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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光曲

    2022-12-02 02:40:24西京茜茜吐泡泡
    南風(fēng)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南星太守小白

    文/西京 圖/茜茜吐泡泡

    你看他多像彩云,飄然來又飄然去,可誰知道今日云明日又是否一定來呢。

    1.

    “花不應(yīng)該開在那里?!彼耷鍒A這樣說,她斜靠在軟榻上,身上還蓋著梅花白絨的毛毯。

    人人都知道近日來貴妃的病越發(fā)嚴(yán)重,甚有太醫(yī)同陛下說娘娘許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陛下發(fā)了好大一通氣后被娘娘喚進(jìn)屋內(nèi),娘娘靠在陛下的懷里軟聲說:“陛下,臣妾想看紅梅了?!?/p>

    陛下當(dāng)即讓人移摘紅梅在貴妃的寢宮里。

    但貴妃的精神并不好,總是懨懨地靠坐著看窗外的花。而今日貴妃的精氣神卻格外的好,面色也紅潤。老嬤嬤心下一驚,叫人去太醫(yī)院找太醫(yī),自己則去和娘娘聊天。

    “那娘娘覺得這花得開在哪兒呢?”嬤嬤問道,宿清圓抱緊懷里的手爐:“她當(dāng)是得開在宮墻外頭,那春日的雀兒才尋得見啊?!?/p>

    炭火微燒,宿清圓只覺得自己有些乏了。

    她夜里多夢,夢到一個晃蕩湖光的小屋,屋門口也許是有一只船??堪?。夢里的宿清圓只在湖光邊站著,湖光盡頭是一個身影,朦朧模糊,卻怎么也看不清。

    她想追上那個人,可怎么也追不上。

    宿清圓入宮時只有十八歲,穿一身淺翠色的衣裙,發(fā)鬢間簪串茉莉花,眉眼含笑。高坐在上的帝王對這如同新芽般動人的姑娘一見傾心,當(dāng)即封了個貴人。這可是史無前例的厚賞,大家都覺得宿清圓是個有福氣的。

    也確實,入宮三載便已然是貴妃。若非這場大病,她許是可以走的更遠(yuǎn)。

    宿清圓年少時曾有過一段奇緣。

    她閨房外種著一株極高的洋槐樹,花期時便有白色的槐花飄灑落下。府上的婢子剪來園中新鮮的桃樹枝插在窗口的凈瓷瓶里,風(fēng)一來它就扭倒在瓶中。

    一個雨后的晚夜,宿清圓照常在園里散步。葳蕤燈火在竹燈籠中搖曳,晃動著小流蘇的影子也長長短短,掛壁珠玉碰撞和少女腰間環(huán)佩一般清脆。

    黃昏墜過四方的院墻不見。

    “誰。”宿清圓輕抬眸子,她停住腳步四下張望。婢子問:“姑娘,怎么了?”

    宿清圓看四周無人,假山上的花草都被風(fēng)吹動,她在方才嗅到一陣好聞的山百合香。可這周圍沒有人,她甩甩頭:“沒事,許是我多慮了?!?/p>

    婢子以為她是因為要入宮的事情在鬧脾氣,小聲安撫:“姑娘,奴婢也知道姑娘心里不情愿,但是那是入宮啊……”

    宿清圓不想聽婢子的勸說。她兩耳不聞地繼續(xù)往前走去,只輕飄飄落下一句:“你不必跟著我了,我想獨自走走。”

    婢子只好站在原地,看著宿清圓的身影沒入假山重疊的地方。

    山石上方的松枝迎客,父親在園里圈養(yǎng)白鶴,一汪碧水上白鶴被剪掉羽踩在岸邊近水的地方,鶴看見宿清圓,宿清圓也看著它許久,最后伸出手想要去摸那白羽。

    鶴卻一振翅飛離了岸邊,落在了水池中心的蓮花石座上。

    這般場景倒是讓宿清圓嘆氣:“鶴呀鶴,你又能飛哪里去呢,還不是就在面前這片水塘?!?/p>

    “那你想飛出去嗎?”少年的聲音響起在假山后,后院中突然出現(xiàn)一外男,嚇得宿清圓連忙躲到樹后面,一臉防備地看著那假山后的少年。

    少年一身灰色的短打,扎著高馬尾,他眉間是少年江湖的俠氣,就像是外頭自由的狼一樣詢問被圈養(yǎng)的鳥:“你不自由嗎?”

