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中陽
指定服役制度最早由徐中舒先生提出。20世紀中葉,徐先生指出商代外服制侯、甸、男、衛(wèi)是四種“指定服役制”。(1)徐中舒:《試論周代田制及其社會性質——并批判胡適井田辨觀點和方法的錯誤》,《四川大學學報》1955年第2期;徐中舒:《論西周是封建制社會——兼論殷代社會性質》,《歷史研究》1957年第5期。唐嘉弘先生接續(xù)了這一新見解,認為《尚書·酒誥》中的“外服”和“內服”都屬于指定服役制度。(2)唐嘉弘:《略論夏商周帝王的稱號及國家政體》,《歷史研究》1985年第4期。趙世超先生對指定服役制度的內涵做出系統(tǒng)闡釋,提出殷周社會“人皆有服”。(3)“人皆有服”,實際上是“族皆有服”。參見趙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趙世超:《服與等級制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筆者將指定服役制度推廣到民族志與世界早期文明研究中,證明了指定服役制度在人類社會發(fā)展史中的普遍性。(4)盧中陽:《西雙版納指定服役制度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9年第2期;盧中陽:《指定服役制度與早期國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4-18頁。前期相關成果具有開創(chuàng)性,然而就先秦指定服役制度研究來說,無論是在系統(tǒng)性還是深度上都遠未完善,對其學術價值和歷史定位也重視不夠。故而本文成此專論,以就教于學界方家。
趙世超先生曾將指定服役制度定義為“分工具體、指定某部分人專服某役、且世代相傳、長期不變的服役形式”。(5)趙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本文在此基礎上,從分工的視角把指定服役制度概括為固定由相應群體世代負責某役或提供某種貢納的服役形式。(6)本文將勞役和貢納作為指定服役制度的表現(xiàn)形式,主要基于兩方面原因。首先,二者在付出剩余勞動上具有一致性;其次,兩者有時可以相互轉化。服役者在居住地生產物品,并獻納給統(tǒng)治者,便屬于貢納;派人到統(tǒng)治者那里服役,就是勞役。這一制度廣泛見于我國先秦時期。
就商代而言,《尚書·酒誥》中記載:“越在外服,侯甸男衛(wèi)邦伯?!标P于侯、甸、男、衛(wèi)之所指,孔晁、賈公彥、孔穎達等看法較為一致。侯,“為王斥候”,即替王偵察敵情。甸,“田也”,“治田入谷”,負責為統(tǒng)治者種田。男,“任也”,“任王事”,承擔一些具體事務。衛(wèi),“為王捍衛(wèi)”,負有保衛(wèi)商王的義務。(7)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92頁;《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53、863頁??偠灾?,侯、甸、男、衛(wèi)各有分職。這一現(xiàn)象得到出土文字資料的證實,在商代晚期甲骨文中,常見“職名”加“族氏名”的語言結構,如“侯某”“田某”“犬某”“亞某”“射某”“牧某”“戍某”等。有時直稱“職事”,或采用“多”加“職名”的語言形式,如“多侯”“多田”“多任”“多亞”“多犬”“多馬”“多射”“多工”等。早已有學者指出,侯、犬、田、衛(wèi)、牧、任(男)均為職名,都是率領族人以及從屬人員為商王服役。(8)裘錫圭:《甲骨卜辭中所見的“田”“牧”“衛(wèi)”等職官的研究》,《文史》第19輯,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3頁。另一則重要材料是《左傳》定公四年記載的“殷民六族”和“殷民七族”。有學者認為陶氏為陶工,锜氏為錯刀工或釜工,施氏為旌旗工,長勺氏、尾勺氏為酒器工,繁氏為馬纓工,索氏為繩索工,終葵氏為錐工,樊氏為籬笆工。(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536-1538頁;李亞農:《殷代社會生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50頁。趙世超先生指出,這些族氏“在制造某種產品方面較有傳統(tǒng)”,所以就指定他們“分別為侯國公室生產繩索、酒器、陶器、旌旗、馬纓或負責編制籬笆”。(10)趙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以族從事某項勞役獲得考古資料的佐證,張光直先生通過研究青銅器族徽,認為商代“各族群的職業(yè)明顯趨向于專一化”,有的族群“生產各種手工業(yè)品”,還有的“從事某種特殊服務”。(11)張光直:《商文明》,張良仁、岳洪彬、丁曉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253-254頁。近年來,殷墟考古發(fā)掘的推進,證明了為王室服務之專門化族氏的存在??脊艑W者根據商人手工作坊與居址、墓葬合一的傳統(tǒng),發(fā)現(xiàn)殷墟孝民屯鑄銅作坊、鐵三路制骨作坊、苗圃北地鑄銅作坊、劉家莊北地制陶作坊、大司空村制骨作坊都帶有明顯的家族特征,進而認為這些遺址代表了專門從事某項手工生產的族氏。(12)何毓靈:《殷墟手工業(yè)生產管理模式探析》,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四),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82-286頁;何毓靈:《論殷墟手工業(yè)布局及其源流》,《考古》2019年第6期;岳洪彬、岳占偉:《殷墟宮殿宗廟區(qū)內的墓葬群綜合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編:《三代考古》(四),第270-272頁。
