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筱鳳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講述了歐洲戰(zhàn)亂的大背景下作為著名飯店看門人的古斯塔夫先生與追隨他的門童Zero 經歷了不少荒誕事:卷入家族遺產糾紛,又因無價名畫拉開了一場追殺與逃亡的序幕。他把半生奉獻給了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榮光,始終保持著不合時宜的優(yōu)雅,最終拿到了屬于自己的財產,生命卻終止于納粹的槍下。這是古斯塔夫的故事,也是Zero 的故事,是懷舊,也是控訴。
從《月升王國》到《布達佩斯大飯店》,導演韋斯·安德森把自己獨特的電影美學風格融入到極富對稱性的幾何美感及有著很高舒適觀感的復古色調中,讓故事在這場視覺盛宴里優(yōu)美地轉折。鋪色、和諧、對稱是韋氏美學的特點:《了不起的狐貍爸爸》以大面積的暖色調喚醒了觀眾內心的柔軟,如同心棲自然、身裹暖陽一樣療愈;《水中世界》那困厄下的一抹藍色像是無限迸發(fā)的憧憬;《月升王國》里主角以半圓形式相互映照,構成一個極具美感的“半灣”鏡頭。這種風格在《布達佩斯大飯店》中尤其突出,一幀幀“強迫癥”式的對稱構圖,帶給觀眾心理上的舒適感,如影片開頭矗立于雪山之上的布達佩斯大飯店,近乎完美的對稱,大面積粉色調的鋪排為這恰到好處的幾何美感鍍上了一層歐洲復古格調;充滿歐洲風格的建筑,服裝、物件在其中也有著和諧的對稱美感[1]。影片通過色彩、構圖解讀敘事,成為時代大環(huán)境下一道亮麗的點綴。
《布達佩斯大飯店》開頭將四個敘事空間像“俄羅斯套娃”式地層層嵌套起來,不同于傳統(tǒng)電影的線性或非線性兩種敘事結構,嵌套式的敘事方式更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故事性、體驗感更強。影片的敘事結構可以分為四層空間:讀者空間、作者空間、敘述者空間及故事空間。影片開頭一位少女抱著書本走向公園墓地的畫面將觀眾視線拉入第一層敘事空間,少女面向雕像將書本翻至底頁,作家照片與雕像構成呼應并逐步擴大鋪滿整個畫面。通過情境帶入轉向作家鏡頭并變?yōu)榈谝蝗朔Q敘述,影片隨之轉入第二層敘事空間,此時黑白色調被注入了生命的顏色,畫面變得鮮活起來。寫下故事的人繼而轉換為講述故事的人,故事中的故事隨著作家的講述回溯到了那個久遠的1968年,那個與年邁的Zero 相遇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在這個場景中,面對面口述的敘事模式使情感宣泄有了更直接的碰撞,說者與聽者能夠及時捕捉到來自對方的情感反饋,回歸到了更有人情味,更容易共情的敘事方式。在第三層敘事空間里,色調像被蒙上了一層薄紗,包裹著歐洲復古情懷?;蛟S這里的色彩代表著老年Zero 回憶里塵封已久的回憶,代表著歐洲文明逐漸衰落下殘存著的浪漫情懷。隨著講述的逐漸深入,觀眾的視線被拉進第四層敘事空間——布達佩斯大飯店,也就是故事最主要的存在空間。Zero 在第三層空間回憶故事,故事里的人在第四空間經歷著謀殺、打斗、越獄等一系列事件,兩層空間來回切換,但并不會讓觀眾感覺到混亂,故事呈現出清晰的脈絡。四層敘事空間都有故事元素關聯著,無論是作者照片,還是與老年Zero 的相遇,每一層的敘述者在上一層敘事空間里都有存在。
