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京希
(山東大學 《文史哲》編輯部,山東 濟南 250100;山東大學 儒家文明省部共建協同創(chuàng)新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
新中國成立之初,新創(chuàng)辦期刊極為少見,學術理論性期刊只有三幾家——《新建設》《學習》和《文史哲》,以及之后的《史學月刊》?!缎陆ㄔO》和《學習》在“文革”初期??笤贈]有復刊。與之不同的是,《文史哲》雖經歷兩次??目部?,但??陀纱嗽斐傻拈g隔無論長短,隨后又接續(xù)新命,綿延至今七十余載而不絕,幾與共和國同齡,近乎全程參與因而見證了新中國人文學術發(fā)展的風雨歷程。從這層意義上說來,它在新中國人文社科學術期刊界乃至人文學界,更在新中國人文學術發(fā)展史上,無疑具有標本意義。
2021年5月,值《文史哲》雜志創(chuàng)刊七十周年之際,習近平總書記在致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的回信中,鼓勵人文社科學術期刊界“堅守初心、引領創(chuàng)新,展示高水平研究成果,支持優(yōu)秀學術人才成長,促進中外學術交流”?;匦艧o疑給包括《文史哲》在內的人文社科學術期刊提出了更高遠的目標要求。
“高度決定視野?!鞭k刊如同做人,亦同此理。辦刊理念的高下,決定一本期刊的運勢。高度又是什么?其實就是格局。格局不同,辦刊的識見和思路自會有所不同。細察之,學術期刊編輯工作有三重境界之別:謀生的境界,職業(yè)的境界,事業(yè)的境界。從謀生境界的層面看來,編輯工作不過是謀生的工具,因此,擇稿的標準以利益的最大化為轉移;從職業(yè)境界的層面看來,編輯工作被看作一項職業(yè),為職業(yè)操守計,辦刊者多數情況下會盡量擇優(yōu)錄稿,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把期刊辦得至少讓人看起來“是那么回事兒”;從事業(yè)境界的層面看,編輯工作者肩負著神圣的繁榮學術事業(yè)的使命,以質取文是擇稿的唯一標準,質量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期刊人不能從謀生的層次上升至職業(yè)乃至事業(yè)的高度,那么,我們所做的一切,在外界看來,只會作如下評價:“我是編輯我可恥,我為祖國浪費紙!”
依據自己的理解和體會,本文試就《文史哲》的辦刊實踐予以粗略概括,以就教于方家。
“扶植小人物,延攬大學者”,二者有機統(tǒng)一、相得益彰,是《文史哲》賴以立足刊界乃至學界的一大法寶,更是《文史哲》七十余年來賡續(xù)不變的辦刊傳統(tǒng)。
創(chuàng)刊伊始,《文史哲》就把“扶植小人物”當作自己的學術使命,著意發(fā)掘和推舉富有潛質的學術新秀。在《文史哲》的識拔和鼓勵之下,一批青年學者脫穎而出,由此走上了自己的學術研究之路。李希凡、藍翎、李澤厚、汝信、龐樸、湯志鈞等著名學者或在《文史哲》上發(fā)表了處女作,或在《文史哲》上發(fā)表了成名作。20世紀50年代,李希凡、藍翎“兩個小人物”因為重評“紅樓夢研究”而橫空出世,毛澤東同志因此寫給政治局部分同志的公開信,就是由《文史哲》扶植小人物、倡導新的研究范式而引發(fā)。李澤厚先生的第一篇學術文章《論康有為的〈大同書〉》,就發(fā)表于《文史哲》1955年第2期。《文史哲》雜志因此以善于扶植學術新人、識拔“小人物”而聞名于學界。2005年,李澤厚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你說我在美學大討論中一舉成名,其實在那以前我就很有名了。我第一篇文章《論康有為的〈大同書〉》,1955年4月發(fā)表。一些老教授很吃驚,不知道這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有外國朋友來信,稱李澤厚‘教授’,其實我只是個實習研究員?!?1)馬瑞芳:《扶植小人物的〈文史哲〉》,《中華讀書報》2012年11月7日。著名經濟學者韋森的大學本科畢業(yè)論文,也是其處女作,即被分為上下篇刊載于80年代初的《文史哲》雜志。
