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春 海
《高麗史》卷七十六《百官一》序記載:“成宗大新制作,定內外之官,……于是一代之制始大備?!?1)[朝鮮]鄭麟趾等著、孫曉等點校:《高麗史》卷七十六《百官一》,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下同),第2403頁。這套制度系移植以律令格式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唐制而來。唐代的律令格式具有兩個明顯特征:一是由整體“結構—文化”環(huán)境決定的濃烈的“倫理性”(文化)與“社會性”(結構),二是作為法律規(guī)范本身的高度“技術性”。高麗前期,朝鮮半島與唐在整體“結構—文化”上存在重大差異,精英階層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尚未普遍建立起來。在此情境下,高麗對唐代法制的移植就成了一個從“技術”到結構與倫理的全方位變異過程。究明這種變異,對研究中華法系形成過程的復雜性與多樣化路徑具有重要意義。目前,學界關于高麗式的成果完全闕如,使我們對高麗法律體系的整體面貌及其與唐代法制關系的認知出現(xiàn)了斷環(huán),本文則試圖加以彌補。
高麗在移植唐代制度時,已具有較為明確的分類意識,對不同性質的法律采取了不大相同的移植方法與模式。主要作為行政法細則性質的式,(2)霍存福:《唐式性質考論》,《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2年第6期,第24-30頁。其內容多是“技術性”的。對此類法條,高麗采取了基本照搬,又依據(jù)朝鮮半島實際情況略加變異的移植方法與模式。高麗有《公牒相通式》:
京官:內史、門下、尚書都省于六官諸曹、七寺、三監(jiān)出納,門下侍郎以上不姓草押;拾遺以上,著姓草押;錄事、注書、都事內位著姓名。六官諸曹、七寺、三監(jiān)于三省侍郎,少卿以下具位姓名;御史、卿以上,著姓草押……吏部臺省于六官諸曹、七寺、三監(jiān),門下侍郎平章以下拾遺以上著姓草押,錄事具銜姓名,于諸署局錄事,注書著草押……(3)《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63頁。(由于標點本的斷句與標點多有不合理甚至錯誤之處,本文在引用時不完全照錄,而是視情況重新斷句并標點。以下,不再一一說明。)
關于“牒”,《唐六典》卷一《三師、三公、尚書都省》記載:“凡都省掌舉諸司之綱紀與其百僚之程式……凡下之所以達上,其制亦有六,曰:表、狀、箋、啟、牒、辭。(注:表上于天子,其近臣亦為狀……九品已上公文皆曰牒)”。(4)[唐]李隆基撰、李林甫注:《唐六典》卷一《三師、三公、尚書都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0-11頁。高麗《公牒相通式》正是對官僚機構間文書往來格式規(guī)定的行政細則,符合《唐六典》的規(guī)定。該式的原理無疑來自唐。仁井田陞曾對唐開元移式、關式、牒式與符式進行了復原,其中《牒式》為:
尚書都省 為某事。
某司云云,案主姓名,故牒。
年月日
主事姓名
左右司郎中一人具官封名 令史姓名
書令史姓名
(5)[日]仁井田陞著:《唐令拾遺》,栗勁、霍存福等譯,長春: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489-490頁。
關式、移式、符式與牒式類似,其格式均為長官“署位”;主管之司的郎中“具官封名”,即只署名,不署姓;令史與書令史則要姓名俱簽;正好對應高麗《公牒相通式》中的“不姓草押”“著姓草押”與“位內著姓名”三種方式,可見高麗式對唐式的變異不大。