    宿清圓躲在湖邊老柳后面,背靠著樹干不去看少年:“這同你有什么干系,你是何人!再不離去我就叫人了?!?/p>

    少年垂下眸子,他揚起笑臉說道:“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來實現(xiàn)你夢的神靈?!?/p>

    宿清圓被這蹩腳的謊言逗笑了:“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嗎?拿這種理由來騙人。”

    少年卻還是執(zhí)意說自己是神靈,還說的有頭有尾:“你做了一個夢,夢里你不想進(jìn)宮,說要找一個情投意合的良人嫁了。你在花節(jié)向花神祈愿說要一個人在春日牡丹開花的時候來帶你走。”

    這話說的讓宿清圓自己都不確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過這樣一個夢,但她也難以否認(rèn)自己在等一個人帶她走,就像紅顏話本里面說的一樣帶著她去浪跡天涯,這一生無拘無束。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你這神未免穿著也太潦草了。沒有金環(huán)玉佩,也無彩衣飄帶?!憋L(fēng)吹拂過宿清圓的臉龐,青絲和楊柳一起揚起。

    少年撓了撓頭,片刻他告訴宿清圓說:“那等明日我換件彩衣再來吧。”

    之后少年好似離去了,宿清圓從楊柳后面探出頭來,草地?zé)o痕,那個少年就好像沒有來過一樣,宿清圓的心里卻覺得空落落。

    這神好生木訥,縱然沒有彩衣,只要多語幾句說不定自己就和他走了。

    你看他多像彩云,飄然來又飄然去,可誰知道今日云明日又是否一定來呢。

    宿清圓懷著心思入睡,之后幾日她沒有再遇見那少年,也許只是少俠一時興起的逗弄罷了。

    宿清圓手里的繡品停停歇歇,她呢喃:“世人多無情,倒不如不遇見不相識的好?!?/p>

    “小姑娘家家,哪里來那么多哀怨呢?!鄙倌甑穆曇魪姆可享懫?,宿清圓抬起頭,那一天她確實看見了神使。少年束著發(fā)髻,眉心一點紅朱砂,彩衣環(huán)佩,背靠祥云坐在瓦背上,臉上帶著笑意看著自己,聲音清朗;

    “你看看,現(xiàn)在像神靈了嗎?”

    少年從屋檐上輕飄飄落下來,彩衣隨風(fēng)起,下一刻他仿佛就要遠(yuǎn)去。宿清圓傻愣愣地看著少年,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手里的繡品都不知道放哪里去。

    對方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道:“你在繡什么,給我看看好嗎?”

    宿清圓平白有些惱羞成怒,她把繡品往身后一藏:“我憑何要給你看,女兒家的繡品,只能給自己的郎君看?!?/p>

    少年看宿清圓這板正樣子覺得有趣,他也就配合地轉(zhuǎn)過身去:“好,那本神就不看了。你還記得你此前說的話嗎?”

    宿清圓當(dāng)然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當(dāng)時說的話,手指拽著繡布:“人不可言而無信,你既已穿彩衣,那便帶我走吧?!?/p>

    風(fēng)輕輕吹過小院,撥動樹葉沙沙,宿清圓只覺得自己從耳朵紅到了腳底,說出如此放浪的話來,全然丟了嬤嬤教導(dǎo)的矜持禮節(jié)。

    她想這定然是隨母親的性格,母親是塞外人,追逐水草和羊群,她的性子大膽且豪邁。也許當(dāng)年父親也是這樣和母親說的吧。

    “和我走吧,我?guī)闳ブ性!?/p>

    2.

