誰也沒有被它輕饒。
我對人的外表與內(nèi)在的深刻理解,很大程度上是來源于她一次一次為我化妝的時刻。我仿佛透過她看到了她所接觸到的那些人,為皮囊、為欲望愁苦的一批人,他們分散于這個社會的各個角落,因現(xiàn)實境遇而共同抵達這里,在鏡中與鏡外世界里更換表情、身份及命運的路徑。過去和此刻在這里,虛假和真實在這里,贊嘆和唏噓在這里,一個時代的悲歡在這里顯出雪泥鴻爪。
完美在人身上是一個不存在的評價用語,誰都有或大或小的缺陷,來自天生或者后天的環(huán)境?;瘖y給他們帶來皮相上短暫的完美之感,你可以說那是他們的錯覺,一切都會在卸妝后回到之前的生活,但他們享受這些須臾錯覺,好歹世界在這時有用正眼瞧過他們。
他們可以靠著這張臉,繼續(xù)在生活炫目的舞池中跳著欲望的探戈,含著哀情的淚水或由衷的歡笑。
(大浪淘沙摘自《煙火溫柔,人間雪白》,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