“延攬大學者”,也是《文史哲》從創(chuàng)刊伊始就形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段氖氛堋犯σ粍?chuàng)刊,就展露出大刊氣象,一大批著名學者,如王亞南、呂振羽、顧頡剛、任繼愈、季羨林等先生無不慷慨賜稿,得意之作首選在《文史哲》發(fā)表。七十多年來,這一傳統(tǒng)一直為《文史哲》所執(zhí)守。1998年,季羨林先生曾不無感慨地說:“全國有關人文社會科學的雜志為數極多,但真正享有盛譽者頗不多見,山大《文史哲》系其中之一,在上面發(fā)表一篇文章,頓有一登龍門之感。”
自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尤其是近十幾年來,《文史哲》編輯者繼承前人基業(yè),在日漸浮躁的學術環(huán)境下,堅持走厚重辦刊之路,在引領學術發(fā)展潮流上,比前輩有了更加自覺和強烈的意識,通過選題策劃和專題稿件組約,積極主動地介入當下學術界,探索、提煉和鍛造公共學術話題,自覺充當當代學術史的創(chuàng)造者。就編輯學層面來看,通過潛在熱點的挖掘和精當的選題策劃,實現對于學術的引領,所體現出的正是對于編輯主體意識和能動意識的著意追求。
“知出乎爭?!?學術討論、學術爭鳴是推進學術研究最為有效的形式之一,《文史哲》七十余年來所享有的盛名,與它發(fā)起的一場接一場的諸多學術論戰(zhàn)及重大討論密切相關。20世紀50年代,涉及學術論爭,我國史學界有“五朵金花”之說(即五場重大論戰(zhàn)),其中至少有三朵即“中國古史分期論戰(zhàn)”“中國農民戰(zhàn)爭史論戰(zhàn)”和“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論戰(zhàn)”,是在《文史哲》雜志萌發(fā)與綻放,即由《文史哲》所發(fā)起和推動而陸續(xù)展開。(2)參見劉京希、李揚眉、郭震旦:《學術期刊的學術史角色建構——以〈文史哲〉的歷史變遷為視角》,《中國編輯》2017年第10期。與之相應,發(fā)生在古代文學研究領域的“《紅樓夢》大討論”,只是20世紀50年代《文史哲》所引發(fā)的眾多論戰(zhàn)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場。1954年,毛澤東同志對《文史哲》以及藍翎、李希凡兩個“小人物”的喜愛、表彰和贊賞,成為學林佳話?!蛾P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在《文史哲》雜志的發(fā)表,被認為是新中國成立后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紅樓夢》的新開端,使《紅樓夢》研究繼20世紀20年代以胡適、俞平伯為代表的考證派建立“新紅學”之后,實現了“紅學”史上的第二次飛躍。正如韓毓海先生所深察:“藍、李兩個小人物的文章,開啟了從文學角度研究《紅樓夢》的未來方向,終于將《紅樓夢》從‘考據史’納入了‘文學史’,應該說,這標志著新中國文化建設前無古人的巨大成就。而人類巨大文化成就的取得,總是離不開批評和爭論,進而往往不可避免地要伴隨著深刻的誤解、過激的爭吵,一旦放開視野,這本不值得大驚小怪。”(3)韓毓海:《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假設”與“求證”——1954年〈紅樓夢〉大討論再回首》,《21世紀經濟報道》2006年11月27日。
“文革”結束之后,人文學術研究迎來春天。正是緣于此一時代背景,重新檢視傳統(tǒng)文化及其思想資源,成為一時之學術思潮。中國思想文化界關于傳統(tǒng)文化的大討論即所謂的“文化熱”,即始于《文史哲》1984年第1期的一組“文化史”筆談。隨之,在世紀之交,《文史哲》又發(fā)起了兩場引人矚目的學術大討論,即“儒學是否宗教”和“疑古與釋古”兩個專題討論。從2010年開始,《文史哲》辟出專欄,在新的時代契機之下,再度推動“中國社會形態(tài)問題”的大討論;隨后又發(fā)動“賢能政治與民主政治”“道德、理念與制度”等集束型專題研討,數度引發(fā)學術界和理論界的熱烈響應。接連展開的學術大討論,無疑進一步提升了《文史哲》雜志的學術影響力。正是出于對《文史哲》一貫注重學術爭鳴的傳統(tǒng)做法的肯認,已故著名學者蔡尚思先生曾給出如此的評價:“《文史哲》致力于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因而繁榮學術,功不可沒!”