周人克殷、東征后,在保留自身服役傳統(tǒng)的同時,亦吸收了商王朝的指定服役制度。在周王室與侯國之間,諸侯除了對周王履行軍事職能外,還要承擔一些特殊義務?!蹲髠鳌废骞迥暧涊d陳國先祖虞閼父任職周武王的“陶正”,從周之先王“賴其利器用”來看,虞閼父既是周王室陶器生產的管理者,同時又是生產者。(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4頁。楚國負責盟會時“守燎”一職,與“守燎”相關的還有“置矛蕝,設望表”活動。“矛蕝”就是“包茅”,春秋時管仲曾責問楚國“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梢?,楚國既服守燎勞役,又要提供包茅等貢納。(14)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30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90頁。在王室與諸侯國內部,指定勞役更加普遍。周王室有專司豢養(yǎng)祭祀用牲的伯輿七姓,韓國有從事筑城、種田的追、貊族氏,晉國有“旄車之族”和“守桃林之塞”的詹嘉一族,楚國有以泠人為族職的鍾儀,這些均是為王侯負責具體職事的族氏。(15)韓國見于西周時期,與戰(zhàn)國時期的韓國名同實異。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983、666、594、844頁;高亨:《詩經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59頁。在國野之間,也存在指定勞役。肅慎氏負責向周王室貢納楛矢、石砮,犬戎氏要為周王進獻白狼、白鹿,秦族為周孝王服養(yǎng)馬勞役,春秋時期姜戎氏專門為晉國服戰(zhàn)爭勞役,(16)徐元誥:《國語集解》,第204、9頁;《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77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06頁。這些都是一種指定勞役。
指定服役制度不僅出現(xiàn)在商周時期,還見于商代以前的社會。《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晉國太史蔡墨談及豢龍氏和御龍氏,(1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00-1501頁。此記載常被學者刺為無稽之談。張光直先生敏銳地指出兩氏均為專業(yè)巫師,其職能主要是從事天地之事。(18)張光直:《中國青銅時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231、274頁?;魁埡陀堃浴笆稀毕喾Q,說明他們應該是為帝舜和夏朝服指定勞役的巫師族氏。在夏代,奚仲為夏朝車正,少康曾為有仍氏牧正和有虞氏庖正。此外,少皞氏、共工氏、烈山氏、顓頊氏的后代,分別任職木正、金正、水正、土正、火正、田正。(1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24、1605、1502、1503頁。這些“正”與通常所理解的官職并不能完全等同。周之先王世代擔任田正,“以服事虞、夏”。(20)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頁。晁福林和趙世超兩位先生均將“服”解釋為職事,認為周人以播殖百谷百蔬為“服”,來事奉虞、夏兩代。(21)趙世超:《服與等級制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晁福林:《從士山盤看周代“服”制》,《中國歷史文物》2004年第6期。前面提到陳國虞閼父為周王朝陶正,鄭國子產稱“以服事我先王”。即陳國先祖以燒陶之事為“服”,并臣事周人,故周先王“賴其利器用”。(2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4頁。商周之際尚且如此,夏代的多“正”亦當與具體職事有關,即被指定提供與職事相關的勞役。
指定服役制度在文字資料中被稱為“服”。“服”是就服役者而言,因此,“服”不僅有內外之分,而且還有上下之別。(23)周秉鈞:《尚書易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6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81頁。對統(tǒng)治者來說,則是各種待服的“事”。由于“服”與“事”只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內涵并無二致,所以兩者常常混用。如金文中“更厥祖考服”與“更乃祖考事”,辭例和語義全同。(24)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2冊,第56頁;第16冊,第173頁。亦見劉雨、盧巖編著:《近出殷周金文集錄》,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冊,第378頁。故《詩經》鄭玄箋、《楚辭》王逸注、《山海經》郭璞注、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爾雅·釋詁》等,皆稱:“服,事也。”“服”或“事”根據服役內容的不同,又可分為“職”與“貢”兩種表現(xiàn)形式?!秶Z·魯語下》記載肅慎氏之“貢”是楛矢、石砮,而《左傳》襄公十年所言伯輿七姓世守之“職”是豢養(yǎng)祭祀牲畜的勞役?!奥殹迸c“貢”有時又可以相互轉化,服役者到王室或公家躬親從事,便是勞役;在居地將物品或土產創(chuàng)造出來,并獻給統(tǒng)治者,就是貢納。由于“職”“貢”在先秦時期的邊界并不如刀切斧劈般齊整,因此兩者有時也可以相互替代,甚至統(tǒng)稱為“職貢”。