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蘇偉
(寶雞文理學院 陜西 寶雞 721000)
“全生”一詞見于《莊子·養(yǎng)生主》篇首:“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盵1]121這里“全生”是跟“保身”并舉的,二者含義都指向于保全養(yǎng)護個人生命的某個部分,但又有不同的側(cè)重?!氨I怼币辉~來源于《詩經(jīng)·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盵2]經(jīng)查《故訓匯纂》,“身”有兩個基本含義:1.體,即物理意義上的軀體;2.己,即指自己。[3]而“?!睘椤梆B(yǎng)護安守”之意,“保身”意即“養(yǎng)護安守自身”。而成玄英疏為“保守身形”[4],顯然僅僅是從人有形的物理軀體而言的。而“全生”多譯為“保全生命”,似乎比僅僅保全有形之軀的“保身”更多了一些值得涵泳的意蘊。人的生命當然不僅僅只有形,還包括“使其形者”。人不僅要養(yǎng)護自己的身體,而且要養(yǎng)護自己的心靈,這也正是莊子用“養(yǎng)生”而非“養(yǎng)身”的原因?!叭庇姓?、全體、全面之意,“生”則有一種生生的、活潑的動態(tài),“全生”一詞似乎蘊含著一幅整全的、立體的、動態(tài)的生命圖景。以此種“全生”的意義來解讀莊子的思想,就不會只是在吮吸“古人之糟粕”(《天道》),而是能做到對莊子真實生命體驗的共情。出于上述考慮,這樣意義下的“全生”一詞,相較于“養(yǎng)生”“保身”而言,更能凸顯莊子保全生命的思想宗旨。
海德格爾認為人是被拋入這個世界的。人無法選擇自己存不存在,因為已經(jīng)存在;人亦無法選擇自己存在的世界,因為已經(jīng)被拋入這個世界。無論世界是什么樣子,人都沒有拒絕生活在此世界中的選擇。這意味著人是無可逃于天地間的,在無可奈何之后安之若命是唯一的選擇。
莊子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認為避世離俗終非究竟之道?!翱桃馍行?,離世異俗”的非世之人以及隱于江?!搬烎~閑處”的避世之人,其身體雖然跟人類社會保持了距離,但終究沒有逃離這片天地。況且天下萬民之幸福禍患總是不時地撥動著他們的心弦,說是遁出塵世,實則一直心系人間。如果真的對人世種種再無留戀牽掛,心如枯槁,投水而死,雖然真正做到了脫離這個世界,但也喪失了人最珍貴的本質(zhì)—生命。
莊子說“絕跡易,無行地難”,通過死或者遁隱的方式來逃離人世是很容易的,但是在人世間生活卻又不留下痕跡是很難的。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人間世》),在人間世的樊籠里優(yōu)游自在,還能保全生命、不受憂患牽累,這是圣人終身的追求。
從《人間世》的篇名就可以看出,莊子始終是立足于人本位的:他并不關(guān)心與人剝離的外在自然界,而是關(guān)注人的現(xiàn)實生存處境。莊子所處的時代周道衰廢,道德淪喪?!俺紡s君、子弒父”“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5],上位者尚有“身為刑戮”之患,普通人的處境可想而知了。身處這種朝不保夕的生存困境,人自然而然會開始思索如何保全生命,安頓身心,把生命寄托在一個沒有危險的理想之境。
《人間世》篇中,葉公子高受楚王之命出使齊國,“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盵1]158葉公子高為君王做事,事情還沒辦之前就擔憂焦慮,惴惴不安;事情最后若是辦不成,則身體一定會受到刑罰??梢娫谌碎g世生活,不僅有“身患”,外在的形體會受到戕害;而且有“心患”,內(nèi)在的心靈也承受著各種創(chuàng)傷。時時刻刻處于這兩種大患的威脅下,人不能不戒懼修省,以全生為要。
人在世間多是趨利避害的,殊不知利害是如影隨形的,得利的同時,禍患也隨之而來。《山木》篇中,蟬為了貪圖樹蔭乘涼的享受,忘記自身的處境,而被螳螂張開雙臂捕獲;螳螂為了獲得口食,暴露身形,也被黃雀撲啄;黃雀只盯著眼前的蟲子,卻不知自己也被莊生的彈弓鎖定了。莊生怵然戒懼,明悟到“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山木》),萬物是互相牽累的,利害是相互感召的。人們想要追逐利益的時候,侵害也隨之而來了;人們侵害某些對象,把他們作為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時,其自身也將被別人作為工具來實現(xiàn)目的。
如何跳出這繁復的“利害之網(wǎng)”,保護自己不受侵害呢?《齊物論》篇說:“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1]103,圣人因深知利害相感的道理,故不以世俗追求為務(wù);因其不就利,故無害可避;因其無所追求,故無所固守。圣人正是以此而能“游乎塵垢之外”(《齊物論》)。
1.有用之憂患
世人皆以有用為利,所以貪好有用之物,欲成有用之材。其實傷身的禍患正是因有用之利所招致。
楸、柏、桑這三種樹,在宋地種的很多,它們對人們很有用。一拱、一把粗的時候,人們砍來擊打猴子;三四尺粗的時候,人們砍來作高屋的正梁;七八尺粗的時候,富貴人家砍來制作棺材。所以這三種樹沒有生長到其自然的壽限,就被砍伐用于滿足人們不同的需要了。[1]183
山木能成材,膏能照明,桂可食用,漆樹能制器物。此四者或遭砍伐,或被燃燒,或被斫倒,或被切割。所謂“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山木》),有用之物總是更容易罹受禍患,有用之人又何嘗不是?