綜合性學術期刊辦刊難,以封閉性為特征的綜合性學報更是難上加難。因為它以專業(yè)劃分為基調組織欄目設置,面面俱到,無機化組合,平均化用力,因而了無生氣、毫無特色。再加上近年來專業(yè)刊的大規(guī)模圍剿和數字化的強力沖擊,更加凸顯出學報界的困頓。究竟如何破解這一困局?
綜合刊或“大專業(yè)刊”辦刊的最大問題或難題,就是開雜貨鋪,無機拼盤。而作為以“小綜合”或“大專業(yè)”為學科定位的《文史哲》的一貫傳統(tǒng),則是以提出和凝練“問題”為中心,打破森嚴的學科壁壘,通過學科融合,把刊學兩界心目中綜合刊的辦刊劣勢轉化為難得的辦刊優(yōu)勢。
《文史哲》所刊發(fā)主要的是古文、古史、古哲方面的文章,亦即側重于中國古典人文學術,而中國古典人文學術在傳統(tǒng)上是一個整體,難以分科治學,走專業(yè)化之路,如“儒學”等等就是如此。即使在非古典學術領域,我們也在努力約發(fā)“亦文亦史亦哲、非文非史非哲”之作,也就是必須提出一些超越學科壁壘的“問題”或“話題”,進而以“問題”帶動“學科”。換句話說,以“問題”而非“學科”為中心,不以“學科”為平臺來切割“問題”,而是把“問題”看得比“學科”更加重要,力圖以“問題”為中心來整合、凝練與統(tǒng)領“學科”。比如開設“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這樣一個跨學科的問題欄目,即屬此類。
這種學科融合的主要實現形式,無疑就是專題化。這個專題,或者是不同學科互相激蕩所生成的、學界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如“儒學與自由主義的對話”;或者是用不同學科的方法,研究一個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如“社會科學視野下的儒學研究”;抑或者是,從不同學科角度和觀點,看待和觀照一個深具普遍意義的話題,如“文明互鑒與中國道路”。
因此,一個公理性的辦刊原則就是:期刊影響力取決于集中度。抓住集中度做文章,無疑就抓住了辦好學術期刊的牛鼻子。 問題只在于以何種方式來達致“集中”。
在綜合性人文社科期刊的辦刊理念上,本人主張進行以重頭欄目為內核的“歸核化”圈層經營策略,即構建以主打欄目為軸心的同心多元體系,以形成圍繞同心圓之圓點的集束簇、集約度及其向心力,從而完成期刊自身的特色化與個性化定位。而在概念范疇上,則可以將“同心多元體系”“歸核化經營”“專題設計集束簇”,視為衡量綜合性學術期刊有機辦刊程度的概念性工具。
2011年,《文史哲》編輯部舉行創(chuàng)刊六十周年紀念活動。著名學者李澤厚的題詞是:“我第一篇學術文章《論康有為的〈大同書〉》,經任繼愈老師介紹,發(fā)表在貴刊一九五五年第二期。以后也續(xù)有發(fā)表。愿借此機會感謝貴刊。祝賀貴刊六十周年大慶,并表達我對任老師的懷念?!?005年,李澤厚先生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也曾談及此事:“我現在看我50年前的文章,還感覺很欣慰,因為不管是內容,還是論斷,都是對的。我覺得學問上的事情,最重要的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本書,一篇文章,轟動一時不算什么,如果過了20年、50年還有人看,還有人買,那才是值得高興的事。”(4)李澤厚:《穿越美與不美》,載陳遠:《穿越美與不美——陳遠口述史系列》,重慶出版集團2011年版。這無疑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關乎學術評價的重大話題:對于一篇學術文章或一本學術期刊質量高低的評價,是看當下評價還是看長時段評價?(5)劉京希:《還“被引半衰期”以應有之位——也談學術期刊的量化評價》,《中華讀書報》2021年9月15日。事實上,李澤厚先生不過是用傳統(tǒng)言說方式,表達出了這一為當下學術期刊界所關切的話題。
