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軍王東九烈士英魂回家記

□ 顧志坤

“爺爺，奶奶，我把大伯帶回家了！”

“大伯，您回家了，您可以安息了……”

2019年3月31日下午，在志愿軍王東九烈士家鄉(xiāng)，剛從朝鮮回來的王建生，手捧一只裝有從朝鮮戰(zhàn)場遺址取回大伯血染之土的紅色綢袋，長跪在地，將綢袋緩緩放入王東九烈士墓中，同時放入的還有王東九烈士的照片、烈士證復(fù)印件、信件、鋼筆及他在家時使用過的生活用品等。

王東九烈士的弟弟王東夫按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在烈士墓前擺上水果、自制的點心和王東九在家時愛喝的糯米酒，然后，點燃冥紙和香燭，在裊裊青煙中，王東夫席地而坐，兄弟倆便拉起了家常：“哥哥啊，你走了以后，爹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娘眼睛都哭瞎了，爹走的時候還抓著我的手，叫我把你找回來……

此時此刻，所有在場的人，早已潸然淚下……

王東九烈士

壯士已遠行 4年無音信

王東九入朝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0 軍58 師173 團1 營1連的班長。1945年1月，王東九與鄰村幾位青年一起，沒告訴家人，就悄悄去四明山革命根據(jù)地投奔了新四軍。父親王水洪得知消息后，曾多次去四明山打聽兒子的下落，希望他回來幫自己種地。那年王東九20歲，身體好，力氣大，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力士”。但一連找了幾個月，一點消息也沒有。正在這時候，鄰村有人悄悄告訴王水洪，王東九正在上虞與余姚邊界的岑倉堰搞集訓(xùn)。岑倉堰離王袍岙村約20里，王水洪聞訊后當(dāng)天就趕過去，在一個操場上，有一支部隊正在訓(xùn)練，上去一打聽，有一位戰(zhàn)士指著正在練刺殺的戰(zhàn)士說：“那不是王東九嗎？”在一位干部的安排下，父子倆在操場的一角見了面。

“你娘叫你回去?！蓖跛橐婚_口就對兒子說，“再說家里的地也要有人種。我老了，種不動了，你得幫幫我?！蓖鯑|九卻不愿意回去，說：“爹，我在部隊里好好的，我不回去。”

王水洪知道兒子的脾氣，他不想干的事，再說也沒用，于是他便退讓一步說：“那你總得抽空回去看看你娘，省得她天天在家里哭。”王東九說：“我也很想去看看娘，但部隊有紀(jì)律，不是想走就走的，我爭取吧。”

不過這個“爭取”直至幾個月后才實現(xiàn)。就在王水洪離開岑倉堰之后，王東九所在的部隊也開拔了，去余姚及周邊地區(qū)開展對敵偽的作戰(zhàn)，這期間他曾兩次路過家門口，因為軍情緊急，又都是在深夜，王東九都沒有請假回去。王東九最后一次路過家門口是在1945年上半年，那也是個晩上，王東九經(jīng)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后回到了家里，父母對兒子的突然回家又驚又喜。尤其是母親，拉著兒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正在這時，村外突然傳來了一陣狗吠聲，隨即便響起幾聲槍響和叫喊聲：“抓新四軍，抓新四軍……”王東九知道行蹤被村里的敵偽人員發(fā)現(xiàn)了，連忙推開后窗，對父母說了聲：“你們多保重！”就跳出窗戶，游過屋后的一條河跑了，沒料這次見面竟是與父母的訣別。

不久，王東九所在的部隊就開始北撤，至1949 年全國解放，王東九曾先后參加了山東泰安、萊蕪、孟良崮和豫東、淮海、渡江、解放上海等戰(zhàn)役，可謂身經(jīng)百戰(zhàn)。

但從那年在家里跳窗逃離后，王東九有4 年時間沒給家里寫過信，因為頻繁的戰(zhàn)斗，每天都在行軍的王東九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寫信，另外擔(dān)心萬一信被敵偽發(fā)現(xiàn)，會給家人帶來殺身之禍。所以王東九只好忍著，等待著可以寫信回家的那一天早日到來。

書信寄回家“冬狗”已改名

1949 年的下半年，也就是上海解放后不久，在經(jīng)歷了長達4年的失聯(lián)之后，王東九給家里寄出了第一封信，字寫得歪歪扭扭，語句也不通順，但對只讀過7天書的他來說，已很不簡單了，這是王東九在戰(zhàn)斗間隙刻苦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但這封信一直沒有回復(fù)。渴望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的王東九接著又寫了第二封、第三……但依然沒有回復(fù)。這使王東九感到緊張和不安，他猜測，一定是自己參軍的事暴露后，家人遇到了不測。

