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王朝的告身及其文書體式變遷

朱 玫 陳宛鈺

告身始于南北朝時期，盛于唐宋朝，是官人任官授職的公文憑證。[1]杜佑《通典》在記述唐代任官授職相關(guān)內(nèi)容時提及告身：“既審，然后上聞，主者受旨而奉行焉。各給以符，而印其上，謂之‘告身’。其文曰‘尚書吏部告身之印’。自出身之人，至于公卿，皆給之。武官，則受于兵部?！盵2]362根據(jù)《通典》的記述，告身是在皇帝的旨令下，由相關(guān)部門發(fā)放的任官文書。告身在南北朝時已經(jīng)存在，一直到唐朝才使用普遍、流程完備。[3]現(xiàn)存世的中國告身文書均為唐、宋兩代的文書。

源自中國古代的告身流傳到朝鮮半島，成為朝鮮半島的重要公文書之一。高麗朝(918—1392)受唐制影響，也采用告身作為人事任命文書。據(jù)《高麗史》記載，高麗朝初期的制度一方面受到前朝新羅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受到唐朝制度的影響。(1)“高麗太祖開國之初，參用新羅泰封之制，設(shè)官分職，以諧庶務(wù)。然其官號或雜方言，蓋草創(chuàng)未暇革也。二年，立三省、六尚書、九寺、六衛(wèi)，略仿唐制。”參見鄭麟趾等《高麗史(標點?？北?》卷七十六《志》卷第三十《百官一》(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403頁)。隨著高麗國家制度的逐漸完善發(fā)展，在成宗時期，仿唐制改革官制，并建立以三省制為基礎(chǔ)的中央行政體系。告身作為唐朝的人事任命文書，與官吏任用制度等一道為高麗朝學習，并運用于其國家行政運作中?，F(xiàn)存高麗朝的告身僅有《金傅告身》《慧諶告身》《申祐王旨》三通，分別形成于高麗前期、中期與末期，從中可以窺探不同時期文書的演變。

高麗王朝覆滅后，朝鮮王朝(1392—1910)統(tǒng)一半島。朝鮮《經(jīng)國大典》規(guī)定：“凡受職者告身，五品以下，考司憲府、司諫院署經(jīng)給之”[4]，朝鮮時期仍采用告身文書作為任官授職的人事文書。告身在朝鮮半島作為人事文書長期存在，是考察相關(guān)人事行政制度的一手材料。告身依照王的旨令發(fā)放，體現(xiàn)的是國王的人事任免權(quán)。對告身的研究，可以為人事行政制度等相關(guān)制度研究提供史籍之外的視角，也可以從側(cè)面對官僚制的形成，對王朝統(tǒng)治中王權(quán)的行使等問題進行探究。

20世紀后半葉，隨著韓國學界對朝鮮半島古文書的整理和出版，告身的相關(guān)研究也不斷深入。學界對存世的告身文書從內(nèi)容、格式等方面展開研究，部分學者利用告身對高麗、朝鮮王朝的政治史、制度史進行討論。張東翼、沈永煥、矢木毅(2)張東翼《對惠諶的大禪師告身的檢討》(《韓國史研究》1981年第34輯)、《對金傅的冊尚父誥的檢討》(《歷史教育論集》1982年第3輯)。沈永煥《高麗景宗元年(975)金傅告身分析》(《書志學報》2007年第31輯)、《古代東亞任命文書的性質(zhì)——通過7—10世紀東亞任命文書對統(tǒng)治系統(tǒng)的比較分析》(《泰東古典研究》2015年第35輯)。矢木毅《高麗時代的銓選與告身》(《東洋史研究》2000年第59輯)。等對高麗前中期的告身有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但早期研究大多圍繞《金傅告身》《慧諶告身》這兩通告身展開。樸宰佑對高麗末朝鮮初期的告身文書及人事行政的研究，(3)樸宰佑《高麗時期的告身和官吏任用體系》，參見盧明鎬等《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下冊(研究圖版篇)(首爾大學出版部2011年版第57—89頁)、《對高麗后期人事行政和人事文書的批判性檢討》(《韓國史研究》2013年第162輯)、《15世紀人事文書的樣式變化和性質(zhì)》(《歷史與現(xiàn)實》2006年第59輯)。對本文有較大啟發(fā)。樸竣鎬、川西裕也聚焦于高麗末朝鮮初這一時期，將高麗末期與朝鮮初期的告身文書聯(lián)系起來討論。(4)樸竣鎬《高麗后期和朝鮮初期的人事文書研究》(《古文書研究》2007年第31輯)、《〈洪武禮制〉和朝鮮初期公文書制度》(《古文書研究》2003年第22輯)、《〈經(jīng)國大典〉體制的文書行政研究》(《古文書研究》2006年第28輯)；川西裕也《高麗末·朝鮮初任命文書體系的再檢討》(《朝鮮學報》2011年第220輯)。本文將基于學界關(guān)于高麗告身的研究成果，以現(xiàn)存高麗王朝的三通告身文書為主要材料，梳理高麗王朝告身文書演變的整體脈絡(luò)，分析其體式變化與中原王朝的影響關(guān)系等問題。