(2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39-340、312頁。一旦“服”或“事”由某一族氏世代從事,就變成了“業(yè)”。如“庶人、工、商各守其業(yè)”,“余子之不失職,能守業(yè)者也”。(26)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3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494頁?!皹I(yè)”乃長期守事的稱謂,故而“商、農、工、賈不敗其業(yè)”,被稱為“事不奸矣”。(2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22-723頁。綜上,指定服役制度在歷史記載中不僅表現(xiàn)為“服”,還包括“事”“職”“貢”“業(yè)”等形式。
指定服役制度起源于血緣共同體內部的分工。在先秦時期,指定勞役的服務對象與族氏首長具有同一性。《尚書·酒誥》周公誥教“小子”“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靶∽印奔赐闹笆坑姓?,代指下級統(tǒng)治者或家族長?!柏士钾书L”指同文之“父母”或上級統(tǒng)治者。(28)周秉鈞:《尚書易解》,第173-174頁?!对娊洝ご笱拧れ`臺》追述文王筑靈臺時,“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庶民像兒子般前來參加城筑勞役。(29)高亨:《詩經今注》,第393頁。同樣的事情還發(fā)生在周公營建洛邑之時,《尚書·梓材》記載“庶邦享作,兄弟方來”,庶邦如兄弟般前來供役??梢姡壑械纳舷录夑P系,又是形式上父子或兄弟關系。在人類社會早期,族長作為家族財產和個體人身的支配者,家族成員要供其驅使,并無償奉獻勞動成果,從而形成以“有事弟子服其勞”為特征的傳統(tǒng)奴役形式。在原始血緣共同體向國家轉化的過程中,王族家室演變成國家政權,昔日的族長當上了總領國家的王,而王族子弟則成為奔走于王家的“舊有位人”。換句話說,王族家室成為凌駕于其他族群之上的公共權力機關。國家主要權力機構及其統(tǒng)治者由王族構成,因此周王發(fā)布誥命時,常言“伯父、伯兄、仲叔、季弟、幼子、童孫”,“皆聽朕言”。(30)以上引文參見周秉鈞:《尚書易解》,第184、116、279頁。
勞役服務對象與作為族長的統(tǒng)治者具有同一性,說明指定服役制度應該源自血緣共同體內部的分工。這種分工在中國最早可以追溯到傳說時代?!蹲髠鳌氛压吣暧涊d少皞氏以鳥名官,鳳鳥氏、伯趙氏、玄鳥氏、丹鳥氏、青鳥氏、鴡鳩氏、祝鳩氏、鸤鳩氏、鶻鳩氏、爽鳩氏、五雉、五鳩、九扈均應為少皞氏部落分化出的支族。歷正、司至、司分、司啟、司徒、司閉、司馬、司空、司寇、司事、農正、工正等,雖然摻雜了郯子及其時代賦予的新詮釋,(3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87-1388頁。但可以肯定的是,以族氏承擔定歷、行政、手工勞役、農業(yè)生產等事務,應該源自少皞氏部落內部的分工。(32)顧頡剛:《鳥夷族的圖騰崇拜及其氏族集團的興亡》,西安半坡博物館編:《史前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68-170頁。這一現(xiàn)象還出現(xiàn)于黃帝氏、炎帝氏、共工氏、太皞氏部落,它們的族內分工與少皞氏相類,區(qū)別僅是少皞氏以鳥名官,而黃帝氏、炎帝氏、共工氏、太皞氏分別以云、火、水、龍作為族內分工的標志。(3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86頁。這種萌生于血緣共同體內部的族氏分工,發(fā)展到國家階段后,被賦予強制力,進而演變成了國家層面的職事或勞役剝削。商代內服的亞、射、戍、馬、百工等職類,以及周初同姓諸侯所任的王職,都應該源自其族氏內部的原始分工。
隨著對外武力征服,統(tǒng)治者還參照這種族內分工,以構建仿族組織的方式,將勞役推及被征服者身上。(34)仿族組織,即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之間通過建立擬(假)血緣關系而形成的族氏認同組織。先秦時期,統(tǒng)治者對待被征服者“無遺壽幼”式的屠殺并不多見,往往采用“服之而已”的策略,將被征服者納入征服者的服役體系。(35)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第5冊,第232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569頁?!胺弊值募坠呛徒鹞淖中?,像用手推跽人于盤或按跪跽之人,引申為服事或服從,名詞代指所服之事?!胺选钡哪康氖瞧仁故≌叻邸5鬯闯挤烁哧柺吓c高辛氏的“十六族”后,將其“納于百揆”,“百揆”即百事,從此“百揆時序”,各種事務都辦得有條不紊,故而“無廢事也”。(3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42頁。殷商滅亡了夏朝后,商人將夏遺民“迪簡在王庭”,并讓其“有服在百僚”。(37)周秉鈞:《尚書易解》,第217頁。周人更是如此,不僅允許殷遺民“尚有爾土”“宅爾宅”“畋爾田”,而且只要殷多士“尚爾事”“攸服奔走臣我多遜”,還能夠“侯于周服”,其上層也可以被簡擇在“大僚”。(38)周秉鈞:《尚書易解》,第218、244、246頁;高亨:《詩經今注》,第370頁。