讀故事的人、寫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故事里的人在層層敘事空間的嵌套中產生了一種親密的關聯,強烈的空間化所帶來的故事體驗感使這種關聯蔓延到了看故事的人身上,由此渲染出的氛圍感更容易讓觀眾的思緒緊跟故事情節(jié)的走向。
對稱的構圖可以引起心理上的快感,進而與美感相通,帶來舒適的觀感。影片中隨處可見居中對稱的畫面。街景、建筑、服裝,特別是飯店內景大量運用對稱式構圖,將故事情節(jié)中的元素以一種舒適的方式安置在恰當的位置,使人物的出場,場景的轉換、情節(jié)的推進更加流暢自然,在這種具有強烈?guī)缀蚊栏械募映窒?,人物的人格魅力也會被放大[2]。布達佩斯大飯店矗立在高大連綿的雪山之上,階梯的布局、窗戶的數量及色塊的分布都以飯店大門為中心軸有著近乎完美的對稱,使飯店顯得十分輝煌大氣。預示了這里是歐洲貴族和富人常來光顧的地方,也為之后的一系列荒謬軼事提供了背景。在作家與老年Zero 相遇的那個敘事空間里,大飯店已經褪去了昔日的榮光,門可羅雀,但每一個出現的畫面都莫名的舒適。作為最基本的視覺語言符號,構圖可以表達潛臺詞,存在于1932 時空的飯店,“強迫癥”式的內部構造規(guī)整大氣,布局十分精美,這個時代渲染的更多是酒店的輝煌:名流云集于此,生活奢靡,來往的身影匆匆忙忙,衣香鬢影間都是對當時歐洲文明的優(yōu)雅寫照。而這樣對稱恢宏的酒店構造放在老年Zero作為講述者的敘事空間里,卻盡顯繁華逝去的落寞。畫面作為影片最基本的敘事單元之一,能夠搭建起敘事空間,為情節(jié)的推進、人物的行動提供背景[3]。對稱的構圖更多地表現在靜物上,但敘事空間并不是完全對稱,在保持畫面和諧的前提下總會有一兩個人物打破這份靜止。畫面中的人物就自然而然成了中心點,為人物的個性展現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如褪去昔日榮光的布達佩斯大飯店里,賓客寥寥。俯視鏡頭下,空曠的宴廳里零星坐著幾個客人,其中就有面對面口述的作家和老年Zero,大飯店與小身影的強烈對比,使得畫面故事性更強。人物活動場所的和諧對稱突出了中心點,觀眾對于人物活動、具體細節(jié)的捕捉就會更加靈敏。列車車廂的鏡頭選擇了從人物的側面切入,古斯塔夫和Zero 分列于兩側,其余由對稱的車廂內景鋪滿。畫面對稱的“靜”襯托出人物的“動”。再比如古斯塔夫在監(jiān)獄里很多行動的背景也是對稱構圖,兩旁的警察和犯人對立而坐,突出了中心人物。一方面規(guī)整的線條令監(jiān)獄看起來十分不近人情,從他的入獄也可以窺見戰(zhàn)亂洗禮下逐漸逝去的歐洲文明微光;另一方面增強了劇情的緊張感。在古斯塔夫與Zero 乘坐纜車逃亡的畫面中兩條完美交叉的纜車線,這一交點也是二人命運的轉折點,劇情走向的關鍵點。
影片中的色彩有著復古、浪漫、豐富等鮮明特點,用不同的色調雕琢著飯店輝煌時期的優(yōu)雅、戰(zhàn)亂變遷中的動蕩及榮光褪去后的落寞,復古色調的運用增添了一份懷舊情懷。色彩作為一種活的元素參與到敘事中,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同時營造氛圍感。飽和度較高的色彩,如紫色代表著歐洲舊時的輝煌與高貴,身著紫色燕尾服的員工輕車熟路地打理好一切,也印證了這所酒店的富麗堂皇;在D 夫人乘坐電梯準備離開時,紅色作為主色調劃破了前面柔和的糖果色調所包裹起來的舒適感,引起觀眾的不安、焦慮,構建起心理敘事空間,也為后面D 夫人的去世,以及接連而來的一系列荒誕軼事給予顏色暗示。