一、高麗前期的《金傅告身》及文書制撰流程

現(xiàn)存高麗朝前中期的告身僅有《金傅告身》《慧諶告身》兩通，分別形成于高麗景宗元年(975)和高宗三年(1216)。其中《金傅告身》形成于高麗景宗元年(975)。金傅原為新羅景哀王之族弟，在后百濟甄萱入侵新羅時被甄萱舉為王。[5]53面對后百濟的入侵，金傅求助于高麗，并于新羅敬順王九年(935)十一月正式歸順高麗。新羅降于高麗后，金傅“封為正承公，(5)《高麗史》中寫為“政丞”，參見鄭麟趾等《高麗史(標點?？北?》卷二世家卷第二《太祖二》(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頁)。位在太子之上，給祿一千石。侍從員將，皆錄用之，改新羅為慶州，為公之食邑。”[5]56至景宗時，景宗獻和大王聘金氏之女為王妃，即位之年封正承公為尚父令。此通《金傅告身》即為景宗封金傅為尚父令之文書。

《金傅告身》原本已佚，存世文本均收錄于后世文獻，共三種。一為《三國遺事》卷二所載，二為《高麗史》之《世家》卷二所載，三為《東文選》卷二十五所載《新羅王金傅加都省令官誥教書》。其中，《三國遺事》所載最為詳細，內(nèi)容包括告身文書制詞與執(zhí)行程序的負責人等告身格式。筆者以《三國遺事》版為基礎(chǔ)，參照《高麗史》與《東文選》所載版本，并參考韓國學者張東翼對《金傅告身》的研究，整理得告身文本如下：

敕

姬周啟圣之初，先封呂望。劉漢興王之始，首冊蕭何，自此大定寰區(qū)，廣開基業(yè)，立龍圖三十代，躡麟趾四百年，日月重明，乾坤交泰。雖自無為之主，乃開致理之臣。

觀光順化衛(wèi)國功臣上柱國樂浪王政丞食邑八千戶金傅，世處雞林，官分王爵，英烈振凌云之氣，文章騰擲地之才，富有春秋，貴居茅士，六韜三略，恂入胸襟，七縱五申，撮歸指掌。我太祖始修睦鄰之好，早認余風，尋頒駙馬之姻，內(nèi)酬大節(jié)，家國既歸于一統(tǒng)，君臣宛合于三韓，顯播令名，光崇懿范。

可加號尚父都省令，乃賜推忠順義崇德守節(jié)功臣號，勛封如故，食邑通前，為一萬戶。

有司擇日，備禮冊命。

主者施行

——開寶八年十月日

大匡內(nèi)議令兼總翰林臣翮宣奉行

奉

敕如右，牒到奉行。

——開寶八年十月日

侍中署

侍中署

內(nèi)奉令署

軍部令署

軍部令無署

兵部令無署

兵部令署

廣評侍郎署

廣評侍郎無署

內(nèi)奉侍郎無署

內(nèi)奉侍郎署

軍部卿無署

軍部卿署

兵部卿無署

兵部卿署

告 推忠順義崇德守節(jié)功臣尚父都省令上柱國樂浪都王食邑一萬戶 金傅

奉

敕如右，符到奉行。

主事無名

郎中無名

書令史無名

孔目無名

——開寶八年十月日下

下附敕授告身格式與上文作對比：(6)敕授告身格式引自樸宰佑《高麗時期的告身和官吏任用體系》，參見盧明鎬等《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下冊(研究圖版篇)(首爾大學出版部2011年版第59頁)。