在萬般焦慮中，王東九突然想到了鄰村一個戰(zhàn)友家，于是他給這個戰(zhàn)友家里寫了一封信，通過戰(zhàn)友的父親了解自己家的情況。沒多久家里竟來信了，寫信的是老父親。看完信王東九才弄清楚家里沒收到信的原因。王東九原名叫王東狗，因為是冬天出生，又屬狗，父親就隨便給他取了這個名，雖然聽起來并不太雅，但在農(nóng)村，阿狗阿牛阿貓的名字多的是，也就無所謂，但到了部隊后，這名字就有點別扭了，尤其是王東九當(dāng)了班長后，有戰(zhàn)士就叫他“狗班長”，后來提了副排長，又有人叫他“狗排副”，王東九一想，這樣叫下去可不行，必須得把這“狗”字改掉，于是，在戰(zhàn)士的建議下，他把“狗”字改成了“九”字。郵遞員在送信時王東九家里正好沒人，旁邊鄰居一看是王東九，覺得很陌生，就把信壓下了，后來這個叫王東九的人又寫來幾封信，因為村里沒有這個人，所以也就不當(dāng)一回事，把信扔在一旁了。

接上關(guān)系后，王東九與家里的書信往來就頻繁起來，王東九所在的58師在解放上海后不久，便移駐江蘇太倉地區(qū)搞訓(xùn)練，1950 年3 月3 日他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兩個多月后，收到來信的王水洪因思兒心切，決計遠赴太倉尋子，沒想信寄出不久，就收到兒子的來信：“大人前信云要來兒處一游，請大人切不要來……今天就是大人來了，也找不到兒……今后兒可時常寫信給您，您來信請寄：20 軍58 師173團1連，不必寫地名，現(xiàn)因時間有限，余言后稟。5月23日?！?/p>

王東九寫這封信的時候，他所在的173 團，正在太倉鄉(xiāng)下的蘆葦蕩里，進行武裝泅渡訓(xùn)練。王東九寫給家里的最后一封信是1950年9月27日，信中除了問候父母的安康外，還向家里要一點錢。他在信中說：“如家中有錢，可寄幾個錢來，兒準(zhǔn)備買一支鋼筆，好學(xué)習(xí)文化……”王水洪老人在收到信后的第二天，將家中多年積攢的10 元錢從箱底翻出來寄給兒子。他打聽過，當(dāng)時買一支英雄鋼筆的錢是7 元，剩下的3元就給兒子作零用。

但令王水洪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給兒子寄出錢的10天后，兒子所在的58 師173 團，就奉命從江蘇昆山火車站登上悶罐子軍列，隨20軍的大部隊，一路呼嘯，向北疾馳。部隊在山東兗州作短暫整訓(xùn)和補充兵員后，于11月11日深夜，從鴨綠江一側(cè)的輯安小鎮(zhèn)涉水過江，火速入朝了。

異國埋忠骨 葬處難尋覓

1950 年11 月27 日晚，長津湖地區(qū)風(fēng)雪狂舞，硝煙彌漫，中國人民志愿軍對長津湖地區(qū)美海軍陸戰(zhàn)隊第1師全部和美步兵第7師大部的分割圍殲戰(zhàn)開始打響。28 日，在下碣隅里戰(zhàn)斗中，已是1 連副排長的王東九壯烈犧牲，此時，離王水洪老人寄錢給兒子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1953 年3 月，因思念兒子而變得神情恍惚的王水洪老人在田間勞作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久未出現(xiàn)的郵遞員向他快步走來，老人知道，一定是兒子來信了。在一條田埂旁，郵遞員將一封信交給了老人，不過信封上并不是兒子的筆跡，而是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zhàn)軍司令部政治部的紅字體。老人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信封內(nèi)并沒有信，而是一份烈士證明書，上面寫著：“王東九同志，1950 年11 月28 日，在抗美援朝下碣隅里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被評定為烈士。特發(fā)此證，以資褒揚……”

除了信封內(nèi)這張薄薄的烈士證明書，郵遞員沒有給他帶來兒子的任何遺物。但這時候，對王水洪老人來說，最想知道的并不是這些，而是兒子犧牲后安葬在哪里？正是在這種血脈之緣和父子親情的驅(qū)使下，在以后漫長的歲月中，老人以一個父親的執(zhí)著和韌性，為尋找兒子的下落作了種種努力，但最后的結(jié)果是遺憾的，沒有人說得清兒子的遺骸究竟安葬在哪里。在1950 年至1953 年的朝鮮戰(zhàn)爭中，有很多志愿軍戰(zhàn)士犧牲后，只能被就地淺埋在犧牲的戰(zhàn)場上，許多志愿軍烈士埋骨他鄉(xiāng)，難以尋覓……

1969 年，70 歲 的 王 水 洪 老人懷著對大兒子的極度思念離開了人世，他在咽氣前拉著小兒子王東夫的手說：“你阿哥死在朝鮮，尸骨找不到了，可他的靈魂還在，你要想辦法把他接回來……”

