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德
老姨是我母親姐妹六人中,長相最丑的一位,在家中排行老五。她天生一張面板臉,黑乎乎的臉上還生著許多的雀斑,大眼、大鼻子、大嘴巴,實在是看不出哪個地方像一個出身大戶人家的小姐。
盡管老姨模樣生得丑,但身板卻是六個姐妹當中最結(jié)實的,手也是最巧的,論推車挑擔,不遜于身強力壯的年輕后生;論繡花、織布、縫縫裁裁,更是姐妹們不能比的。按說,我們應(yīng)該稱她為五姨,為什么總是叫老姨呢?一是因為她活得最久,二是因為稱她為老姨更感親切,似乎這里面還帶有一點娘的味道。
自從老姨嫁到店子村以后,沒出兩年的工夫,就把婆家拾掇得極好,為此,整個店子村的人都為張家說了一個能干的媳婦兒叫好。
姨父是他們張家的一根獨苗,上無兄姐,下無弟妹,聽說是三代單傳。
可誰知,自從老姨來到他們老張家后,年年懷孕,沒出九年,連續(xù)生下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把公婆二人給樂壞了。后來,姨父家重新分得了十八畝地。面對這十八畝地和越來越多張吃飯的嘴,姨父害愁是免不了的。
為此,老姨便時常開導姨父:“你怕什么?只要手里有地,那比什么都好,困難是暫時的,咱們先吃幾年累,等孩子們長大了,你我光在家里享清福就行了?!?/p>
一時間,把姨父開導得連連點頭稱是。
老姨自小就是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遇事從來不知道害愁,就像她自己常說的那樣:“人沒有吃不了的苦,也沒有受不了的罪,天塌地陷,只要有人在,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p>
那時,解決一大家子人的吃飯問題,成了老姨最掛心的事情,為此,老姨動了不少腦筋,到處打聽掙錢的辦法和門路。
經(jīng)過一番考慮,老姨瞅準了腌咸菜這條路,主要原料就是鹽、辣菜疙瘩和蘿卜,至于辣菜疙瘩和蘿卜,可以就地取材,從村里、鄰村那里收購。主要就是鹽的問題,那時候的鹽是比較貴的,不像平日做飯用的那點兒,腌咸菜是需要大量的鹽的,僅憑這一點,就把老姨愁得團團轉(zhuǎn)。
有一次,她到我家找我母親借錢,老姨知道我家日子過得也緊,誰家手里也沒有閑錢。為此,老姨的心里也非常糾結(jié),憋了半天的勁兒,沒好意思開口,正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我母親在院子里腌咸菜,見我母親把一些蘿卜裝在缸里后,在上面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土,便問我母親:“四姐,你怎么把土放在缸里?”
我母親說:“這是鹽土,咱手里沒有那么多錢買鹽,只好拿它來當鹽用了?!?/p>
老姨趕緊趴在缸沿上說:“四姐,你從哪里弄來的鹽土?”
母親說:“在東營鹽場那里,人家曬完鹽后,俺用掃帚掃回家的?!?/p>
老姨一聽,高興得不得了,又詳細問了母親一些情況后,也顧不得借錢了,一溜煙兒地跑回家準備去了。
自那以后,老姨隔個十天半月,就去東營鹽場弄一些鹽土回來。從店子村到東營鹽場,足足有二十多里,然而,老姨卻一點也不在乎,每次弄鹽土的時候,便和大兒子一起架著家里那輛破舊的獨輪車,帶上鐵锨、掃帚就去了?;貋淼臅r候,自己架著獨輪車,大兒子在前邊拉著,來回需半天的時間,把姨父心疼得直掉眼淚。因為那時候的姨父由于身患肺病,重活累活不能干了,大兒子也才剛剛十五歲,所以這一切都得由老姨親自操持。
有了鹽土,有了辣菜疙瘩和蘿卜,主料都準備好以后,老姨又找人修了一下家里裂了紋的兩口大缸,然后就開始了腌制。
腌制咸菜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秋天的時候腌上,需要等到第二年的四五月份才能好吃,時間短了可不行,一個是腌不透,另外是沒有那種發(fā)酵出來的香氣。為了將來吃起來更加可口,老姨又加了一些八角、花椒之類的輔料。
