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偉民,賈其臻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自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的論斷以來,主體問題成為哲學發(fā)展演進所圍繞的重點,思想史上逐漸浮現(xiàn)了具有各種定義、作用、地位的“主體”,它們往往以第一人稱形式,被表述為不同意義的“我”,例如,在笛卡爾那里,主體是廣延與思維的分離對立之下所凸顯的精神實體,是在思想著的“我”;在洛克看來,主體是不能被實體化的、持有感覺和反省能力的經(jīng)驗自我;康德對唯理論和經(jīng)驗論的綜合,使得“我”顯示出了功能性的“伴隨”作用;黑格爾則以絕對精神的運動過程把握主體,將絕對精神視作大寫的“我”;胡塞爾又再次考慮“我思”,試圖通過現(xiàn)象學方法達至純粹的先驗自我;等等。隨著哲學史上有關(guān)主體論爭的不斷展開,主體也在持續(xù)經(jīng)歷著從被高舉和贊揚到被排斥和反對的反復演變。例如,對于主體,笛卡爾與尼采各自持有兩種極端態(tài)度:笛卡爾將“我思”視作確定無疑的阿基米德點,并將正在懷疑的“我”排除在普遍懷疑之外;尼采則以一種更為夸張的懷疑思想,拒絕將“我”視作例外,從而徹底擊垮“我思”的奠基意義。面對以往這些關(guān)于主體的論辯,法國現(xiàn)代哲學家保羅·利科為避免繼續(xù)陷于“我思”的紛爭,并不選擇加入某一陣營,而是其著作《作為他者的自身》,試圖在推崇主體與貶斥主體的顛倒態(tài)度之間,尋求一條避免相反抉擇的“自身解釋學”道路,邁向一種跳出“我思”和“反我思”的主體理論?;谶@一目的,利科圍繞著對于“誰”的種種追問,依次從語言哲學、行動哲學、敘事理論、倫理道德展開了全面探究。
利科敏銳地注意到,無論那些關(guān)于主體的不同理論秉持著何種觀點,它們都仍然依照著笛卡爾所樹立的表達范式,即以第一人稱來表述主體。主體與第一人稱“我”,總是表現(xiàn)為一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我’不管是被界定為經(jīng)驗的或先驗的,還是被絕對地或相對地確立起來,無論如何,主體就是‘我’”(1)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90,p.14.,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我思哲學”才幾乎等同于主體哲學。同樣地,有關(guān)主體地位的各種論爭,就是在贊頌“我”或者貶低“我”,因此,如果利科想要從這對待“我”的兩極態(tài)度之間走出一條“自身(soi)”的中間路線,那么他就應(yīng)當首先闡明“我”的內(nèi)涵與意義。這樣,在語言之中勾勒出人稱代詞的位置與作用,就可被視作重新解釋自身的基礎(chǔ)與準備,語言哲學視閾內(nèi)的第一、第二研究,也就理應(yīng)構(gòu)成《作為他者的自身》的開篇。人稱代詞所帶來的困難,貫穿于利科的語言哲學研究之中。在利科那里,語言哲學包含兩重含義,即語義學和語用學,而面對人稱代詞下的疑問,語義學和語用學展現(xiàn)了全然不同的態(tài)度,這也就造成了兩者之間對待主體的觀點差異。在這里,利科仍然采取他一貫的“迂回”方式,并不投靠于語義學或語用學的其中一方,而是要促成兩者間的交互與結(jié)合。正如利科所言,求助于分析,就是確立一種自身解釋學所應(yīng)付出的代價(2)Ibid.,p.28.,解釋學的迂回特征,就這樣最先體現(xiàn)在利科語言哲學的研究之上。由此,利科有關(guān)人稱代詞的疑難解決,就呈現(xiàn)為兩條道路的交匯嘗試。
參照過往的主體哲學范式,主體必然要借助語言中的人稱代詞,以其言語來自稱為“我”,即,主體就是第一人稱的“我”,這自然地引發(fā)了在語言中遵循此一范式討論主體問題的可能。利科在《作為他者的自身》的第二研究即語用學進路中,直面了這一自稱為“我”的“話語主體”,考察了“我思哲學”在語言內(nèi)的呈現(xiàn),這當然能夠為利科提供從語言源頭厘清主體問題的資源。從而,我們的討論,也就可以先從利科的第二研究處入手。
當我們期望在語言中考察主體問題時,無疑就將涉及語言的使用和使用者的問題,這也就屬于語用學的范疇。奧斯丁等哲學家的“言語行為(les actes de langage/speech-acts)理論”即為語用學進路的重要形式。但是,利科卻表示,他更愿意將“言語行為”稱作“話語行動(les actes de discours),并以“話語(le discours)”一詞,著重表明言語行為理論與語言學家本維尼斯特所謂“話語之際(l'instance de discours)”之間的相似性(3)Ibid.,p.58.,可見,本維尼斯特的語言學工作,更應(yīng)當被視作探究語用學進路的關(guān)鍵,利科第二研究的標題“話語表達與言語主體(l'énonciation et le sujet parlant)”及內(nèi)容展開,也都指向了語言學家本維尼斯特的工作。利科在論述中總是強調(diào)本維尼斯特意義上的“話語(le discours)”,因此,透過本維尼斯特的話語理論,我們便也就能夠了解利科所要闡述的語用學進路亦即話語表達(l'énonciation)(4)利科的文本中所涉及的術(shù)語主要有l(wèi)'énonciation(話語表達)、l'énoncé(陳述)、le discours(話語)、l'instance de discours(話語之際)、la parole(言語)等,它們當然都可被歸于廣義的“言語行為”,但是其側(cè)重卻還是有所不同的,利科在這里并未專門對此進行辨析,本維尼斯特則在其《普通語言學問題》中較為詳盡地辨明了它們的各自含義,詳見émile Benvenist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1,Paris:Gallimard,1966,我們也將按照本維尼斯特的界定在后文中對此稍加區(qū)分。的進路。