沒有見到大兒子一面的王水洪老人去世后，王東九的母親整天以淚洗面，沒有多久，老人的眼睛哭瞎了。1999 年，在等待了近50年之后，沒有見到兒子尸骨的魏招英老人也告別了人世。

建了烈士墓 空穴候故人

雖然埋骨他鄉(xiāng)，雖然英魂在漂泊，但王東九烈士的親人和家鄉(xiāng)卻永遠在等著他回家。在王東九犧牲的消息傳回家鄉(xiāng)后不久，家鄉(xiāng)為他建了烈士墓，后墓地幾經(jīng)移址、修繕，至2016年，在上虞區(qū)民政局和王東九老家驛亭鎮(zhèn)政府的關(guān)心下，王東九烈士的新墓在他所在村的大山腳下建成。

盡管墓穴是空的，但卻擋不住人們祭奠英烈的腳步。除了清明節(jié)，即便是平常，也會有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瞻仰這位英雄。這時候，王東夫就成了最好的講解員，不論在家里還是在田頭，不論刮風(fēng)下雨，只要有人來瞻仰，他就會立即趕過去。就這樣，王東夫以其對哥哥的了解，用濃濃的驛亭方言為瞻仰者講了幾十年，而他自己也從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69年前王東九烈士寄給父母的3封信已經(jīng)漸漸泛黃、變脆，并且因為保管的箱子進水，浸泡了信件，使有些地方的字跡顯得模糊不清。那張身著軍裝的黑白半身照也已斑駁不堪。但這些傳家寶并未因歲月的流逝而被淡忘，在王東夫兒子王建生手里變得更加沉重，其了卻爺爺奶奶和父親心愿的念頭也變得更加強烈。

2019 年春節(jié)的早晨，王建生像往年一樣，早早來到爺爺奶奶的墳前，在磕拜過后，他對爺爺奶奶說：“爺爺、奶奶，你們放心，今年孫子一定要了卻你們的心愿，讓大伯的英魂早日回家?！?/p>

志愿軍烈士王東九墓

跨過鴨綠江 戰(zhàn)地接英魂

冬去春來，金達萊謝了又開。寒來暑往，鴨綠江凍了又化。

2019 年3 月27 日，在異國他鄉(xiāng)土地上長眠了近70 年的王東九，終于迎來了自己的親人——侄子王建生。王建生現(xiàn)任王東九老家所在村的黨支部書記。今天，他肩負著爺爺、奶奶、父親和全家人的殷殷重托，不遠萬里，來到志愿軍當(dāng)年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場遺址。

在一位朝鮮同志的指引下，王建生來到了一塊平坦的空地上。朝鮮同志告訴他，當(dāng)年志愿軍入朝后最慘烈的一仗，是在下碣隅里打響的，當(dāng)時，美軍陸戰(zhàn)1師和步兵第7師不僅在下碣隅里設(shè)立了指揮所，還建有一個簡易機場和后勤補給基地。美軍由南向北邊的鴨綠江推進時，下碣隅里是必經(jīng)之路，因此，戰(zhàn)斗打響后，志愿軍首先要拔除下碣隅里這顆釘子。他們從東、南、西三個方向?qū)淌卦谙马儆缋锏拿儡妼嵤┌鼑?，?zhàn)斗最激烈的是1071高地的爭奪戰(zhàn)，該高地是扼守下碣隅里的制高點，它對志愿軍的進攻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故志愿軍首先對1071高地發(fā)起了攻擊，雙方爭奪十分激烈。坦克的轟鳴聲、炮彈手榴彈的爆炸聲、飛機在低空掠過時的怪叫聲以及雙方士兵在進行白刃戰(zhàn)時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和尖銳的金屬撞擊聲，響徹戰(zhàn)場上空。戰(zhàn)至最后，1071 高地上鋪滿了美國士兵和志愿軍烈士的尸體，鮮血染紅了每一寸雪地……

在一處被朝鮮同志指認的有可能深埋著志愿軍無名烈士遺骸的草地上，王建生臉色凝重，肅立不語。突然，他跪了下去，按家鄉(xiāng)傳統(tǒng)的習(xí)俗，額頭觸地，拜了三拜。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叢，捧起當(dāng)年曾灑下過志愿軍烈士鮮血的土壤，放入從家里帶來的那塊紅綢布中。王建生知道，他跪著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大伯當(dāng)年犧牲的位置，但一定浸透著志愿軍烈士的鮮血，因此，大伯的英魂，必定就在這戰(zhàn)場的上空徘徊、游蕩。于是，他喃喃而語：“大伯，回家了，我們回家了?！?/p>

“大伯，我是您的親侄子王建生，爺爺、奶奶和我們?nèi)襾斫幽丶伊?。大伯，我不知道您犧牲在哪個地方，我只能在每個地方捧一把土，帶您回家……”在一遍又一遍的訴說中，王建生早已淚如雨下，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