指定服役制度的首要特征是強制性。指定勞役建立在對服役者人身控制的基礎上,控制人身的方式,除了族氏首長天然不可侵犯的支配權利外,還表現(xiàn)為“祀”與“戎”。在先秦時期,祭祀對象主要集中于祖先神和天神。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的目的,是為了供養(yǎng)君主和“教民事君”。(39)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3頁?!蹲髠鳌废骞哪暧涊d師曠坦言,“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匱神乏祀,百姓絕望,社稷無主”,這無疑道出了君與神的關系。(4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16頁。統(tǒng)治者為了讓“百眾以畏,萬民以服”,最直接和有效的手段就是“明命鬼神”。(41)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20頁。文獻中記載的“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從本質上來講,都是假托祭祀神靈的名義“賦事”“獻功”。(42)徐元誥:《國語集解》,第7、198頁。而對于不服從的“爽德”之人,則利用鬼神予以恫嚇。死去的“乃祖”“乃父”,不僅“不救乃死”,還可能會“崇降不祥”。(43)周秉鈞:《尚書易解》,第100-101頁。如果“假威鬼神”不管用,統(tǒng)治者便利用“攻伐之兵”“征討之備”,“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44)徐元誥:《國語集解》,第8頁。統(tǒng)治者通過“大罰殛之”“劓殄滅之”“無遺育”等威懾手段,迫使被征服者“比事臣我宗多遜”。(45)周秉鈞:《尚書易解》,第101、217、245頁。祀與戎稱為“國之大事”,其根本之點在于利用“超經濟強制”實現(xiàn)人身控制,從而將勞役攤派到服役者身上。(46)“超經濟強制”是馬克思提出的一個術語,又譯為“超經濟的強制”“經濟外強制”“非經濟強制”,區(qū)別于以占有生產資料為前提的經濟支配。參見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93頁;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2卷,閻克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81頁。
指定服役制度的另一個特征是整體性。馬克思指出,越往前追溯歷史,個人“就顯得越不獨立,越從屬于一個更大的整體”。(4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87頁。在指定服役制度下,無論是基于血緣共同體內部的分工,還是通過構建仿族組織推及被征服者身上的指定勞役,所針對的對象都是族氏整體。在國家結構中,處于權力最頂端的是王族,其他各族則等而下之,以實現(xiàn)“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的目的。(4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84頁。換句話說,指定服役制度是建立在族氏之間奴役與剝削的基礎上。按照古制,統(tǒng)治者對族氏內部的勞役分配以及服役者人口的數(shù)量并不過問,只需要“審之以事”,考查事務的落實情況即可。從國家層面而言,每件事情都有具體的“事序”。統(tǒng)治者根據自身需要,以及“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隕霜而冬裘具”“草木節(jié)解而備藏”“清風至而修城郭”等季節(jié)特點,來安排服役的相應次序。(49)徐元誥:《國語集解》,第25、64-65頁。
指定服役制度的第三個特征是固定性。在先秦時期,指定服役制度一旦攤派下去,便會成為某一族氏的“世職”“宗職”或“常職”,(5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678、813、546頁。文獻中稱其為“業(yè)”。夏朝“棄稷不務”,但周人的先祖不窋“不敢怠業(yè)”。春秋時鄭國孔張之族“喪、祭有職”,且“在位數(shù)世”,子產贊其能“世守其業(yè)”。此外,“庶人、工、商各守其業(yè)”,“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都是由族氏世代承擔某一職事。(51)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5、33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78、966頁。從統(tǒng)治者角度來說,“有事而無業(yè)”被認為是國家衰敗的表征。在王室和各國的內部,“商、農、工、賈不敗其業(yè)”,國家的各項事務才能有序落實下去。而在王室與各國之間,令諸侯“歲聘以志業(yè)”,使其“無忘職業(yè)”,才能讓九夷、百蠻的“方賄”源源不斷地送來。因此,國家治理的最理想狀態(tài)是“官宿其業(yè)”“世不失職”。(5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55、722、1502-1503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204頁。不同族氏專職司掌,且世代承襲,并由此出現(xiàn)了以其所服職事為氏的現(xiàn)象。周王室的作冊逸、泠氏,晉國的籍氏、卜氏、匠麗氏,魯國的匠氏、釁氏,楚國鍾氏等,都是“以事為氏”者。(53)周秉鈞:《尚書易解》,第210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424、1373、259、903、934、1723、844頁。
指定服役制度的三個特征中,強制性是本質特征,整體性和固定性是辨識性特征。