以話語作為研究對象,表明了言語及言語者在語言中的重要位置,然而,這并非向來就有的共識?!罢Z言”和“言語”這樣一對范疇的建立可被追溯到現(xiàn)代語言學的奠基者索緒爾那里,而作為結(jié)構(gòu)主義的先驅(qū),索緒爾并不在其語言學中為個人的“言語(la parole)”留有余地。索緒爾認定,在作為總體的語言(le langage)之下,“語言(la langue)”才是語言學的唯一對象,這一包含概念與音響形象的整體,亦即所指與能指結(jié)合下的符號體系,足以闡釋語言的本質(zhì),從而,言語就應(yīng)被排除在外,語言科學正要“沒有這些要素摻雜在里面,才能夠建立起來”(5)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Paris:Payot,1995,p.31.。不過,如此輕易地對言語及作為言語者的個人避而不談,始終難以令人信服,針對索緒爾的觀點,本維尼斯特在其名篇《論語言中的主體性》(Delasubjectivitédanslelangage)(6)émile Benveniste,“De la subjectivité dans le langag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1,Paris:Gallimard,1966,pp.258-266.中,再次對“語言”和“言語”進行了思考,并力求將言語著的人重新拉回研究視野。在本維尼斯特那里,語言和言語的復雜關(guān)聯(lián)可被概括為:語言之中有工具性的潛能,言語的工具性功能需要尋求語言的授權(quán);言語是對語言的必要實現(xiàn),人的言語在語言中是不可或缺的。這樣一來,通過肯定言語及言語者,本維尼斯特確認了主體在語言中所應(yīng)占有的空間,從語言出發(fā)探討主體問題也就成為可能。
在利科看來,主體哲學無論傾向于選擇何種界定主體的方式,它們總還是能夠被歸結(jié)為言語者口中所說出的那個“我”,因此,對于話語主體的考察,就將自然地圍繞著人稱代詞展開。本維尼斯特正是這么做的,他認為,探求言語著的主體和語言中的主體性(亦即探究通過語言而自立為主體的能力(7)Ibid.,p.259.),就應(yīng)從語言中的人稱代詞特別是第一人稱處入手。本維尼斯特首先指出,人稱代詞在語言中是極為獨特的,其最為突出的特點即為,“既不參照某個概念,也不參照某個個人”(8)Ibid., p.261.,這也就是說,“我”既非通名,亦非專名:首先,“我”不是一個普遍概念,“我”雖表現(xiàn)為一個相同的形式,但卻不能夠包含所有自稱為“我”的個體,不可能涵蓋每一個言語者口中每一時刻都在說出的“我”;其次,“我”不參照某一具體個體,“我”并不標明某一個體的獨特性,這就正如安斯康姆在其探討第一人稱的文章中所強調(diào)的那樣(9)G.E.M.Anscombe,“The First Person”,in Mind and Language,ed. Samuel Guttenplan,Oxford:Clarendon,1975,p.48.,雖然“我”和專名X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占據(jù)著相同的位置,同樣充當著主語,但是,如果將“我”等同于專名X,那么以“我”作為主語的命題的真實性,就將取決于這一命題對于X而言是否為真,討論也就將圍繞這一邏輯上的專名X展開,此時,“我”本身所具有的意義以及使用“我”意味著什么,似乎并沒有被納入考慮。
本維尼斯特沒有停留在對于人稱代詞的否定性說明上,既然“我”既非參照概念,亦非參照個人,那么,“我”指的是什么?在從語言處明確了人稱的基本特征之后,他回到了語言的實現(xiàn)即言語中去——“我”總是要被說出的,對“我”的界定也就應(yīng)在言語之中展開。由此,本維尼斯特將“我”描述為,“在話語之際或言語表達的現(xiàn)實中(l'instance de discours),‘我’指代著作為‘主體’進行陳述的說話人”(10)émile Benveniste,“De la subjectivité dans le langag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1,Paris:Gallimard,1966,p.262.,“我”所指向的,就是言語著的主體。本維尼斯特此處所謂“話語之際、言語表達的現(xiàn)實(l'instance de discours)”,當然可以被歸于廣義的言語行為,但是,“話語之際”更強調(diào)了具體言語表達的一個實例,與工具性的“言語(la parole)”相比,“話語(le discours)”進一步表明了言語的事實性。因此可以說,“我”就在言語的現(xiàn)實中,指向那一說話人,并且,這一說話人正是在說出“我”的當下自立為主體的。同時,通過說出“我”而自立為主體的行為,并非個別的或單獨的,每一說話人都在其言語的現(xiàn)實中自稱為“我”,而這顯然已經(jīng)預設(shè)了一個對話的情境。