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會老友

文/馬平分

古人云：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墒?，多年前我曾去了一趟比昔日陽關(guān)更遠的西藏，卻遇到了很多故里同鄉(xiāng)。其中，我最熟悉的就是萬新平了。

萬新平是已故的前天津市委書記萬曉塘的長子，是我小學(xué)、中學(xué)同窗多年的老友。他是1983年5月到西藏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幫助工作的。在天津時，我們各自都很忙，很少有機會見面，這次能在遠隔家鄉(xiāng)數(shù)千里的西藏高原相見，真是別有一番情趣。

我到拉薩第三天下午，高原反應(yīng)稍有好轉(zhuǎn)，就迫不及待地給他打了個電話。他接到電話后喜出望外，很快就來到我的住地。老友相見，分外高興，捶肩拍背，注視良久。他頭戴一頂當?shù)厝私?jīng)常戴的草帽，但高原強烈的紫外線仍把他的臉曬得又紅又黑。人瘦了，但很有精神。特別是他本來就挺尖的下巴，顯得更加突出，上面還稀稀地鋪上了一層胡子茬兒。這不由使我想起中學(xué)時代，他的下巴那時候就挺出名，“鉆頭”的綽號就是由此得名。叫他“鉆頭”也真是名實相符。在學(xué)習上，他有股子鉆勁，門門功課都在班里名列前茅；他愛好體育，踢球、打乒乓時，也刁鉆得很。

我們落座后，就一起興致勃勃地追顧起過去的時光。萬新平有著幸福的童年和學(xué)生時代。在十年動亂中，他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拔幕蟾锩背跗?，父親含冤身死。1968年，他們兄妹五人就有四人上山下鄉(xiāng)。但是，他沒有沉淪，他和他的大弟弟一起來到了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大草原。是草原清新的空氣，溫暖的陽光，香醇的奶茶哺育了他，也鍛煉了他。他主動要求當了一名馬倌。這是牧業(yè)的營生中最艱苦也最令人羨慕的工作。盛夏，他頂著烈日，不顧蚊蟲叮咬，到幾十里之外追趕失散的馬群；寒冬，他冒著刺骨的北風，在井邊用水斗子一下下地給馬群飲水。他不止一次從馬背上摔下來，造成腦震蕩。一次，他騎著一匹生不楞的馬去放牧，半路上馬子野性忽然發(fā)作，把他摔在地上，又一蹄子踢在他的眼鏡上，當時就暈過去了。醒來時，滿身是血，眼鏡也找不到了。到公社衛(wèi)生院后，縫了六針，眼睛保住了。但幾個月后，一塊兩個花生米大的眼鏡片竟從上嘴唇和牙床骨之間掉了出來?，F(xiàn)在，他的左面頰上還清楚地留下了一道凹痕。當?shù)氐哪撩?，一提到萬新平，沒有人不蹺大拇指。只是因為他是“黑幫子弟”，入黨，上大學(xué)，安排工作，人們都不敢考慮他。家鄉(xiāng)人民惦記著他。1974年，天津的大學(xué)招生組到了內(nèi)蒙古，聽到他的情況后，破著膽子要了他。這樣，他在南開大學(xué)學(xué)了三年歷史。畢業(yè)后分配到市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在工作中，他刻苦好學(xué)，兢兢業(yè)業(yè)，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與另一名青年同志合作，寫出了十三萬字的天津史話，并很快順利出版。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有關(guān)天津史的第一本通俗出版物。1980年，萬新平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在人生的道路上，他有了更新的目標，對自己也有了更高的要求。當年市社會科學(xué)院接到了對口援助西藏的任務(wù)，他第一個報了名。他32歲才結(jié)婚，赴藏時，孩子只有3歲。當我問起他在西藏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時，他告訴我，進藏后主要是協(xié)助當?shù)亻_展地方志工作。地方志工作在西藏還是個空白，很多事都要從頭做起。要寫文章宣傳地方志工作的意義，制定工作計劃和規(guī)章，培訓(xùn)修志人員……這些工作他都要一個一個去做。由于高原缺氧，西藏實行6小時工作制，可是他每天都要工作8、9個小時。忙的時候，一天說不上幾句話?？臻e時間他還要翻譯外文資料。這是他從天津帶來的，都是些20世紀初外國人寫的關(guān)于天津商務(wù)活動的資料。資料是極為寶貴的。他當時已經(jīng)翻譯出八萬字，打算在回津前完成十萬字。

到了他當時的住處，他藏區(qū)的家當很小，一張床，一個寫字臺，一只木椅，僅此而已。書桌靠墻的一邊擺滿中外文書籍，書的旁邊放著一張兒子的照片和一個小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說：“這是他工作之余兩個最好的伙伴。”我問他想家嗎？他說：“想兒子！”每個月他都要家里寄一張兒子的照片來。他一邊看著照片上小家伙活潑可愛的身影，一邊對我說：“一次他從收音機里聽到一首外語歌曲，意思是說，一個小孩要和他父親玩，父親總是推托工作忙，沒時間。等孩子長大了，父親也老了，需要得到兒子親情的時候，兒子也說沒有時間?！闭f到這里我看到萬新平的眼睛里流露出對兒子的拳拳深情。他為孩子在最需要他的時候沒能守候身邊而感到內(nèi)疚。我好像聽到他內(nèi)心在說，孩子啊，你不會怪你的父親吧！

是啊，“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越看到萬新平的兒女情長就越感覺到他可親可愛。我為有這樣一個老朋友而自豪。我也從他的作為中受到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