指定勞役的攤派首先遵循等級原則。在先秦時期,攤派什么職事,與族氏的社會等級密切相關。這種等級在文獻中常被稱為“班”“班位”“班爵”或“爵”,統(tǒng)治者遵循“舉不逾等”的原則,以保證“以班命事”或“爵以建事”,即按照班爵等級攤派職事。(54)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4、436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68頁。從諸侯到庶人、工、商,再到蠻、夷、戎、狄,皆按照班爵承擔“班事”或“班貢”。依據周朝的制度,天子利用朝聘會盟“訓上下之則”,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并“班貢”于諸侯和四夷。(5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26、1358頁。周之《秩官》所敘敵國賓至,“關尹以告,行理以節(jié)逆之,候人為導,卿出郊勞,門尹除門,宗祝執(zhí)祀,司里授館,司徒具徒,司空視途,司寇詰奸,虞人入材,甸人積薪,火師監(jiān)燎,水師監(jiān)濯,膳宰致饔,廩人獻餼,司馬陳芻,工人展車”,皆可歸為“國有班事”之列。(56)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6-68頁。以社會等級命服授職,于是便形成了血緣宗族“實掌近官”、同姓之良“掌其中官”、異姓之能“掌其遠官”的服役現(xiàn)象。(57)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50頁。
勞役攤派除了依據社會等級,還要參照服役者特長與地區(qū)特產。在長期的社會發(fā)展中,各族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技術專長,依其特長賦職任功,是勞役得以順利完成的重要保障?;魁埵虾陀埵弦颉澳芮笃淙岁?嗜)欲以飲食之”獲職;烈山氏之子柱因“能殖百谷百蔬”典正農事;秦先祖非子由于能“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為周孝王養(yǎng)馬。(58)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01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55頁;《史記》,第177頁。至于楚國作為火正黎的后代負責為周王“守燎”;陳國虞閼父承繼“有虞氏上陶”的傳統(tǒng)擔任周朝陶正;楚平王以觀從的先祖“佐開卜”使為卜尹,(59)徐元誥:《國語集解》,第430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4、1349頁。這些族氏都是以各自特長被授職命事。先秦時期,諸侯“官受方物”、遠人歸之的“方賄”皆可歸為特產原則。周代古淮河地區(qū)盛產銅錫,故而淮夷要“大賂南金”,并形成金錫入貢之路。(60)高亨:《詩經今注》,第515頁;郭沫若:《兩周金文大系圖錄考釋》,《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8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398頁。犬戎氏所獻的白狼、白鹿,肅慎氏貢納的楛矢、石砮,均屬于以地區(qū)特產納物作貢。此外,《左傳》僖公七年記載“諸侯官受方物”,楊伯峻解釋為“各貢其土地所生”,即諸侯根據地區(qū)土產擬定貢賦。(6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17頁。遵循特長特產原則的目的是為達到人竭其能和地盡其產,《逸周書·職方解》稱其為“制其職,各以其所能”;“制其貢,各以其所有”。(62)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994頁。
勞役攤派的第三個原則是同役平均原則。雖然指定勞役的內容多樣且復雜,但對于等級一致、勞役內容相同的族氏而言,則要兼顧平均??鬃右鲋艹募镏ㄔ唬骸凹镆粤?,而砥其遠邇?!表f召注:“砥,平也。平遠邇,遠邇有差也。”(63)徐元誥:《國語集解》,第206頁。籍是借民力而耕的農業(yè)勞役,統(tǒng)治者需要根據服役距離的遠近以平均負擔。晉國士彌牟筑城于成周、楚令尹蒍艾獵營建沂邑,均要“量事期”“議遠邇”,即考慮服役期限及服役者距離的遠近,以達到“均逸勞”的目的。(6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18-1519、712頁。至于作為先王之訓的“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其核心亦是出于依據路途遠近以平均貢納的考慮。(65)徐元誥:《國語集解》,第7頁。
指定勞役的攤派以等級原則為根本,特長特產原則與同役平均原則均以等級原則為基礎。
指定服役制度是社會分工不發(fā)達的產物。先秦時期指定勞役的實施均以“不違農時”為限,魯國臧僖伯謂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隙以講事”,臧武仲諫魯國營筑防邑“俟畢農事”,單襄公述周制“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jié)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田獵、筑城、修路、建橋、備藏、制裘等均需要“不奪民時,不蔑民功”,(6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2、1002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4-66頁。說明各種職事并沒有徹底從農業(yè)中分離出來?!对娊洝ぬ骑L·鴇羽》詩人抱怨為王服事,不能種植“稷黍”“稻粱”;《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楚國興師圍攻宋國,楚申叔時建議“筑室反耕者”,這些都帶有兼顧農業(yè)生產的用意。