真實的言語總是面向他人的,所以,本維尼斯特將“話語(le discours)”定義為,“由言語(parle)著的人在主體間性的條件下承擔的著語言(la langue)”(11)Ibid.,p.266.,這不但清晰地概括了“話語”與語言的各個部分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而且指明,言語的事實應(yīng)以主體間的交流為前提??梢?,在本維尼斯特那里,僅在個人言語的意義上討論“我”仍是不夠的,人稱的構(gòu)建,還有賴對話的條件(12)Ibid.,p.260; 按照本維尼斯特,即使是“獨白”,也應(yīng)算作是“對話”的一種,詳見émile Benveniste,“L'appareil formel de l'énonciation”,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2,Paris:Gallimard,1974,p.85.。
“我”只有在對著某人說話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經(jīng)過比照才會有“我”的凸顯,“我”的確立,離不開作為對話者的“你”。在此,人稱的又一特性,即人稱的“極性(polarité)”(13)Ibid.,p.260.,就在言語的現(xiàn)實中顯現(xiàn)出來了:一個人通過說出“我”而自立為主體,這同時設(shè)定了一個對話者“你”,“我”說意味著“你”在聽我說,并且,在“你”那里,也有一個有待說出的“我”,“你”將同樣以“我”的形式做出回應(yīng)。在對話中,“我”本身就預定著“你”,“你”事實上也暗含了一個言語的主體,從而“我”和“你”就有著相互補充和相互轉(zhuǎn)換的可能。然而,這并不代表著“我”和“你”是地位平等或完全對稱的,雖然“我”已經(jīng)蘊含了“你”且二者關(guān)系可逆,但“我”總還是優(yōu)越于“你”,“你”總還是要從屬于當下的言語主體“我”,并作為“我”的回聲出現(xiàn)。從而,“我”就相當于是一個設(shè)定了坐標的原點。
除此之外,“我”還將在語言之外產(chǎn)生更多影響,語言中的主體性還能夠在行動之上顯現(xiàn)。本維尼斯特以“話語表達(l'énonciation)”描述通過個體使用行為實現(xiàn)的語言的實際運用(14)émile Benveniste,“L'appareil formel de l'énonciation”,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2,Paris:Gallimard,1974,p.80.,亦即說話的真實行動,利科正是在此意義上借用了內(nèi)涵更為豐富的“話語表達”。在語言被使用的條件下,發(fā)誓、承諾、保證等動詞即揭示了話語主體的行動,例如,“我發(fā)誓”這一形式的特殊價值在于,這種話語表達本身就是一種行為或執(zhí)行,“我發(fā)誓”的陳述過程就是我做出擔保的行為本身,從而,我的誓言和承諾所可能造成的(社會的、法律的)后果,就是從我進行了“我發(fā)誓”的話語之際開始而產(chǎn)生影響的。話語表達與行為的一致,也就正如奧斯丁所言,“我們的話就是我們的契約”(15)J.L.Austin,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10.。
至此,我們對本維尼斯特的論述已然揭示了利科所要闡明的“話語表達的主體”??梢钥吹?,語用學進路下的第一人稱“我”極其特殊:“我”不參照概念或個人,并顯示出一種“極性”,內(nèi)在地包含著“你”。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本維尼斯特的討論并不涉及第三人稱“他”——人稱的兩極不包括第三人稱“他”,話語和行為的一致在“他”那里也沒有顯現(xiàn)。本維尼斯特認為,不同于言語事實中的“我”對主體的確立和“你”對主體的暗示,“他”并不指向言語著的主體,而是參照一個言語之外的對象,“他”只發(fā)揮代詞的作用,可以用于指代任何個體,甚至可以沒有任何特指。而且,“我”和“你”之間的可逆性,在“我”和“他”、“你”和“他”那里也毫無可能。此外,“他”在話語表達中也不能體現(xiàn)話語與行動的統(tǒng)一,“他發(fā)誓”僅僅是一個描述,而不代表說話人的行動。由于第三人稱“他”不具備“我”和“你”的特性,本維尼斯特視“他”為“完完全全的非人稱(non-personne)”(16)émile Benveniste,“Structure des relations de personne dans le verbe”,Problème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1,Paris:Gallimard,1966,pp.230-231.,關(guān)于人稱代詞的討論,不適用于第三人稱,“我”和“你”作為一組緊密相連的對子,共同與“他”相對立。這就是利科所指出的“本維尼斯特對第三人稱的咒罵”(17)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62.。
