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言
有一道“橫”菜,已在我家餐桌上“馳騁”多年,并且它在我家還有多個不同的名字。閨女和侄女年幼,從味道認知,叫它“香肉肉”;父親則叫它“蒸碗兒”;媳婦沿用娘家的叫法“扣肉”;母親憶苦思甜:從前日子過得緊巴,莊稼主兒哪兒吃得起?現(xiàn)在日子好了,奔上了小康,我覺得它應該叫“好日子”!母親說得入情入理,弟妹雙手贊同;我說這道菜咱家人人愛吃,叫“吃不膩”更貼切;弟弟從小嗜肉如命,不但吃不膩,而且吃不夠。眼下體重觸了紅線,自己天天嚷著要減肥,可一看見這紅亮的大肉片,減肥的事就認栽了,他無奈地說:“這盤菜最應該叫‘絆腳石’?!比胰硕急凰盒α恕?/p>
“橫”(音hèng)菜,京西方言,指烹飪做法繁復的純肉食性菜肴。老母親精于廚藝,最拿手的“橫”菜有兩道,“好日子”為其一。另一道叫“血脖二刀”。
“血脖二刀”,是人間的一道美味。不過她也有很多年不做了,原因是食材很難找到。
我小時候,村里還有生產(chǎn)隊。二伯在生產(chǎn)隊的豬場喂豬,兼顧隊長派給他的殺豬的活兒。
二伯握一把刃長七寸的尖刀,這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豬腦門兒上來回摩挲。豬毛鋼硬,根根挺立。他一邊輕輕撫摸一邊高門亮嗓兒地唱念,像是在完成一道發(fā)自心底的告慰儀式:
“啃窩頭、就咸菜,俺殺你來實無奈。
千萬別把俺來怪,早晚都是桌上菜……”
這一唱念,肥豬竟然停止了哼叫,一動不動,大氣兒也不出地梗著脖子聽,它耳朵豎立,眼睛乜斜,好像聽懂了二伯唱念的話,又好像在琢磨那話的意思。二伯唱念完后,它的眼睛、腰身和蜷曲的尾巴仍保持著靜止不動的僵硬狀態(tài),并且啞然地半張著驚訝的大嘴巴。但是這種安靜只是須臾,片刻之后,它似乎全明白了,原來自己已經(jīng)到了“豬生”盡頭,便開始大聲嚎叫起來,四只被捆綁著的蹄子瘋狂地踢踹、掙扎。
圍觀社員多了起來,以“二師兄”為中心,姿態(tài)各異地圍站著,他們說笑著、討論著肥豬能放出多少血,割下多少斤肉……這些肚子里缺少油水的人,滿腹歡心地期盼著眼前這個生命的迅速結束,好用它的肥膘來“葷一葷”家里的鐵鍋。
二伯俯下身,輕輕摸著豬的腦門,嘴唇近得快要貼到豬耳朵上了,才含糊囁嚅出一句很無奈的話:“晌午我也沒少喂你豆渣,早死早脫生,俺的好乖乖,上路吧!”
瞬間,他手中的尖刀,便“欻”地一下直捅在了豬脖子的下方。
一頭豬一筲血。血凈命絕。豬不再動彈。二伯開始忙乎了,捅皮、吹氣、燙水、刮毛。約摸半個多小時,大豬就被處理得白白凈凈,鮮亮喜人,契合了社員們的視覺要求。
掛上肉杠剖腹摘腸之前,頭一碼事需先斬下豬頭。二伯雙手握一把锃亮的銅頭砍刀,手臂掄成半月圓,朝著豬的后脖梗“啪啪”猛然劈砍兩下,之后一把揪住肥厚的扇耳,用力一提,一個敦敦實實大豬頭便離開了豬身,旁邊爨忙兒的社員趕快接過來,歡喜地看上兩眼,便擲在事前準備好的銅旋子里。二伯又換了一柄一拃來長的短刃刀,在緊挨著砍去豬頭的脖頸處,刀尖極為嫻熟地轉了個圈兒,就像用細篾兒劃了個印道兒,二指來寬帶著鮮紅血跡的一條子頸肉,便被他手指鉤挑起來。他扯了一嗓子——
“饞嘴娃娃,吃不夠,血脖二刀咯吱肉!”
