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遙
我爸張師傅年輕時有個怪癖,就是討厭一切裝飾品。那個年代并不提倡佩戴飾品,衣服上除了紐扣,再沒有別的??墒?,張師傅連紐扣也討厭,在我的印象里,張師傅只穿廠里發(fā)的那種拉鏈工作服,簡單方便。
張師傅會給孩子們訂雜志、買很多小人書。我們最喜歡的是小人書上的古裝美女,臨摹她們的項鏈、耳環(huán)、發(fā)簪。畫這些的時候,因為匱乏與渴望,我們簡直想象力爆棚。畫著畫著,摘兩朵地雷花,掛在耳朵上當耳環(huán),照著鏡子臭美幾分鐘。幾分鐘后,要么地雷花掉了,要么張師傅瞪著眼睛氣呼呼地出現(xiàn)了。
在那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人們崇尚簡樸實用。盡管張師傅的審美觀有時代因素,但這并不影響他形成自己獨特的審美。我們小的時候,一個春光明媚的周末,張師傅把一盆扁竹花放在窗臺上,撐起畫板,鋪開紙筆,開始畫畫。院子里種了很多花,他偏偏就選了一盆扁竹花。清晨,扁竹花還是一個花苞,等他終于畫出輪廓的時候,再一抬頭,花瓣已經(jīng)張開了,等他染好顏色的時候,花已經(jīng)完全盛開了,還伸出一叢鵝黃的花蕊。也怪周圍鄰居們,這個過來看看,那個過來瞅瞅,還搭訕幾句“張師傅還會畫畫啊”。張師傅就跟他們吹幾句牛,說:“我上大學的時候,學校里張貼的電影海報、校報的插畫都是我畫的。”這么說著,抬頭一看,眼前的花和手中畫的花又不一樣了,只好重起一張草稿……那天,那盆花,張師傅畫了十幾遍。
那時候,家里的米缸是用廢報紙搗碎化成紙漿糊的,其他人家的米缸外面貼的都是從報紙、雜志上剪下來的畫,只有我家的米缸上貼著張師傅畫的畫。看到我家米缸上的畫,鄰居們請張師傅給他們畫。因為那次遭遇了扁竹花的戲弄,張師傅在鄰居們的鼓舞下拓展了“戲路”,開始畫山水畫。畫的是他帶我們春游路上看到的山山水水。和傳統(tǒng)山水畫中點景的亭臺樓閣不同,張師傅畫的山水畫里點景的是電線桿或拖拉機。越來越多的鄰居請張師傅畫米缸,于是,我們那棟樓上的鄰居都用上了有著拖拉機和電線桿的山水畫的米缸。
張師傅從大山溝調(diào)回城里以后,生活節(jié)奏變快,就再也沒有時間畫畫,直到我和姐姐相繼大學畢業(yè),張師傅退休。退休后10年間,張師傅自己辦了個小型的機械加工廠。那些年,機械行業(yè)整體衰退,逐步讓位于信息產(chǎn)業(yè)。所以,張師傅其實一直在一個夕陽產(chǎn)業(yè)里奮力掙扎。廠子除了安置一些下崗職工,繳了些稅,基本沒掙錢。而且比起從前在單位做總工程師的時候,張師傅辦工廠的那10年操心多了。他這個廠長,平時就和工人們一起干活,看誰手慢些他就自己上手,看誰車零件出錯率高他就自己動手,看掃院子的掃得不干凈他也抄起掃把自己掃,久而久之,他其實就是工廠里領頭干活的勤快的老頭兒。
我對我姐說,張師傅如果退休后不辦工廠,而是繼續(xù)畫畫,如今他也成畫家了。這樣說其實挺功利的,因為張師傅當年就是熱愛辦工廠,就好像如今的許多年輕人想開一間咖啡屋一樣。那種心心念念,可能就是現(xiàn)代人尋尋覓覓的自我。想來,自我未必就非要沖著時代逆流而上,或者和現(xiàn)狀背道而馳;自我,不過是通過完成自己熱愛的事而成全的——通過走過的路、翻過的山、克服的困難,生長出一個新的更豐滿、更完整的我,就像“辦工廠”這件事對張師傅的成全。
張師傅60歲鋪開宣紙畫畫的時候,和他同齡的學院派畫家已經(jīng)開始畫逸筆山水和文人畫了。張師傅學習能力超強,飛快地掌握了畫畫需要的所有技法,然而,他的畫里好像總?cè)绷诵┦裁?。他畫的花鳥畫太蓬勃、太甜膩了,就好像畫家畫的是清茶,他畫的卻是一杯白糖水??墒牵F(xiàn)在誰還喝白糖水呢?以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張師傅的畫顯然陽氣過于充沛了。
如今張師傅畫的山水已然沒有了電線桿和拖拉機,但是他畫的山,一看就不是那種清清靜靜像住著神仙的所在,也不是學院派畫家筆下的枯棚茅舍,而是山風呼嘯、層林盡染,中間還開著幾戶農(nóng)家樂的山。因為從來沒有出世之心,所以他的畫煙火氣很濃。人家畫的是云煙,他畫的是炊煙,即便臨摹,他也能把“云深不知處”臨摹成“白云生處有人家”。
張師傅對生活始終保持著機警和熱情,所以不論游戲規(guī)則如何變化,他都能快速適應。如果非要說欠缺,他可能一直欠缺藝術(shù)家所謂的那種與現(xiàn)實的糾結(jié)、對抗、叫板。他從來不愁腸百結(jié),所以他的畫里也沒有那種蕭索孤寂。生活對張師傅來說,就是一輛戰(zhàn)車,他駕馭著這輛車,或者被這輛車拖著,身不由己也罷,呼嘯前行也罷,根本來不及悲悲切切。
我在寫這篇文章的當口兒,張師傅正在臨摹齊白石的公雞。齊白石畫的是農(nóng)村里那種撲扇著翅膀、賊精賊精的雞,張師傅畫出來的卻像一個精神抖擻、整裝待發(fā)的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