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佩
(北京印刷學院出版學院,北京 102600)
王琦,字載韓,號琢崖,緈庵(載庵),晚號胥山老人,浙江錢塘人,大概生活在清康熙、乾隆年間。他在文學史上以注釋李白、李賀詩文而著名。 他輯注的《李太白集注》(《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和《李長吉歌詩匯解》五卷影響深遠。 該書卷末趙信序稱贊此書 “一注可以敵千家” 。 王琦在重注李集的過程中,大量借鑒吸收了《分類補注李太白詩》[1]中楊齊賢集注、蕭士赟補注,且下苦功做了不少校勘、考辨的工作,雖有不足,卻極大提高了楊、蕭注的利用率及參考價值,使其得以繼續(xù)流傳下去。 茲特就王琦《李太白集注》對楊齊賢注的借鑒與吸收予以分析。
《四庫全書》對王琦注本沒有嚴苛的批評,也沒有太高的贊譽,僅稱其: “……足以資考證。 是固物少見珍之義也?!盵2]這是對王琦本價值的嚴重低估,從其對楊、蕭注的吸收上就能看得出來。《李太白全集·跋五則·其三》云:
流傳于世者,惟蕭氏注本為多。 其本拔古賦八篇列于前為一卷,次以歌詩二十四卷,凡二十五卷而止。 明嘉靖間吳中郭氏取而重刊之,以其注之泛且復也,刪節(jié)約半,于古風五十九首,增入徐昌谷評語,又取雜文五卷,另為編次附其后,共成三十卷。嗣后有依郭氏增刪之本而刊者,為霏玉堂本。 有依舊注原本而刊者,為玉幾山人本,為長洲許元佑本。有全去其注且分析其體為五七言古律絕句者,為劉世教本。 劉書雖缺訓詁,然校訂同異,改正訛舛,殊見苦心。 ……茲本(王本)自二十五卷以前略依蕭本,雜文四卷略依郭本,而以繆本參訂其間。 郭本雜文五卷,今依繆本合序文二卷為一卷,別采蕭本所逸而繆本有者,得詩九首,及他書所錄集外諸作,匯為拾遺一卷,以合三十卷之數。[3]
在這里,王琦對蕭本的流傳情況作了梳理,可以看出,他是見過元版《分類補注李太白詩》的,否則無法對郭云鵬本、霏玉齋本系統,玉幾山人本、許自昌本系統及劉世教本做出準確的評定。 那么,王氏所言 “略依蕭本” ,不僅指元版,當包括兩大刪節(jié)本系統,并與歸屬太白集另一版本系統的繆曰芑本互相參看,進行??庇喺`。 故,王琦本所采用的楊、蕭注與元版大為不同,或是取自刪節(jié)本系統,或是自己進行裁汰篩選。 也就是說王琦對楊、蕭注的吸收是進行過深思熟慮的,并非全盤接納或是輕率否定。 而楊、蕭注在王注中也起到各種各樣的作用,或是作為接受的對象;或是成為深入探研詩意的基礎;或被立為箭靶,成為立論之前的反駁對象;或是為富有爭議的詩篇提供重要的觀點……以往研究比較粗糙,常將王本對楊、蕭注的吸收混合起來討論。 筆者在這里重點討論王琦注對楊齊賢注的吸收,且不采用寬泛論述的方式,而是針對注釋節(jié)文,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充分展示王琦注對舊注的吸收成果。
據筆者統計,王琦本選用楊齊賢注共有58 條。與元版相比,其中僅有18 條在位置和字句上沒有作任何改動,以訓釋簡單明了的詞語為主。 形容詞有 “澹蕩” “蜂攅” ,動詞有 “羽駕” “飆車” “吸景” 。名詞最多,普通名詞有 “海色” “胡孫藤” “浮人” “青歲” “奕世” “青?!?;地理方位名詞則包括 “河南” “白帝城” “吳京” “荊門” 。 此外,還有著重交代歷史沿革及創(chuàng)作背景的,如歷陽郡治,散花樓興建,《贈汪倫》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三五七言》的詩體創(chuàng)立。 王注在選用這部分楊注時,全盤接納,不再另行注釋或是附上他人言語。 剩下的40 條,均與元版有出入,王琦或多或少做了一些改動。
第一,王氏調整了楊齊賢注的字句、行文順序,使注釋準確清晰。 如注釋《古風五十九首·其一》,王本所引楊注與元版及刪節(jié)本系統各本均不相同,但卻參考了各本的修改方法。 刪削旁枝末節(jié),保持主干文路清晰明了。 在元版中:
齊賢曰:《詩·大雅》:凡三十六篇。 《詩序》云:雅者,正也。 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 《大雅》不作,則斯文衰矣。 平王東遷,《黍離》降于《國風》,終春秋之世,不能復振。 戰(zhàn)國迭興,王道榛塞。 干戈相侵,以迄于祖龍。 風俗薄,人心僥,中正之聲,日遠日微。 一變而為《離騷》。 劉勰辨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蔚起,其《離騷》哉! 故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詞家之前。 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滛,《小雅》怨悱而不亂。 若《離騷》,可謂兼之。 屈平之后,司馬相如、揚雄激揚其頹波,疏導其下流,使遂閎肆,注乎無窮。 而世降愈下,憲章乖離。 建安諸子夸尚綺靡,擒章繡句,競為新奇,而雄健之氣,由此萎爾。 至于唐,八代極矣。 掃魏、晉之陋,起騷人之廢,太白蓋以自認矣。 覽其著述,筆力翩翩,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非思索而得,豈欺我哉?
