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中的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

☉陳蔚文

一

口音代表一個人的來歷、一個人的行蹤。這個時代人們的活動半徑日益擴大，沒等出生地的口音定型，便可能去外地讀書工作，新的口音層層覆蓋，如同五色雜陳的雞尾酒。

高鐵餐車上，兩個男人就著小吃喝啤酒。啤酒下肚前，二人的普通話都挺標準，舉止也頗矜持。幾杯啤酒下肚之后，家鄉(xiāng)附體。胖的那位，點評手中輕飄飄的薯片“吃著沒勁兒”。“那啥，土豆烀著吃才香！”原來是東北人。他的同伴爽朗一笑：“下了車，咱哥倆兒找個館子好好滋洇幾口！”得，山東人。

多年前，在一輛去天津的長途車上，我見過一個男人打電話，粵語說得順溜，我以為他是廣東人。之后他改說東北話，依舊地道，連尾音都有股豬肉酸菜燉粉條的味兒，這時，他的用意就有些明顯：他在炫耀他的語言能力。再后來，他和身旁的姑娘搭訕，用的是北京話，卷舌音講得像他是胡同里長大的，姥姥、舅舅就住在前門與后海。盡管他的炫耀太張揚，但不得不承認，這家伙的確有非同一般的語言天分。他究竟是哪里人呢？快下車前，他接了個電話，是他媽打來的——“恁到了嗎？吃了嗎？吃類啥？是不是吃類饃？”他媽是個大嗓門兒，聲音透過手機溢灑而出。他接完電話，后排的小伙子熱情地認老鄉(xiāng)：“大哥，恁是山東菏澤類吧？”

二

我父親，浙江口音跟隨他一輩子，在贛地定居生活這么多年，始終鄉(xiāng)音未改。十八歲，他從浙中離家從戎，此后成為游子，江南故鄉(xiāng)是他永遠的惦念與回望。

他關(guān)心電視里一切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新聞，餐桌上的食物也多是江南風味，還有他多年未改的固執(zhí)鄉(xiāng)音。他教我兒子念古詩，總是把“遙看瀑布掛前川”的瀑布念成“破布”，弄得我哭笑不得。還有“筍”的發(fā)音，他必念成“塤”的音，以致好長一段時間，我兒子以為“筍”就該是那個發(fā)音。

父親在贛地生活幾十年，居然沒有講過一句當?shù)胤窖?，他不會說，但能聽懂。潛意識里，他是不是覺得學了贛地方言就是對故鄉(xiāng)的背離？雖然在贛地生活的時間遠多過在故鄉(xiāng)的時間，但他的舌根固執(zhí)地保留著吳語腔調(diào)。

若是和家鄉(xiāng)金華的戰(zhàn)友，或與親戚通電話，那便是他表演“脫口秀”的時刻，滔滔不絕的家鄉(xiāng)話，他說得忘我。我能聽懂個七八成，“明天”叫“明朝”，“吃飯了沒有”叫“切過咪”，“茄子”叫“落蘇”（和戰(zhàn)國時期的一個典故有關(guān)），“傻瓜”叫“矮朵”，“睡覺”叫“困告”，家鄉(xiāng)網(wǎng)友開玩笑說，“告”字用得真是有儀式感——睡前的禱告。

而我母親，雖在江西南昌出生長大，但她很少說南昌話，她在家說撫州方言，那是她父母的語言。我外公外婆年輕時從贛東撫州來到省會南昌，艱辛立足，養(yǎng)大一堆孩子，他們先后在南昌去世，又先后被葬回故鄉(xiāng)。他們沒有給子女留下多少財產(chǎn)，撫州話大概就算是遺產(chǎn)之一。作為長女的我母親，沒有在撫州生活過，但從我有記憶起，她就在家里說撫州話——她父母終生使用的語言。

外公外婆去世后，母親仍然說撫州話。她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她一人說撫州話，好像她作為長女，承擔了傳承父母家鄉(xiāng)話的責任。

我和姐姐，既不大會說父親說的浙江話，也不會說母親說的撫州話，我們甚至也不大會說南昌話，因為在學校和家里，都沒什么機會使用這種方言。我和姐姐一直說普通話，當然，也不純正，它多少染上了浙江話、撫州話和南昌話的印跡。我掌握得并不熟練的南昌話多是在菜場、小食店學會的。

雖然未熟練掌握一門方言，但無論身在何處，聽到浙江話、撫州話或南昌話，我都會有一種親切感。有次在意大利旅行，在某個博物館外，人群中傳來南昌話——有對中年男女正用南昌話交流對今天中餐的看法，大意是吃不慣，回去了要好好補一下南昌的拌粉瓦罐湯。如他鄉(xiāng)遇故知，我找到失聯(lián)親戚一般，當下便過去搭訕了幾句。

這些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不說方言的人也是有故鄉(xiāng)的。只是，可能有不止一個故鄉(xiāng)。像我，有三個故鄉(xiāng)。

三

當人在使用不同語言時，會呈現(xiàn)出不同面目，這是多年前，我從一位相識者身上體會到的。一次聚會，他在席上侃侃而談，臧否人物，指點時事，像他名片上印著的長長頭銜一樣，他的話語與名片完全匹配。他說的是普通話（盡管帶著家鄉(xiāng)口音）。手機響，他接起，是老家打來的，他馬上轉(zhuǎn)成方言，在屋子一角接電話，聲音壓著，還是聽得出話里的忍耐，電話打了好一會兒。他向大家解釋，是老家的父親打電話來，讓他在省城辦點事。在和父親通話時，他臉上先前的意氣風發(fā)不見了。他緊鎖眉頭，一只腳不停用力蹭著地，似乎想減輕些壓力。大概，父親托他辦的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超出了他名片上印的那些頭銜范圍。

朋友說起，他單位有一個人，從某小鎮(zhèn)考出，托了點關(guān)系，來到這單位。每回這人接老家來的電話，聲音特別亢亮，一連串難懂的方言翻滾而出。他說普通話時并不會把聲音調(diào)到這么亢亮。這是何故？他似乎在用方言證明一種“家鄉(xiāng)自信”，那未免有些用力過猛的證明，讓與他共處一室的同事不堪其擾。當放下電話，說回普通話時，他又回復到一個常人的狀態(tài)，音量適中。

在上海工作時，認識一位中年女編劇，每當情緒激動（比如特別高興或生氣）時，她一定會迸出幾句家鄉(xiāng)話，無論是在朋友聚會的餐桌上，還是在開會的會議桌上，迸出的那幾句濃濃鄉(xiāng)俚口音的語氣助詞表達著她的強烈情緒。普通話無法釋放這些情緒，必須是家鄉(xiāng)話，那牢固的、沉潛在她血脈里的方言，成為她釋放情緒的最佳方式——我猜想，在和丈夫吵架時，她一定也用的是這口音。

同時，她又一直想逃離家鄉(xiāng)。在她的描述中，那是個重男輕女的豫北落后之地——粗糙的飲食、掐了一輩子架的父母、自私計較的哥哥姐姐。和她感情較好的奶奶去世后，她以疫情為由幾年未回那個地處太行山的小鎮(zhèn)。逢年過節(jié)給父母轉(zhuǎn)點錢，以盡親緣義務(wù)。平時，她幾乎不和家里聯(lián)系。

她和家鄉(xiāng)聯(lián)結(jié)最緊密的是口音，那是藏著她痛苦童年與成長的回憶之地。口音烙印般打在她身體深處，成為一種本能，在她情緒最強烈時迸發(fā)出來，成為她最直接有力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