(67)高亨:《詩經今注》,第157-158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61頁。此外,考古學者根據商周時期手工業(yè)遺址伴出農具的現(xiàn)象,指出這一時期的手工業(yè)者是“就近進行農業(yè)生產”。(68)俞偉超:《中國古代都城規(guī)劃的發(fā)展階段性——為中國考古學會第五次年會而作》,《文物》1985年第2期。包括手工生產在內的服役者并不脫離農業(yè),說明以商品生產與商品交換為目的的社會分工還未發(fā)展起來。在血緣共同體普遍存在的前提下,生產只能在極其狹小范疇內以自給自足的方式進行。社會分工不發(fā)達說明商品經濟還欠發(fā)育。周公誥教殷庶士有正“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其目的不是為了實現(xiàn)利益的最大化,而是為了“孝養(yǎng)厥父母”。(69)周秉鈞:《尚書易解》,第173頁。在廣大勞動人民中,“抱布貿絲”式的原始交換,仍占據主導地位。(70)高亨:《詩經今注》,第84頁。由社會分工不發(fā)達導致的商品經濟不發(fā)育,意味著勞動剩余和人力很少投入市場流通,統(tǒng)治者的各種需求并不能直接通過市場調節(jié)獲得滿足。為此,統(tǒng)治者只有根據需求,指定專門的族氏負責某項勞役或提供某種物品。
血緣共同體普遍存在是指定勞役存在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先秦時期,在國家形成過程中,血緣關系并沒有被“炸毀”。相反,血緣共同體被完整地保留下來,并且在國家政治經濟生活中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即使殷周之際劇烈的征服與遷徙,也未能從根本上破壞被征服者內部的血緣組織。甚至到了春秋時期,從血緣到地緣的轉變過程仍未完成。因此,早已有學者指出三代時期“氏族制度尚有活力”,仍“保留著氏族組織的軀殼”。(71)嵇文甫:《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歷史研究編輯部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6年,第68-73頁;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頁。先秦時期血緣共同體不僅履行著恤族和庇族的職能,而且是獨立的政治經濟實體。這就決定了統(tǒng)治者的勞役攤派,只能針對集團整體實施,根本無法超越血緣共同體直接落實到個人。周初分封魯、衛(wèi)殷民六族、殷民七族時,皆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族氏首長成為了實施剝削的代理人。(7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36頁。此外,族氏的存在又為指定服役制度的實施提供了保障,血緣共同體內部基于平均原則的輪替制度和共耕習俗,使服役者在不耽誤農業(yè)生產的同時,亦有喘息的機會。(73)盧中陽:《西雙版納指定服役制度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9年第2期。同時,利用被統(tǒng)治者固有血緣共同體對其進行奴役,也是一種最省力和有效的剝削方式。
指定服役制度存在的第三個原因是國土范圍狹小。據文獻記載,商湯“封于亳”,疆域“七十里”,“絕長繼短,方地百里”。(74)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74頁;孫詒讓:《墨子閒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268-269頁。周文王“封于岐周”、周武王都鎬,皆“百里”之地。(75)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98頁;梁啟雄:《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9頁。周代齊、晉、秦、楚等國,“封或百里或五十里”。(76)《史記》,第509頁。周公之子伯禽封于魯,“為方百里”,實際上不足一百里。(77)楊伯峻:《孟子譯注》,第290頁。因此,有學者認為當時的國,實為分散于各地的一些統(tǒng)治據點。(78)王玉哲:《殷商疆域史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點和面的概念》,《鄭州大學學報》1982年第2期;趙世超:《周代國野制度研究》(修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34頁。只有在國土面積相對狹小的情況下,服役者“行其政事,共其職貢,從其時命”,(7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45頁。才不會覺得路途勞頓。至于一些服務性質的雜役,則需要召之即來,更不可能由距離較遠的族氏來承擔。所以,建立在指定服役制度基礎上的國家,必然是疆域范圍相對狹小的早期國家。(80)趙世超:《指定服役制度略述》,《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然而,隨著春秋時期各國的“辟土服遠”活動,以往列國“一同”之地,已經發(fā)展為有土“數(shù)圻”和“地方千里”。(8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6頁;蔣禮鴻:《商君書錐指》,第87頁;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277、809頁。面對這種情形,再要求服役者親履其事,花在路途上的時間或辛勞就會超過限度,不但服役者本人不堪負荷,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也會感到不劃算。