敕 云云 可某官

年 月 日

中書令具官封臣姓名 宣

中書侍郎具官封臣姓名 奉

中書舍人具官封臣姓名 行

奉

敕如右 牒到奉行

年 月 日

侍中具官封名

黃門侍郎具官封名

給事中具官封名

月 日 時敕都事受

左司郎中付某司

吏部尚書具官封名

吏部侍郎具官封名

尚書左丞具官封名

告具官封名 奉

敕如右 符到奉行

主事姓名

吏部郎中名

令史姓名

書令史姓名

年 月 日下

告身主體文字的前半部分，稱為“詞頭”或“命詞”，內(nèi)容為“稱揚德澤，褒美功業(yè)”或皇帝對受告者才能的認可褒獎之類。[6]9從文書中“敕”“敕如右，牒到奉行”“敕如右，符到奉行”三處可以看出，該告身的基本格式應(yīng)為敕授告身格式。然而，此告身并非完全遵照唐代敕授告身的格式。文中“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边@一內(nèi)容并非敕授告身應(yīng)有的內(nèi)容。根據(jù)《通典》所載：“凡諸王及職事正三品以上，若文武散官二品以上及都督、都護、上州刺史之在京師者，冊授。(諸王及職事二品以上，若文武散官一品，并臨軒冊授；其職事正三品，散官二品以上及都督、都護、上州刺史，并朝堂冊。訖，皆拜廟。冊用竹簡，書用漆。)五品以上皆制授。六品以下、守五品以上及視五品以上，皆敕授?！盵2]361“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睉?yīng)出現(xiàn)于冊授告身中。

從前文對金傅身份的介紹，以及告身文本中其“推忠順義崇德守節(jié)功臣尚父都省令上柱國樂浪都王”(7)根據(jù)《三國史記》記載，隋朝、唐朝對新羅國王冊封封號中有“樂浪郡王(公)”這一封號，參見金富軾：《三國史記》卷4-8·新羅本紀(首爾大學奎章閣藏(奎貴3614)，1760(英祖三十六年)憲宗實錄字版本。)筆者判斷高麗太祖授予金傅該封號應(yīng)是沿用隋唐時期新羅王所獲封號。的封號可以看出，若依唐制，與其身份相符的告身必定是冊授告身。而《金傅告身》實際上出現(xiàn)了文書主體為低級官員所用的敕授告身格式，并又混雜冊授告身用語的情況。《金傅告身》出于什么緣由而出現(xiàn)混用的情況？《高麗史》中對高麗初期官制有如下敘述：“高麗太祖開國之初，參用新羅泰封之制，設(shè)官分職，以諧庶務(wù)。然其官號或雜方言，蓋草創(chuàng)未暇革也。二年，立三省、六尚書、九寺、六衛(wèi)，略仿唐制。成宗大新制作，定內(nèi)外之官，內(nèi)有省、部、臺、院、寺、司、館、局，外有牧、府、州、縣，官有常守，位有定員，于是一代之制始大備?！盵7]2403在第五代王景宗之后的第六代王成宗“大新制作”后，高麗朝的官制才基本完備。學者龔延明認為高麗初期的官制至景宗進入下一階段，開始改革。[8]123但從《金傅告身》的內(nèi)容來看，至少在景宗初期，高麗官制仍未全面改革。在官制尚未完善的情況下，引入唐代告身制度使用時，很可能由于對制度的了解不全面而導(dǎo)致如《金傅告身》所見格式混雜的情況。

除了在格式上與唐代告身有差異外，《金傅告身》在后半部分對告身文書制詞者與程序執(zhí)行者的記錄上，也與唐代告身有較大差異。這是因為此時高麗官制尚未進行系統(tǒng)性的改革，在中央官制的設(shè)置上與唐代三省制有較大不同。以下依據(jù)《高麗史》對高麗官職的敘述，對《金傅告身》中所出現(xiàn)的各類官職進行梳理，并嘗試對此告身的制詞與執(zhí)行程序進行還原。