經(jīng)過大半年的腌制,咸菜終于腌制成功了,從兩口大缸里,不時地向外散發(fā)著一陣陣似香似咸的味道,老姨打開缸蓋,一看缸里的咸菜由原來的青色變成了土黃色,老姨用菜刀割開一看,里外一個顏色,順便咬了一口,只覺得香脆可口。于是老姨便精心盤算著咸菜的銷路。先和大兒子一起挑了兩鐵桶咸菜,帶著一桿秤,便去了城里的集市。結(jié)果沒出半天,就賣了個精光。另外還有更大的收獲,一位買咸菜的中年人嘗了一口說:“你這咸菜可以給我們單位的伙房里送,我那里,一天就得用十幾斤?!边@可把老姨樂壞了,趕緊向那人要了地址,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給他送去了三十斤。于是,供不應(yīng)求,一時間把老姨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她從打算做這個生意開始,或許從來都不曾想到會如此順利。為了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老姨對來年的生意又做出了新的計劃。在擴大腌制辣菜疙瘩和蘿卜的同時,按照季節(jié),再增加新的品種,胡蘿卜、大白菜、石榴紅等,把能腌的東西都腌上,院子里的大缸也由原來的兩口,增加到了十幾口,院里沒有別的,全都是清一色的咸菜缸。
然而,就在老姨把咸菜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姨父不幸去世了,那年,姨父剛剛四十八歲,撇下了七個孩子,大兒子剛滿十五歲,小閨女還不滿三歲。
老姨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姨父的去世意味著今后這個家的擔子將壓在她一個人身上了。她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無奈又無助。
姨父去世不久,老姨便很快將悲痛壓在了心里,拭干了眼淚,強裝笑顏地對孩子們說:“你爹那個老東西,沒有福氣,眼瞅著你們一個個就長大了,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了,他卻早早地走了!”說總歸是說,其實更多的痛,只有老姨自己知道,她知道丈夫的離去對她和這個家來說意味著什么,男人畢竟是這個家的天?。]有了男人,就意味著天塌下來一樣!
老姨不敢去想這些,承受著巨大的悲痛,繼續(xù)打理著這個家。咸菜生意依然是老姨心中的主項,通過一兩年的不懈努力,她逐步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腌制工藝,腌出來的各種咸菜,無論在成色上,還是口感上,都沒得說,口碑也隨之打出去了,不僅一些機關(guān)單位,就連本村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舍都過來買咸菜吃。每當本村的人過來買,老姨總是給他們狠狠地打折,這還不說,對村里的幾家老人,干脆就不收錢了,擔心他們不好意思,便定期吩咐孩子給他們送去。
老姨天生有一副菩薩心腸,即使日子過得再緊巴,也不忘力所能及地去幫襯別人。村里有兩位孤寡老人,一位是趙春花,另一位是張春福,兩人都是殘疾人,趙春花老人是位盲人,張春福雖然年輕,但由于修建水庫的時候,腿殘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了,日子過得很清苦。
于是老姨便隔三岔五地和大閨女一起到她們家里幫著拾掇一下,洗洗漿漿,縫縫補補,發(fā)現(xiàn)有什么小病小災(zāi)的,便領(lǐng)著她們?nèi)タ瘁t(yī)生。
尤其是對趙春花老人,老姨每次去,會先把趙春花老人的衣服脫下來,找一個大盆子,燒一鍋開水,把衣服反反復(fù)復(fù)地燙幾遍,然后從上到下地把老人拾掇得干干凈凈的。
一九八五年冬,趙春花老人去世了,臨終前,扯著老姨的手囑咐道:“這十幾年來,真是辛苦你了,我也沒有什么好報答的,俺死后,你就把俺這三間草屋留給大閨女吧!”老姨含淚說道:“這哪成?俺照顧老姐姐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您這么說是見外了。”
這就是我的老姨,她一輩子幫了許多人,從來不曾想過索取什么,只是一味堅持自己的那個信念:“人活著不容易,相互幫襯一下,都是應(yīng)該的?!?/p>
老姨在村里的人緣極好,有一次,有幾個人到老姨家來難為老姨,村里人知道后,在村書記的帶領(lǐng)下,嚴厲呵斥了那幾個人,指著那些人的鼻子說:“她家里人口眾多,一個寡婦帶著一大群孩子,她不這樣干,怎么辦?難道要把這一家人餓死不成?再說了,她也是為我們村里人服務(wù)的?!弊阅且院螅贈]有人到老姨家找麻煩。