從宏觀上講,在國家還不甚發(fā)達且統(tǒng)治結構相對簡單的情況下,統(tǒng)治者為滿足自身的需要及保證國家的運轉,將勞役或貢納強制固定到相應族氏,從而在社會上形成了“國有班事,縣有序民”“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的秩序型社會。(82)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6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81頁。但是隨著社會發(fā)展,指定服役制度的局限性日益凸顯。首先是由于勞役固定、死板,從而限制了服役者的社會等級和職業(yè)流動。統(tǒng)治者按照血緣親疏、臣服先后、熟化程度作為攤派勞役的依據,時間一久,服役等級便演變成了社會等級。(83)趙世超:《服與等級制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這種社會等級在制度上的表現(xiàn)就是“禮”,禮的重要內涵是“小事大”,而“事大”在于“共其時命”。晉國叔向總結禮的作用時指出,“有事而無業(yè),事則不經。有業(yè)而無禮,經則不序”,禮是事、業(yè)做到“經”和“序”的保障。在等級和禮制的雙重約束下,服役者要想改變自己的社會等級和職業(yè)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按照禮制規(guī)定,“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士不濫”。(8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55、1506、1480頁。無論服役者多勤勞,職業(yè)和社會地位都不能發(fā)生絲毫變動。其次是指定服役制度除了以“不違農時”作為“起役動眾”的基本原則外,勞役并沒有量的限度。服役頻次和時間全都聽憑統(tǒng)治者的主觀意愿,且服役者必須隨叫隨到。明君執(zhí)政時尚且得以維持,一旦遇到昏聵貪婪的統(tǒng)治者,便會給服役者帶來災難?!对娊洝分小巴跏逻m我,政事一埤益我”“王事靡盬,繼嗣我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85)高亨:《詩經今注》,第57、97、233頁。這些都是勞役失去限度的真實寫照。
指定服役制度衰落始于周王室。在西周晚期,統(tǒng)治者為滿足奢侈腐朽的生活,便在指定服役的量上下功夫。服役者由于“朝夕從事”“夙興夜寐”“不遑啟處”,甚至連“黍稷”“稻粱”都不能應時種植。而對于東方地區(qū)的壓榨更是史無前例,造成“小東大東,杼柚其空”的悲慘境況。此外,統(tǒng)治者并不以此為滿足,還直接介入“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的財產和人口掠奪。更糟糕的是,由于服役不均所帶來的政治不平等,進一步激化了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矛盾。有人“不已于行”“盡瘁事國”“慘慘劬勞”“職勞不來”“王事鞅掌”“熊羆是裘”,而有人卻“息偃在床”“燕燕居息”“棲遲偃仰”“粲粲衣服”“百僚是試”,統(tǒng)治階級的貪婪和內部矛盾直接導致了指定勞役的廢棄。作為國家經濟命脈的籍田,周王早已不再光顧。周人昔日平坦的大道,由于無人維護,也已為荒草所掩蓋。由于周宣王南征的失利,不得不打破“審之以事”“不料民而知其少多”的服役慣例,開始統(tǒng)計人口的數(shù)量。加之西周晚期天災流行,最終造成“三事大夫,莫肯夙夜”“正大夫離居”“邦君諸侯,莫肯朝夕”的局面。(86)以上引文參見高亨:《詩經今注》,第157-158、219、291、309、315、468、310、316、294、285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5-21、24-25頁。指定服役制度廢止,直接導致了國家的崩潰。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晉、魯、楚、齊、秦等國相繼走上了變革指定服役制度的道路。伴隨著列國統(tǒng)治者貪欲的增加,出現(xiàn)“作事不時,怨讟動于民”的局面,從而引起了服役者的不滿和反抗。魯國成邑由于孟孫氏“用成已甚”,拒絕替他養(yǎng)馬,甚至還集體叛逃齊國;衛(wèi)國莊公與出公由于“使匠久”和“使三匠久”,直接導致匠人族氏的暴動;甚至連周王室也發(fā)生王子朝利用“舊官、百工之喪職秩者”的叛亂。(8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00、1471、1710-1711、1725、1435頁。更有因服役者的抵抗和消極怠工,造成統(tǒng)治者的“公田”上,“維莠桀桀”“維莠驕驕”“田在草間,功成而不收”;軍事上,“戎馬不駕”“公乘無人,卒列無長”;交通上,“道路若塞”“川無舟梁”。與公家的衰敗相反,“政在家門”則日趨普遍,人民像流水般涌向私家。(88)高亨:《詩經今注》,第135頁;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6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35-1236頁。國家各項事務幾近廢黜,統(tǒng)治者的需求也難以為繼,從而迫使列國的開明君主不得不進行改革。見諸文獻中有晉國的“作爰田”和“作州兵”,魯國的“初稅畝”和“以田賦”,楚國的“量入修賦”,齊國的“相地而衰征”,秦國的“初租禾”。關于改革內容的理解,學界尚存爭議。但可以肯定的是,總的趨勢都是走向按地區(qū)征役和實物代役兩個方面。(89)趙世超:《中國上古思想演變略述——以天人關系為中心》,《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鐵之戰(zhàn)前,趙簡子提出“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這種激勵措施更為直截了當?!