在王琦本中:
楊齊賢曰:《詩·大雅》:凡三十六篇。 《詩序》云:雅者,正也。 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 《大雅》不作,則斯文衰矣。 平王東遷,《黍離》降于《國風》,終春秋之世,不能復振。 戰(zhàn)國迭興,王道榛塞。 干戈相侵,以迄于秦。 中正之聲,日遠日微。 一變而為《離騷》,軒翥詩人之末,奮飛詞家之前。 司馬、揚雄激揚其頹波,疏導其下流,使遂閎肆,注乎無窮。 而世降愈下,憲章乖離。 建安諸子夸尚綺靡,擒章繡句,競為新奇,雄健之氣由此萎爾。 至于唐,八代極矣。 掃魏、晉之陋,起騷人之廢,太白蓋以自任乎? 覽其著述,筆力翩翩,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非由思索而得,豈欺我哉?
首先,元版中楊氏指明劉勰語,但刪節(jié)本系統均將 “劉勰” 名刪去,王本沿襲了這種精簡方式。其次,郭本、霏玉齋本無端加入 “《史記》曰” ,王本則一仍元版之舊。 第三,玉本刪去了 “屈平之后,司馬相如、揚雄激揚其頹波,……非思索而得,豈欺我哉” 這部分內容,僅止于 “若《離騷》,可謂兼之” 。王本沒有用玉本的刪減方案,卻采納了玉本調整楊注字句順序的理念,力求使楊注文從字順,更加清晰明了。 經過王琦修改后的楊注,將王政興廢,斯文更迭的過程展現得甚為流暢:
將 “祖龍” 換成 “秦” ,由秦始皇個人轉而為有秦一代;刪去 “風俗薄,人心僥” ,突出造成 “中正之聲,日遠日微” 的核心原因—— “斯文衰矣” 。
楊齊賢引用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之話,王琦概括為 “一變而為《離騷》,軒翥詩人之末,奮飛詞家之前。” 關于 “風雅寢聲” ,楊注在 “劉勰辨云” 之前已經交待清楚了。 《辨騷》中淮南作傳所言 “若《離騷》,可謂兼之” ,這仍舊是對前文的重復與加強,結合注文前后語境,刪去此處亦毫不影響文意,反倒使行文更加清楚流暢。
“太白蓋以自認矣” ,楊齊賢確認太白以 “掃魏、晉之陋,起騷人之廢” 自認,王琦修改為 “太白蓋以自任乎?” 將肯定調整為設問,下文 “覽其著述,筆力翩翩,如行云流水,出乎自然,非由思索而得,豈欺我哉?” 這樣就形成楊注自問自答的格局,只代表他個人的見解。 而 “自認” “自任” 與否,王琦認為還需細細解讀,不應草率下結論。 現在,不少學者在評述李白詩文創(chuàng)作宗旨時,喜以《古風五十九首·其一》為證,認定李白有一種變革時弊的自任精神,或是從楊注中得到啟發(fā)。 但解讀原詩,再結合李白實際創(chuàng)作,這種 “掃魏、晉之陋,起騷人之廢” 并非其特別設定的任務或是目標,僅是達到的效果之一罷了。 不輕易下結論,對其他注家的言論持保留意見,這是王琦注的風格之一,從其刪減簡化注文的工作可窺見一斑。
第二,對楊注中地理名物予以進一步考證。 如《沙丘城下寄杜甫》,王琦《李太白集注》卷十三: “楊齊賢曰:‘趙有沙丘宮,在巨鹿。 此沙丘當在魯。’按在巨鹿者乃沙丘臺,趙于其地作宮,故有沙丘宮,非沙丘城也。 《太平寰宇記》:‘萊州掖縣有沙丘城,殷紂所筑,始皇崩處。’夫紂所筑,始皇崩處,古今皆指在巨鹿者是,不云在萊州。 樂史所證亦誤。 據此詩而約其地,當與汶水相近?!?此詩宋蜀本題下注明 “齊魯” ,則沙丘城大體位置基本能確定。 比較有爭議的是 “沙丘臺” 、 “沙丘宮” 與 “沙丘城” 的稱謂與所指。