    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宿太守的嫡女失蹤了。懸賞通緝的文書掛滿了全城,離奇的是太守府上下沒有人知道小姐是怎么離開的。

    說書先生板一拍便編了一段故事出來,說是這宿娘子遇見了神仙,隨神仙去仙山了。這一番說辭好比那些纏綿的話本故事。

    宿清圓當(dāng)日跟著少年走了,對方給她披上一件麻布外衣說讓她在日落時分從側(cè)門出去,側(cè)門接通著一條河流,他會在掛著一盞紅燈籠的船上等她。

    宿清圓抓住又要離開的少年的衣袖問:“等等,我應(yīng)該怎么稱呼你啊?!?/p>

    少年一愣,眼底閃過一絲落寞,但很快他揚起笑容:“哼哼,本神就是無所不能的小白大仙。”他映著光,光落在他的飾品上,像雨后的虹色般。

    日頭落過四角的窗,直到宿清圓看不見,她披上那件麻布外衣避開下人從側(cè)門出去,外面人很少,青石階邊上有一只小舟,亮起的紅色燈籠就像是被掬起的黃昏般。

    船頭坐著的小白穿著蓑衣,吊著一根狗尾草,長蒿支在身邊,眼睛就像落在人間的星星一眼看著宿清圓。

    宿清圓提著裙子小跑到小舟前,小白看見她便站了起來,對宿清圓伸出手:“來?!彼穆曇艉軠厝幔袷菬煵ㄉ㈤_在河水里。

    那是值得信任的人,宿清圓心里莫名這樣想著。她遞上自己的手,小白扶住自己的手腕,把自己牽上小船。

    小小的船篷,少女蜷起腿坐在里面。穿著蓑衣的少年船夫一撐桿,小舟慢慢悠悠地向前駛?cè)ァM忸^街邊的燈火和風(fēng)景都被小船囊括,宿清圓可以從船篷拱形的視野里看見院子里看不見的風(fēng)景。

    叫賣的商販,小攤的熱氣,孩童耍鬧時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戀人手里相印的燈籠。還有撐桿劃船的少年船夫。

    小白察覺到宿清圓的視野微微轉(zhuǎn)過頭,他仰起臉對著宿清圓笑,晚間的風(fēng)吹起他柔順的發(fā)絲,人間的光影被他壓在身后。

    他比人間更吸引人。

    宿清圓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這個想法出現(xiàn)得太自然。她用微涼的手捂住發(fā)燙的臉頰,宿清圓想小白可能真的是神仙。

    不然自己怎么那么輕而易舉的就被他吸引呢。

    護(hù)城河的河水連通城外的河流,船逐漸遠(yuǎn)離燈火,四周暗沉下來,黃昏早被水吞沒,此時黑色的夜里只有紅燈籠亮著微光,在河水中倒影出被吞沒的黃昏。

    小船行過一個門洞,宿清圓眼見高大的城門被甩在身后,她出聲詢問:“我現(xiàn)在可以出來看看嗎?”

    小白:“嗯,出來看看月亮吧,今天的月亮很美。”

    宿清圓小心地從船篷里出來,船頭放著一張小馬扎,宿清圓就坐在那上面。春日尚還微冷的風(fēng)吹拂過臉龐,周圍是茂密的蘆葦和平靜的河道。

    夜空很晴朗,沒有云去遮擋星星。草叢里傳來蛙聲,宿清圓抱住自己的膝蓋看那高掛著的紅燈籠。

    “為什么要掛紅燈籠呢?”

    小白的船篙劃動著漣漪波瀾,攪亂水中月,他聽見宿清圓的問題,眉眼里是說不出的溫柔:“傳說天神會駕一葉舟在銀河上,為了能讓人間的愛人看見,便在船頭高掛一盞紅燈籠,愛人在人間見著天上的紅燈籠,便知道是天神來了?!?/p>

    宿清圓抬頭去看那燈,伸出手想要觸碰,但只能抓到一手風(fēng)。風(fēng)繾綣過少女的衣袖,撥動裙擺,小白聽見少女說:“那小白你掛這燈,是也希望你人間的愛人看見嗎?”

    小白看不清少女的表情,他不做回答,但少女又問道:“畢竟小白也是天神啊,小白你有人間的愛人嗎?”

