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山筆談

周作人

一、筆談的意思

近來想寫幾篇小文章，不一定相連，卻也并不一定不相連，因此要給他取一個總名，這叫作什么好呢？講到內(nèi)容，那大概總有既定的范圍，即是我們的這偉大的祖國?？墒钦f起來的時候，那就可以拉扯開去，剛在講中國的文字，下回就會說起吃飯用筷子來，要用一個題目來包括在里邊，實在有點不大容易。新的書名想不要，便想到舊的方面，這里自然更少可用的材料了，但是偶然的記起宋朝以后常用的什么筆談，覺得這倒是似乎可以使得的一個名字。從《夢溪筆談》下來那些所謂筆談，本來也只是筆記的別稱，全是雜錄的性質(zhì)，而且沒有什么明顯的對象，在千百年后的我們固然也可以看，可是作者原是自說自話，目的并不是對著我們說的。我的意思卻是看中了筆談這兩個字，筆記這名字便沒有什么意思，而且假如說偶談或是叢談，也都不成，因為這里是兩個字連在一起才有意義的。為什么呢？因為，簡單的一句話，我所寫的文章在內(nèi)容上不容易用一個名稱包括，但目的原只有一個，就是同諸位讀者談?wù)?，因為中間地隔千百里，天南地北，即使現(xiàn)在有了無線電，聲音可以傳達(dá)，可是我們的藍(lán)青官話也使用不得，還是憑了這一枝禿筆，寫出來印在紙上，更為可靠，這樣說來正是十足地道的筆談，那么這個總題目也可算是適合的了。

二、談漢字

平常寫信稱作“如面談”，一般寫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都可以算作筆談，不過這里我想只是狹義地應(yīng)用于我們自己，至少在外國是不能適用的。因為在我們中國這筆談有一種特殊性，如從反面來說明最容易明白便是，這并不像別的外國文，先要彼此懂得這話語，隨后讀文聽音，可以明了里邊的意思，卻是使得方言各別對面說話，讀出一個字的音來不能相通的人，看了文字能夠懂得，這在世界上可以說是只此一家，并無分出的。它的特別的地方只是在于使用漢字。這實在只是中國文字罷了，但是習(xí)慣上這么叫，所以現(xiàn)在也就沿用著稱。我想這大概是清朝末年的新名詞之一，是從日本傳來的吧，日本古代借用中國字，后來利用字的偏旁造了一套字母，稱中國字日真名，意思即是本字，字母則稱為假名，到了明治維新以后仍將真名改稱漢字，與漢文相對。我們自己用這名稱未免有點不合適，但是一時無法改正，也就只好隨俗便了。

我現(xiàn)在便想來略談漢字的特色。關(guān)于這漢字，種種好壞不同的說法可就多了，我自己來回想一下，最初在民國以前是復(fù)古思想的，覺得現(xiàn)今的漢字用楷書還不夠古，不能回復(fù)到篆書那里去，至少也應(yīng)該依照篆字來訂正筆畫，寫那一種所謂“說文體”的字才對。五四以后大家批評古文，連及漢字，有人主張廢除漢字，要改用拼音，我那時雖然覺得中國沒有統(tǒng)一的國語，要改用拼音字必須從統(tǒng)一國語做起，等到人民都能說這標(biāo)準(zhǔn)國語了，那時才可辦得，便是只認(rèn)為廢漢字用拼音有條件，對于漢字的不好卻是意見一致的。近來二十年經(jīng)驗加多了，反覆的思想過，改用新文字仍舊感覺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對于漢字重新認(rèn)出它的價值，這回卻與以前只從感情上出發(fā)的不同，乃是以事實為根據(jù)，即是政治與歷史?，F(xiàn)在我覺得中國人至今使用著漢字，對于別國固然不必以為世上獨一無二，自夸自大，但在我們自己這實在是一個幸運，便是碰著好運氣，而且也有幸福。文字是給本國人用的東西，如果這給與我們自己以運氣與幸福，那豈不是夠好了么？

三、漢字不難學(xué)