魯侯敬祖尚賢,勵精圖治,仍不免于身患,這是因為魯侯有魯國之累。魯侯身為一國國君,可謂大材大用,但是治理一國總不免勞神傷形;同時身居高位,也會招致天下人的嫉妒或怨憤,總有人想要弒君取而代之。國君之位于魯侯而言,就像動物值錢的毛皮一樣,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有用之患,雖位至九五,仍舊不能幸免,可見人間世憂患之深重。[1]669-670
2.無用之大用
世人的價值視角下,對無用之人、無用之物的評價總是很鄙夷和不屑的。畢竟無用之人,總是一事無成,一無是處,無所作為的;無用之物于己無利,更不值得關(guān)心了。但是莊子《人間世》篇中卻提供了反向思路:無用之物、無用之人恰因其無用而能成就全生之大用。
曲轅的大櫟樹,大到枝葉能遮蔽數(shù)千頭牛,樹干寬百尺,高出山七十尺才分出枝干。驚異于其大的圍觀路人有很多,但是木匠卻旁行不顧。因為這棵大櫟樹用于造船易沉,用于做棺材易腐爛,用于制作器物易毀壞,用于做門易滲出樹脂,用于做房梁和柱子容易蟲蛀,是“不材之木,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1]175-176。
支離疏身有殘病,世人不管誰見了恐怕都會為他嗟嘆命運不公了,竟然讓他生得這一副非人模樣。但是國家征兵、征徭役時,支離疏都因為身體的殘病而得免征;國家憐恤鰥寡病弱時,支離疏反而領(lǐng)受了許多糧食和柴火。支離疏因形體之無用而得“養(yǎng)其身,終其天年”[1]185。
類似于大櫟樹和支離疏這般無用的還有商之丘的大木,祭祀時白額的牛、高鼻的小豬、有痔瘡的人[1]183,都因其無用而得以保全自身。
3.有無之間
那么人做到無用就可以免除禍患,保全自身嗎?《山木》篇有一個更深刻的寓言來討論這個問題。
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狈蜃映鲇谏?,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p>
山木因為比之有用之材是無所可用的散木,故能以不材終其天年;反觀大鵝卻因為比之另一大鵝無鳴叫之用而被殺。有用能招致有用之患,無用也能招致無用之患,既然二者都可能招致禍患,那人到底該如何自處、如何抉擇呢?在這種復雜的世情下,莊子只好在有用無用之間游走,既不太有用而傷身,也不太無用而遭棄[6]。但這方法“似之而非也”,非究竟之道,故終不免于牽累。若要真正不受人世身患的牽累,唯有“乘道德而浮游”(《山木》)。
莊子認為如果只是汲汲于形體的保全,這樣的“除患之術(shù)淺矣”(《山木》),不僅未能觸及全生之道的根柢,反有可能適得其反。有人追求各種口腹享受來保養(yǎng)身體,反而損傷了身體自然的機能;有人不惜物化、踐踏、掠奪他人來使自己心中適意,反而引起別人的嫉妒和怨恨而殺身。這些人正是老子所謂“以其生生之厚”的不善攝生者[7],名為養(yǎng)生,實是害生。
莊子認為要想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全生,除了需要養(yǎng)護形體,更重要的是要修養(yǎng)德性。人的生命不僅包括自然形式的形體生命,還包括非自然形式的道德生命,這是人區(qū)別于動物或植物之本質(zhì),缺其中任一形式都不能稱之為人。所以生命的保全,不僅僅是指軀體的完整,還有道德的完備,并且完備道德是居于根本且首要地位的。
《德充符》篇描寫了數(shù)個形體殘缺但德性之光閃耀的人:有兀者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以及惡人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脣、甕盎大癭。他們通過內(nèi)在道德的修養(yǎng)而彌補了外在形體的不足。茲舉叔山無趾的例子來說明。