在語用學進路之下,話語表達的主體在其言語中自稱為“我”,并以此預設(shè)了對話中的“你”,“我”和“你”從而構(gòu)成了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二元性,并且將第三人稱“他”排除在話語主體之外,這似乎已經(jīng)清晰地表明了各個人稱代詞所應(yīng)居于的位置。然而,要走一條不偏不倚的迂回道路的利科不可能在這里停下。作為話語主體的“我”固然為以往的主體哲學提供了新的視角,但是,這仍然屬于“我思哲學”的某種變體。利科指出,當我們不僅僅探尋被視作一個個事實的話語表達,而是詢問話語主體的身份時,語用學就將會遭遇某些悖論甚至疑難,“我”這一第一人稱表達,將受到一種奇特的含混性的打擊(18)Ibid.,p.65.:一方面,“我”是人稱代詞的一個成員并位列于詞性變化表中,并作為一個無主的用語(un terme vacant)保持著一種普遍意義,能夠被不同的人以相同的含義加以使用;但是另一方面,“我”不單是一個流動的指示詞(shifter),而且還有著固定的作用,即“我”每次只指向這一個現(xiàn)在在此說話的人。利科將這一困難描述為“可替換性與錨地作用的不可替換性之間的明顯矛盾”(19)Ibid.,p.65.。本維尼斯特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可能的疑問,并因此將“我”視作既不同于通名、又不同于專名的例外,試圖以“我”的特殊性規(guī)避這一困難,然而,本維尼斯特將“我”置于不同于其他任何語言符號的位置,代表著他仍然無法正面回應(yīng),為什么“我”確實能夠既有普遍含義、又能指示個人。與本維尼斯特的否認和回避態(tài)度不同,利科所要做的,就是直面這一悖論。由此,利科想要在語用學之外尋求語義學的幫助,我們也就隨之回到了第一研究即語義學進路中去。
在語義學的進路中,我們首先遇到的是“人”的概念?!叭恕?,是經(jīng)過“同一化指稱(la référence identifiante)”的事物,亦即在一系列同類事物中,被認識并區(qū)分出來的事物,這仍然涉及了主體如何指明自身的問題。利科將這一指稱過程稱為“個體化(individualisation)”(20)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39.,并且指出,個體化取決于不同于述謂的各種指稱步驟,它以只保留一個樣本為目的,排除了同類中的其他樣本,利科以邏輯學上的“個體化的算子”(21)Ibid.,p.40.概括上述步驟,這些算子包含限定摹狀詞、專名和指示詞,看起來,這三者都能達到個體化的目標,然而,利科卻質(zhì)疑了它們的作用,并認為“人”在這三者之中都沒有特權(quán):其一,限定摹狀詞就是只有一個成員的“類”,是一種排除了專名和指示詞的人工語言,它的目標看起來是在分類,實則是把一個類中的一個成員與其他成員對立起來,但是,利科表明,“這并非一種能在具體對話情景中被說出的語言,而是一種只能被書寫和閱讀的人工語言”(22)Ibid.,p.41.,它在實踐中并沒有可操作性;其二,專名就是要突出一個不可重復和不可區(qū)分的實體,而沒有規(guī)定其特點或謂詞表述,這也就是以某種命名法,讓某一指稱與一個實體的不可重復或區(qū)分的特性對應(yīng)起來,其目的仍然是排除一個類中的所有其他成員,不過,“在日常語言中,專名沒有完全完成他們的功用”(23)Ibid.,p.42.;其三,指示詞(indicateur)包括了人稱代詞、指示代詞、地點和時間副詞等等,并可引入動詞時態(tài),指示詞尤其是“我”和“你”似乎明顯地指向個體,然而,正如我們在語用學進路中所看到的那樣,它們必須依賴于與話語表達的關(guān)系,在話語之外,指示詞本身所指的內(nèi)容并非固定的,而是每次都表示著不同的東西,只有當指示詞通過與話語表達的關(guān)系而被確定下來,指示詞才可能發(fā)揮其作用,“‘這里’最靠近話語發(fā)出地,‘現(xiàn)在’是與話語同時的時間,‘我’和‘你’則必然作為一組對話者從話語表達中呈現(xiàn)”(24)Ibid.,p.42.,雖然話語中的指示詞能夠以“我”“你”指向個體,但是這種指稱只在話語事件中才是可能的,因而“我”和“你”并沒有比其他指示詞更具優(yōu)先性??傊瑢τ谌绾螐囊话愕膫€體到我們是其中之一的個體,個體化算子并沒有提供合適的答案。
利科所概述的三個個體化算子,實則對應(yīng)于分析哲學家斯特勞森關(guān)于殊相(particular)的考察,“個體化”的術(shù)語選擇,也來源于斯特勞森的探討同一化問題的著作《個體》。斯特勞森那里所謂的“殊相”,“如同最為人熟知的哲學用法一樣,歷史事件、物質(zhì)對象、人和他們的影子都是殊相,而質(zhì)量和屬性、數(shù)量和種類則不是殊相”(25)P.F. Strawson,Individuals:An Essay in Descriptive Metaphysics,London:Routledge,1959,p.15.,而對于殊相的識別或確認,就是通過上述各個算子的作用。斯特勞森認為,“我們作為說話者用來指稱殊相的各種表達,有一種標準功能,即在使用它們的情況中能夠使聽話者識別那一正在被指稱的殊相。這些表達包括某些專名、某些代詞、以定冠詞開頭的某些描述性短語以及由之所構(gòu)成的表達”(26)Ibid.,p.16.,這也就是利科所說的專名、指示詞以及限定摹狀詞。利科修改了斯特勞森的論證次序,將指示詞放在最后著重說明,這是因為在所有個體化算子中,利科給予了指示詞尤其是人稱代詞以特別考慮,認為只有它們指向了“我”和“你”,不過,利科已經(jīng)認識到,脫離話語后,它們也并不能發(fā)揮作用,由此,利科繼續(xù)援引斯特勞森的理論,希望能夠進一步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從而由一般的個體到達我們在其中的個體。斯特勞森的策略是,探究人在一般殊相中所占據(jù)的特殊位置,亦即考察作為基本殊相的人。
