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麗
(山東理工大學 《管子學刊》編輯部,山東 淄博 255000)
諸葛亮字孔明,號臥龍,三國時期的蜀漢丞相,是備受矚目的歷史人物,是忠誠與智慧的化身,是治國與治軍的相將人才,世人對諸葛亮充滿了尊崇與敬重之情。較早為諸葛亮作傳者是西晉時期史學家陳壽,其《三國志·諸葛亮傳》記載:“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身高八尺,每自比于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元直與亮友善,謂為信然?!盵1]911陳壽介紹諸葛亮時,指出他“自比于管仲、樂毅”,但當時世人并不認同,只有好友崔鈞和徐庶深信不疑。陳壽還曰:“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盵1]931在史評中陳壽認可諸葛亮的治國才能,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1]934傳統(tǒng)歷史意識中,世人有喜好古今比附的習慣,這可視為“好古”“崇古”的體現(xiàn)[2]。陳壽在傳記中把諸葛亮與春秋時期的管仲、戰(zhàn)國時期的樂毅、西漢時期的蕭何相類比,后三位歷史人物都是知名的政治家、軍事家,為政時期都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按照傳記中的表述,諸葛亮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而陳壽作為史學家,認為諸葛亮的治國能力可以與管仲、蕭何相提并論,從而肯定了諸葛亮的治國才能。
當代學界對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關(guān)注和研究。王利器[3]26-30以此為切入點,分析認為諸葛亮政治思想本于管仲、樂毅所追崇的黃老之學。在羅列歷代學者如袁宏、習鑿齒、張輔、陸游、陳亮、楊維楨等人對此事的評價之后,認為前述“無論是說諸葛乃管、樂之比,或管、樂非諸葛之比,都沒有道出其所以然,從而也未能使人厘然有當于心”,認為“諸葛之以管、樂自比,即其政治思想處于孕育萌芽階段,自得于中之言也”,而“以管、樂自比,即欲以黃、老之道易天下耳。因之,諸葛一生,其以管、樂自比,可謂有自知之明?!蓖跞鸸4]不認同諸葛亮自比管、樂是尊崇黃老之道的觀點,而認為是年輕的諸葛亮想從先秦歷史中吸取營養(yǎng)。這表現(xiàn)出年輕人的自信,希望提高自己的聲名而引起當政者的注意。陳壽將這些內(nèi)容載入史冊,是為了說明諸葛亮少有大志、且與后來的功業(yè)相埒。
此外,張大可[5]228指出,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是他的志趣,體現(xiàn)他兼有將相之才,表明他以興微繼絕、興復漢室為己任。劉祚昌[6]認為,諸葛亮自比管仲,展示其政治抱負是輔佐圣明的國君統(tǒng)一中國。黃麗峰[7]指出,諸葛亮自比管、樂,體現(xiàn)出其早期鮮明的個性特征,包括學識的博通、性情的自負、行止的灑脫不拘等。付開鏡[8]認為,諸葛亮以管、樂二人自比并效仿之,志存高遠,意欲建立管、樂二人般功業(yè),這充滿了個人英雄們所具有的高尚政治人格與情操。由此可見,當代學者對諸葛亮自比管、樂的關(guān)注,重在分析年輕時諸葛亮的志向追求、政治抱負及一生建立的功業(yè),并與歷史人物管仲、樂毅進行對比或類比,是三國文化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9]。