八臁迸c“免”的意思相近,即免除庶人工商所服職役,從而“得遂其自由”,即獲得人身自由。(9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614頁。郭沫若指出:“‘得遂其自由’與‘免其為奴隸’,其實是同樣的意思?!眳⒁姽簦骸蛾P于周代社會性質的商討》,歷史研究編輯部編:《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集》,第99頁。經過這些改革,服役者從指定服役制度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人民除了向國家服少量地區(qū)性勞役外,對統(tǒng)治者的負擔均已轉化成了按田畝征收的實物地租。生產剩余可以全部歸個人支配,從而極大地調動了勞動者生產積極性,人身也第一次獲得了相對的自由。(91)戰(zhàn)國授田制下稅率為平均產量的十分之一左右。參見袁林:《兩周土地制度新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07-324頁。與新稅役制度相適應,新的官僚制度、戶籍制度、兵役制度、教育制度等相繼出現(xiàn),而這些都可以歸因于指定服役制度的瓦解。
指定服役制度作為先秦時期的基礎制度,許多制度都與其密切相關。已有學者指出西周的“公田”屬于各級貴族的土地,并通過籍田的方式借民力而耕,收獲物全部歸統(tǒng)治者所有。(92)郭沫若:《十批判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29頁;王玉哲:《論西周不是土地國有制》,《古史集林》,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35頁;唐蘭:《春秋戰(zhàn)國是封建割據時代》,《唐蘭全集》(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310-1311頁。實際上,這些貴族用于實現(xiàn)剩余勞動的土地也是由專門的人群負責。王貴民先生發(fā)現(xiàn)商代存在由特定人群助耕王室田莊的現(xiàn)象。(93)王貴民:《就甲骨文所見試說商代的王室田莊》,《中國史研究》1980年第3期。在周代文獻中,我們同樣注意到為貴族服耕作勞役的特定服役者,如《詩經》記載韓侯驅使追、貊之人“實畝實藉”,申伯的“土田”或“土疆”由謝人負責“以峙其粻”。他們并不脫離家族,服役者的內部結構是“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彊侯以”,并在族長的帶領下,“徂隰徂畛”去為統(tǒng)治者服耕作勞役。(94)高亨:《詩經今注》,第459、451、501頁。前文提到歷史學者根據文獻記載,推測商周時期存在專門族氏服手工勞役,并已經得到考古資料的證實。從手工勞役者的居址、墓葬和作坊中多伴出農具來看,他們應該不脫離農業(yè)生產。趙世超先生據此認為先秦服手工勞役的族氏,是通過“番上”的形式為統(tǒng)治者服役。(95)趙世超:《服與等級制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因此,這一時期統(tǒng)治者的手工生產,亦與指定服役制度有著淵源關系。在先秦時期,族兵是軍事活動的主要承擔者,既有像“遣三族伐東國”“以乃族從父征”以及令“五族戍”等,直接以族為單位的軍事武裝,(96)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第8冊,第303頁;第7冊,第221頁。亦見胡厚宣主編:《甲骨文合集釋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冊,第1337頁。也有將族兵編制在軍隊中的顯例,如晉大夫苗賁皇言“楚師之良”在“中軍王族”,則楚國由王族充當“中軍”。晉國和楚國在鄭之戰(zhàn)時,楚國俘虜了晉國的大夫知罃,知莊子“以其族反之”。根據《左傳》記載,這次戰(zhàn)爭晉國投入的是中軍、上軍和下軍,知莊子的族軍顯然編制在其中。這些族氏,當與“守桃林之塞”的詹嘉之族以及參加“晉之百役”的姜戎氏一樣,都屬于“有賦于軍”者,即被指定服軍事勞役的族氏。(97)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42、885、594、1006、1377頁。同時,《尚書》周成王告戒多方“尚爾事”便可以“有服在大僚”,《詩經》中“在位”與“在服”并稱,(98)高亨:《詩經今注》,第429頁;周秉鈞:《尚書易解》,第246頁。由此可知,“在位”和“大僚”與作為指定服役制度表現(xiàn)形式的服、事有著密切聯(lián)系。更有一些具體事務,不僅需要“官正蒞事”,而且要闔族服之。如晉人將衛(wèi)獻公“囚之于士弱氏”,士弱為晉國主獄大夫,將衛(wèi)侯囚于士弱氏,說明士弱的家族所在地就是看管囚禁犯人之所。此外,晉國的韓宣子到魯國“觀書于大(太)史氏”,太史的家族聚居地亦為書籍檔案的存放處。(99)徐元誥:《國語集解》,第68頁;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16、1226頁。這些均表明,先秦的官職可能就是由指定勞役轉化而來。不僅如此,先秦的服制、等級制度皆與指定服役制度有著淵源關系。(100)趙世超:《服與等級制度》,《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趙世超:《中國古代等級制度的起源與發(fā)展》,《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1期。綜上,指定服役制度不僅是具體歷史問題,更是學理和方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