此正所謂“歷史季節(jié)的變化導致花兒和果實落地,但樹依然存在”(6)[法]費爾南·布羅代爾:《文明史綱》,肖昶等譯,廣州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2頁。,“根須深厚比枝繁葉茂更加重要”(7)[ 美] 威爾·杜蘭特、阿里爾·杜蘭特:《歷史的教訓》,倪玉平等譯,中國方正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頁。;亦或謂“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只有那些經過學術理論與現實生活雙重實踐反復“沖刷”而留存下來、仍然不斷啟迪著一代代學人的學術思想凝練與凝結,才是富有恒久性價值的學術成果甚或觀念成果。在此意義上,作家殘雪之于偉大小說作品的看法,同樣值得學者、辦刊人和有關評價體系的參與者深思:“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是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即這類作家的作品無論經歷多少個世紀的輪回,依然不斷地得到后人的新闡釋,使后人產生新感受。這樣的作家身上具有‘神性’,有點類似于先知。就讀者的數量來說,這類作品不能以某段時間里的空間范圍來衡量,有時甚至由于條件的限制,一開始竟被埋沒。但終究,他們的讀者遠遠超出那些通俗作家?!?8)殘雪:《我心目中的偉大作品》,《新世紀文學選刊(上半月)》2009年第3期。
常見的現象,是學術期刊違背學術為本的準則,總是喜好即時性、跟隨性地參與甚至迎合現實,而對于現實的多變性預見不足,表現為對于稿件的擇取缺乏一定之規(guī),從而不時陷于尷尬之境地(9)劉京希:《著眼長時段學術史價值 超越功利性目標追尋》,《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刊發(fā)在《文史哲》上的文章,當然希望能被更多地轉載和引用,但《文史哲》并不被這些牽著鼻子走,它的辦刊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學術”本身,即以繁榮學術事業(yè)為己任,進而謀求在人文學術史上留下自己的印痕。就此而言,所謂量化評價指標的諸要素,真正有利于學者沉潛于學術研究的判定指標,不是“即年指標”,不是“兩年影響因子”,更不是“被引總頻次”,而是判斷一本期刊所刊載內容之歷時性價值的“被引半衰期”。因為它衡量的是一本期刊或一篇文章的歷時性或歷史性價值。
關于人文社科學術期刊的學術性尺度的把握,于編輯者而言,通常難以拿捏。本人以為,遵循“沉淀性”或者是“時滯性”原則,可能會比較好地協調學術性與現實性的關系問題。從學術角度而言,只有給事物的發(fā)展演變留有一定的時間和空間,也就是讓這一事物的發(fā)展過程可以充分地完成,并且經歷一個由喧囂到冷卻的沉淀過程,再予觀察和研判,所得出的結論方可更加客觀,因而更加符合歷史的真實。換言之,就《文史哲》而言,它的辦刊路徑實則只有一條,那就是堅持“長期主義”原則,著眼于“潛結構”和“長時段”,傾力于長時段學術史價值及其追求。
個性是什么?筆者的理解就是“不可取代性”。沒人能夠無視或取代你的存在,就是最為根本的個性和特色。此正謂:“不做第一做唯一。”