沙丘臺由紂王所筑,《三傳折諸·左傳折諸》卷二十七 “夏衛(wèi)靈公卒” 條: “《一統志》:‘在平鄉(xiāng)東北二十里紂筑沙丘臺,衛(wèi)靈公葬于沙丘宮。 穿冢得石槨,有銘云:不憑其子,靈公奪我里。 子韋曰:‘靈公之為靈也久矣’?!?這是說衛(wèi)靈公卒,卜葬在沙丘,沙丘宮當因此而造。 “趙于其地做宮” 的說法并不準確,事實是趙武靈王在沙丘之亂中餓死于此。 《史記》卷四十三: “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爵鷇而食之,三月余而餓死沙丘宮。”[4]《集解》: “應邵曰:武靈王葬代郡靈丘縣?!?《史記正義》卷四十三 “餓死沙丘宮” 句,注云: “《括地志》云:‘趙武靈王墓在蔚州靈丘縣東三十里?!瘧f是也?!?明董說著《七國考》卷四 “沙丘宮” 條: “《史記》:‘主父餓死沙丘宮?!x曰:‘在邢州平鄉(xiāng)縣東北二十里?!?應劭所注武靈王墓葬具體位置得到張守節(jié)、董說的認可。 這里牽扯沙丘宮稱謂的演變,名字得來是因衛(wèi)靈公卒葬于此,但靈丘縣的名字卻因趙武靈王葬于沙丘宮而得。
王琦認為 “樂史所證亦誤” ,主要依據是 “古今皆言在巨鹿者是” 。 然而,李賢、彭時等奉敕修撰《明一統志》卷二十五曰: “古跡沙丘城,在掖縣界內,世傳商紂所筑,即秦始皇崩處。 唐李白詩‘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元代于欽《齊乘》卷四: “沙丘城,萊州北。 相傳商紂所筑,始皇崩處。 按《史》、《漢》皆云沙丘在巨鹿縣,此后人附會?!?《山東通志》卷九: “沙邱城,在縣(掖縣)東北,相傳商王紂所筑?!?沙丘城在萊州的說法也得到支持,王琦對樂史的否定顯然草率,但他根據李白詩意推測 “當與汶水相近” ,卻非常合理,與《明一統志》對李白所寫沙丘城的理解并不沖突。 他對楊齊賢注的糾謬并不完美,但卻指明了應當仔細區(qū)分的地理名稱。
又如《金陵白下亭留別》: “驛亭三楊樹,正當白下門?!?齊賢曰: “唐武德九年,更金陵縣曰白下縣。 白下,吳之故都?!?諸本均置此注于詩句之下,所釋詞語均為 “白下” ,非白下亭。 王本于題下注釋 “白下亭” ,引文也與原注不同,曰: “楊齊賢曰:白下亭,在今建康東門外?!?此注從他處借來,《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一作白門)柳花滿(一作酒)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楊齊賢釋 “白門” ,注曰: “白下亭,在今建康東門外?!?此外,李詩還有多處出現 “白下亭” “白門” ,如 “五月金陵西,祖余白下亭” (《留別金陵諸公》), “小子別金陵,來時白下亭” (《獻從叔當涂宰陽冰》), “春光白門柳,霞色赤城天” (《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因前以有注,故點到為止曰 “金陵有白下門” 。
按:唐高祖武德元年(618)置金陵縣,筑城于白石山下的白下村(在今南京金川門外)。 武德九年(626),更金陵縣為白下縣。 這時的 “白下” ,不僅指白下縣所在的白下村,而且包括白下縣地域。貞觀七年(633),移白下縣于青溪上的白下橋(今白下區(qū)大中橋)畔,白石山下的故城遂廢。 此時, “白下” 之名系指整個南京地區(qū)。 白下亭的位置歷史上變化不大,一直在白下橋附近,地處交通要道。南宋《景定建康志》卷十六云: “白下橋,一名上春橋,在城東門外,其側有白下亭?!盵5]此條下《重建橋記》云: “金陵為六朝故都,風土遺跡歷歷可考。自上元縣治東行里許有橋,曰白下。 白下之義,訪諸故老,無傳焉。 宋元徽間,征北將軍張永屯白下。唐武德中遷金陵縣于白下村,其地蓋在東晉白石壘之下也。 國朝自六飛南駐,以是邦為陪都。 白下一橋當江浙諸郡往來之沖,不惟士夫民牧所必經行而道也?!?至宋,江寧府上元縣驛站東西各有一亭,均可稱為白下亭。 《江南通志》卷三十: “白下亭,在上元縣驛亭也。 唐李白詩‘五月金陵西,祖余白下亭’,宋王安石詩‘門前秋水可揚舲,有意西尋白下亭’,是亭在府西也。 安石詩又有‘東門白下亭,摧甓蔓寒葩’之句,似又在府東,意驛亭餞送東西各有亭耳?!?李白所寫之白下亭在府西,在府東者蓋為宋新建。
