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人英雄故事《阿尼嘎薩》類型化解構(gòu)

溫虎林

（隴南師范高等?？茖W(xué)校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甘肅 成縣 742500）

白馬人英雄故事《阿尼嘎薩》類型化解構(gòu)

溫虎林

（隴南師范高等?？茖W(xué)校 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甘肅 成縣 742500）

白馬人英雄故事《阿尼嘎薩》代表了白馬人民間故事的最高成就，其情節(jié)內(nèi)容和敘事方式均與漢、藏、羌等民族神話傳說及民間故事有相似之處，從而形成了民間故事中大同小異的各種異文，出現(xiàn)了不同民族故事類型化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顯示出各民族文化的交融互現(xiàn)，其中也蘊(yùn)含著對祖脈文化淵源的記憶。

白馬人；阿尼嘎薩；后稷；女媧；鳳凰；格薩爾；類型化

白馬人分布在甘肅、四川交界的文縣、平武縣、九寨溝縣一帶，人口約兩萬人，雖然沒有本民族的文字，但流傳著豐富的口頭傳說故事。其中《阿尼嘎薩》就是白馬人眾多故事中內(nèi)容最為豐富、情節(jié)最為曲折、人物形象最為鮮明的英雄故事杰作，該故事長達(dá)十余萬字，“應(yīng)該是代表了白馬人民間故事和口傳活態(tài)文化的最高成就”[1]3。眾所周知，民間故事在當(dāng)?shù)亟?jīng)過長期口頭傳播，民間藝人不斷加工提煉，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都達(dá)到高度的藝術(shù)典型化，并且出現(xiàn)了不同民族間民間故事大同小異的各種異文，形成了不同民族間故事類型化現(xiàn)象[2]75。由于白馬人生活在漢、藏、羌等民族之間，其民間故事必然會受到其它民族文化的影響，白馬人英雄故事《阿尼嘎薩》就帶有明顯的周邊民族文化印痕，類型化特色鮮明。本文從《阿尼嘎薩》故事情節(jié)類型化入手，探析《阿尼嘎薩》類型化情節(jié)所蘊(yùn)含的各民族文化交融影響的人類文化現(xiàn)象。

一、《阿尼嘎薩》故事梗概

白馬人傳說阿尼嘎薩是他的母親與山神行男女之事后懷孕的，而且是整整懷了三年零三個月之久，生下來是一個肉坨，剖開肉坨，里面飛出一對青鷂和一只小青蛙，這只小青蛙經(jīng)過十多年終成人身，并且憑借智慧與才能當(dāng)上了國王，娶了三公主為妻，那一對青鷂則是阿尼嘎薩的一對姐姐，一直幫助阿尼嘎薩取得成功。在阿尼嘎薩求婚過程中，阿尼嘎薩歷盡千難萬險取來了白馬人最圣潔的禮物——鳳凰的三對翎子，才得到白馬皇帝的許婚?；楹蟮陌⒛岣滤_沒有貪圖享樂，而是鏖戰(zhàn)妖魔，鏟除惡霸，為民造福，讓全體白馬人生活在一個無妖無怪、豐衣足食的太平環(huán)境之中。該故事刻畫出了一位完成自身蛻變并且戰(zhàn)勝黑暗、戰(zhàn)勝惡魔、贏得幸福的白馬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二、阿尼嘎薩和后稷神話的相似性

《詩經(jīng)·生民》頌揚(yáng)周先祖后稷的神奇孕育、生長和種植莊稼的本領(lǐng)，“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鳥乃去矣，后稷呱矣……誕降嘉種，維秬維秠，維穈維芑。恒之秬秠，是獲是畝。恒之穈芑，是任是負(fù)”[3]。阿尼嘎薩不論出生還是功績方面，都有和后稷相類似的地方，阿尼嘎薩的母親茨嫚娜姆與山神睡了三個晚上致其懷孕，過了三年零三個月才生下一個肉坨。其他神話故事也有類似說法，鯀死三年不腐剖腹產(chǎn)禹，《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是母親殷夫人懷孕三年六個月，生下一個肉球。李靖以為是妖怪，就用劍劈開，里面的嬰兒正是哪吒?？傊?，神話故事中懷孕三年所誕必定不凡，預(yù)示阿尼嘎薩長大也不是凡物。阿尼嘎薩的父親阿扎伊把肉坨扔進(jìn)草叢，“真奇怪，狗都不吃”；扔到更遠(yuǎn)的地方，“真奇怪，烏鴉都不啄”；扔在路中間，“真奇怪，牛羊都不踩”；扔在森林里，“真奇怪，野獸都不吃”。比后稷神話更為奇異的是，阿扎伊把肉坨扔進(jìn)白馬河里，“剛才還在嘩嘩流淌的白馬河，眨眼間變成了海子，整個白馬山寨也突然變得不安起來，雞亂叫，狗亂吠，羊亂跑，豬亂拱，騾馬也不進(jìn)圈了……原本平靜的山寨，這時簡直亂成了一鍋粥”[1]19。阿扎伊無奈找到肉坨，用刀剖開肉坨，里面飛出一對青鷂和一只青蛙，于是白馬山寨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白馬河的水也嘩嘩嘩地流向下游，阿尼嘎薩從出生到成人是以青蛙身度過的。