話音一落,圍觀的社員們,便蜂擁上來搶這第二刀的“血脖兒”。
可是,二伯鉤著“血脖兒”手指,只那么一晃,就把肉甩到了我母親臂彎擓著的籃子里。
“血脖二刀”,之于豬肉品質而言,那是豬身上最不好的部位。在屠宰時,它沾染上了鮮紅腥臭的豬血,不但看著瘆人且清洗不掉。而且豬脖這個部位,是淋巴聚集區(qū)域,吃的時候,肉在嘴里來回翻騰也嚼不爛,還會有咯吱吱的響聲。老人們說:“‘血脖兒’肉,不能吃。那些硬硬的小肉粒子(淋巴結等)里有毒,吃了會死人。”
在那貧窮的歲月,哪里還有人不能吃的東西?野菜、樹皮、棒子瓤、觀音土……不都被人們吃了嗎?如果不能吃,社員還搶它干嗎?“血脖二刀”,因為肉里面有“肉粒子”,生產(chǎn)隊不要,被視為下腳料由二伯自行處理。因此很多社員豢養(yǎng)饞蟲的欲望,都寄托在二伯手上的分寸。
母親仁慈,她把豬肉遞還給二伯,再切成多個小塊,均分給了另外幾個家里有小孩兒的人。
“血脖二刀”,確實有毒。食材雖然難得,但是做法也尤為關鍵。我從小體弱,母親為了給皮包骨的兒子多些營養(yǎng),她萬分小心地對這塊豬肉進行烹飪的前深度處理。這是一個簡單而繁瑣的程序,非親生母親不可信,也做不來。
血脖兒含有大量淋巴結、脂肪瘤和甲狀腺。淋巴結里會積存病菌和病毒,短時間加熱也不易將其殺滅,所以食用后很容易感染疾病。母親并不知曉這些,她只知道心疼她的兒子,肉里面這些疙疙瘩瘩,會對我的身體不好。所以,母親等到下了工,天全黑下來后,她才把血脖肉切成薄薄的肉片。這活兒必須要在夜晚操做,因為晚上家里才會開電燈。母親取一片肉,貼在一塊巴掌大的玻璃上。她拿著玻璃片的邊緣,努力靠近燈泡,使暈黃的燈光從玻璃片的后面射來,穿過肉片,這樣就可以清晰地看到肉片里的肉粒子,然后另外一只手捏一把錐子,把那些肉粒子逐個挑出。這是一個很細致的活兒,也是累人的活兒,但是母親堅信這是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每一次她都做得無比認真,拳頭大小的那么一塊肉,她要足足地挑上兩個夜晚。
烹飪“血脖二刀”,母親常是佐以水田邊的野芹。野芹菜氣味清香,與豬肉搭配,兩者共融,互相激發(fā),色香味均可提升,達到上承,堪為我心中的第一美味。但是,于我而言,最后剩在盤碗里的,仍是那惹人眼睛的嫩綠芹葉。
老母親廚藝過人。在我記憶里,她能把那些生長在荒野溝塘很粗糙、低端的食材,變換花樣,烹制出我喜歡的味道。比如薺菜咸粥、白薯葉粥、咸蛋黃焗倭瓜、炕洞焐家雀、煎毛蛋、鐺包魚兒……
我說母親這些拿手菜,“橫”菜,都和我嘴饞有關系。
她卻反詰道:“是窮苦的日子把人逼出來的。現(xiàn)在的‘好日子’天天像過年,再饞的人,也不愿吃那‘血脖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