第三,將楊齊賢對詩句的注釋摘選出來作為題下注。 《登黃山凌歊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泛舟赴華陰》: “送君登黃山,長嘯倚天梯。” 楊齊賢注明李白寫此詩的地點及黃山的方位。 王琦注曰: “楊齊賢曰:太白自注:‘時在當涂?!唇裰揭病?黃山在城北,凌歊臺在其上?!?他對注文未作任何字面上的改動,只是將其轉為題下注。 類似的還有:《五松山送殷淑》《至陽陵登天柱石,詶韓侍御見招隱黃山》《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詶殷明佐見贈五云裘歌》,所注詞匯分別為 “五松山” “陽陵山” “黃鶴樓” “五云裘” 。 這些均為楊齊賢闡釋具體詩句時所注,且全部在詩題中出現過。
古人詩作的題目通常很講究,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信息,王琦這個改動有助于觀者更快地掌握重要線索,從而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所了解。 可稱得上是將楊注的功能提升了一個層次。 除此之外,王琦還做出更大范圍的調整,實行不同作品間注釋互借的方式。 比如《送梁公昌從信安王北征》: “祖席留丹景?!?王琦注: “楊齊賢曰:丹景,日也?!?但此詩句下并無此條注文,筆者初以為是版本問題,經過查找,發(fā)現是從他處借來。 前文所考對 “白下” “白下亭” 的注釋也是如此。
第四,對楊注進行???指瑕糾謬。 《江夏送友人》: “雪點翠云裘,送君黃鶴樓。” 楊齊賢曰: “黃鶴樓,在鄂州。 圖經云:費文偉得仙,駕黃鶴憩此。” 王琦將 “費文偉” 改正為 “費文祎” 。
除糾正明顯錯誤,王琦還對楊注的注釋方式提出了極有價值的見解。 例如《尋雍尊師隱居》: “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王琦注: “楊齊賢曰:青牛,花葉上青蟲也。 有兩角,如蝸牛,故云。 琦按:‘青?!Q’,不過用道家事耳,不必作別創(chuàng)解?!?注家多博學,有時會對某些比較 “偏” 的知識不忍棄置,甚至津津樂道。 結合詩歌文本來看,起句 “群峭碧摩天” 視野開闊, “撥云尋古道” 表現出山中云氣繚繞,結句 “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 描寫時間推移,光線變得更加黯淡, “云氣” 變成 “暮氣” 。 在這樣始終云霧繚繞的環(huán)境下, “花暖青牛臥” 與 “松高白鶴眠” 一樣,都是大致看到的景象?;蛘呤窍裢蹒f,僅是以道家事烘托尊師隱居的特殊環(huán)境,不存在一個近距離觀察花葉上青蟲的特寫。 此與蘇軾所見王安石殘句 “黃犬臥花心” 不同, “花心” 很明確定位了 “黃犬” 的位置,可解釋為蟲子。 “花暖” 是一種移覺,花本無溫度,卻能在一片盛開景象中,以其燦爛的色澤、紛繁的姿態(tài)給人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此條楊注算不上硬傷,僅是注釋方式太過質實,無形中挫磨了原詩空靈飄逸的氣質,也縮小了觀者的想象空間。 并非楊注如此,這也是注家易犯的毛病。 王琦能及時指出,也可從側面看出他對他人注釋的裁汰標準,對自己作注的嚴格要求。