我們首先來客觀的看一下漢字吧。客觀的，便是我們暫離了中國人的立場，把本國的文化和政治都擱在一旁，努力去從西洋人的觀點來看，那么這漢字的東西的確有點古怪，不合理，也很難學(xué)。這個批評，由外國人來說是很對的。他們的文字都是拼音的，二三十個一套的字母，學(xué)會了便讀得出字音來，也都寫得出來，這是多么簡單省力的事情。中國字則是一個個的方塊字，從字面上看不出讀音，要另外去記．筆畫多少不定，有一畫至三十畫以上，橫直歪斜，各不相同，至于直寫左行，那還是小節(jié)了。埃及文字說是象形，實在還是用那象形的字來標(biāo)音，結(jié)果也是拼音文字，與中國是迥不相同的。西洋人根據(jù)了他們自己的經(jīng)驗看見這一種稀奇文字感覺頭痛，原是難怪的事，有如覺得黃面孔黑頭發(fā)不好看一樣。不過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不能同外國人一樣的看法，這里我們應(yīng)當(dāng)以中國人的立場，主觀地來看才對。所謂主觀，并不是說感情用事地從什么定見上出發(fā)，乃是說把中國文字與中國人生活聯(lián)系著來說罷了。我這里首先只說，漢字難學(xué)乃是外國人的說法，這在他們是不假的，但是在我們中國人這漢字并不難學(xué)，因為這是本國的文字。平常一個人學(xué)外國文，須得從三方面著力，一是形，二是聲，三是義。西洋人學(xué)漢字，眼看到著那么奇怪復(fù)雜的方塊字，耳聽著憑空出來的單音，心里記它的意思。這工作十分繁重。若是在中國人，他平常說的是從母親懷中學(xué)來的中國話，一個字的音與義原是熟悉的，余下來的只是一件事，即是認(rèn)字形，這工作已經(jīng)只剩三分之一了。說中國人天分上特別有容易認(rèn)識漢字的才能，似乎太唯心一點，我也并不這么想，但是住在這使用漢字的社會環(huán)境里，可能給與他們一種認(rèn)識上的便利，這一層卻也不算重要，我們還當(dāng)去從別處找尋證據(jù)。中國近來國內(nèi)舉行掃除文盲運動，大舉的推廣速成識字法，這個成績報紙上已有報道，不必贅說，我所要說的，只是成年失學(xué)的老百姓都記得住漢字，這便因為他們學(xué)的是本國話本國文，在這上面比起外國的學(xué)者有一日之長，所以學(xué)者所公認(rèn)為很難的文字在老百姓卻并不覺得難了。

四、漢字不難寫

據(jù)那些實際從事于速成識字法的人們的話，老百姓識字所感覺困難的一點是字形與字音聯(lián)結(jié)不起來，這里便須得利用以前的那一套注音符號。在老百姓中間這套符號被叫作“拐棍”，這名稱起得很有點幽默，也是很有意味。有如腿腳不大靈便的人，走路覺得為難，拿著一根拐棍，有了靠傍，便可以走得路了?？墒抢习傩罩虚g另外還有一句口號，叫作“丟拐棍”，這就是更有意味的事。拿了拐棍能夠走路之后，還得要自己獨自走得路才成，所以到了一個時期，又須得把拐棍放下，這里即是認(rèn)識了漢字之后，設(shè)法逐漸擺脫附屬的注音符號，要單獨地一看漢字就認(rèn)識它，記得它的音義。我在這事情上看出了中國人民對于漢字的感情，覺得非?？梢宰鹬?，也很有意義。我曾經(jīng)聽說什么地方有人把羅馬字拼音教給民眾，大家卻不喜歡接受，他們說要認(rèn)識真的文字，可以使用的，這固然因為社會上使用著漢字，別的寫法不能通行，實際上覺得祖先傳下來的才是本字。我們又常看到兩人問詢姓氏，有些近似的