高麗又有《烽式》。毅宗三年(1149年)八月,“定《烽式》:平時夜火晝煙各一、二;急二、三;急三、四;急四。每所防丁二、白丁二十人,各例給平田一結”。(6)《高麗史》卷八十一《兵一》,第2586頁。唐代也有《烽式》?!段浣浛傄非凹砦濉胺榛稹睏l云:“烽燧,軍中之耳目……唐兵部有《烽式》,尤為詳具”,并錄唐式云:
凡邊城堠望,每三十里置一烽……凡掌烽火,置帥一人,副一人,每烽置烽子六人……用烽火之法:應火炬長八尺,橛上火炬長五尺,并二尺圍……凡白日放煙,夜放火……一炬火,一人應;二炬火,二人應;三炬火,三人應;四炬火,四人應……依式放煙……凡寇賊入境,馬步兵五十人以上,不滿五百人,放烽一炬……若余蕃賊千人以上,不知頭數(shù),放烽四炬……(7)[宋]曾公亮、丁度:《武經總要》前集卷五《制度五》,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73頁。
高麗《烽式》極為簡單,意義難明,主要原因在于它只是截錄了該式的部分內容,而未如《武經總要》那樣詳錄。不過,從其規(guī)定之放烽火的數(shù)量與唐一樣,也是從一炬到四炬的情形看,高麗式的基本原理應與唐式相近。
當然,也有變異之處。在唐代,每一烽置帥一人,副一人,烽子六人;高麗則是每所置防丁二人,白丁二十人,人數(shù)多于唐。這首先是由兩國不同的國情所致:唐王朝地域廣袤,邊境漫長,置烽之所甚多,不可能為每個烽燧配置過多人員;而高麗的邊境即所謂的“東西兩界”要狹小得多,加之首都距邊境較近,因此有條件也有必要為每個烽燧配置更多人員。
高麗還有《刑杖式》:
尺用金尺。脊杖,長五尺,大頭圍九分,小頭圍七分。臀杖,長五尺,大頭圍七分,小頭圍五分。笞杖,長五尺,大頭圍五分,小頭圍三分。(8)《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57頁。
該式也是依據(jù)唐代法律原理所制定?!短焓チ睢份d宋《獄官令》:
官杖長三尺五寸,大頭闊不得過二寸,厚及小頭徑不得[過]九分。小杖長不得四尺五寸,大頭徑六分,小頭徑五分。訊因(囚)杖長同官杖,大頭徑三分二厘,小頭徑二分二厘……(9)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校證:《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37頁。
鄭顯文指出:“雖然高麗的《刑杖式》與唐代《獄官令》的刑具規(guī)格略有不同,但該法律條文參考了唐代的《獄官令》應不會有疑問?!?10)鄭顯文:《唐律令與高麗律令之比較》,http://law.cacbo.com/show.php?contentid=28905。我們認為,也不應排除其參考了唐式的可能性。還需注意的是,在杖的規(guī)格上,高麗對唐制進行了變異,此種變異也應是出于對本國具體國情的考量。
從“尺用金尺”的規(guī)定看,該式顯然制定于臣服金朝之后。一般認為,金代尺度沿襲唐宋。如確實如此,則高麗在笞、杖規(guī)格上對唐制變異的顯著特點是:笞、杖在略微加長的同時大幅變細,這意味著刑罰的大幅減輕,與高麗的輕刑傳統(tǒng)相符。不過,也有學者認為,唐宋時期的一尺約等于現(xiàn)在的九寸三分(30.7厘米),金代一尺約等于43厘米,(11)關于這一問題的具體討論,可參考高青山、王曉斌:《從金代的官印考察金代的尺度》,《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第75-76+74頁。超過唐宋。如此說確實,則高麗的笞杖比唐宋更長、更細,輕刑的特點仍在。
法律制度不是憑空搭建的樓閣,而是立基于特定的社會結構之上,既受整體“結構—文化”環(huán)境的制約,又是這種“結構—文化”的產物。在特定的法律體系中,除了那些具有普遍適用性的技術性條文外,總有一些是特定社會結構與文化狀況的規(guī)范化與法制化。由于涉及利益與文化沖突,這類法條的移植難度更大,需做更大幅度的變異,否則不僅難以被認同,也不易取得效果。這就要求采取與移植技術性內容不同的方法與模式。因此,我們先分析高麗式對唐制結構性內容的移植與變異問題。