    這一次少年不再沉默,他輕聲認(rèn)可:“嗯,我也希望我的愛人看見,看見掛著紅燈籠的船,知道我來了?!?/p>

    他的語氣太過傷悲像是鈍刀一樣讓宿清圓心里一疼,她覺得頭微微發(fā)痛,用手摁住頭,坐在那里久久不語,風(fēng)依舊吹著小舟駛向那溪光搖晃的地方。

    小白行過蘆葦蕩,在水道環(huán)繞的深處有一片小洲,它很隱蔽只有行舟至此放才能看見,小洲上是一間小屋。

    小白把船停在洲邊上,他將船拴好,然后伸手把宿清圓牽下來。宿清圓踩在微軟的泥地上好奇地打量這里。

    這兒不大,用枯枝圍了一個小院出來,竹子做的院門上還掛著一些飾品。不需要掌燈,月色就剛好。小白推開門帶她走進(jìn)小院里,宿清圓才發(fā)現(xiàn)這院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方小菜田種著青翠的白菜,石子圍成圈可以聽見雞群走動的聲音,木頭小桌。此時祥和的只有清風(fēng)明月光臨,而宿清圓也有幸成了光臨其中的一位。

    “進(jìn)來吧?!毙“捉o屋里亮起燈,他給宿清圓收拾出床。

    宿清圓看著屋里只有一張床眨了眨眼睛:“只有一張床?”

    小白:“怎么,太守小姐還要一個人睡兩張床?”

    宿清圓搖搖頭說不是:“我是說那你睡哪里?”

    小白摸摸鼻子,他的手撓了撓頭發(fā):“神仙睡覺哪里需要床,你看看還有什么缺的,我去給你做點吃的?!?/p>

    說完人就逃難一樣跑出了房間,宿清圓也打量起這個房間,屋子里很暖和并不漏風(fēng),被子也是干凈整潔,這張床鋪得很軟仿佛怕硌傷了嬌貴的姑娘。

    屋里還放著一張梳妝臺,宿清圓打開了上頭的小木柜,里面擺放著胭脂水粉、釵環(huán)耳飾,宿清圓又去看床頭的大木箱,里面疊放著嶄新的衣裙,雖然布料沒到上佳,卻也不差。

    太奇怪了,這個屋子里關(guān)于女子的一切太齊全了,就好像這里一直在等某個女子入住一樣。

    宿清圓腦海里莫名閃過一絲古怪,小白敲響房門,宿清圓回過頭去看他。少年一只手里端著冒熱氣的粥食端到屋內(nèi)的小桌子上。

    “你先嘗嘗,是紅棗甜粥?!?/p>

    白色的粥上點綴著紅色的棗子,勺子輕輕舀起一勺,那香甜的味道連忙轉(zhuǎn)進(jìn)鼻子里。宿清圓嘗了小小一口,粥很甜很暖,入口便趕走身上的寒意。

    “好吃。”還沒等小白開口,宿清圓就小聲說道,她許是覺得太唐突了又埋頭繼續(xù)吃,只是耳根子紅暴露了此時的不自在。

    小白裝作沒看見般說:“好吃就行?!?/p>

    3.

    深夜來得自然,宿清圓吹滅燈后一直睡不著,這場逃跑太匆忙,很快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緊接著就會有鋪天蓋地的巡捕來找她。

    想到這里她下意識抓緊了被褥,她留在這里會給小白帶來太多麻煩,她得和小白說。

    “小白。你在嗎?”少女輕柔的聲音就像是飄拂的絮,小白靠在門上,他也沒有睡著所以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就在。

    宿清圓:“等天一亮,你就把我送回去吧?!?/p>

    小白問:“為什么?!?/p>

    為什么要回去呢,在外面不好嗎,你不是也喜歡嗎?

    宿清圓看著陳舊的木梁,她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不久后就撒手人寰,父親抱著她哭得幾乎站不起來。嬤嬤說母親走前最后一句話是想回塞外。父親便用冰棺存放母親的尸骨,將母親送回了大漠。

    在得知自己將會被送進(jìn)宮后宿清圓和父親爆發(fā)了一場爭吵,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為何如此惱怒了,只是大聲地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

    父親沒有多余的情緒,他低著頭畫一幅牡丹圖,輕飄飄告訴宿清圓:“為了錦繡前程。”

    一句話像抽走了宿清圓所有的力氣,她落寞離開了書房。

    “我爹肯定在找我,我不能連累你?!彼耷鍒A心里酸澀宛如吃了一顆極酸的山楂馬,滿心滿眼都是脹著:“所以你送我回去吧?!?/p>

    小白許久沒有說話,直到宿清圓都快睡著了他才像從泥潭里爬出來一樣艱難地開口:“如果,我說如果,你可留下來呢?!?/p>

    宿清圓先是一怔隨后輕笑道:“如果可以留下來,我當(dāng)然很高興。其實我總覺得我們是見過的,或許你一開始說的那個夢是真的吧,我們早就見過。但是你也說了是如果?!?/p>