老姨除了能干活之外,最令人稱道的是她對文化的重視。由于自己一天學沒上過,老姨嘗到了不識字的苦楚,所以她不管家里的日子怎么困難,都堅持讓孩子們上學,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讓一個孩子輟學。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老姨家的七個孩子都長大成人了,借著國家的大好形勢,紛紛干起了各自的事業(yè),五個兒子分別成了小老板,有干建筑包工的,有開飯店的,有搞運輸?shù)?,兩個閨女也不錯,大閨女嫁給了一名軍官,去了上海,小閨女在一家醫(yī)院當了護士,沒出幾年,老姨家便成了店子村的首富。
但老姨仍不忘給孩子們強調(diào)一些做人的道理和本分。之后,村里家家戶戶都分了地,對一些家中無勞動力的老人來講,種地存在著困難,老姨便給幾個兒子分了一下工,農(nóng)忙的時候,他們會分別到那些人家去幫忙種地、收割。孩子們由于從小就受著這樣的教育,所以都不會說出半個不字。
老姨還認為說話辦事須堅持公道,尤其是在婆媳關(guān)系方面,她身邊有五個兒媳婦圍著她,卻從未聽她在背后說出哪個兒媳婦的半個不是。老姨一向主張家中無論誰有什么想不通的事,都要明明白白地擺在桌面上,任何人都不能憋在肚子里。
有一次,老姨的小兒子剛結(jié)婚不出一個月,在外面喝醉了酒,回家打了小兒媳婦兩個耳光,小兒媳婦一氣之下便回到了娘家。老姨知道后,就把小兒子叫到跟前,厲聲呵斥道:“小畜生你給我跪下!”小兒子一聲不敢吭地跪在她的面前,老姨便抄起笤帚疙瘩,劈頭蓋臉地揍了起來,一邊揍,一邊說:“你現(xiàn)在硬了翅膀了,竟敢打起自己的老婆來了!我告訴你小畜生,你老婆可是我給你娶家來的,你憑什么說打就打?咱老張家還從沒有打老婆的惡習。”小兒子一邊挨著雨點般的笤帚疙瘩,一邊給老姨磕頭求饒:“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您老別生氣了!”打完小兒子以后,老姨便準備好了禮物,與小兒子一起去親家那里賠禮道歉去了。
自那以后,多少年來,老姨家再沒出現(xiàn)過一次兒子打老婆的現(xiàn)象。每個兒媳婦對待老姨,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娘一樣。
老姨八十歲那年,由于年紀大了,便和兒子們商量,為了合理安排自己的晚年,決定由原來只在小兒子家居住,采取輪換居養(yǎng)的辦法。每年到一個兒子家里居住兩個月,剩下的兩個月,再到兩個閨女家各住一個月,孩子們尊重了她老人家的意愿。
自從實施這一辦法之后,每當老姨去到一個兒子的家里,你瞧吧,兒媳婦們的心里早早做好了打算,如何才能讓老姨吃得好、穿得好、日子過得舒心,成了她們最最上心的事情。每當老姨要去到下一個兒子家,這個兒媳婦還與上個兒媳婦進行了溝通,了解老姨在上一個兒子家過得如何,以便進行更加合理的安排,生怕老姨在哪方面受了委屈。
可老姨這個人,就是一個天生閑不住的人,每來到一個兒子家,總是尋著機會擦擦這里,掃掃那里。其實這都是多余的,老姨的每個兒子家,都是村里有名的干凈人家,每個兒媳婦都把自己的小家拾掇得凈明透亮。
老姨這個人,除了心態(tài)好之外,另一個特點就是飯量大,記得她九十五歲那年,我正遇上她在吃早飯,你看吧,桌子上擺著一大碗豬蹄子湯,湯里足足有大半碗豬蹄肉。兩小盤菜,一葷一素,外加一個雞蛋和一片饅頭。老姨最愛吃肉,并且喜歡吃肥肉,這是她多少年的飲食習慣,條件不好時沒辦法,自從條件好了,每頓飯要是沒有肉,她就覺得口淡,一天三頓飯,肉是少不了的。
一天三頓正餐也是不夠的,上午十點鐘左右和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還得分別喝上一袋牛奶。對于這一點,我是從心里服氣的,心想,就憑老姨這飯量,也是能夠活個大年紀的。
二○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晚,十一點,老姨去世了!
老姨是一九一九年三月二十四日生人,屈指算來,老姨活了一個世紀零三年,可真算得上是世紀老人了。聽大表兄說,老姨臨去世前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姨父,于是,老姨便讓大兒子把所有的兒子、孫子、曾孫子等都叫到了面前,一起見了個面,然后又讓大閨女從柜子里把那套早已備好的壽衣幫她穿上,說了一聲:“我有點累了,想歇會兒……”
老姨的一生,雖說不上有多么傳奇,但也足夠讓她的兒孫們、親戚朋友、鄉(xiāng)鄰鄉(xiāng)舍佩服,也許正像村里前來吊喪的王春福老人說的那樣:“老姐姐!你安心地去吧,你這一輩子活得明明白白,干干凈凈,沒有一個人能說出你半個不字,你修的好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