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瑤
木子老師,是我的第一位老師。
她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村代課教師。但在我心里,她永遠是最特別的。
小時候我也曾相信,只要能考高分,就是個好學生。但是當我又一次攥著發(fā)揮失常的試卷等她下班,等她面露倦色地推門進屋,等她拿過試卷,再等她強撐笑顏,最后等到那句“不差,再接再厲”時,我就不相信那句話了。
從始至終她都掛著笑,但很勉強——我又讓她失望了。
那句“老師的孩子學習一定好”像個魔咒,仿佛早已在家長和同學心里根深蒂固,而我卻又偏偏成了那個思想解放的例外。是的,小時候的我,同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老師眼里的“三好學生”完全不沾邊。恰好,我就是老師的孩子;或者說,剛好木子老師是我的母親。
我當然知道,我又一次讓她失望了。每次都是這句話,你不是老師嗎?你有時間教別人,怎么就沒那個時間教會我呢?我大聲嚷著,已經(jīng)忘了她現(xiàn)在很累,就一把奪過試卷,揉成團,狠狠丟在沙發(fā)角落里,只留下“砰”一聲的回音。
其實,有一瞬間,我是后悔的。閉上眼睛,腦海里是她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那是她班里那個發(fā)燒的學生送去醫(yī)院后,忙前忙后地看護了一宿。我去給她送飯時,對上那雙眼睛,忍不住嘀咕:“你又不是班主任,至于嗎?”
她邊打開筷子,邊瞪了我一眼:“那我也是老師啊,她父母都在外地,一年才回來一次,她爺爺放心,才讓她寄宿的,大晚上的,總不能讓老人家跑這兒跑那兒的吧?!蓖饷娴囊股珵鹾谝黄肿×艘磺校⑷醯臒艄鈪s像給她鍍了層淡淡的金色。
收起回憶,次日清早,剛想準備早早地趕去學校,果然在客廳看見了那熟悉的身影,聽到動靜,她又掛著微笑,開始照例叮囑那句話:早上好,要開心學習呀。我遲疑地點了頭,把皺皺的桌布扯平整。我和她就這樣同時失了憶,當什么都沒發(fā)生,也好。
大概是應了她那句“萬事皆有可能”,抑或是我幡然醒悟,總之我順利考上了高中。拿到通知書那天,她抱著那個盒子,笑著抹淚敘舊,又將盒子放回原位。
幾年前她生日那天,我提著蛋糕準備送去她辦公室,半路上遇到一群戴著紅領巾的孩子們,她們手上每人拿著一張賀卡,最后一個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盆花和一本厚厚的散文集。葉子像抹了油一樣,襯得白花更嬌小可愛了。
我放輕腳步跟在她們身后。
“你慢點走,不要跑,不要絆倒了,不要撞著了,這是木子老師最喜歡的花!”
“好,我會小心的,我還想準備些五顏六色的玫瑰呢,可是木子老師就喜歡這個,唉,木子老師為什么就喜歡這種白白的小花呢?”
她們不再說話,像是陷入了思考。我在看見那盆梔子花時,有了猜測。
我快步上前,打破沉默,笑著問她們:“木子老師是你們新來的老師嗎?”她們很快又恢復了燦爛的笑,爭著解釋:“不是的,姐姐,木子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呀,木子老師原來是姓李,但是我們學校有三個李老師,所以我們都叫她木子老師了!”
我心中釋然,又覺得好笑,對上她們沾染了笑意的眸子,伸手攏了攏盆里的黑泥,濕潤的。
“木子老師為什么喜歡?因為這花像極了你們??!”
“那木子老師最喜歡的仍然是我們嗎?”
我不禁笑著點頭:“那當然了。好了,快去吧,她在等你們呢!”
回家后,我下了一碗素面,擺在桌上,時間剛好。
門還沒開,就聽到她語調(diào)上揚的講話聲,抱著一個大盒子,孩子般的朝我炫耀她的禮物,就在看見桌上的素面時,又噤了聲。明明到我嘴邊的“生日快樂,木子老師”硬生生轉(zhuǎn)了個調(diào),變成一句不合時宜的話:“那個,我也只會下面,你別怪。要是不想吃,你還是去下館子吧……”
我低頭看著腳尖,揪著衣角,剛想再說什么,就聽見她放箱子的聲音落在我心上,抬頭,見她正扒拉了一大口:“不差……”又說,“是不是辣椒油放多了?辣得我都冒汗了,真是……”我憋著笑,看她飛速地抽張紙胡亂擦眼睛。
后來再次去學校,站在她辦公桌旁,桌上信紙上的“辭職書”三個字格外刺眼。一股濃郁的梔子花香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里,她慢慢地梳理著那些小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小心地裝進盒子里。
“校長又沒點名,說讓你離開這學校,你這又是何必呢?”她手中動作沒停:“你就別問了,那群新老師的資料我都看過,都是名校畢業(yè)的師范生。多好哇!”我沒吱聲,她又自言自語,“她們啊,能來我們這兒教書是好事,她們年輕、專業(yè)……”
我替她抱著那盆梔子花,心想:這種花雖然嬌小,但香氣是很難讓人忘卻的。
“好啊好啊,咱們這里的孩子也一定能出人頭地,那更好了?!彼宦飞弦恢敝貜椭@句話。
就這樣走到校門口,一個顯眼的列隊站在那里,當我們經(jīng)過時,她們紛紛笑著彎腰對她高喊:“木子老師,您辛苦了!”這個只有20多人的小隊伍,卻喊出了百人團的氣勢。
她們的目光緊緊粘在她身上,竟沒有分給我一星半點。我詫異地看著,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母親笑著朝她們揮揮手,又壓低聲音對我說;“我來的第一天,她們也都彎腰朝我問好,對,就是這樣,當時啊,我真是……”
她沒說完,只是仰頭看天,眨著眼睛,大概剩下的話都講給漂浮的云朵聽了吧?我沒問,我覺得我懂。
路上,夕陽將我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踢著路上的石子,扭頭對她說:“木子老師,現(xiàn)在恭喜你——”
“嗯?”
“你終于是我一個人的老師啦!”
(指導教師:嚴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