    “小白你啊,到底不是真的神仙?!?/p>

    對啊,我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是真的神仙,那有披著麻布衣的少年神仙呢,可我還是信任他,我們可能真的在冥冥中見過吧。

    宿清圓困了,她半睡半醒里如此想著:要是真的有神仙該多好。

    屋里是少女的夢境,屋外是少年的現(xiàn)實。小白靠在門上,他用手指在木板上無意識地畫圓,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亮的時候院里雞打鳴將宿清圓從夢里喚醒,她昨晚做了一個破碎的夢,夢里她和一個看不清臉的人騎在馬上,她用手環(huán)住對方的腰,親昵地說話??墒菍Ψ降哪槺话嘴F遮籠,怎么也看不見。

    “你醒了?!毙“渍驹陂T口,手里端著銅盆放在桌上:“來擦把臉吧。我今天送你走?!?/p>

    宿清圓迷糊地點頭,接過溫?zé)岬拿矸笤谀樕稀O词煤笮“讕е谀鞘釆y臺前,拿起妝品要替她畫。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彼耷鍒A想要自己去拿,但小白卻堅定地拒絕了,少年臉上依舊是那笑容:“神仙替你畫眉,可以帶來好運哦,說不定你就心想事成了?!?/p>

    宿清圓同意了,看著銅鏡里少年持著眉黛一點點描眉,他動作有些生澀,但畫得眉形卻好看,像是偷偷練習(xí)了許多遍。

    畫完后宿清圓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你畫得真好,比嬤嬤都要好?!?/p>

    小白:“那就好。我呢其實一直想給一個人畫眉,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

    宿清圓差點脫口而出那個人是我嗎,自從遇見小白以后她心里就像堆積出一個巨大的疑團(tuán)。小白把眉黛放回妝盒里的時候宿清圓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少女的眼睛看著自己:“我是不是早就認(rèn)識你……不對,我要是認(rèn)識你,怎么會不記得呢?”

    她的手慢慢松開,小白用手幫她理好頭發(fā),溫聲說:“那說不定我們是前世的緣分呢。要是我說我認(rèn)識你,你還和我私定終身了,你會留下來嗎?”

    小白的語氣太輕快,就像是說故事一樣。宿清圓咬著下唇,輕輕搖頭:“如果真的那樣,我更不會留下來,留下來只會害了你?!?/p>

    兩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最終小白把一只玉蘭花簪在宿清圓的發(fā)髻上柔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去?!?/p>

    小船走過來時的路,宿清圓坐在船頭,風(fēng)吹動那朵漂亮的玉蘭花。小白看著宿清圓眼里有許多復(fù)雜的情緒。

    最后小船又回到了那個小門前,小白依舊扶著宿清圓下船,本來到此就該分別,神仙也該騰云駕霧離去。

    宿太守卻在這個時候帶著官兵出現(xiàn),刀槍劍戟圍繞著小白,而宿清圓自己被婢女拉著,她聽見父親說:“大膽賊人,居然敢劫持官家小姐,給我押回去!”

    宿清圓想要掙脫開婢女的手,但她被推著走進(jìn)屋里,只能無力地喊著:“爹,不是的,是我自己要和他……”

    看著小白被押走的那一刻宿清圓腦子里只有一想法,你若真是神仙,便飛走吧??祜w走吧,別在此停留了。

    宿清圓又回到了高高的閣樓里,她望著窗上的樹枝剪影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她應(yīng)該和小白留在那湖心島上看日出月落,而不是回來。

    房門被敲響,宿清圓平靜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小白呢?”