斯特勞森表明,對某一類殊相的確認總是取決于對另一類殊相的確認(27)P.F. Strawson,Individuals:An Essay in Descriptive Metaphysics,London:Routledge,1959,p.17.,這樣就總會有某類更為基礎(chǔ)或根本的殊相,斯特勞森將其稱為“基本殊相”,并指出,只有物質(zhì)物體(material body)和人(person),才能夠成為基本殊相,它們所需具備的必要特征有:必須是具有時間延續(xù)性的三維對象,必須是通過觀察可得的對象,必須共同具有充足的多樣性、豐富性、穩(wěn)定性和持久性(28)Ibid.,p.39.。物質(zhì)物體顯然滿足了這些要求:首先,對于物質(zhì)物體而言,由于其在時間維度和三維空間中的存在,我們的概念圖式才得以形成,“物體構(gòu)成了框架”(29)Ibid.,p.39.;其次,物質(zhì)物體不僅通過視覺,而且通過更為真實的觸覺壓力被認識,觸覺的確定性展現(xiàn)了物體所具有的特性,這再次表明,“物質(zhì)物體必定是基本殊相”。(30)Ibid.,p.40.在將物質(zhì)物體歸于基本殊相后,斯特勞森展現(xiàn)了其真實目的,即把“人”同樣看作基本殊相。我們發(fā)現(xiàn),“人”因其身體的物質(zhì)性,也應(yīng)被歸于某種物質(zhì)物體,又因其意識活動,而應(yīng)被視作獨特的物質(zhì)物體。當“人”最終被視為與物質(zhì)物體一樣的基本殊相時,人也就成為和物質(zhì)物體一樣的原始概念,獲得了定位時空的能力。對于人的個體化的訴求,通過將人歸結(jié)為基本殊相而被實現(xiàn)了。
將人視為基本殊相,使得我們可以說,個人也是物體,這顯示了物體或身體的優(yōu)先性,為我們提供了界定人的新視角?!白R別性的私人殊相依賴于識別性的指稱完全另一類的殊相,即人”(31)Ibid.,p.41.,所有私人的感覺和意識等等完全依賴于物質(zhì)性的身體,私人殊相(private particulars)的確認就依賴于作為另一種殊相的人,這也就避免了唯我論的困境,破除了身心二元論中心靈的優(yōu)越,此時的人,不會依賴于主觀的或唯心的觀念,也不會被當作純粹的自我意識,相反,它是公共的、可觀察的,是私人殊相的基礎(chǔ)。此外,斯特勞森提出,人的概念應(yīng)當被理解為一種實體的概念,這個概念是原初的,在邏輯上先于個體意識,這樣的“人”不能被分析為具體的靈魂或有生命的身體,而是被擴展到了更大的范圍。當人被賦予謂詞從而被界定為主體時,無論是賦予了意識狀態(tài)的謂詞,還是賦予了肉體特征、物理情景的謂詞,都可以應(yīng)用于所有具有相同邏輯類型的個別實體之上,這意味著,“人們把自己看作這種謂詞的主體的條件,也應(yīng)當把他人看作這種謂詞的主體”。(32)Ibid.,p.104.因此,這些被賦予謂詞的人,絕不是以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所表達的,它們同等地被給予了第三人稱的某個人,這也就如斯特勞森所說,“當主體是自己或主體是他人時,賦予的短語有著完全相同的意義”(33)Ibid.,p.99.,“我的經(jīng)驗”和“某個人的經(jīng)驗”,“你的經(jīng)驗”和“任何別人的經(jīng)驗”沒有什么不同,第三人稱的“某個人”“任何人”表現(xiàn)出了其所具有的力量。
在語義學進路之下,作為基本殊相的人,是由我們賦予它的謂詞來界定的,相應(yīng)地,主體的地位也就是根據(jù)心理或物理的謂詞規(guī)定的。這種使謂詞有所歸屬的操作,針對的是任何人、每個人,我們可以用第三人稱的“某個人”或“任何別人”取代自身和他者,“我”和“你”并不需要出現(xiàn)。然而,人被同一化為基本殊相,卻意味著自身問題將不再被加以考慮。相同性掩蓋了自身性,要回答的并非“誰”的問題,而是“什么”的問題。通過時空框架的定位,得到的是同一個“東西”,即獨一無二和可重復發(fā)生的相同“物”,這無須個人在說話時的自指為“我”的能力,而只需要對“人們或任何人(on)”的指認。然而,利科認為,自身性的問題仍然是重要的,特別是當我們談?wù)摰侥撤N意識狀態(tài)(un état de conscience)時,如果要將其歸屬于自身,那么則是“被感覺到”,如果要將其歸屬于他人,那么則是“被觀察到”(34)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53.,詢問歸屬標準為何不同,顯然就會將重點再次拉回自身之上?!澳橙恕迸c“任何別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仍然有待于經(jīng)由反身性思考,成為“自身”與“他者”的關(guān)系,這就又要求了話語理論即語用學理論的補充。于是,我們還需同語義學進路一道,再一次來到語用學進路之上。
隨著利科終于完成了對本維尼斯特和斯特勞森等人的理論借鑒與重新論證,語用學和語義學進路所各自面臨的困難就集中地以人稱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了。我們已經(jīng)看到,本維尼斯特在其關(guān)于語言主體性的闡述中,極其注重人的言語,著力于論述言語者如何通過自稱為“我”而自立為主體,探求第一人稱“我”的意義以及“我”和“你”的特殊關(guān)聯(lián),并以第一人稱“我”及“我”和“你”的關(guān)系來闡明話語主體;而在斯特勞森那里,“我”和“你”并不占有任何特權(quán),只是作為“個體化的算子”出現(xiàn),此時,重要的不是話語中有所特指的“自我”,而是一個類似于某種“東西”的“人”的概念,“人”即為像物質(zhì)物體那樣的基本殊相,從而以第三人稱形式出現(xiàn)的“某人”便也有可能要求其地位??梢?,在語用學進路即話語的反身性之路下,主體顯現(xiàn)為說話的“我”和對話的“你”,第三人稱處于非人稱地位,“我”及“我—你”極性,排除了第三人稱“他”;而在語義學進路即同一化指稱之路下,“人”則作為一個基本殊相,成為我們所談?wù)摰摹八?,主體由各種心理或物理謂詞界定,“我”“你”甚至無須出場。如此看來,兩條道路指向了相反的結(jié)果,因而也應(yīng)被尖銳地對立起來,但是利科卻認為,這看似不同的兩條道路,從一開始就有著交織和重疊。