首先是制詞者，從“大匡內(nèi)議令兼總翰林臣翮宣奉行”可知，負責制詞的大臣官職為內(nèi)議令兼總翰林，“大匡”為其官階名。[9]2471“內(nèi)議令”為“內(nèi)議省”之長官，《高麗史》載：“門下府，掌百揆庶務(wù)。其郎舍掌諫諍封駁。國初稱內(nèi)議省?！盵7]2404此時的“內(nèi)議省”即為后來的門下府，掌管一切事務(wù)，是統(tǒng)領(lǐng)整個高麗中央行政體系的機構(gòu)。內(nèi)議省除了長官內(nèi)議令外，其下還設(shè)置侍中。從文書可以看到，王下令為金傅加號尚父都省令后，內(nèi)議令負責制詞，而后交由一系列官員審閱署名。

審閱的官員如下：首先是兩位“侍中”，文書中未指明兩位“侍中”隸屬哪一部門，根據(jù)制詞者為內(nèi)議省長官內(nèi)議令，以及高麗初期的中央行政體系可以推斷，第一個“侍中”應(yīng)指內(nèi)議省侍中，第二個“侍中”留待下面分析。而后，交由“內(nèi)奉令”?！陡啕愂贰分袑ⅰ皟?nèi)奉省”記述于“尚書省”一條之下：“尚書省，太祖仍泰封之制，置廣評省總領(lǐng)百官，有侍中、侍郎、郎中、員外郎。(太祖時又有內(nèi)奉省。《三國史》云內(nèi)奉省即今都省，沿革與此不同。)”[7]2408從文本可知，在署名中，確實存在“廣評省”與“內(nèi)奉省”并存之情況，而廣評省處于內(nèi)奉省之上，(8)依據(jù)文本中“廣評侍郎署”在“內(nèi)奉侍郎署”之前推斷。據(jù)此推斷，第二個“侍中”應(yīng)指廣評侍郎。在內(nèi)奉令后為“軍部令”與“兵部令”，《高麗史·百官志》中“軍部令”與“兵部令”條對于“軍部”這一機構(gòu)的記述模糊不清。在《高麗史·百官志》“兵曹”條下有如下記載：“太祖元年，置兵部令、卿、郎中，后稱兵官，有御事、侍郎、郎中、員外郎，其屬有庫曹。(太祖元年，有徇軍部令、郞中。十六年，有兵禁官、郎中史。光宗十一年，改徇軍部為軍部，其職掌未詳，疑皆是掌兵之官，后并廢之。)”[7]2412可以確定的是，兵部從太祖元年開始即存在，雖經(jīng)過幾次名稱變革，但一直存在。軍部原為太祖時期的徇軍部，在第四代王光宗時改稱軍部，因而在《金傅告身》中所見官職為“軍部令”，即軍部之長官。然而，對于軍部的職掌與兵部的差異，軍部具體廢置時間均未記載。只能籠統(tǒng)地認為，兵部與軍部在職掌上應(yīng)是相似的，均為武選、軍務(wù)等事務(wù)。從金傅的封號“推忠順義崇德守節(jié)功臣尚父都省令上柱國樂浪都王”可以看出，其官職封號屬于武官之職稱封號，因而列歸“軍部”與“兵部”官員審閱署名。在經(jīng)過上述機構(gòu)官員審核后，文書交由下級官員“主事”“郎中”“書令史”“孔目”制成“符”發(fā)放給告身的主人金傅。

從“牒到奉行”與“符到奉行”兩句的用詞可以看出，告身文書在制作與下發(fā)的過程中，至少經(jīng)過一次的“復(fù)本”制作，在《金傅告身》文本中，通過官員審閱的“牒”將制作為“符”并發(fā)放給金傅，作為其官職與封號的身份憑證。