    宿太守:“自然是在大牢里關(guān)著,劫持官家小姐的罪名可不小。”

    宿清圓有些情急,她走到自己父親面前,仰著頭看這個從來都高大的男人:“是我自己要和他走的,不管他的事情。”

    宿太守抬起手扇了宿清圓一個巴掌,她頭被打得偏過去,垂下的粉色珠花耳墜晃動,白玉蘭險些從發(fā)上掉下來。

    “嬤嬤就是這么教你的嗎,你的禮儀廉恥呢?”宿太守看著宿清圓,這么多年來父女二人的關(guān)系似乎在這一刻被推到了頂峰。

    宿清圓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半邊臉,她也不在意:“你使勁打啊,沒了這張面皮我也就不用進(jìn)宮了?!?/p>

    宿太守看著自己的女兒,她長得很標(biāo)志,一雙眼睛特別像她的母親,其他地方卻更像自己,但只要每次看到這個孩子他就會想起因為她死去的妻子。

    果然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要這個孩子。宿太守如此想到,他用手揉了揉自己的晴明穴:“你也不用激我,好好準(zhǔn)備進(jìn)宮吧?!?/p>

    說完男人就準(zhǔn)備離開,但宿清圓卻叫住了他:“我要是進(jìn)了宮,給你帶來榮華富貴,你可不可以放了小白?!?/p>

    宿太守有些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少女臉上還留著自己的手掌印,但眼里全是堅定,就好像她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才和他認(rèn)識一天都不到,就被人迷得神魂顛倒了?!?/p>

    宿清圓沒有反駁,她垂下眸子:“是,我就是認(rèn)識不到一天就被人迷得神魂顛倒了。所以你答應(yīng)嗎?”

    “當(dāng)然答應(yīng),那你好好準(zhǔn)備?!?/p>

    4.

    江湖稚子和小娘子的相遇很有趣。

    他和人打賭說自己輕功絕頂,可以摘得那守衛(wèi)重重的太守府里最高的一枝花。好友笑著指著那閣樓,閣樓的窗沿上擺著白玉瓷瓶,里面插著朵新鮮的玉蘭花。

    “那你就去將那玉蘭花取來讓我們見識見識?!?/p>

    少年在起哄里輕點腳尖,身輕如燕過那瓦背,只是轉(zhuǎn)眼間他就落在閣樓在的瓦上。玉蘭花近在眼前,少年伸手去取,卻沒想那閣樓的窗子被人打開,里頭是個小娘子探出頭來。

    兩人四目相對,小娘子剛想叫出聲就看見少年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她捂著嘴點了點頭,平復(fù)下心情后問:“你在這里做什么,這么高,你是怎么上來的啊?!?/p>

    小娘子生得標(biāo)致,一雙眼睛就好像會說話時的,亮晶晶如漂亮的寶石。

    少年摸摸鼻子:“我和友人打賭要摘著里的花?!彼噶酥改瞧坷锏挠裉m花,覺得自己耳朵脖子都在發(fā)燙,便低下頭去不敢和小娘子對視。

    “你好厲害!”小娘子有些驚訝:“那么高,你就上來了,你莫不是神仙?”

    少年覺得小娘子應(yīng)當(dāng)是沒怎么和人說過話,所以才會如此好奇。但少年終究是少年,被人夸贊后也免不得自豪:“也沒多厲害了,那個,你可以把花給我嗎?”

    小娘子點了點頭,取出了還帶水的花,她沒有立馬遞給少年而是問:“我給了你花,下次你可以帶我出去看看嗎?”

    “???”少年有些呆愣,連忙解釋:“我不是采花大盜!”

    她捂著嘴笑:“我當(dāng)然知道你不是啊,我爹把我關(guān)在這里,我都沒有出去過。你武功那么厲害,可以帶我出去看看嗎?”

    少年覺得自己應(yīng)該拒絕,但熱血未歇的他沖動地答應(yīng)了。小娘子就把花遞給了他,她一點也不怕生地說:“你答應(yīng)了,不可以反悔哦?!?/p>

    “對了,我叫宿清圓,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的清圓?!?/p>

    “你呢,你叫什么?”

    少年看著小娘子,他傻愣地捏著花說:“啊,我,我叫白南星?!?/p>

    第二日,黃昏將走的時分。宿清圓托著下巴靠在窗邊,她等了一天也沒等來那天的少年,心里罵自己蠢,才認(rèn)識了不到一會兒,說不定對方轉(zhuǎn)頭便忘記了。

    “篤篤?!贝把乇蝗饲脫?,宿清圓連忙打開窗戶,看見有些臉紅的少年站在外面,他手里抓著一只草蝴蝶遞到她面前來。

    白南星有些許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我想了想貿(mào)然帶你走太危險了,這樣吧我以后每天給你帶點外面的東西來,就放在窗子這里,可以嗎?”