第五,對 “首創(chuàng)權” 的認定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队劳鯑|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西入長安到日邊?!?王琦注: “日邊,楊、蕭二注皆引晉明帝‘不聞人從日邊來’之語,以為后人稱帝都為日邊因此。琦按:《晉書·陸云傳》已有‘云間陸士龍,日下荀鳴鶴’之對,似不始于東晉。 蓋日為君象,故邦畿之地有‘日邊’‘日下之名耳’?!?/p>
按,《晉書·天文志》云:
日為太陽之精,主生恩德,人君之象也。 人君有瑕,必露其慝以告示焉。 故日月行有道之國則光明,人君吉昌,百姓安寧。 人君乘土而王,其政太平,則日五色無主。 日變色,有軍,軍破;無軍,喪侯王。 其君無德,其臣亂國,則日赤無光。 日失色,所臨之國不昌。 日晝昏,行人無影,到暮不止者,上刑急,下不聊生,不去一年有大水。 日晝昏,烏鳥群鳴,國失政。 日中烏見,主不明,為政亂,國有白衣會,將軍出,旌旗舉。 日中有黑子、黑氣、黑云,乍三乍五,臣廢其主。 日蝕,陰侵陽,臣掩君之象,有亡國。[6]
開篇即云日為人君之象,隨即以日的各種變化比附人事,列出 “人君有瑕” “人君吉昌” “其君無德” “主不明” “臣廢其主” 等情況。 這種認識由來已久,《周易》中離卦便體現出這種對應關系,宋鮑云龍撰《天原發(fā)微》卷二下: “愚曰:《易》崇陽抑陰之書也。 日為君象,故尊之崇之。 上經三十卦而終于離,離在天為日,則蒼生無不仰照。 下經三十四卦而終于既未濟,離皆在其中。 民無此則不生活,所以濟生民之日用也。”[7]清代陳法撰《易箋》卷二箋釋離卦,曰: “日為君象,故以大人言之。 大抵開創(chuàng)之君多天亶之圣,繼之者為難覲光揚烈,善繼善述則比德重華矣。”[8]這種對應也被后世接受,用來闡明事理,宋王溥撰《唐會要》卷四十二: “元和七年八月京師地震,上謂宰臣曰:‘昨者地震,草樹皆動搖,何祥也?’宰相李絳曰:‘……蓋地載萬物,日為君象,政有感傷,天地變異……’”[9]《辭源》高度概括為: “封建社會以帝王比日,因以皇帝所在之地為日下?!盵10]
再看 “云間陸士龍,日下荀鳴鶴” 之對。 “云間” “日下” ,分別為陸機、荀隱二人的家鄉(xiāng), “士龍” “鳴鶴” 分別是二人的表字,構成了天然的對偶。陸云是松江華亭(今上海)人,松江古稱 “云間” 。荀隱是洛陽人,洛陽是西晉都城。 故荀隱自稱 “日下荀鳴鶴” 。 云從龍,日照鶴,更有自高身價之意。以 “云間” 對 “日下” ,成為詩家常用的駢語。 清李漁《笠翁對韻》: “名動帝畿,西蜀三蘇來日下;壯游京洛,東吳二陸起云間?!盵11]
楊齊賢在注里大段引用《晉書·明帝紀》來解釋 “日邊” 這個詞從何而來。 王琦則擴展開來討論類似詞匯的由來問題,且以 “日為君象” 做出闡釋。而像《三五七言》,楊齊賢曰: “古無此曲,自太白始?!?王琦不改一字,直接引用,是能肯定李白的首創(chuàng)權。
第六,將楊注中串講的詩句和部分文獻資料刪去。 例如《長相思》: “趙瑟初停鳳凰柱。” 齊賢曰: “江文通《別賦》曰:‘橫玉柱而沾軾。’鳳凰柱,刻柱為鳳凰形。” 王琦僅吸收 “鳳凰柱,刻柱為鳳凰形” 一句。 《文選·江淹別賦》: “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沾軾?!?李善注: “琴有柱,以玉為之?!盵12]在這里,楊齊賢以江淹詩歌來解釋 “柱” ,這是將 “柱” 的范圍定位在 “琴柱” ,然后再順承闡釋 “鳳凰柱” 。