綜上，此通告身文書從產(chǎn)生到執(zhí)行下發(fā)的整個流程大致可梳理為：王下令授官或封號于某人，內(nèi)議令奉命制詞制成牒后交由內(nèi)議省侍中、廣評省侍中與侍郎、內(nèi)奉令與內(nèi)奉侍郎以及負責武官事務(wù)的兵部令和兵部卿、軍部令和軍部卿分別審閱后，交由主事、郎中、書令史和孔目再次制成符發(fā)放給告身所有者金傅。此外，由于文書中提到“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边@一冊授告身的內(nèi)容，不排除實際情況中，告身被制作成冊并舉行了冊授儀式授予金傅此告身。

以上，參考不同史籍所收錄的《金傅告身》進行了文書的復(fù)原，并結(jié)合《高麗史》對文本中所提及的各類官職的梳理，對高麗初期的官制以及高麗告身制度的執(zhí)行程序進行了研究與梳理。通過與唐代告身格式的比較，可以看到，高麗初期的告身在內(nèi)容和格式上都受到了唐代制度的影響，高麗在“仿唐制”時，將唐代制度與朝鮮半島政權(quán)的傳統(tǒng)制度進行融合，內(nèi)化為高麗王朝自己的制度體系。

二、高麗中期的《慧諶告身》及文書流程

《慧諶告身》形成于高麗高宗三年(1216)。史籍中關(guān)于慧諶的記述極少，僅在韓國全羅南道康津郡城田面月南里月南寺舊址有一塊高宗二十二年(1235)建成的碑，記述了僧人慧諶的事跡。此碑由高麗后期代表性文人李奎報所建，金孝印書寫。根據(jù)碑文內(nèi)容，可知僧人慧諶出生于鄉(xiāng)貢進士之家，在科舉及第后出家，后成為修禪寺第二代施主，為真覺國師。由于與武臣政權(quán)時期的實權(quán)者崔瑀有著緊密關(guān)系，修禪寺成為當時第一寺院?！痘壑R告身》為高麗高宗三年，高宗授封慧諶大禪師之告身文書。該文書是韓國告身文書中歷史最悠久的原文書，現(xiàn)收藏于全南順天市松廣面松廣寺，是韓國國寶第43號?！痘壑R告身》文書為帛書，由七張繡有花紋的綢緞相接而成，長352cm，寬35cm。文書以行書體書寫，保存狀態(tài)差，文書內(nèi)容缺損較為嚴重。(9)詳見《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上冊(?？弊g注篇)(首爾大學出版部2011年版第56頁)?！恫芟剿蓮V寺史庫》中記載的告身文本對缺損有所補充，補足了原文書的部分缺損。(10)《史庫》編撰時原文書前五行已佚失，學者猜測是在編撰時找到了《慧諶告身》文書的復(fù)本或是再寫本。詳見《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上冊(?？弊g注篇)(首爾大學出版部2011年版第57頁)。

由于筆者無法接觸到《曹溪山松廣寺史庫》，《慧諶告身》之文本引自《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上冊(校勘譯注篇)[10]一書，對照原文書圖片還原告身文書原本格式(11)文本中下劃線部分為原文書缺損，通過《曹溪山松廣寺文庫》補足缺損部分?！鮾?nèi)有文字部分為原文書缺損或模糊，而通過《曹溪山松廣寺文庫》補足缺損或模糊部分。□內(nèi)無文字即為缺損且無法補足部分。如下：

門下 秦后尊羅什之說法 奉

待以師禮 隋皇重靈干之禪

定 召主于道場 惟帝王之尊。

僧 在古今而同軌 茍有離倫□

開士 盍頒進律之異恩 禪師

堪戒行氷清 襟靈玉潔早脫

煩惱之縛 高參覺苑之游不由

靈山之拈花 得法眼藏 不暇

少林之立雪傳自心燈 拭明鏡之光

□無塵可侵 觀止水之淵 而波浪

不動 專提祖印 開示妙門 法流

簷葍之林 行副苾蒭之范 淡泊

如瀉水 洋洋乎盈耳哉 待問而

撞鐘 循循然誘人也 實謂三劫之

鴻愿 豈唯一世之儀鐫 雖真人

□無名焉 遠在兒孫之香火□

命依必有尊也 特加緇秩之丕模

可特授大禪師 於戲 崇真所謂為

邦 示賞所以勸善 尊行慕道 朕

盡禮以命師 弘法利人 師乃竭力

而護朕 佳諧乃職 永孚于法

主者施行

貞佑四年正月 日

金紫光祿大夫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修文殿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判兵部事臣 崔(草押)