    他羞赧的樣子太有趣,宿清圓結(jié)果那只翅膀會振動的草蝴蝶,輕笑說:“你說得對,是我唐突了?!?/p>

    白南星鼓起勇氣去看少女,橘色的余暉落在她的發(fā)絲上,就像在發(fā)光一樣。兩個人都無言,卻在這一刻把一切都交給了時間。

    任由時間走動,星辰與月亮流轉(zhuǎn)。

    至此白南星每天都回來,草蝴蝶,裹著梨花膏的年糕,風(fēng)車。宿清圓有個小箱子里面裝著這些零碎的記憶。每一次白南星來了以后他們都會聊天,白南星的故事里是一個江湖,一個廣闊的天地。

    宿清圓很向往。

    直到一天白南星帶來了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個豬八戒面具。宿清圓看著那東西有些不解,白南星說:“今天有花燈,我?guī)闳タ??!?/p>

    宿清圓捏著那個面具笑著點點頭,她換上一件青綠色的裙子,束著麻花辮。白南星替她帶好豬八戒面具,然后自己笨拙地翻出窗戶,被人攔腰抱在懷里,她靠在白南星的胸膛前把頭埋的很低,低到可以嗅見自己身上的脂粉香。

    5.

    花燈會很熱鬧,人來人往,有人帶著面具,有人沒戴。宿清圓對這一切都很好奇,這是她第一次來參加花燈會,可以看見雜耍的藝人,吹拉的糖人,各式的花燈。

    白南星跟著她:“你走慢點,這里人多注意安全?!?/p>

    宿清圓看著白南星,少年生得劍眉星目,燈火朦朧在他身后,她突然鼓起勇氣伸手拉起白南星的手:“那你牽著我,就不怕會丟了。”

    這行為孟浪,但宿清圓就是做了,她歸結(jié)為因為母親也是這樣膽大主動的女子,所以自己也繼承了。

    白南星一瞬間臉通紅,不知所措地被少女拉著走,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戳破,兩個都跨過了不知名的界限。

    那天晚上兩個人站在橋上看著無數(shù)河燈匯成河光遠(yuǎn)去,煙火綻放在沉寂的夜里。宿清圓也去放了一盞燈,白南星問她在紙上寫著什么愿望。

    宿清圓藏著不讓看:“不能說,說了就不靈驗了?!?/p>

    少女將河燈放進(jìn)水中漂泊,雙手合十在面前拍擊兩下。白南星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許愿,最后兩個人相視,宿清圓掩著嘴笑起來,白南星也傻乎乎的笑。

    回去的時候宿清圓拉著白南星的手走了一段路,安靜無風(fēng)的夜里,她像是掙脫了牢籠的鳥一樣輕盈。

    “謝謝你?!彼耷鍒A說:“這是我第一次來花燈會?!?/p>

    白南星:“那以后我經(jīng)常帶你來?!?/p>

    宿清圓愣了一下,笑著點點頭?;氐介w樓窗子上的時候,白南星突然問道:“你知道帶人去花燈會是什么意思嗎?”

    宿清圓怎么會不知道,她的嬤嬤,婢女都說過這個。當(dāng)一個男子帶著女子去花燈會的意思。

    少女嬌俏的笑,豬八戒面具被掀起來,她用手輕輕在白南星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嬤嬤說:“如果一個男子帶你去花燈會,那說明他心悅你。”

    “笨蛋,若是不知道,我怎么會答應(yīng)呢?!彼耷鍒A留下一句話關(guān)上了窗。

    留下白南星傻乎乎地站在外面笑:“那等有機會我和你爹提親,我以后要給你畫眉。”

    那一天他們兩個人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宿太守要送宿清圓進(jìn)宮,宿清圓大鬧一場,她沖到書房里面質(zhì)問父親,卻得不到回答。她握緊拳頭說:“我絕對不會進(jìn)宮的?!?/p>

    宿太守淡淡地看了一眼宿清圓:“那你想去哪里,和那個江湖野小子走嗎?”

    宿清圓不知道他是怎么直到白南星的存在:“你不要傷害他!”宿太守將面前的杯盞推到宿清圓面前。

    “喝茶吧,我們再好好談?wù)?。?/p>

    宿清圓難得坐下來喝了一杯茶水,但還沒來得及談她就覺得視野模糊,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醒來,就不鬧了?!?/p>

    不鬧什么?