又如《贈裴十四》: “黃河落天走東海?!?齊賢曰: “黃河,出昆侖山,在吐蕃中,極西為最高,流入中國,勢猶從天而落也。 《禹貢》:同為逆河,入于海?!?首先,王琦刪去了《禹貢》引文。 所謂 “逆河” ,指黃河入海處的一段河流,以迎受海潮而得名。《尚書·禹貢》: “(禹導河)至于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海。” 孔傳: “同合為一大河,名逆河,而入于渤海。” 蔡沈集傳: “意以海水逆潮而得名?!盵13]宋曾鞏《本朝政要策·黃河》: “當禹之行水,功之所施者最多,自大伾而北,既釃為二,至大陸又播為九,然后為逆河,以與海屬,非屢散裂而順導之,莫能為功?!盵14]楊注引用《禹貢》,明確何謂 “走東?!?,在這里極有必要。 李白被視為浪漫主義詩人,給人造成的錯覺就是,寫詩歌所用詞匯夸飾成分較多。 實際上李白行走天下,見識廣博,對地理名物非常了解,他本人也喜歡在詩歌中運用現實主義手法表現浪漫主義情懷,如《峨眉山月歌》連續(xù)運用地名,且仔細觀察過月亮的變化[15]。楊注清楚地解釋 “黃河” 與 “東?!?的關系,能夠從側面體現李白這一創(chuàng)作特點。
其次,王琦補充了 “在唐吐蕃中,隸大羊同國” 一句。 清胡渭《禹貢錐指》卷十: “自唐以前,未有言昆侖在羌中者,何可深信西域之昆侖?”[16]那么楊注援引《唐書·吐蕃傳》來釋 “黃河” ,以唐解唐,本無可厚非,但應當注明斷代。 因為 “言昆侖在羌中” ,是唐首創(chuàng),時代特色很鮮明,無論正確與否,都是唐人對黃河的理解。
王琦這種做法多是效仿刪節(jié)本系統,雖能精簡篇幅,但卻忽略了集部注釋應當盡可能體現出文學性的特質。
第七,在解釋詩意時,以楊注作為駁論對象,逐步建立起自己的見解與觀點。 如《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后人對這首作品的注釋與解讀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 難點在于無法確定審美客體的準確指代,而最終指引后人找到正解的恰是其中洋溢著的陽剛之美。 王琦注曰:
爐火,楊注以為煉丹之火,蕭注以為漁人之火,二火俱不能照及天地,其說固非。 胡注謂‘山川藏丹處,每夜必發(fā)火光,所在有之。 《輿地紀勝》:宣州有朱砂山,石竅中每發(fā)紅色,其大如月。 又,赤溪,神龍初,有赤氣沖天,詔鑿之,溪水盡赤。 第難定其所詠何處?!私庖辔词?。 琦考《唐書·地理志》,秋浦固產銀、產銅之區(qū),所謂‘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者’正是開礦處,冶鑄之火,乃足當之。郎,亦即指冶夫而言,于用力作勞之時,歌聲遠播,響動寒川,令我聞之不覺愧赧。 蓋其所歌之曲,適有與心相感者,故耳‘赧’字當屬已而言。 舊注謂‘赧郎’為吳音歌者助語之詞,或謂是土語呼其所歡之詞,俱屬強解。
他認為楊齊賢理解的 “煉丹之火” 與蕭士赟認為的 “漁人之火” 都不足以達到照及天地的壯大效果,而胡震亨注引《輿地紀勝》關于朱砂山的記載也很牽強。 楊齊賢理解為煉丹之火,并無任何可靠依據,放在全詩小環(huán)境中,無法解釋后三句;參看其他十六首作品,也找不到煉丹修煉的痕跡。 蕭士赟理解為 “漁人之火” ,首先是考慮到秋浦的自然環(huán)境,其次當是認定 “赧郎” 為吳音語助詞或是漁人喜唱的赧郎歌,最后參考詩末 “歌曲動寒川” 一句,更是確信李白所寫為漁舟唱晚的場景。 胡震亨注將 “爐火” 視為靜態(tài),是山川藏丹,朱砂映紅的特殊現象,與人類的活動沒有關系。 