朝散大夫尚書兵部侍郎充史館修撰官知制誥臣 李(草押)

門下侍郎平章事

給事中 玄 (草押)等言

制書如右 請奉

制附外施行 謹言

貞佑四年正月 日

制 可

禮部尚書

□部侍郎

尚書左丞

告大禪師 奉被

制書如右 符到奉行

禮部郎中

主事 樸 □

令史 韓 □

書令史 黃 □

乙亥九月十三日下

下附制授告身格式與上文作對比(12)制授告身格式引自樸宰佑《高麗時期的告身和官吏任用體系》，參見盧明鎬等《韓國古代中世古文書研究》下冊(研究圖版篇)(首爾大學出版部2011年版第62頁)。：

門下 具官封姓名 德行庸勛 云云 可某官

主者施行

年 月 日

中書令具官封臣姓名 宣

中書侍郎具官封臣姓名 奉

中書舍人具官封臣姓名 行

侍中具官封臣名

黃門侍郎具官封臣名

給事中具官封臣名 等言

制書如右請奉

制付外施行 謹言

年 月 日

制可

月 日 都事姓名受

左司郎中付某司

尚書令具官封名

左仆射具官封名

右仆射具官封名

吏部尚書具官封名

吏部侍郎具官封名

吏部侍郎具官封名

左丞具官封名

制書如右 符到奉行

主事姓名

吏部郎中具官姓名

令史姓名

書令史姓名

年 月 日下

告身前部分仍為“命詞”，而“主者施行”“制書如右”等表明此文書應(yīng)屬于告身文書中的制授告身一類。相比高麗初期的《金傅告身》，這通高麗中后期的《慧諶告身》無論是在格式上還是在文書內(nèi)容上，都更加規(guī)范化和系統(tǒng)化。此時高麗官制經(jīng)過成宗“大新制作”改革，基本上建立了與唐代三省制為基礎(chǔ)的中央行政體系。除此之外，成宗之后的幾代王也陸續(xù)整頓官制。雖然《金傅告身》與《慧諶告身》形成年代不同，但大體來看，其執(zhí)行的程序相似，在此不再贅述《慧諶告身》的具體制詞與執(zhí)行程序。

值得注意的是，《慧諶告身》中制詞者與執(zhí)行者官職名稱的變動。從“金紫光祿大夫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修文殿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判兵部事臣 崔(草押)”與“朝散大夫尚書兵部侍郎充史館修撰官知制誥臣 李(草押)”兩處可以明顯看出，存在幾處變動。其一，中央機構(gòu)名稱的變動?！陡啕愂贰ぐ俟僦尽分杏涊d，成宗“大新制作”時的內(nèi)史門下省在“文宗十五年，改中書門下省”[7]2404，這一改動在告身中可以體現(xiàn)。其二，官員的官、職、差遣分離現(xiàn)象。如“金紫光祿大夫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修文殿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判兵部事臣 崔(草押)”中，“金紫光祿大夫”為其官階，“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修文殿大學士監(jiān)修國史”為其職，“兵部事”為其差遣?！俺⒋蠓蛏袝渴汤沙涫佛^修撰官知制誥臣 李(草押)”中，“朝散大夫”為其官階，“尚書兵部侍郎”為其職，“史館修撰官知制誥”為其差遣。由此可以判斷，《慧諶告身》的制詞者應(yīng)為李氏。以上兩處變動，體現(xiàn)了高麗王朝的職官制度受到北宋職官制度的影響。體現(xiàn)于《慧諶告身》中，最為明顯的即為官、職、差遣分離現(xiàn)象。(13)關(guān)于北宋前期職官制度的官、職、差遣分離現(xiàn)象，詳見鄧小南《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第一章“官人授受之別，有官、有職、有差遣”(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顧弘義《宋前期文官的官、職、差遣之名實轉(zhuǎn)換舉隅》(《河北大學學報》2022年第4期)。

隨著高麗王朝國家體制的發(fā)展與完善，高麗王朝中后期形成的《慧諶告身》，相比初期的《金傅告身》要更加完善、系統(tǒng)。通過告身文本，可以看到高麗官制受到中國王朝更迭的影響，從初期仿唐制并混雜前朝新羅等制度的情況向仿宋制轉(zhuǎn)變。北宋前期官制官、職、差遣分離的特征可以在《慧諶告身》中看到。