叔山無趾被砍掉了腳趾,故用腳后跟走路來見孔子訪求至道。孔子卻覺得叔山無趾已遭身患,現(xiàn)在想補救也已經(jīng)晚了。叔山無趾很生氣:“我昔日修身不謹而使得腳趾被砍掉,現(xiàn)在我來不是為了已經(jīng)失去的腳趾,而是為了保全我身上比腳趾更重要的東西—內(nèi)在的道德。天地廣大無私,我本以為您和天地一樣偉大,沒想到您卻說出這樣的話。”等叔山無趾離去,孔子告誡弟子:“叔山無趾是個被砍掉腳趾的人,仍舊努力進德修善以彌補先前之惡,更何況品德完滿的人呢?”[1]207-208
叔山無趾在亡足后,認為“猶有尊足者存”,這是他對生命本質(zhì)的深刻覺解:人不僅有形體,還有比形體更尊貴的存在——道德?!兜鲁浞菲f“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當這些丑陋畸形的人修養(yǎng)到道德充溢其身的時候,人們只感受到他們身上美麗又神圣的德性光輝,而忘記了他們殘缺丑陋的形體。并且因他們殘缺丑陋形體的反差,反而讓他們的德性之光更加閃耀。在這種意義上,形體層次的殘缺成了更高層次的完滿的一部分,而要達到這種更高層次的完滿,必須立足于完滿道德的保全。莊子說“德全者形全”(《天地》),人重視自身道德的保全應(yīng)該超過對形體完整的重視。德性完備,形體自然隨之得以保全。
世人總是對莊子總有一種消極避世、只求茍全自身的刻板印象,其實莊子多的是對他人及萬物生命的關(guān)懷。從《人間世》篇顏淵請行衛(wèi)國的故事就可以看出,莊子不僅僅考慮如何保全區(qū)區(qū)一身,還有對如何救化萬民的論辯。
顏淵欲往衛(wèi)國勸諫君主改過修善,救民于水火。但是仲尼卻覺得顏淵此去衛(wèi)國必遭刑戮?!肮胖寥?,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顏淵雖然欲救衛(wèi)國萬民,全其生命,但自己生命的保全尚不能保障,又怎么可以保全他人的生命呢?而顏淵有刑戮之患,不能存身化人,除了衛(wèi)君“年壯行獨”“不見其過”外,還有自身德行未臻圓滿之境的原因。顏淵是仲尼的得意弟子,德行高尚,言行謹慎,為何依舊難以擔此大任呢?在莊子眼里,顏回即便做到了“端而虛,勉而一”,即身形端正,恭敬身心,一心勤勉為國為民;但是君主喜怒無定,習慣了聽順心阿諛的話,做大模樣,耍小聰明,指望他有平常人的小德尚且難成,何況具有安民濟世的大德呢?再退一步講,顏回即便可以做到與天為徒、與人為徒、與古為徒,也只能做到保全自身,既不能感化君主也不能澤化萬民。如何才能既存諸己又能化人?化人必先正己,于是仲尼讓顏回進行“心齋”的內(nèi)修,亦即老子“致虛極,守靜篤”的圣學功夫:“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 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人間世》)”[1]137-158
室內(nèi)空無一物,光才能遍照。人心亦一室也,若是心中常被物欲占據(jù),自然如明鏡蒙塵,失去了照物容物的功能。唯有心虛無物,心室自然輝光徹照,明如白晝。唯此虛明之心,能應(yīng)萬物之化,能通幽明鬼神,能達人倫之道。
心齋所進入的玄玄之境,正是莊子全生思想的至高之境——逍遙。這種境界的人游心于道德之鄉(xiāng),免疫世間憂患的傷害,既能全自己之生,又能全萬物之生。如同在藐姑射山居住的神人,滔天洪水淹沒世界卻不能讓其沉溺;大火融化金石,燒焦大地高山也無法讓其感到炎熱。他們肌膚如冰雪,神姿綽約如處女。他們摒棄物我是非,齊同萬物生死,一任自然生化。故雖不以世俗為務(wù),而萬物自然復本歸真,是其所是,以各自之本性自由而整全地呈現(xiàn)出生命的光彩。
莊子對生命的關(guān)注是貫徹其思想的始終,從人間世所面臨的生命憂患作為其全生意識發(fā)生的起點,進而論述人避免憂患、保全生命之道需要經(jīng)過由趨利避害到跳出利害、由全形到全德、由存己到存萬物三個不同面向的轉(zhuǎn)化,最終游心于道德之鄉(xiāng),抵達無限的逍遙之境。這對于現(xiàn)實的人理解和把握生命本質(zhì)、尊重和保全生命有重要的啟發(fā)和警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