期刊個性恰如“美眉”的臉,風格不同,美而各異,才楚楚動人,吸引眼球。假如每張臉都長得毫無二致,即使美如西施,也會讓人生厭。就此而言,所謂特色化建設,就是從期刊的風格定位、內在質量,到選題策劃、欄目設計,無不朝著個性化因而具有“不可取代性”的方向去進行主觀努力的過程。循著這樣的軌跡去努力了、實踐了,期刊特色的形成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期刊的核心競爭力,就是以期刊的獨特優(yōu)勢和個性為核心的競爭能力。在辦刊理念上,它主張進行以主打欄目為核心的“歸核化”經營,即建構以主打欄目為軸心的同心多元化經營體系。由于同心多元化以主打欄目為軸心,因此,它比“無關多元化”——毫無特色的欄目拼盤——具有更大的競爭優(yōu)勢。換言之,它主張期刊依據自身優(yōu)勢,通過“期刊市場”尋找學術空白點和生長點,進行差異化分工,各自培育不同于別人的優(yōu)勢欄目,進而形成個性化的核心競爭優(yōu)勢;它主張期刊間的競爭從盲目的、雷同化的死磕,轉向理性的、以差異分工為基礎的個性化競爭,以個性立足,以差異取勝。比如《文史哲》的“疑古與釋古”專題討論、“中國社會形態(tài)研究”、“道德、理念與制度”專題研究,都是通過個性化專欄設置,體現差異化競爭優(yōu)勢和品牌化努力。
品牌不僅僅是指期刊的名稱和名頭等外在形式,它更通過內容建設傳遞著期刊的內涵、特色、風格等信息,以及辦刊人的理念、品位和境界。期刊的內涵也就是內在質量,是支撐期刊品牌的最主要因素,某種意義上是唯一因素,而主辦單位等是第二位的因素。放眼全球期刊界,事實一再證明,一流的主辦者不一定辦得出一流的期刊;二三流的主辦者也不乏辦出一流期刊的案例。
“個人的明智,來自于他記憶的連續(xù)性;團體的明智,則需要其傳統(tǒng)的延續(xù)。”(10)[ 美] 威爾·杜蘭特、阿里爾·杜蘭特:《歷史的教訓》,倪玉平等譯,中國方正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頁。要而言之,只要狠抓內容建設,走內涵發(fā)展之路,且堅持對于既定風格的代際傳承和接續(xù),輔之以專題欄目的策劃和組織,假以時日,任何期刊都必定會創(chuàng)出富有學術甚至社會影響力的欄目品牌。
期刊內在質量的高低,決定著其核心競爭力的強弱。圍繞內在質量這一核心,進行期刊的個性化塑造,進而提升期刊的核心競爭力,無往而不勝。只是以質量為內核,以個性為其表現形式的核心競爭力的獲得和穩(wěn)態(tài)保持,又離不開一個前提,那就是內部制度建設。
本人所理解的制度建設,由兩個層面構成,即普遍性制度建構和個性化制度建構。對于前者的建構,須遵循學術期刊共同體所探索和凝練出來的普適性規(guī)律;而對于后者的建構,其用意則在于塑造期刊成長與發(fā)展的個性化品格。
結合本人所任職的《文史哲》編輯部的工作實踐,保障期刊的內在質量,使之始終處在一個穩(wěn)中有升的恒常狀態(tài),在編輯隊伍比較精干的前提下,竊以為有三個帶有普遍性價值的制度法寶須臾不可離:一是嚴格的匿名審稿制度(“三盲匿審”);二是“三校加會校”制度;三是以獎懲為手段的激勵約束機制。
嚴格的匿名審稿制度的確立,是一本期刊內在質量得以切實保證的首要制度前提。因此,無論內外,大凡優(yōu)質名牌期刊,十有八九實行之。其最為可取之處有二:一是只認稿子不認人,客觀公正;二是同行評議,尊重作者的勞動成果。
而嚴格的校對制度是編校質量得以保證的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目前我刊實行的是“三校加會?!敝贫?,將差錯率控制在一個較低的水平。具體做法是:清樣的一校由責編與作者分別校對;二校由責編負責校對;三校實行“會校制”,由分管副主編領導校對小組集中共同校對,現場討論。如此,經過三個校對批次、四個校對環(huán)節(jié),基本上就能把差錯消滅殆盡。
在2005年左右,全國高校文科學報研究會前任理事長潘國琪先生,曾以挑剔的眼光審讀某期《文史哲》,尤其是文章中的經典著作引文,更是非常仔細地核查原典,結果卻極少發(fā)現語法和文字方面的差錯。潘先生不無感慨地說:“我曾核對過一篇文章中38處經典著作引文,竟未發(fā)現一個字、一個標點的差錯,在‘十引九錯’、浮躁風氣盛行的當今,能做到這一點,實在太不容易!”