在第一研究即語義學進路中,利科點明語義學的“困難在于,理解第三人稱如何可能在話語中被當作某個自稱為第一人稱的人”(35)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48.,在第二研究即語用學進路中,利科指出語用學的“問題在于,了解對話之中的‘我—你’如何能夠顯露在‘他’之中”(36)Ibid.,p.56.。在利科看來,語用學進路和語義學進路的交叉是必然的,因為“其中每一個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都必須借助另一個”(37)Ibid.,p.69.。首先,在語用學所強調(diào)的對話之中,話語的主體向?qū)υ捳咧该魉麑⒁務(wù)撌裁椿蛘務(wù)撜l,這就是一個在雙方間確定基本殊相的過程,通過對話,話語主體確認了他的對話者接收到了與他相同的基本殊相;再者,在語義學所側(cè)重的同一化過程中,我們遇到了作為個體化算子的指示詞尤其是人稱代詞,它們被當作同一化指稱的工具,指向了“我”和“你”。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話語反身之路中,“我”面對著可替換性與錨地作用的不可替換性之間的矛盾,而在同一化指稱之路中,“他”回避了“誰”的問題并掩蓋了自身性,在兩條道路的最后,我們并沒有收獲完滿的結(jié)果,由此,如果要從語言哲學研究中得到更多價值,就應(yīng)當尋求兩條道路的結(jié)合。
利科以指示詞(indicateur)作為探究道路結(jié)合的出發(fā)點,因為兩條道路的交融,就將能夠支配所有指示詞的功能。以“這里”和“現(xiàn)在”為例,在語用學那里,“我”標記了圍繞主體而展開的空間和時間,例如“這個”、“這里”、“現(xiàn)在”,“那個”、“昨天”、“明年”,它們都必須參照言語表達的現(xiàn)實,依附于話語之際的“我”。其中,空間的組織方式在物理意義上以被確立的“我”為中心,依據(jù)“我”所在的地點被指明,而時間則參照言語的事實,內(nèi)在于語言的主體性中,被描述的某一“現(xiàn)在”事件,與描述它的“我”的言語表達的現(xiàn)實在時間上重合,所以,我們所位于的“這里”和“現(xiàn)在”,就在于我們通過言語自立為主體的當下。然而,這種意義下的地點和時間,總是無處可循的,它們將會陷入某種同義反復——這里就在這里,現(xiàn)在就在現(xiàn)在。我們必然要向其發(fā)問:這里在哪里?現(xiàn)在在哪一天?對此問題的回答,需要提供一個地點和一個日期,即一個定位了的坐標和一個注明了的歷法,這也就是語義學所追尋的時空圖式。通過納入客觀的日期與地點,圍繞“我”的“現(xiàn)在”和“這里”獲得了其完整意義:“這里”不只是“我”的立身之處,更是“地點明確的這里”,現(xiàn)在不只是“我”的言說當下,更是“時間明確的現(xiàn)在”(38)Ibid.,p.70.。
依照指示詞“這里”和“現(xiàn)在”獲得完整含義的方式,“我”和“你”也有了吸納某種類似于歷法日期或地理方位的客觀標記的可能。我們還記得在語用學進路的最后,“我—你”所處的矛盾境地,即它們似乎既能被用于普遍的所有個體,又可被用以分辨每一個體的不同,并且,當?shù)谝蝗朔Q被宣判完全不同于專名時,這一矛盾已經(jīng)走到了無法解決的地步,我們不能知曉,“我”究竟是哪一個“我”。利科并不贊同僅以話語事實定位“我”,而是認為,過多考慮“我”的獨特和優(yōu)先位置、從而使“我”與專名相對立是錯誤的做法。一個更為適當?shù)姆绞绞牵瑢⒆鳛橹髡Z的第一人稱“我”和作為基本殊相指示的、第三人稱視角的“專名”聯(lián)合起來加以思考。根據(jù)利科的設(shè)想,話語主體和基本殊相之間應(yīng)是一種“銘文(inscription)”關(guān)系(39)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71.,“我”不僅依照著話語主體的言語表達,而且還依照著“稱呼”這一特殊的第三人稱視角話語行動,被銘刻在專名的公共名單上,從而,主體同時包含了純粹自指的“我”以及可從公共層面上被確定的“人”,這既解釋了話語主體“我”的雙重功能,又回應(yīng)了基本殊相“人”的自指要求,在此,語用學與語義學以相互補充的方式匯合了。
這樣一來,確認一個主體就總是需要兩條道路的互助協(xié)作,除了話語表達的“我”及以“我”中心的“現(xiàn)在”和“這里”以外,一個指示基本殊相的、被稱呼的“專名”,一個歷法規(guī)則所確定的日期,以及一個方位坐標所指明的地點,都被同時“登記在身份簿上”(40)Ibid.,p.71.。由此,“我”和“我的名字X”均內(nèi)在地包含了以上兩重意義,“我”和“X”也就能夠意味著同一個人。“我”既是在話語中自指的“我”,又在對話中呼喚了“你”,還同時是被稱呼的“他”,從而,向“你”言說的“我”與大家所稱呼的“他”相互吸納,構(gòu)成了“我—你—他”的交互匯集。兩條進路的結(jié)合下,“我—你”顯露在“他”上,“他”也內(nèi)化在“我—你”中,那么,對“誰”的詢問,也就應(yīng)以“我—你—他”的融合作為回應(yīng)。