三、高麗末期的《申祐王旨》及其文書體式變遷

高麗末期的告身文書僅有《申祐王旨》一通，以原本形態(tài)留存?！渡甑v王旨》(14)因文書以“王旨”開頭而命名為《申祐王旨》，從文書的內(nèi)容與格式來看，文書為人事任命文書，因此也可稱為告身文書。形成于忠惠王五年(1344)。史籍中關(guān)于申祐的記述極少，據(jù)僅有的記載可知，申祐為慶尚道尚州人，官至護軍，其父申元濡曾任高麗朝版圖判書一職。[11]437《申祐王旨》為高麗忠惠王五年(忠穆王即位年)，忠穆王任命申祐為神虎衛(wèi)保勝攝護軍之任命文書。(15)《高麗史》載，“忠惠王后五年。正月，行至岳陽縣，薨。二月，元子昕在元，帝命襲王位。四月，東還。五月，元遣使來冊王?！眳⒁娻嶗胫旱取陡啕愂?標點校勘本)》卷八十七《表》卷第二《年表二》(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8頁)。因此，此通王旨為忠穆王東還高麗后制作的忠穆王任命官員的文書。該文書是韓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通“王旨”文書，由韓國個人收藏家所藏?！渡甑v王旨》原件為長61.3cm，寬55.6cm的手寫紙本文書，保存狀態(tài)較好，文書內(nèi)容完好保留。(16)對于現(xiàn)存《申祐王旨》文書的真?zhèn)?，學界仍存爭議。參見川西裕也《高麗末·朝鮮初任命文書體系的再檢討》(《朝鮮學報》2011年第220輯)。

根據(jù)《申祐王旨》原件還原其文本如下：[12]

王旨

申祐為神虎衛(wèi)

保勝攝護軍者

至正四年四月廿九日

(駙馬高麗國王印)

從《金傅告身》和《慧諶告身》這兩通告身來看，高麗前中期的告身基本上還是沿用唐制告身的格式。而到了高麗末期，《申祐王旨》的內(nèi)容與格式明顯不同于上述兩通告身文書。

根據(jù)上文《申祐王旨》整理可得，高麗末期告身文書體式為：以“王旨”一詞開頭，記錄被授官人姓名、職銜和文書簽發(fā)日期并加蓋王印。這與唐制告身的體式：“以褒揚被授官者的誥文開頭，記錄被授官人姓名、職銜和文書簽發(fā)日期，經(jīng)手文書的各級官員連署加押”相比，最明顯的特點是刪去了開頭的誥文和末尾的官員署名。

《申祐王旨》在內(nèi)容與格式上，已不同于唐代冊授告身或敕授告身，而與元代宣命文書的格式有較大相似之處。若將《申祐王旨》與元代宣命文書的格式，即“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某授某職。宜令準此。年月寶日。”[13]對照可知，《申祐王旨》在體式上基本參照了元代的宣命文書。從王旨文書記錄的年號“至正四年”以及“駙馬高麗國王印”兩處，結(jié)合史實可知，當時高麗作為元的駙馬國，統(tǒng)治秩序受到元的影響與干涉。在任命文書的內(nèi)容與格式上，也不再采用原有的唐代告身文書形式，而形成了與元代文書內(nèi)容與格式相似的新文書形式“王旨”。

根據(jù)《高麗史》的記載，“忠烈王五年五月，元中書省牒云：‘據(jù)來文行移體例照得，品同往復(fù)用平牒，正、從同。三品于四品并今故牒，六品以下皆指揮。四品于五品用平牒；于六品七品今故牒，八品以下皆指揮。如回報，四品于三品牒呈上，六品以下并申。六品于四品牒呈上，七品以下并申。凡干公事，除相統(tǒng)屬并須指揮外，若非統(tǒng)屬，照依前項體式行移?！盵14]2665在忠烈王五年(1279)，元朝曾向高麗下牒規(guī)定其行移體例。樸竣鎬先生認為這里提到的“今故牒”和“牒呈上”等都是元代具有代表性的公文書體例，因此主張高麗根據(jù)此牒全面接受了元的公文書體例。[15]