字，例如走肖趙，曲的單音，心里記它的意思。這工作十分繁重。日曹，口天吳，古月胡，耳東陳，耳奠鄭之類，必須斤斤辯明，如無可說的便要用了指頭在手心寫起字來。同音的字在姓氏里我想最多的要算四聲俱備的黎、李、厲、栗了吧，此外也還有姓理、利、勵、酈的，本來有些姓字多沒有解說，似乎不值得那么分別，可是大家都不肯隨便混合，你要說是落后的舊俗也罷，但總之給他簡單地用字母拼寫作“1”，那是不能滿意的。從速成識字法的經(jīng)驗報告上，我得到的第二點證明，是漢字并不難寫。據(jù)說老百姓寫字不怕筆畫多，只要平正，這總有辦法寫，例如字，這在我們從小寫方塊字的人看來也還覺得有點麻煩，但是因為那里只有一直一橫，又是重復(fù)的寫三個“車”字，老百姓覺得倒還好寫，雖然寫得肥大點，難寫的倒是筆畫少而不平正，不規(guī)律的左右歪斜，如必、乃、戈等字，寫起來要煩難得多了。我聽了這話，當(dāng)時真是如開茅塞，原來我們在書房里的想象完全不合實際，不去向老百姓請教，卻是關(guān)了門地唱高調(diào)，這即使不是無益有損，也總之是無一是處。

五、漢字的功績

關(guān)于漢字的不難學(xué)，不難寫，都是根據(jù)我們中國人自己的經(jīng)驗來說，所以確實是不成問題的，不過這些近于辯論的話，說多了也怕有點煩厭，雖然還有些別的論據(jù)，現(xiàn)在且從略，只來一說在政治上的漢字的價值吧。

我說政治上，實際也就是在歷史上漢字有過什么有政治意義的作用罷了。我們從直的時間上來看，從五代時，即公元十世紀(jì)起，直至明初即十四世紀(jì)后半止，華北地方失陷，經(jīng)遼金元的統(tǒng)治，有四百年之久，可是到了明朝收復(fù)中國，永樂建都北京，一點都無隔閡，顯得仍是整個中國的一部分。再從橫的空間上來看，在那么廣闊的地面上住著的人民方言復(fù)雜，相差很遠(yuǎn)，如用歐洲來作比較，南北閩粵的不同，大概要過于英德荷蘭，或意大利西班牙吧，可是盡管對面不能談話，卻始終沒有分化，而且結(jié)合成功一大民族，逐漸更加密合，這在我們自己并不覺得什么奇異，但在世界上和別國相比，總是非常特別的事。中國民族與文化上有什么特點我們不知道不好隨便說，但總之語言文字上能夠保持統(tǒng)一，實現(xiàn)古人所理想的“書同文”，這的確是一種重大力量，而作為工具的漢字便很有功勞的了。

漢字為什么有這種保持民族統(tǒng)一的力量呢？簡單的一句話，這便因為它不是拼音的，假如中國用的是拼音字，那么國內(nèi)各系方言都照語音拼寫，早已分成幾十種的小國語，即使中國民族不愿意分立，不像歐洲的建立許多小國，總之這在政治上是很大的損失了。漢字不是拼音字，可是也并不純是象形，它的極大多數(shù)還都是形聲字，即是左邊偏旁部分屬于意義（也有些在上下或右邊的），右邊屬于聲音。它在這里有兩重矛盾的好處，其一這如速成識字法指出過，從同一的聲的字，有一連串的字往往可以一看便懂，例如從文字化出來的蚊是蚊蟲，墳是墳?zāi)?，汶是水名，紋是花紋等，算不得是全生的生字，可是其二這些字在字典上雖有標(biāo)準(zhǔn)的讀音，向來各地可以自由去讀，與方言配合了一樣可以使用。這個用處很大，漢字之所以能被那么久遠(yuǎn)地廣闊地使用，我想與這事很有關(guān)系。我們舉例來說吧。在外國，德國叫狗為弘特，英國為杭特，本來是同一個字，但既然用字母拼得有點不同，讀音也各別了，雖然在語言學(xué)家還可以認(rèn)為同一字，但一般便都不能那么理解了。中國的狗字在北方話區(qū)域當(dāng)然讀音準(zhǔn)確，拿到別地方去有的讀“若九”，有的讀“若稿”，或者讀的更為奇怪也無不可，反正狗字都知道是指那東西就是了。

這個辦法有點古怪不合理，與那方塊的字相像，但是這卻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有如在方言的河流上面架了一座浮橋，隨著水的波動上下，同時也讓人馬渡了過去。漢字的有些矛盾也就是它的彈性，這在過去、現(xiàn)在都給予我們不小的恩惠，我們是永不該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