在分別探明語用學進路和語義學進路下人稱代詞的各自作用以及主體的不同顯現(xiàn)之后,利科的語言哲學研究終于走向了兩條道路的交匯。圍繞“我”“你”“他”三個人稱的關(guān)系問題,利科借用本維尼斯特和斯特勞森等人的工作資源,并以一種迂回的方式,尋求不同哲學傳統(tǒng)的交流與綜合。正是在作為話語主體的“我”與作為基本殊相的“人”的結(jié)合之下,“我—你—他”的交融,給出了關(guān)于“誰”的問題的重新答復,這不僅在語言的層面闡明了主體應(yīng)當如何被認識,并且從語言的角度回答了“作為他者的自身”是如何可能的。
雖然利科聲稱,在他的主體理論之中并沒有哪一研究或哪一進路是首要的,相反,他期望《作為他者的自身》中的一系列研究呈現(xiàn)出一種片段性,讀者也就能從任意程度進入他的研究之中,這也為我們在此調(diào)整第一、第二研究的順序以展開論述提供了合理支撐,但是,我們同樣看到,對于利科的主體理論而言,語言哲學的研究確實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
首先,利科始終認為,“任何對于存在者或者存在論的理解,都首先并且總是在語言中得到彰顯”(41)Paul Ricoeur,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Essais d’herméneutiqu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69,p.15.,從而,語言哲學研究也就被賦予了更加根本的意義,若要討論主體問題,語言本身就應(yīng)被最先加以澄清,《作為他者的自身》中語言哲學框架下的第一、第二研究,也就理應(yīng)被置于行動哲學、敘事理論、倫理道德的考察之先。當利科試圖回答《作為他者的自身》的總問題“誰?”時,在澄清語言的前提之下,答案并不可能再次落入笛卡爾所確立的主體范式即“我”之中,主體不再被表述為“我思”之“我”,而是呈現(xiàn)為“我—你—他”的交匯,那么,在涉及主體的更多意蘊之前,任何可能的回答都已在語言層面得到了保證。
其次,由于關(guān)于“誰”的問題被利科進一步細分為“誰在言說?”“誰在行動?”“誰在敘述?”“誰是被歸責的道德主體?”四個具體問題,語言哲學研究的成果也就更表現(xiàn)出基礎(chǔ)性作用,并與其余三個研究緊密相連。利科以“人的行動(l'agir humain)”(42)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31.這一論題,統(tǒng)一起整個片段化的研究,而行動的多義性最先便體現(xiàn)在,話語行動本身也是一種行動,且行動的施動者只有通過話語才能表明自己是施動者,因而語言哲學與行動哲學的研究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復雜的關(guān)聯(lián)。而至于看似較為獨立的敘事理論與倫理學考察,實際上也與語言分析相互照應(yīng)。利科在引入“敘事同一性”時指出,語言哲學中的話語理論只聚焦于當下而忽視了主體存在的時間向度,而敘事理論下“自身性(l'ipséité)”與“相同性(la mêmeté)”的辯證法,即可填補這一空白;進而在倫理與道德向度的考察之中,“善的”和“應(yīng)該的”不過是附加于行動之上的謂詞,這也有著與相對于“話語”的“言語者”相同的結(jié)構(gòu)作用??梢?,即使我們要從整體來看利科的主體理論研究,語言哲學仍然能夠作為一個合適的切點。
此外,利科一直強調(diào),他的主體理論所最終達到的自身解釋學與我思哲學之間有著相當遠的距離。利科的解釋學,并不要求一種具有奠基意義的確定性,而是追求某種“不可分類(atopos)”(43)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33.,而這一遠離過去主體哲學范式的努力,就時刻體現(xiàn)在利科所使用的迂回方法上。正如我們在利科研究語言哲學的過程中所看到的那樣,他并不偏向于語用學和語義學的具體一方,而是要尋求二者的綜合,“分析的迂回”,就是要既與我思保持距離,又不直接陷入反我思的極端。只有在平等對待、全面考察已有學說之后,利科的迂回與辯證才能發(fā)揮作用,而他的語言哲學研究和人稱新闡釋已然清楚地向我們顯明了他自己探究主體問題時所采用的方法與策略。
最后,通過對主體與人稱關(guān)系的細致考察和語言哲學研究的不斷展開,利科的主體理論尤其顯示出了不同于其他哲學家的特別之處,這種創(chuàng)新既體現(xiàn)在利科的哲學方法上,也體現(xiàn)在利科的哲學目標上。例如面對“我思”與“反我思”的沖突,梅洛·龐蒂嘗試以“我能”代替“我思”(44)Maurice Merleau Ponty,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45,p.160.,強調(diào)主體的感覺能力及知覺的首要性,并將他人的知覺引入自我主體性的形成過程中,認為要成為主體的關(guān)鍵就在于走出自身,向一個他者開放,由此,主體不再囿于“我思”與“反我思”的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走出了自我的封閉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全人稱的主體內(nèi)涵。而與梅洛龐蒂嘗試以模糊界限來避免沖突的做法相比,利科的主體理論則更加傾向于綜合已有的各種學說,并試圖使看似矛盾的道路走向交匯,從而達到某種融合與統(tǒng)一。這一方法雖然意味著更為漫長的迂回過程,但對于發(fā)展至今的主體問題而言,無疑是更加有益的。