那么,如何保持上述制度的剛性約束始終有效?我們的做法就是建立以獎懲為手段的激勵約束機制——年終崗位津貼的發(fā)放與責編制度執(zhí)行的效力掛鉤。比如,在內容建設層面,將績效獎勵與責任編輯的專題設計與組約稿件情況掛鉤,與所編稿件的反響掛鉤;在編排形式規(guī)范層面,將績效獎勵與責任編輯所編稿件的差錯率和遵守形式規(guī)范的程度掛鉤。
如果說,普遍性制度建設指向的是期刊界所共同面對的內外在質量問題的解決,那么,個性化制度建設與安排,則決定著期刊的風格、氣度和個性。個性如此重要,以至于如果沒有個性,期刊的“這一個”與“那一個”就沒有了界限,也就失去了一本期刊存在的意義。換言之,比起只是注重普遍性制度建構但缺乏個性化制度建構的期刊,有意識地進行個性化制度建構的期刊,其個性化品格的型塑或許更加成功,因而更加富有以獨立精神為內涵的“刊格”。
近一個時期以來,《文史哲》編輯部有意識地打造以中文版為內核,以國際版、“《文史哲》人文高端論壇”、“《文史哲》青年學者工作坊”、“文史哲叢刊”、“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評選、自媒體建設為圈層的系統(tǒng)化、格式化工作格局,以一體多元、齊頭并進、互動共生的學術形式,從內容到傳播,圍繞“繁榮學術研究,展示高水平成果”這一永恒主題,集群式展開系列工作,因此在人文學術界產生了持續(xù)性、動態(tài)性的不間斷影響力。比如,2019—2020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消息,在《文史哲》公眾號、《中華讀書報》公眾號推送之外,不僅被諸多民間公眾號所推送,甚至引起官方注目,新華社客戶端也主動予以轉推。就此意義而言,《文史哲》編輯部已經不是一個僅僅在行使人文學術期刊的編輯出版職能的、通常意義上的期刊編輯部,而是已經轉型為引領學術創(chuàng)新、繁榮學術研究、展示高水平成果的“一核多元”復合體系。
在個性化制度建構方面,《文史哲》編輯部近年來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探索。
1.辦刊理念的制度化。根據自身的辦刊傳統(tǒng),把辦刊宗旨凝練為“昌明傳統(tǒng)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并制度化地貫穿和細分于欄目設定、組約稿件、組織相關學術活動的日常工作之中。
2.將“《文史哲》人文高端論壇”“青年學者工作坊”系列化、常態(tài)化,也即制度化。以辦刊宗旨為遵循,自2007年起,本刊策劃舉辦“《文史哲》人文高端論壇”,把它作為聯絡作者的媒介,發(fā)掘學術生長點的園地,廣邀國內人文學術重鎮(zhèn),對重大人文學術話題展開專題系列研討。該論壇迄今已舉辦了九屆,效果良佳?!扒嗄陮W者工作坊”屬于2018年新拓展的、密切潛力作者與期刊親和度的新業(yè)態(tài),也將成長為制度化操作。
3. “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評選活動的制度化。為及時總結人文學術領域的新進展、新突破、新發(fā)現,引領人文學術潮流,推動人文學術研究方向的深度調整,自2014年起,《文史哲》雜志與《中華讀書報》聯手開展年度“中國人文學術十大熱點”評選活動。該活動已經成功地舉辦了七次,已然成長為本刊的標志性、品牌性外圍制定建構,對于人文學術的社會化擴展與普及,發(fā)揮了其應有的作用。
4.將“文史哲叢刊”制度化?!段氖氛堋酚信c出版社合作,結合自身特色編輯出版專題圖書的傳統(tǒng)。80年代曾編輯出版系列性《治學漫談》。21世紀初以來,與商務印書館合作,分期分批編輯出版“文史哲叢刊”,已經陸續(xù)出版近四十冊。該活動既傳播和普及了人文學術,又以另一種形式擴大了期刊的社會影響力。