飽和度較低的粉色、暖橙色代表著溫暖、優(yōu)雅,也是Zero 與阿加莎的愛情線中常常出現的色彩。整部影片用復古、浪漫的色彩表現傳達著那個時代的話語:在布達佩斯的黃金時期,色彩以明亮浪漫的暖色調為主,得體高貴的著裝,井井有條的秩序,絡繹不絕的賓客無一不散發(fā)著歐洲文明的優(yōu)雅氣息,向觀眾呈現了一幅早已遠去的繁華歐洲盛景;而處于混亂秩序中,遭受戰(zhàn)亂洗禮的飯店則采用了冷色調作為輔助敘事。如第二部分在古斯塔夫和Zero 參加D 夫人的葬禮過程中,一些畫面光線變暗,開始出現大面積的暗色,空氣中似乎彌漫著沉重不安的因子。被安上謀殺D 夫人的罪名后,古斯塔夫含冤入獄,以監(jiān)獄為背景的畫面以及越獄逃跑的時候用了以藍色為主的冷色系配色,代表黑暗勢力和失意的現實,這時候的色彩已經開始流露出對人類文明微光正在逝去的無奈,黑暗勢力的壓迫感讓殘存的優(yōu)雅感到窒息,卻也更加珍貴。
色彩作為無聲敘事,具有構建敘事背景、推進敘事進程、詮釋敘事內容的作用。在影片中出現溫暖優(yōu)雅的人文情懷的時候就會由大面積的暖色調抑或是糖果色調與之相呼應,觀眾從心理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沉浸于這溫暖柔和的包裹之中;當畫面突然切到冷色調時,又會本能地從中抽離,這就是人類文明微光的魅力所在。暖色與冷色的強烈對比突出了戰(zhàn)爭的冷酷無情。一面是以紫色、紅色、黃色、粉色等暖色渲染的歐洲文明的黃金時代,另一面是以藍色、黑色等冷色渲染的正在逝去的歐洲文明和不斷被吞噬的人性。冷暖色調來回轉換,代表著兩種文化的碰撞,其中傾注了對敗落的歐洲文化的緬懷之情及對人性中優(yōu)雅溫暖部分的贊美。
從人物的語言、荒誕的經歷、滑稽的動作中可以看出鮮明的喜劇風格,《布達佩斯大飯店》并不能直接歸為喜劇,可以說是在以幽默的口吻講述一個悲傷的故事,“黑色幽默”的表現方式無疑是成功的。它將所處環(huán)境的黑暗與社會對人性的壓迫表現得淋漓盡致,用微笑假面掩飾著愁容,將本該悲傷的事情幽默地表現出來,以一種無奈又諷刺的態(tài)度將這種不和諧加以放大,使觀眾在感到好笑之時,又懷揣濃濃的悲傷[4]。例如在公布D 夫人的遺囑時,得知名畫《蘋果男孩》歸古斯塔夫所有的德米特里與古斯塔夫起了不可調和的沖突,德米特里的拳頭落在古斯塔夫臉上,Zero 的拳頭落在德米特里臉上,德米特里隨從的拳頭又落在了Zero 的臉上,這滑稽的一幕讓人發(fā)笑,出現在這莊嚴肅穆的氛圍中顯得十分違和,但顯出人性的陰暗面,諷刺了利益置于人情之上。古斯塔夫不合時宜的詩歌誦讀也充滿了笑點:面對D 夫人的遺體時、在獄中勉勵飯店員工時、跌落懸崖生命受到威脅時,他都用詩歌表達著他的態(tài)度。這種荒誕式的幽默在古斯塔夫與Zero 逃亡之旅中體現得更加直接:古斯塔夫在看到D 夫人的管家被無情謀殺后,不顧警察的追趕,認真地為管家默哀致敬。這可笑一幕的背后卻也引發(fā)著人們對于人性的思考,可以說古斯塔夫骨子里的優(yōu)雅為他的紳士品格增添了不少魅力。十字鑰匙結社的情節(jié)被安排在不斷轉換且連起來的時空當中,每一個酒店柜臺和鑰匙風格各異,同時也采用了對稱構圖。參與到救助中的成員在百忙之中伸出援手,畫面顯得十分可笑,讓整個故事節(jié)奏在緊張中頗有一絲樂趣。