在高麗初期的80余年間,王權與貴族集團曾進行過激烈的博弈,甚至導致大規(guī)模殺戮,強勁的貴族傳統(tǒng)使中國那套以君主專制為依歸的體制最終未能在朝鮮半島實質性地建立起來。在整個高麗時期,王權相對微弱,貴族勢力強大,對王權構成了有力牽制,重要國政一般都要經過大貴族的合議才能實行。高門貴族不僅世代占據(jù)著一些重要職位,還通過蔭敘制度及在科舉制上設置與己有利的條件,使其勢力世代相承。而唐代雖然也有貴族制色彩,但皇權持續(xù)上升,貴族沒落的趨勢明顯,君主專制政體已穩(wěn)固地建立了起來。
社會結構上的這種差異,對法律制度的移植產生了重大影響。穆宗元年(998年)十二月制定的一道式文就是對此狀況的反映。史載,穆宗“改定文武兩班及軍人田柴科”:
第一科,田一百結,柴七十結[內史令,侍中];第二科,田九十五結,柴六十五結[內史門下侍郎、平章事、致仕侍中]……第十八科,田二十結[散殿前副承旨、大常司儀……]不及此限者,皆給田十七結,以為常式。(12)《高麗史》卷七十八《食貨一》,第2481-2483頁。
我們不妨將此式稱為“田柴科”式。高麗的田柴科制度雖借鑒了唐的均田制,但從本質上看卻主要是對朝鮮半島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tǒng)的反映,與均田制存在重大差異,故此式為高麗特有,在唐代令、式中找不到直接的依據(jù)。換言之,該式對唐制的借鑒主要是形式,內容完全是“土俗性”的。田柴科制初創(chuàng)于高麗景宗時期。景宗元年(976年)十一月:
始定職散官各品田柴科,勿論官品高低,但以人品定之:紫衫以上作十八品(一品田柴各一百一十結……十八品田三十二結、柴二十五結)。文班丹衫以上作十品(一品田六十五結、柴五十五結……十品田三十結、柴十八結)?!浒嗟ど酪陨献魑迤?一品田六十五結、柴五十五結……五品田四十五結、柴三十九結……)。(13)《高麗史》卷七十八《食貨一》,第2479-2481頁。
景宗元年(976年)是高麗史上的一個特殊時點。景宗甫一即位,便逆轉了其父(光宗)的華化政策,被打壓的貴族勢力再次得勢,田柴科之設就是對他們的補償,因此該制秉承的原則是“勿論官品高低,但以人品定之”,即主要以門閥高低為準。
在貴族社會,人品(門閥)與官品本來是一致的,可在光宗時期,“華化”派得勢,他們或來自中國,或出自社會下層,卻占據(jù)著朝廷高位,人品與官品分離,貴族在官品上處于劣勢。因此,景宗元年的田柴科制要依據(jù)“人品”而非“官品”。不過,從以紫衫、丹衫等作為區(qū)分的情形看,“人品”又離不開“官品”。(14)《高麗史》卷七十二《輿服志》:“光宗十一年三月定百官公服:元尹以上紫衫,中壇卿以上丹衫,都航卿以上緋衫,小主簿以上綠衫?!?第2264頁)所謂“以人品定之”,其精髓在于可在一定的官品范圍內拉大授田柴的差距,使“舊臣宿將”與高門貴族獲得最大利益,這與唐代主要依據(jù)官品授田的做法不同。
不過,以人品確定的田制和現(xiàn)實中以三省六部制為框架的官僚體制難以匹配,穆宗之后,隨著王權與貴族勢力達成妥協(xié),“華化”的漸次深入特別是貴族勢力的大幅躍進,“人品”與“官品”再趨一致,便又改為完全以“官品”為準分配田柴,出現(xiàn)了來自中國的令式“帶動”土俗性令式,使之逐漸“中國化”的現(xiàn)象。穆宗元年關于“文武兩班及軍人田柴科”的“常式”即是如此。
關于結構性因素對式移植的影響,我們不妨再以“學式”為例加以說明?!陡啕愂贰肪砥呤摹哆x舉二》載《仁宗朝式目都監(jiān)詳定學式》:
國子學生以文武官三品以上子孫,及勛官二品帶縣公以上,并京官四品帶三品以上勛封者之子為之。太學生以文武官五品以上子孫,若正從三品曾孫,及勛官三品以上有封者之子為之。四門學生以勛官三品以上無封,四品有封,及文武官七品以上之子為之。三學生各三百人……凡系雜路及工商樂名等賤事者、大小功親犯嫁者、家道不正者、犯惡逆歸鄉(xiāng)者、賤鄉(xiāng)部曲人等子孫,及身犯私罪者,不許入學……律、書、算及州縣學生,并以八品以上子及庶人為之……(15)《高麗史》卷七十四《選舉二》,第2360頁。