當然,一個鐵面無私的主編,對于制度建設及其運行,無疑也極為重要。鐵的制度要靠人來制定和執(zhí)行,因此,人的因素尤其是辦刊理念,甚至起決定性作用。只是,制度一旦制訂完成,理念一旦形成模式,便具有無上權威;余者便是對于制度的嚴格執(zhí)行、對于理念的嚴格落實,不因人事的變動而中斷。由此,一本期刊的獨有傳統(tǒng)便告完成。
“我們都是過客,而《文史哲》雜志是永在的!”這是《文史哲》雜志主編王學典先生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句話,意味著一代代編輯人所從事的,無疑是一項高尚的、足以彪炳學術史冊的學術傳承與弘揚的事業(yè)。
梳理與總結《文史哲》七十余載辦刊歷程,它的風格或者說是特色,集中表現于如下幾個方面:學者辦刊,編學互長;延攬大學者,扶植小人物;倡導新方法,研究新學術;關注學界動向,引領學術潮流;立足本土話語,放眼世界文明。而所有這些做法,用一句話來表達,那就是致力于以古典人文學術為特色和風格的品牌化建設,以期提升其核心競爭力。20世紀六七十年代老主編孔繁曾回憶說:“我初讀《文史哲》是在20世紀50年代,我在北大做學生時。那時《文史哲》因刊登山東大學出身的年輕學者李希凡、藍翎評論《紅樓夢》研究的文章,曾被毛澤東同志稱贊為支持‘小人物’。毛澤東同志是在贊揚《文史哲》和年輕學者在以馬克思主義研究為指導古典文學方面表現出的非凡勇氣。當時我一下子便成為李、藍文章的熱情的讀者。我為他們文章所具有的古典文學深厚功力所吸引,亦為他們文章優(yōu)美通暢如同行云流水般旋律所感動。從那時起,我也開始深入閱讀《文史哲》各期的文章,使我對肖滌非、陸侃如、馮沅君、高亨、童書業(yè)、王仲犖等山大文史大家發(fā)生崇拜之情。他們是《文史哲》的創(chuàng)辦者和撰稿人。讀他們的文章使我獲得知識學問,他們各自的寫作風格亦啟發(fā)我得以窺探文章的奧妙。古人有說,讀好文章如飲醇酒,令人陶醉??梢哉f,《文史哲》便是山大貢獻給讀者的醇酒?!?11)孔繁:《我所知道的〈文史哲〉》,《光明日報》2004年4月8日。
由上述梳理,不知在讀者的腦海里,是否形成了之于《文史哲》的大致印象?著名美學專家、前任主編陳炎如此概括《文史哲》的風格和特色:“理通儒釋道,學貫文史哲?!笔穼W理論名家、現任主編王學典則如此表達:“非文非史非哲,亦文亦史亦哲。”這兩種表達的共通之處,都是主張以強烈的問題意識,打破學科界限;溝通與融合人文諸學科,甚至延展至應用學科。換言之,即以問題凝練和統(tǒng)領學科,超越學科界限,實現融合發(fā)展。同時,又把期刊的這一風格定位凝練和型塑為一種足可“跨代際”遵循和傳承的自我傳統(tǒng),使之不因辦刊人的代際更替而轉換?!安鱾鹘y(tǒng)學術,鍛鑄人文新知,植根漢語世界,融入全球文明”,既是《文史哲》的辦刊宗旨,也是它不變的使命!而上述所有這些做法,用一句話來表達,那就是致力于以古典人文學術為特色和風格的集約化與品牌化建設,發(fā)掘潛在人文學術話題,抓取人文學界話語權(12)參見劉光裕:《華崗與〈文史哲〉》,《出版史料》2006年第4期。,以期提升核心競爭力。
言說至此,讓人突然憶起《新華文摘》前任總編張耀銘先生在本刊七十周年刊慶活動上提出的“逆前浪”命題,確實振聾發(fā)聵,令人警醒!張先生的意思是說,依據“前浪理論”,應當是“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文史哲》作為七十歲的“前浪”,按理早已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但事實是,在《文史哲》這里,通常所認為的“前浪命題”不僅失卻效應,甚至更是因此提出了一個與之相悖的“逆前浪”命題。其實,本人更愿意把這一“逆前浪”命題,視作對于《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的鞭策。就像《文史哲》原主編蔡德貴先生的刊慶寄語:七十年“香火永續(xù),再報新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