他當(dāng)上國王后要造福于民，于是來到扎尕山下，準(zhǔn)備盜取兩種仙草：小麥和玉米。扎尕山的山大王色日魯很是不解，阿尼嘎薩說：“我們白馬山寨的父老鄉(xiāng)親只種青稞、燕麥、糜谷等雜糧，收成少，常遭饑荒，生活苦不堪言。白馬爺給我托夢，說扎尕山上有兩種仙草，一株是小麥，一株是玉米，只要種在地里，打下的糧食就能解決白馬山寨父老鄉(xiāng)親的吃飯問題”[1]174。色日魯山大王聽了阿尼嘎薩的訴說后，被他的愛民如子的精神所感化，贈給阿尼嘎薩裝有兩株仙草的寶盒?；貋砗?，阿尼嘎薩親自將兩株仙草——小麥和玉米種在地里，精心栽培管理，澆水、鋤草、施肥。小麥、玉米不僅栽活了，而且長得茂盛，喜獲豐收，從此白馬人家家開始種植小麥和玉米了。阿尼嘎薩為白馬人培育小麥與玉米的情節(jié)與后稷為周人“維秬維秠，維穈維芑”有很大相似性，農(nóng)業(yè)化色彩鮮明，都具有祖先神的開創(chuàng)性價值，具有民族神意義，阿尼嘎薩大概也就是白馬人供奉的“白馬老爺”原型。

三、阿尼嘎薩青蛙身世與女媧造人神話的關(guān)聯(lián)性

阿尼嘎薩在與三公主晝什姆成婚前甚至成婚后的一段時間，他都是青蛙身。阿尼嘎薩獨(dú)自一人經(jīng)過三個月的專心修煉，終于脫去了青蛙皮，“出脫成一個英俊瀟灑的白馬青年，頭帶沙嘎帽，身著黑坎肩，腳穿一雙蛙鞋，身佩彎刀，英武偉岸”[1]112。阿尼嘎薩經(jīng)過了由青蛙變成人身的蛻變，其實(shí)是“女媧造人”神話的另一種表述，與“女媧造人”神話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至少有“女媧造人”神話的傳播基因存在。白馬人《伏羲創(chuàng)世》與漢族人有著同樣的傳說，也是大水過后伏羲女媧兄妹成婚有了人類。“過得三日九，九日三，生了一個血疙瘩，當(dāng)時就拿刀來劃，總數(shù)劃得一百疙瘩，桃李樹上掛一坨，取名桃李二姓人。楊柳樹上掛一坨，取名楊柳二姓人。把這些閑言說著做什么，總數(shù)就是百姓人。”[1]201白馬人正是基于伏羲女媧創(chuàng)造人類的認(rèn)識，白馬老爺也出自伏羲女媧族系，所以，白馬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阿尼嘎薩是由青蛙變來的，是傳承了古老女媧神話體系，也反映出白馬人族群源于伏羲女媧。正如王貴生先生所說：“作為中華民族始祖神的女媧，是與遠(yuǎn)古時代羌戎文化中的蛙崇拜有深厚的淵源關(guān)系?！盵4]而學(xué)術(shù)界基本認(rèn)定今天所謂的白馬人是歷史上的氐人后裔，而氐人正是從羌戎中分化出來的。由此看來，白馬人傳承的民族英雄阿尼嘎薩由蛙身蛻變，有古老族屬記憶成分，該故事有明顯的族屬標(biāo)示意義。

