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 影
一
一早我就對孩子說起昨夜的夢。夢里我是一個少女,甚至更小。我在老家六號院子里,父親告訴我,他要去什么地方辦事。我握著他的手不松開,他說:“放心,我去去就回。”
父親走后,我發(fā)現水缸里沒水,便取了扁擔和水桶,準備去長江里挑水。這時我想起,父親眼睛不好,萬一摔了怎么辦?
我可以去接他。如果天色晚了,我可以舉煤油燈。我整夜都在等父親,想出門找回父親。一會兒我看著院子大門外,有人走進院子,但不是父親;一會兒我對著小窗看天暗下來,星星升起;一會兒幻想若我家所在的野貓溪正街馬路修好就好了,因為那樣,有車子,父親就可以坐車回來,不會出事了。
我站在屋中央,耳朵里是周遭房子拆除修建的聲響,好多高樓在生長著,包括我自己置身的這個老院子,也在原地建起一幢六層白樓。我用寫作賺來的稿費幫助父母購了五層最邊上一戶,可以看見長江和對面港口及江北嘴嘴。
在夢里,我居然長大了,長成我三十歲的樣子,從英國回重慶看父親。
我這個夢做得好長。我跟父親聊天,天南海北,滔滔不絕。這讓我驚奇,因為在現實里他總是沉默寡言。在夢里,父親說起他在老家浙江的情況,怎樣被國民黨抓壯丁,在四川境內逃跑,到重慶當了一名水手。他告訴我長江水位一年四季的變化,在1949年重慶解放時他幫助解放軍開船,在長江上冒著槍林彈雨,身上裹了床棉被,居然躲過一劫。他沒有提母親,提得最多的是他的父親讓一個孤女在他們家存活下來,成為大家寵愛的妹妹,那就是我在上海的孃孃。
那些長了青苔的石階,那些閃耀著陽光的江水,始終在我眼前,仿佛一邁步,就置身于那兒,江水起伏,發(fā)出輕輕的喘氣聲。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在江水上,他說:“不怕,有我在?!蔽业哪樣|及他灰色的衣裳,無比依賴地依偎著他的身體。我醒了,抹去臉上的淚水。我想念父親。父親一直都很健康,從未吃過藥,也沒去過醫(yī)院,幾乎從不需要家人照顧??墒怯幸惶煸缟?,母親起床,準備好早飯,喊他,沒有回應。母親到他房間,發(fā)現他已經走了,面容非常安詳。
由于當時我人在英國,沒有買到機票,所以沒能參加父親的葬禮,也就沒能與他好好告別。那些天,我坐在書桌前,看天上,想通過那些云,看到父親。
二
我出生后,街坊鄰居逼著父親去法院告我的生父和母親。我還在襁褓里,就進了法院。最后母親不忍離開這個家,因為還有三個姐姐和兩個哥哥需要照顧。父親也愿意留我在這家,撫養(yǎng)我。法官最后判決,生父得在我年滿十八歲后才能見我。
從那之后,父親得了夜盲癥,不能在船上工作,只能回家。母親必須在外做抬工,家里才有收入。
我整個童年都是父親照顧的。他給我穿衣喂飯,給我洗衣。那時,父親做一家人的飯,當然得出外購買食材。我常常在六號院子大門外的小壩上,看見父親背著一個竹簍,滿臉汗水地回來。那時物資匱乏,買米要票,主食還得配雜糧。雜糧是很硬的玉米,一般是庫存多年的,需要煮很久,牙齒才咬得動,而且難吃。父親把玉米磨成細粒,與大米一起煮,發(fā)現我不吃玉米粒,就將玉米與大米放在蒸籠里分開蒸,熟了后,盛一小碗米飯出來,再混合。
父親是一個美食家,在那個缺少食物的時代,他居然能綜合浙江和四川的口味,做出美食。腌篤鮮這道菜,即便以后我吃過多次,甚至出自名廚之手,都不如父親做得好。
還記得父親第一天送我上學,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用心學習,以后才會有出息。他甚至會給我做算術小棒和算盤。每年初夏,他都要曬棉被和重新彈棉花。在我眼里,父親什么都會。我們六號院訂了一份《重慶日報》,那是父親的。后來父親眼睛不好才退訂,只能靠聽收音機知道這個世界每天發(fā)生了什么。
我出國后,有一年帶著荷蘭一個拍攝我個人紀錄片的團隊回家。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輕聲說:“你要守著你的錢,不要相信外人。”父親的眼神充滿焦慮?,F在想起,他是擔心我對人不提防,要我保護好自己。這是我成年后,父親對我的特別“照顧”。
相反,我對父親的照顧,幾乎沒有。我曾以為,對父母長輩,兒女應該盡孝。每年他們過生日或者逢年過節(jié)在他們身邊,給他們購房,讓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請人做好他們的三頓飯,就是對他們最大的照顧。
父母在我們幼年時給予關懷和付出,陪伴我們及我們的兒女長大。而我們長大后,并沒有陪伴在他們身邊。我想,和他們說說話,一起面對日出晚霞,一起聆聽窗外雨聲,一起凝視飄雪瞬間,才是真正的照顧吧。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在父親生前,我定會牽著他的手,走到江邊,與他并肩坐在巖石上,在江中輪船駛過的鳴叫聲中,一起看江河對岸的景致。我想,這樣他心里才會感到幸福??墒俏乙淮我矝]有這么做過,我感到痛苦和內疚。我時常在家給孩子做以前父母做過的菜,比如父親做的腌篤鮮、紅燒肉,母親做的手撕涼拌雞、綠豆稀飯……父母尚在時,如果我從國外回來,給他們做一盤魚、一頓肉、一碗面,一道專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任何菜,他們會如何想??墒俏覜]有。我回到重慶,永遠那么忙,甚至回到家,也是如此。而當他們不在人世,尤其是當我有了孩子,我才意識到這些。
三
夜幕層層鋪下來,華燈一朵朵盛開,我坐在女兒的對面,問她:“你需要媽媽的照顧嗎?”
她說:“當然。”
“那媽媽老了,你會照顧嗎?”
她說:“當然?!?/p>
“怎么照顧?”
“我給你讀書,陪你說話,說好多話?!?/p>
“萬一你厭煩了呢?萬一媽媽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怎么辦?”
“你不會,我保證。”
“誰知道?撒切爾夫人都得了?!?/p>
“你不會,我保證,你跟別人不一樣?!?/p>
我說:“孩子,你放心,如果那樣的時刻來臨,我會要求安樂離開?!?/p>
“你不準?!彼f著,眼淚掉下來。
我一向在孩子面前表現得很堅強,控制著情感外露。我看了她一眼,拉著她的手,輕聲對她,也是對自己說:“我們生在世上,本是乘著一艘船前行,從此岸到彼岸,有的人會提前下,有的人會堅持得久一些,但最終還是會下的。船來船往,駛在時間的長河里,有不喜歡的人,最好忘掉他們;有相愛的人、值得掛念的人,需要銘記的人,就好好地陪伴?!蔽蚁M乱怀?,如果再有機會與父母相遇,我定會彌補那些內心的空缺和遺憾。
照顧,就是更多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