該式顯然來自唐式。《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記載:
國子學,生三百人,以文武三品以上子孫若從二品以上曾孫及勛官二品、縣公、京官四品帶三品勛封之子為之;太學,生五百人,以五品以上子孫、職事官五品期親若三品曾孫及勛官三品以上有封之子為之;四門學,生千三百人,其五百人以勛官三品以上無封、四品有封及文武七品以上子為之,八百人以庶人之俊異者為之;律學,生五十人,書學,生三十人,算學,生三十人,以八品以下子及庶人之通其學者為之……(16)[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9-1161頁。
兩相比較,可知高麗學式與《新唐書》的記載有同有異。除對書學與算學未作具體規(guī)定以及在學生人數(shù)、學習內容、學習時間上的微小不同外,高麗學式與唐制最大的差異有二:
首先,唐制將四門學1 300人的名額分為兩部分,其中500人“以勛官三品以上無封、四品有封及文武七品以上子為之”,800人“以庶人之俊異者為之”,“學校對平民子弟門開得更大了”。(17)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5頁。而在高麗,由于貴族社會的特性,等級制更為嚴格,因此將唐制中對庶民開放的條款刪除,七品以下低層官吏及平民子女被完全排除在外,國子三學徹底淪為貴族學校。
其次,高麗規(guī)定了不少禁止入學的條件,唐則無此類規(guī)定。這些禁止性條件又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犯特定罪行之人,即大小功親犯嫁者、犯惡逆歸鄉(xiāng)者及犯私罪者。“歸鄉(xiāng)”,是針對貴族集團的一種特有罪名。禁止近親間的婚姻關系并將之定為犯罪,針對的仍是精英階層,因為只有他們才有入學的資格。同樣,公罪與私罪的劃分針對的本來就是官僚集團,而在高麗,官僚與貴族常是一體之兩面,因此“犯私罪者”的規(guī)定也以貴族集團為主要對象。由此,我們就不難明白這些禁止性條款的意義:貴族社會是小集團的統(tǒng)治,要以各種制度對人群進行淘汰,而首要的便是在精英階層中建立起淘汰機制,以長久保持其小集團特性,這些禁止性規(guī)定正是內部淘汰機制的一環(huán)。
第二類是在社會分層中處于下位之人。貴族社會小集團統(tǒng)治的維持,還必須對人群進行分類,以各種制度與非制度性安排,將那些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本集團之外的人盡量阻擋在外,阻止他們向上流動。因此,高麗存在一個整然有序的分層體系——統(tǒng)治集團內部有文班、武班、南班的差別;統(tǒng)治集團之外的良人階層則有鄉(xiāng)吏、軍人、雜類,鄉(xiāng)·所·部曲人、工匠、商人、津尺、驛民的區(qū)分;另外,還存在一個數(shù)量龐大的賤民階層。
高麗社會的分層結構與“役”掛鉤,不同階層之人從事不同的職業(yè),且具有世襲性,因此人們所屬的社會階層也基本世襲。文武兩班專以做官為業(yè),特別是文班,更是一個世襲的文化貴族階層,自稱“士族”或“士大夫”。鄉(xiāng)吏世襲地方吏職,雜路則世襲中央機構中的吏職,一般農民、工匠、商人、津尺、驛民、奴婢同樣如此。越往下,所從事的職業(yè)越卑賤,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越低。
不同階層之人享有不同的權利,承擔不同的義務,總的原則是:在社會分層結構中的排位越高,享有的權利就越大,受到的制約也越少;排位越低,享有的權利就越小,受到的制約也越大。因此,位于社會下層之人及其子孫被排除在入學范圍之外。從總體上看,高麗學式似乎將唐制較為完整地移植了過去,但在結構因素的作用下,卻做了兩項根本性變異。