又如,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同樣擊碎了主體的封閉性,使“我”不得不面對一個“他人”,甚至一開始被確定的并非主體本身,而是他者。在這一思想的指引下,列維納斯對于語言的思考體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倫理向度,言語主體的話語行動必須由他人的話語來保證,因而主體更像是一個能夠“回應(yīng)”的主體,“回應(yīng)”則就意味著“我”與“他人”之間的某種責任或許諾關(guān)系,正是作為“負責任者”,“我”才被引向了“最終的實在”(45)Emmanuel Lévinas,Totalité et infini:Essai sur l'extériorité,Haye:Martin Nijhoff,1971,p.153.。利科將列維納斯的工作概括為“由他者到自身的倫理運動”(46)Paul Ricoeur,Soi-même comme un autre,Paris:édition du Seuil,1990,p.391.,指出在列維納斯那里,他者性意味著完全的外在性,他者與同者(l'Autre et le Même)的對應(yīng)構(gòu)成了最大的問題,這樣一來,“我”與“自身”的區(qū)分以及更多關(guān)于“自身”的考察便被理所當然地忽視了,而“自身”問題卻正是利科自身解釋學的目標所在。不同于列維納斯的理論旨趣,利科試圖從語言、行動、敘事、倫理四個層面去理解不同于“我”的“自身”,去思考“作為他者的自身”,這顯然為理解主體自身增添了更多的內(nèi)涵、層次和可能性。
當然,利科對于主體問題的探究并不止步于語言哲學研究,他的迂回策略也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語用學與語義學兩條道路的交互鉤聯(lián)之中。實際上,對于語言哲學的整個研究過程,只是利科所要進行的迂回“長程”的起點。在《解釋的沖突》中,利科曾設(shè)想從語言的分析出發(fā),在語言之中通過“自反”到達存在論的根基這一長程路徑,并以此相對于海德格爾所謂“理解的存在論”的“短程”途徑。利科評論道,海德格爾從未考慮過“任何有關(guān)這個或那個存在者之理解的特殊問題”(47)Paul Ricoeur,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Essais d’herméneutiqu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69,p.14.,而只是借助一種激進的詢問方式,將理解視作一種存在模式而非認識模式,從而直接想象了通過理解而生存的此在,并直接置身于這一存在論中。利科表明,雖然他與海德格爾的最終目標是一致的,但是他懷疑構(gòu)建一種直接的存在論的可能性,在他看來,若要真正達到理解的存在論,必須經(jīng)由語義學層面、自反層面、存在層面三個階段(48)Paul Ricoeur,Le Conflit des interprétations:Essais d’herméneutiqu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69, p.23.,這也就體現(xiàn)了利科將解釋學方法嫁接至現(xiàn)象學之上的努力。利科指出,解釋學所面對的基礎(chǔ)問題,是語義學所處理的多重意義與象征表達的問題,解釋學“最深層的愿望”(49)Ibid., p.20.,則在于語言理解與自身理解的相互連接。經(jīng)由語義澄清,自身理解的“自身”之多義性便可能得以彰顯,“我思”的含義也同樣能夠得到進一步豐富和加深。對于我思的批判與重新把握,構(gòu)成了利科所言的自反中介,在此,解釋學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更多內(nèi)涵,而通過理解自身,生存的意義也在解釋中得以顯現(xiàn)。就這樣,在探求實施著的理解亦即在語言層面上的理解之后,利科經(jīng)由異于“我思”的自反中介,最終完成了對于存在的說明,踐行了這一不同于海德格爾的、漸進的認識論方式。語言問題總要走向存在問題,這個問題在《解釋的沖突》中呈現(xiàn)為如何將語義學整合進存在論的實踐之中,在《作為他者的自身》則構(gòu)成了由語言哲學視閾下的第一、第二研究如何走向具有存在論意義的第十研究的整體布局之中。而在這些相似的路途上,“誰”的問題一直是并且必須是一個問題(50)Ibid.,p.229.,利科將“誰”的問題視作和存在問題類似的同構(gòu)問題,主體的真正面目,也就在這種從語言到存在的迂回詢問中被逐漸揭開了。
總的來說,利科的語言哲學研究始終呼應(yīng)著其主體理論的目標,并構(gòu)成了他邁向存在論的首個必經(jīng)階段。在語用學與語義學兩條道路的結(jié)合之下,利科探明了如何能夠避免第一人稱不合理的優(yōu)越性及排他性,從而實現(xiàn)了“我—你—他”的某種交織,這就從語言層面率先給出了關(guān)于主體的完整認識,并且在語言的角度回答了何為“作為一個他者的自身”,交出了“誰”的問題的合理答案。雖然利科的探究必定不能被限制在人稱乃至語言之內(nèi),而應(yīng)繼續(xù)延伸至更大范圍(行動哲學、敘事理論和道德哲學),但他對語言哲學的此番考察,無疑能夠幫助我們從語言的根本處,破除以往主體哲學的第一人稱強勢范式,給予主體一個不失偏頗的恰當位置。由此看來,即便進一步考察主體問題不斷要求著我們走出語言哲學研究,我們?nèi)匀槐仨殘允貜恼Z言處獲得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