如上述，在高麗末期，由于受到元朝統(tǒng)治的影響，高麗告身文書的體式不再使用唐宋告身文書體式，改用元代的文書體式。這種新出現(xiàn)的“王旨”體式，不僅存在于高麗末期，也影響了王朝更迭后的朝鮮。

綜合上文對三通文書內(nèi)容與體式的梳理，高麗王朝三通告身的格式可以還原如下：

表1 《金傅告身》《慧諶告身》《申祐王旨》的告身格式還原及比較

雖然《金傅告身》《慧諶告身》和《申祐王旨》都是高麗王朝的告身，但三通告身形成時間、文書的格式與內(nèi)容、文書主人身份等都存在較大差距。憑此三通告身雖無法直接推斷高麗王朝時期告身文書的具體演變過程，但體現(xiàn)了唐、宋、元三代對三通告身的影響及其所發(fā)生的變化，以及高麗王朝為了使文書與其政治結(jié)構(gòu)更適配而進行的改變都能在文書中體現(xiàn)。

四、余論

高麗建國初期采用告身文書作為任命文書。從格式上看，高麗王朝使用了冊授與敕授兩種告身文書格式。高麗王朝建立初期，對中國政治及公文書制度的接納與學習，其目的是建立和完善高麗王朝自身的統(tǒng)治體制。一方面，通過與唐代告身格式的對比可以看到，高麗告身無論是格式還是發(fā)放程序都有所不同。高麗初期的《金傅告身》，除了其本身文書格式的混雜，雖然模仿了唐代告身文本的格式，其發(fā)放程序部分仍沿用高麗本身的官制體系，并且在程序上進行了一定的簡化。如唐代告身中宣、奉、行三個程序分別由中書省的中書令、侍郎和舍人完成，而在《金傅告身》中這三個程序均由“大匡內(nèi)議令兼總翰林臣翮”一人完成。《慧諶告身》同樣如此。在唐代制授告身格式中的“制可”后，有七位官員的署名。而在《慧諶告身》中，“制可”后，僅有三位官員的署名。這樣的簡化是與高麗中央行政體系實際相結(jié)合而形成的。在學者丸山裕美子的研究中，其對唐代告身與日本位記的格式研究也得出相似的結(jié)論，即日本位記在模仿告身格式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本國的實際進行了簡化。

在高麗末期，中國對高麗的影響更為明顯。受元朝統(tǒng)治的影響，告身文書在體式上發(fā)生了較大變化，由前中期的唐宋體式轉(zhuǎn)變?yōu)樵w式。本文所分析的《申祐王旨》在體式上參照了元朝的宣命文書體式。筆者認為，由于告身文書體式的變化發(fā)生在元朝控制干涉期這一特殊時期，很可能是高麗在元朝的控制之下，接受并應(yīng)用了元代公文書體例。日本學者川西裕也先生對麗末鮮初任命文書體系有豐富的研究成果，對于高麗末期告身文書體式變化的問題，他認為，雖然不能明確判斷官教的文書形式是否受到元的直接影響而形成，但可以認為其頭辭和敘任文言是在元干涉期定型的。[16]若結(jié)合川西先生的研究成果來看，本文所論證觀點仍需更多的論據(jù)支撐，對于高麗末期告身文書與元統(tǒng)治之間的關(guān)系，仍需進一步論證。

本文利用高麗朝遺存的三通告身文書，通過梳理其內(nèi)容、體式以及文書流程等，分析了高麗時期告身文書的體式變遷，探究了其變化的原因。高麗前、中、后期三通文書體式的變遷，主要是受到了不同朝代官制、文書體式變化的影響而發(fā)生的變遷。高麗告身文書在不同時期，不同程度上都受到了中國制度的影響，這種影響是持續(xù)和不斷變化的。而高麗王朝在借鑒中國的告身制度時，也并非簡單地搬運，而是在運用過程中，結(jié)合自身的政治結(jié)構(gòu)不斷地進行調(diào)試，將源自中國的公文書內(nèi)化為適用于高麗王朝政治統(tǒng)治的體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