白馬人有普遍祭祀盤古的信仰，聞一多先生考證盤古就是伏羲[5]。白馬人地緣歷史文化中遺留著伏羲、女媧的印記，氐人祖居地仇池山有伏羲誕生地的說法，西和、成縣、徽縣等氐族人居住過的地方有普遍的“泥娃娃”求子習(xí)俗，文獻(xiàn)記載與民俗文化都印證伏羲、女媧與氐人、白馬人相關(guān)的人類歷史文化淵源。所以，白馬人英雄阿尼嘎薩是由青蛙變來，不是空穴來風(fēng)，而是淵源有自。

四、《阿尼嘎薩》中的鳳凰、鳳凰嶺與三對翎子

《阿尼嘎薩》中白馬皇帝要求阿尼嘎薩獲取的最珍貴的禮物是鳳凰的三對翎子，也是答應(yīng)將三公主嫁給阿尼嘎薩的條件。阿尼嘎薩眼里的三公主，“臉蛋就像山花一樣，眉毛如彎彎的月亮，眼睛似海子一樣，身材高低胖瘦恰到好處，渾身散發(fā)著麝香的濃香”[1]61。在白馬皇帝心里，取得鳳凰的三對翎子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樣也就回絕了一只青蛙阿尼嘎薩的求婚。出乎意料的是，阿尼嘎薩歷經(jīng)千辛萬苦竟然在鳳凰嶺獲取了三對寶翎，最終得到美貌絕倫的三公主，成就了理想的美滿婚姻?？v觀白馬人民情風(fēng)俗與宗教信仰，白馬人崇拜公雞，傳說公雞救過白馬人，白馬人頭戴的沙嘎帽上有白雞翎，以示紀(jì)念，這可能和白馬人崇尚白色的文化傳統(tǒng)相關(guān)。白馬人文化里沒有鳳凰崇拜與信仰，那有關(guān)鳳凰、鳳凰嶺與三對翎子的故事自然就是借鑒其他民族故事，具有類型化色彩。一般認(rèn)為鳳凰是古代東夷少昊部族的圖騰，隨著西方龍部族的東進(jìn)而逐漸南遷，后來鳳凰在傳統(tǒng)文化中與龍共同構(gòu)成華夏民族的圖騰，成了祥瑞、賢德、和諧、幸福的象征。這種品德當(dāng)然也是白馬人所崇尚的，白馬皇帝將鳳凰的三對翎子作為最寶貴的禮物，足見白馬皇帝對鳳凰諸多美好品德的認(rèn)同?？疾斓鼐墯v史文化，與白馬人毗鄰的宕昌藏羌有鳳凰山神信仰[6]，將鳳凰山神繪成一只口叼一條長蛇的神案懸掛庭堂常年祭拜[7]。按常理，各民族間民俗文化的交融影響以近鄰更為突出，與白馬人相鄰的宕昌藏羌極有可能影響到白馬人。鑒于氐羌同源的說法，鳳凰也有可能是白馬人遠(yuǎn)古文化的記憶，類似于族徽標(biāo)志的沙嘎帽上的翎子，何嘗不是阿尼嘎薩所得到的鳳凰的三對寶翎呢？

五、《阿尼嘎薩》中的幾哥比過九弟兄

《阿尼嘎薩》中的幾哥比過九弟兄是以與阿尼嘎薩作對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他們也想得到皇帝的三公主，白馬皇帝許諾誰能得到鳳凰的三對翎子，就將三公主嫁給誰。于是，幾哥比過九弟兄與阿尼嘎薩相伴去找鳳凰翎子，一路上陷害阿尼嘎薩，阿尼嘎薩每次都化險為夷，幾哥比過九弟兄最終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作惡多端的九弟兄，不但沒有娶來白馬皇帝的女兒為妻，反而飽受皮肉之苦，留下讓世人恥笑的把柄?！盵1]88弟兄故事在與白馬人相鄰的羌文化中有“弟兄祖先故事”，一般是三、五、七弟兄故事，景頗族傳說也有大哥、二哥、老三三兄弟故事，彝族祖先傳說中有“弟兄三人”故事[8]，西藏苯苯教也有九弟兄傳說。無疑，白馬人九弟兄與其它民族的弟兄故事屬類型化，有相互影響借鑒成分。只不過羌族的“弟兄祖先故事”有明確的指向性，這些弟兄是他們的祖先神，而白馬人故事中的九弟兄代表著邪惡的力量，終被正義的力量戰(zhàn)勝。