法條的內容常是綜合性的,既有規(guī)范性、技術性的成分,也有文化性、結構性的內容,高麗式對有關唐制的變異也具有綜合性特征。有的變異看似是技術性的,實質卻是結構性的。顯宗時期的《避馬式》即是如此:
一品官,正三品以上馬上祗揖,從三品以下下馬回避;三品官,五品以上馬上祗揖,六品以下下馬回避;四品官,六品以上馬上祗揖,七品以下下馬回避;五品官,七品以上馬上祗揖,八品以下下馬回避;六品官,八品以上馬上祗揖,九品以下下馬回避;七品官,九品以上馬上祗揖,流外雜吏下馬回避。(18)《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61頁。
此式顯然移植自唐制。唐垂拱《儀制令》規(guī)定:“其準品應致敬,而非統(tǒng)屬者,則不拜?!遍_元七年(719年)《儀制令》規(guī)定:“諸致敬之式,若非連屬應致敬之官相見,或貴賤懸隔,或有長幼親戚者,任隨私禮?!笔欠裣埋R又是“致敬之式”中最重要的內容。唐貞觀《儀制令》規(guī)定:“三品已上遇親王于路,不合下馬”。(19)以上引文分別見[日]仁井田陞著:《唐令拾遺》,栗勁、霍存福等譯,長春: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421、423、425頁。開元七年(719年)《儀制令》規(guī)定:“諸官人在路相遇者,四品已下遇正一品、東宮四品已下遇三師、諸司郎中遇丞相,皆下馬?!迸c這些令相應,在唐代必有相關的式。由于這些式已佚,我們只能以令與高麗的《避馬式》做一對比。唐開元二十五年(737年)《儀制令》規(guī)定:
諸文武官三品以下拜正一品(中書門下則不拜),東宮官拜三師,四品已下拜三少。自余屬官于本司隔品卑者皆拜。其準品應致敬,而非相統(tǒng)屬者,則不拜。(20)以上引文分別見[日]仁井田陞著:《唐令拾遺》,栗勁、霍存福等譯,長春:長春出版社,1989年,第425、422頁。
在三品與一品的關系上,唐令的規(guī)定與高麗《避馬式》完全相同。對三品以下,唐令規(guī)定的致敬原則有二:一是致敬的對象應為屬官與本司長官之關系,即兩者有統(tǒng)屬關系,非統(tǒng)屬者不拜;二是致敬的方法為“隔品卑者皆拜”。而在高麗,首先,不區(qū)分統(tǒng)屬與非統(tǒng)屬,官品卑者遇官品高者皆需致敬;其次,致敬的方法為隔兩品者“馬上祗揖”,隔三品者“下馬回避”。
這些變異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技術性的,但卻是對高麗官府上下等級秩序更為嚴格這一結構性特征的反映。高麗社會的基本特征是嚴格的等級身份制,而官僚制的實施使官僚機構內的品級具有了區(qū)別身份與社會分層的作用。在官府中的品級高,意味著他們在社會上的門閥高,地位高;品級低則意味著門閥低,地位低。高品與低品之間差距越大,在身份上的差距也越大,禮數(shù)非嚴不可。高麗《避馬式》反映的正是“土俗”對“華制”的拉動與變異。
高麗前期,朝鮮半島文化與中國文化差異巨大,精英階層中存在著嚴重的“華化”與“土俗”沖突,由于倫理的價值與秩序在一國文化中居于核心地位,對那些倫理性較強的唐制,高麗人在以移植方式制定本國之式時,采取了更加審慎的態(tài)度,在移植路徑上顯現(xiàn)出了不同的特點。在現(xiàn)在還略知梗概的高麗式中,以《五服給暇式》的倫理性最強。成宗四年(985年),“新定《五服給暇式》”:
斬衰、齊衰三年,給百日;齊衰期年,給三十日;大功九月,給二十日;小功五月,給十五日;緦麻三月,給七日。(21)《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59頁。
這是“式”之名稱在現(xiàn)存高麗文獻中的首次出現(xiàn)。由于唐代相關的式已佚,我們只能將其與相關唐令做一比較。《天圣令》載宋《假寧令》:
諸齊哀(衰)期,給假三十日,聞哀二十日,葬五日,除服三日。諸齊哀(衰)三月、五月,大功九月、七月,并給假二十日,聞哀十四日,葬三日,除服二日。諸小功五月,給假十五日,聞哀十日,葬二日,除服一日。諸緦麻三月,給假七日,聞哀五日,葬及除[服]各一日。(22)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天一閣藏明抄本天圣令校證·附唐令復原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23頁。
唐令的規(guī)定應與此相近。仁井田陞早已注意到成宗所定《五服給暇式》與唐宋令略有不同的事實,他的解釋是,此乃因成宗時還沒必要對唐令進行原封不動的移植所致。(23)[日]仁井田陞著、池田溫補編:《唐令拾遺補》,東京:東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82頁。至于為何沒有必要,他未做說明。我們則認為,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在于兩國不同的文化與倫理環(huán)境。
從高麗《五服給暇式》與宋(唐)《假寧令》的內容看,兩者最大的差異在于:唐的服喪期長,完全按照儒家倫理規(guī)范進行;高麗的服喪期則較短,與儒家的倫理要求有一定差距。而這又是對更普遍之倫理狀況的反映。比如,在高麗前期,一直未確立父母去世守孝三年的規(guī)則,而是行百日喪。成宗十一年(992年)六月制:“六品以下不入常參官,父母喪百日后,所司勸令出仕……遙謝行公?!?24)《高麗史》卷六十四《禮六》,第2039頁。之后,行百日喪的范圍不斷擴展。直到高麗末期,李穡還感嘆說:
喪制之廢久矣……按本國服制圖:三年喪,給暇一百日,余各以次而降……且暇者,為在官言也,暇盡當視事……服雖除,不飲酒……心喪三年可也。乃曰:“吾暇已盡矣,吾服已除矣?!倍鵁o所不為者……原其弊,在于在官者之暇。起復之泛及,而無職守者效之,而民庶又效之,因循茍簡,遂不知其失焉耳。(25)[高麗]李穡:《牧隱藁·文藁》卷七《贈金判事詩后序》,首爾: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57-58頁。
在高麗,除給暇日外,官員們都應正常辦公,這在唐代至少觸犯了“冒哀求仕”罪。(26)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807頁。又,文宗四年(1050年)正月制:
外官父母在京身死,除奏達,許令上京。軍興時,所管事體商量,兼考兵馬使給暇移文,酌量裁決。其別命員及隨使記事者,亦依此例。(27)《高麗史》卷六十四《禮六》,第2404頁。
由此制可知,在此之前,如父母在京身死,在地方任職的官員必須得到國王準許后才能赴京奔喪。而在中國禮制,則必須奔喪。(28)[唐]杜佑:《通典》卷第一百四十《開元禮纂類三十五·兇禮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444頁。
高麗一代,儒學雖是統(tǒng)治集團的政治理念,但影響力遠不及佛教,佛教才是朝鮮半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此語境下對倫理色彩濃烈的《五服給暇式》進行大幅變異,便是當然之事了。不過,問題還有另一面:高麗在文化上一直走著一條雖然緩慢卻持續(xù)不斷的“華化”之路,成宗之后五服制在朝鮮半島的不斷進展就是其中的一個側面。因此,成宗之后的五服給暇制度,內容也漸進而持續(xù)地擴展,主要方法就是以國王制、判的方式零星而斷續(xù)地移植并變異唐制。
文宗二年判:“大小官吏四仲時祭,給暇二日。”(29)《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60頁。
高麗此制乃截取了唐制的一段,并將給暇日期縮短了一半,體現(xiàn)的是斷續(xù)但又是漸進的“華化”路徑。