但喜劇敘事的背后卻掩蓋著濃濃的悲劇意味,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古斯塔夫的悲劇[5]。悲劇的發(fā)生在時代背景下被放大,成為對戰(zhàn)亂和黑暗社會的有力控訴。1932年的歐洲經濟衰落,法西斯運動蔓延,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被鐵蹄無情地踐踏,隨時都有被子彈“光顧”的危險,納粹的殘忍在摧毀人們物質家園的同時也在瓦解著人們的精神家園。在這樣的背景下,歐洲的文明之光被不斷削弱,在筆者看來影片中的喜劇行為都應該是悲傷的,是無奈的,是帶著緬懷與惋惜的。Zero 的身世是悲慘的,身為一名猶太孤兒他受到了層層阻礙,特別是幾次在列車上,為后面古斯塔夫的維護與死亡做了鋪墊。作為貫穿影片的重要符號,名畫《蘋果男孩》就像是古斯塔夫盡力維護著的人性微光、沒落的歐洲傳統(tǒng)文明,古斯塔夫護住了這幅畫,甚至喪失了生命,讓人悲傷,影片的最后似乎一切都走向圓滿,但戰(zhàn)爭帶來的傷害是摧毀性的、無法修復的。
正如古斯塔夫在列車上所說:“在這個野蠻的屠宰場里,仍有一絲文明的微光,這就是人性?!奔{粹的侵襲、戰(zhàn)火及廢墟時刻提醒著我們那個充斥著浪漫,人情味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但在古斯塔夫身上仍然能夠窺見那個優(yōu)雅的時代影子[6]。在繼承名畫《蘋果男孩》之前,他全部的財產也只是一套象牙梳子和一些浪漫詩集,這些詩集構成了他優(yōu)雅的一部分。影片中常常會因為他不合時宜的優(yōu)雅造成笑點,去看D 夫人之前還不忘囑咐Zero 帶一瓶26年的紅酒;在獄中,古斯塔夫推著餐車友好地給犯人盛粥、派送甜點,將犯人視為自己的客人;身處在冰冷無情的監(jiān)獄,心卻被得體的優(yōu)雅包裹著。他的這份尊重與善意最終得到了一個群體的接納,帶著他一起出逃。逃亡途中,還不忘噴“華麗香氛”,即使狼狽不堪也要保持優(yōu)雅。古斯塔夫作為歐洲高雅的投影,將這“詩意人格”保持了下去,他每晚都堅持布道、鐘情于古龍香水,詩歌成了他的獨特標志。第一次吟誦詩歌是在狹小的電梯里安慰D 夫人,“墳墓”“碑銘”等詩歌中出現的字眼恰好對應了D 夫人的去世,具有強烈的戲劇意味。古斯塔夫在獄中勉勵飯店的員工也用了一首46 節(jié)的詩歌,以傾訴自己不愿向惡勢力屈服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他一次次從命運低谷戲劇性是地逃脫中也有所體現。第三次吟誦在他跌落懸崖命懸一線的時候,詩歌作為情感宣泄的出口維持著他的優(yōu)雅。不可否認的是,古斯塔夫性格里有不好的一面,如他處世圓滑,常流轉于那些年老、寂寞的貴族夫人之間,看望D 夫人也是虛情假意;但他的內核是善良正直的,從不顧追殺為管家默哀到不畏強敵為Zero 出頭,他所體現出的美好溫暖的人性就像是那一絲文明微光在不斷閃爍著,用優(yōu)雅維持著舊歐洲的文明幻象和懷舊包裹下的人文情懷。就像影片中所說:“你用一份了不起的優(yōu)雅,維持住了那個世界的幻覺?!?/p>
故事講完,老年Zero 回到了房間,作家標上了故事句點,少女在墓地合上了書本,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像是把俄羅斯套娃一層層打開又一層層套回去。這樣呈現故事的方式也代表著一種對失落的歐洲文明的傳承。
整部影片以童話般的視角講述故事,通過和諧對稱的構圖、冷暖色調的對比、戲劇性的沖突設置、黑色幽默的表達向觀眾逐漸揭開“童話假面”下的社會真容,也借此緬懷舊歐洲充斥著浪漫、優(yōu)雅的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