    白南星這天沒有等到窗子里的小娘子,窗口站著那個高大的太守大人,他下意識要逃走卻聽到對方說:“清圓不記得你了?!?/p>

    白南星僵住身子回過頭看著宿太守:“你說什么?!?/p>

    男人笑著說:“打個賭吧,給你一個機會,如果她愿意和你走的話。”

    這場賭注白南星輸?shù)煤軓氐?,他被押上刑場,頭被摁在木樁上的時候他也沒有反抗,朋友很著急,他們試圖來劫囚,但牢房里的少年卻拒絕了,他要是想逃其實很容易就可以逃走,但他不想走了。

    他輕飄飄地說:“不要連累你們自己?!?/p>

    屠夫的刀沾酒,血色沾染黃昏。

    宿清圓下意識停住腳步去看宮門外,她莫名的心悸,也不知道小白這時候有沒有離開地牢了。婢女催著她回宮,宿清圓問:“和我一起回來被抓的男孩被放了嗎?”

    婢子是新來的,不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她愣了一下后說:“那個劫匪啊,娘子別怕,今兒老爺就將那人斬首了。他居然敢……”

    后面婢子說什么宿清圓都沒有聽見,她步子不穩(wěn),婢子扶住她。那一刻宿清圓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四周是人群慌亂的腳步,最后一切歸于平靜里。黑暗里她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說:“我叫白南星?!?/p>

    宿清圓睜開眼睛看著華貴的床頂,身旁是尊貴的天子,她慘淡的笑著說:“臣妾沒事,讓陛下憂心了?!?/p>

    每逢午夜的時候她眼里變盛滿淚水,偶爾一坐便是天明,好些日子以后她才緩過來。她遺忘了她的愛人,愛人和湖光一切泯滅。

    6.

    宮里燒著蘭花香,太醫(yī)跪在地上。明黃龍服的天子坐在榻邊上,他握著宿清圓的手,那雙手此時沒什么溫度,流逝的熱仿佛她流逝的生命一樣。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報:“貴婦娘娘的身子怕是……不行了。”

    帝王下意思就要發(fā)怒,卻感受到宿清圓在輕輕拍自己的袖子,他連忙去看那纖弱的女子。對方面色紅潤,眼睛還是如初遇一般清澈,仿佛所有污穢都無法擋住少女的光。

    “陛下,今兒送來的梅花甚是好看?!彼耷鍒A掙扎著要坐起來,帝王把她摟抱在懷里,順著她的青絲:“你若是喜歡,便多種些?!?/p>

    宿清圓聽著帝王的話笑道:“臣妾大抵是沒有機會看那些梅花了,只希望走后可以化做一枝梅,常伴在陛下身邊?!?/p>

    女子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走。

    帝王緊緊抱住宿清圓聽到她說:“臣妾年少與父親總是少有言語,在臣妾走后,還請陛下讓父親多來看看我?!?/p>

    帝王先是一愣,隨后同意了這個要求。得到了九五至尊的承諾后,宿清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氣力,她抓不住那繡著龍紋的袖子,眼前開始走馬燈,有父親的冷眼,閣樓外的樹影,少年的背影,參天的合歡樹。

    最后一切化作了小船上面高掛的紅燈籠,溫暖著黑夜,天神劃過銀河的小舟,人間的愛人一抬頭便看見了。

    她忘記告訴白南星了,那紙上寫著:希望宿清圓可以成為白南星的夫人。她一直都想嫁給那個江湖的少年啊。

    女子的手垂落在錦被上,梅花盛開的冬日,屋里的蘭花香,她便如此香消玉殞了。

    下人們底伏下身子,宮里喪鐘敲響,驚起飛鳥來去,最后在蘆葦不可見處消失。

    貴婦病逝后,陛下找了一個理由貶了宿太守的官職,說是宿太守貪污,但念在貴婦的求情上只是罰他回鄉(xiāng)。

    湖心島上的一切都被掩埋,誤入蘆葦蕩深處的人走上小島,看見小院,猜測出一段世外的故事。

    飛鳥停留在屋檐上,窗前是一枝有著玉蘭花苞的花枝,來年春日大抵會開出玉蘭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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