仁宗十八年判:“無親子祖父母忌,依宋制,給暇一日兩宵?!庇峙校骸叭肓髌芬陨险?,妻父母服,給暇三十日;其忌日,依外祖父母例,給暇一日兩宵?!?30)《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61頁。
第一條判文直接移植自宋制,第二條判文則是基于朝鮮半島妻父母地位高的現(xiàn)實,依據(jù)唐制原理制定的具有朝鮮半島特色的給暇制度。
高麗時期,在朝鮮半島既有的倫理狀態(tài)下,妻父母的地位基本等同于己之父母?!陡啕惵伞分\殺周親尊長條便將唐律本條規(guī)定之“諸謀殺期親尊長、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皆斬”(31)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263頁。中的“夫、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改為“夫婦之父母”。(32)《高麗史》卷八十四《刑法一》,第2685頁。上引仁宗十八年(1140年)之判等于進一步確認了妻父母在法律上等同于齊衰期親的地位。
至于該判文提到的“外祖父母例”,同樣是對朝鮮半島重外家習俗的反映。《高麗史》卷六十四《禮六》記載,“齊衰周年……義服:嫁繼母為子。外族正服:為外祖父母。義服:為繼母、慈母、義母、長母、為妻?!?33)《高麗史》卷六十四《禮六》,第2038頁。在唐代為外祖父母所服之小功服,在高麗被提升到了齊衰。
丁若鏞看到高麗時代為妻族、外族所服喪服較重的現(xiàn)象,認為其原因在于“高麗立國,適與五代相值,所奉禮義,皆唐人之緒余,故外黨之服,若是其隆重,厥咎在唐”。(34)[朝鮮]丁若鏞:《與猶堂全書》第三集《禮集(其一)》第十五卷《喪禮四箋》卷十五《喪期別十六·外親七》,首爾: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321頁。其結論與歷史事實正好相反。
總之,就與倫理相關之式的移植而言,高麗人采取的基本路徑是,將唐制中那些與朝鮮半島倫理抵觸不大的部分先行移植;至于那些與朝鮮半島“土俗”倫理抵觸較大、不太能為普通大眾接受的內容,則視本國文化上“華化”的進展情況與時機的成熟程度,以制與判的形式做零星、斷續(xù)的移植。不論是哪種方式的移植,均非照搬,而是做了與本土社會相應的變異,國家的法律體系由此而完善、成熟起來。
法律移植并非簡單的法條或法律制度的跨國界流動,而是與重塑一國政治、社會乃至文化的運動密切相關,甚至就是其中的一環(huán)。因此,法律移植的路徑選擇常受多重因素影響,具有相當程度的復雜性。高麗在制定本國之式時對唐制的移植就是如此。
由于在社會、文化與權力格局諸層面,高麗與唐均存在重大差異,而式又具有“行政法細則”的性質,具體性、針對性、適用性是其特征,這就使得高麗在制定本國之式時,盡管遵循了唐制的原理,但在具體內容上,又依據(jù)本國國情進行了變異,并依據(jù)制度性質與內容的不同,采取了不同的變異方式。
由于法律存在于“結構—文化”的整體環(huán)境之中,是此種環(huán)境的產物,因此高麗在移植唐制制定本國之式時,對那些與社會結構與權力格局有關的制度做了相當程度的改造。從表面上看,這類改造似乎是技術性的,實質卻是對朝鮮半島貴族社會結構的反映。至于那些與倫理相關的式,高麗則采取了僅將唐制中那些與朝鮮半島倫理抵觸不大之內容通過改造而進行零星、部分移植的方法;對于那些與朝鮮半島倫理抵觸較大、不太能為普通大眾接受的唐制,高麗則視本國“華化”的進展情況與時機的成熟程度,以制與判的方式做隨時性移植。作為一種文明成果,法律有其相對獨立的品格,具有很強的技術性,并非完全是結構與文化的附屬物。主要作為行政法細則性質的唐式,不少內容即是“技術性”的,對唐式中的此類內容,高麗采取了基本照搬,又依據(jù)朝鮮半島國情略加改造的移植方法與模式。
通過以上移植路徑,高麗的法律體系逐漸完善、成熟起來,呈現(xiàn)出一種不斷向華制“進化”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