這里面存在的問題是:礦藏發(fā)出的紅光不足以達到爐火蒸騰,紫煙繚亂的強烈效果;詩歌后兩句所描寫的人類活動與前兩句脫節(jié),沒有必然聯系。 王琦既對三者的不足看得通透,又從中汲取了一些有用信息。 胡注提供了 “礦藏” 這個重要線索,王琦順此思路考察出秋浦盛產銀、銅,那么近水燃爐以冶煉礦藏著實合情合理。 楊注認為 “赧,……猶言愧汝明月之夜,歌曲之聲振動寒川也” ,王琦吸收了 “愧” 這層含義,更點名 “慚愧” 的主體是李白,而羞愧的原因竟然是李白聽見冶夫用力作勞時的歌聲而 “聞之不覺愧赧” 。 大概是覺得這個解釋不很妥當,王琦又補充道,是因為歌曲內容與李白當時心境或有相通,而觸其情緒。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 “‘秋浦,有銀有銅’,見《新唐書·地理志》。 ‘赧郎明月夜’與‘歌曲動寒川’為對句。 ‘赧郎’,舊時注家不得其解,其實就是銀礦或銅礦的冶煉工人。 在爐火中臉被焮紅了,故稱之為 “赧郎” ,這是李白獨創(chuàng)的詞匯。 “明月夜” 的 “明” 字當作動詞解,是說紅色工人的臉面使 “月夜” 增加了光輝。 工人們一面冶煉,一面唱歌。歌聲使附近的貴池水卷起了波瀾?!盵17]直言諸位注家不得要領,且將詩意串講為是冶煉工人熱火朝天勞動的場面。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此言采礦冶煉火光直照天地,紅焰與紫焰交映。 冶煉工人的臉色被火光映紅,而其歌聲則震動秋浦山川?!盵18]對郭沫若的解釋表示認可。 相比較而言,這個解釋是最為清晰明確,合情合理的。 這首詩前三句寫了所見,最后一句寫了所聞。 從 “赧郎明月夜” 一句可以看出,李白離冶煉場地當是中遠距離,視角為俯視。 這樣他才能夠從天地宏大背景中,順著紅星紫煙看到火光源頭,再注意到紅色爐火照亮冶煉工人的臉龐。 那種人影火光交相輝映熱火朝天的場面,配合上冶夫的歌聲,使得山川有被點燃與撼動的感覺。 為什么聲光效果同時發(fā)生的情況下,最后才寫聲音? 這是因為月夜背景下,人類大場面活動對視覺更有沖擊力。 整首詩中 “歌曲” 這個聽覺所感并非重點,最后一句還是復歸視覺。 他的構思是順著視角推移:自然——人——自然,可以說浪漫主義的詩歌意境純然出之以寫實主義筆法。
注家不得要領之處在于:首先,對現實生活的觀察不夠;其次,泥于個別字句的傳統解釋,對整首詩的意境體會不足;第三,闡釋得過于質實生硬。郭沫若稱 “赧郎” 是李白獨創(chuàng),清康熙五十九年敕撰《御定韻府拾遺》卷二十二上: “赧郎,李白詩‘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盵19]將此詞的原創(chuàng)權歸于李白名下。 但對 “赧郎” 的運用,后人多以其為漁歌,如明楊慎《長江萬里圖》: “籠筒津鼓驚浮客,欸乃漁歌屬赧郎?!盵20]明王世貞《江皋曲》: “赧郎輕舴艋,不敢向江皋?!?(《弇州四部稿》卷七)[21]又《毗陵月夜張子歌》: “貪聽赧郎歌宛轉,任教風露濕衣裳。” (《弇州四部稿》卷五十)[22]清黃之雋撰《香屑集》卷十六: “自掃一床間,雙扉常自關。 赧郎明月夜,別宅寵妖嫻?!?注曰: “自掃,賈島《宿慈恩寺郁公房》;雙扉,姚合《藥堂》;赧郎,李白《秋浦歌》;別宅,元稹《臺中鞫獄憶開元觀舊事》?!盵23]黃之雋沒有用漁歌之意,轉而用其字面,意為 “羞澀的郎君” 。 名清人對 “赧郎” 的理解與楊齊賢、蕭士赟注差不多,王琦在這種整體趨向的語言環(huán)境下對舊注進行考證糾謬,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