六、《阿尼嘎薩》和《格薩爾》故事情節(jié)的類型化

《格薩爾》故事流傳于藏族、蒙古族、土族、裕固族、納西族、普米族等民族中，是一部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民族史詩。同在藏彝走廊的白馬人英雄《阿尼嘎薩》故事情節(jié)與藏族《格薩爾王傳》、裕固族《格薩爾王故事》相類似，都是給自己民族塑造了一位精神領(lǐng)袖，他們都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努力，最終拯救了本民族，并且贏得最美麗、最漂亮的姑娘做妻子，均為大團(tuán)圓的美好結(jié)局。這些英雄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各族人民理想中勇敢、力量和智慧的化身，他們在磨難中成長，練就了鋼筋鐵骨、虎膽龍心，無往而不勝，他們都代表著正義的一方，保衛(wèi)國家保衛(wèi)人民[2]269。這些英雄形象，伴隨各民族不斷延續(xù)發(fā)展，故事也在不斷豐富，深深扎根于本民族人民的心靈深處，成為各民族自強(qiáng)不息的精神原動力。在書寫內(nèi)容上，《阿尼嘎薩》介于藏族《格薩爾王傳》與裕固族《格薩爾王故事》之間；在書寫形式上，《阿尼嘎薩》與《格薩爾王傳》相似?！栋⒛岣滤_》屬半文半詩性質(zhì)，在故事講述過程中間雜大量優(yōu)美詩句，增加了故事的雅韻色彩，但不同于《格薩爾王故事》的全部散文句式。需要指出的是“格薩爾”也異名“阿尼嘎薩”[9]，說明《阿尼嘎薩》與《格薩爾》關(guān)系密切，同屬藏彝走廊《格薩爾》系列，體現(xiàn)出《格薩爾》系列共同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將歷史、傳說、神話三者交織在一起，反映各民族在歷史發(fā)展長河中所留下的記憶印痕，多側(cè)面反映各民族歷史的形象史，也是體現(xiàn)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文化史[10]。

七、結(jié)語

白馬人以其獨(dú)特的民情風(fēng)貌生存于漢、藏、羌之間，與漢、藏、羌各民族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文化的交融互現(xiàn)中有明晰的源流關(guān)系。白馬人創(chuàng)造的英雄故事《阿尼嘎薩》雖屬《格薩爾》系列，但具有濃厚的白馬人本民族的民俗風(fēng)情與宗教信仰特色，而情節(jié)素材更多的受周邊各族影響較大，尤其傳承了漢族昆侖始祖神話體系，與華夏先祖一脈相承。無疑，白馬人是華夏民族大家庭中的成員，由于地域的偏遠(yuǎn)，直至今天，依然保留著先民遠(yuǎn)古時代原生態(tài)的民情風(fēng)貌與宗教信仰，是當(dāng)之無愧的研究古代先民生存狀貌的活化石。

[1]邱雷生，蒲向明.隴南白馬人民俗研究故事卷[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1.

[2]段寶林.中國民間文學(xué)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

[3]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2-43.

[4]王貴生.從“圭”到“黿”：女媧信仰與蛙崇拜關(guān)系新考[J].中國文化研究，2007（2）：103.

[5]聞一多.伏羲考[M].上海：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tuán)，2009：114.

[6]艾菊紅.族群認(rèn)同與構(gòu)建的動態(tài)過程——?dú)v史與現(xiàn)今的隴南宕昌藏族[J].民族研究，2009（6）：24-33.

[7]趙琪偉.隴南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2：135.

[8]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M].北京：中華書局，2012：180-208.

[9]扎西東珠，王興先.格薩爾學(xué)史稿[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02：535.

[10]王國明.土族《格薩爾》語言研究[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2004：49.

【責(zé)任編校龍霞】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Hero-Type in the Story“Arnie Gasa”in BaiMa Tibetan Legend

WENHulin
（School ofliterature andmedia，Longnan Teachers’College，Chengxian 742500，Gansu，China）

BaiMa people’s hero story“Arnie Gasa”represents the highest achievement of Baima people’s story，the plot and narrative have similarities with the Han，Tibetan and Qiang nationalities’myths and legends and folk tales，so as to form the folk stories.They are sim ilar to a variety of different text，the phenomenon of different national story types.This phenomenon shows a blend of thenational culture，which also containsamemory ofancestorsveins cultural origin.

Baimapeople；Arnie Gasa；HouJi；Nvwa；phoenix；Gelsall；type

I207.73

A

1674-0092（2016）05-0061-03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5.013

2016-03-18

溫虎林，男，甘肅甘谷人，隴南師范高等?？茖W(xué)校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隴南文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