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展示出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文化現(xiàn)象的時代價值,只是學界缺少對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歷時性梳理和分析。實際上,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諸葛亮自比管、樂已成為一種重要的文化傳承資源,三國之后許多學者對此進行點評,借以表達自己的看法,用來闡釋秉持的學術(shù)觀點。尤其是“孔明自比管樂論”這一論題成為科舉考試的題目,在各個等級的科舉考試與書院館課、課藝中被士子們反復習作,成為諸葛亮文化研究中不可忽視的方面。這一定程度上使諸葛亮自比管、樂的文化內(nèi)涵得到擴展,給世人以啟迪與借鑒。
自陳壽記述“亮……每自比于管仲、樂毅”之后,后世學者在提及或評價諸葛亮時,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諸葛亮與管仲、樂毅等人進行類比或?qū)Ρ取M瑸槲鲿x學者的張輔在《樂葛優(yōu)劣論》中對比樂毅與諸葛亮,認為:“孔明包文武之德……文以寧內(nèi),武以折沖,然后布恩澤于中國之民。其行軍也,路不拾遺,毫毛不犯,勛業(yè)垂?jié)E。觀其遺文,謀謨宏遠,雅規(guī)恢闊,己有功則讓于下,下有闕則躬自咎,見善則遷,納諫則改,故聲烈振于遐邇也?!鶎⑴c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哉?”[10]560指出諸葛亮在功業(yè)和影響方面,遠遠超過樂毅,乃至可以與伊尹、呂望相媲美。
南北朝時崔浩作《論諸葛武侯》,其曰:“承祚之評亮,乃有故義過美之譽。案其跡也,不為負之,非挾恨之矣。何以云然?夫亮之相劉備,當九州鼎沸之會,英雄奮發(fā)之時,君臣相得,魚水為喻,而不能與曹氏爭天下,委棄荊州,退入巴、蜀,誘奪劉璋,偽連孫氏,守窮崎嶇之地,僭號邊夷之間。此策之下者。可與趙他為偶,而以為管、蕭之亞匹,不亦過乎?”[11]377指出陳壽“過美之譽”評價諸葛亮,認為諸葛亮沒有突出的軍事才干,看不清當時的政局,個人品德乏善可陳,根本無法與管仲、蕭何相提并論。
唐朝李翰作《三名臣論》,來探討世人比較關(guān)注的三位歷史名臣即管仲、樂毅、諸葛亮的優(yōu)劣。文中提到,有人向李翰咨詢諸葛亮自比管、樂的事情:“或問于翰曰:‘昔諸葛亮擁膝南陽,為《梁甫吟》,自比管仲、樂毅,州平、元直以為信然。雖涯量罕窺,而遺跡可見。夫此三名臣者,亦有優(yōu)劣乎?愿聞其說?!崩詈舱J為這是一個必須慎重思考之后才可以回答的問題:“翰辭不敢對。至于再三,問者固請,不得已而應之?!崩詈仓苯又赋觯骸叭缙退?,則管不逮樂,孔明其伯仲之間與。”這和大部分人的看法不一致。當時人們普遍認為,樂毅的才能應該在管仲、諸葛亮之下,李翰卻把樂毅放在最著處。至于原因,則與李翰評價歷史人物時以“道德”為首要評價標準,并把“功”和“才”分開來看有關(guān)。李翰指出:“夫才生于代,功與運成,固有才優(yōu)而功微,運合而才劣,先當格以道德,合于終始,審其邪正,觀其去就,然后事可明也?!惫苤傺ψ园粒钌莩?,僭越禮儀,品德方面受到詬病,而諸葛亮“濟于事而未全于道,得諸己而未審于人”,樂毅則“懷祿不屑其榮,周身不違于道”,李翰以反問“安可以功業(yè)之成敗,斷才能之長短耶”[12]4995-4996的方式,來肯定樂毅的才能。
南宋理學家朱熹對比諸葛亮與管仲曰:“看武侯事跡,盡有駁雜去處;然事雖未純,卻是王者之心。管仲連那心都不好。程先生稱武侯‘有王佐之才’,亦即其心而言之,事跡間有不純也?!盵13]840朱熹認為管仲沒有“王者之心”,品性駁雜,在這方面比不上諸葛亮。
明代亢思謙作《諸葛、管、樂優(yōu)劣評》,專門對諸葛亮、管仲、樂毅進行對比研究,指出世人對諸葛亮自比管、樂議論頗多:“昔孔明高臥隆中,長吟《梁甫》,每以管、樂自比,時人莫之許也。噫!豈惟時人,后世寡聞之士,習見之臣,執(zhí)而議之者亦屢矣。”世人大多認為諸葛亮不及管仲、樂毅,亢思謙則主張:“夫君子之論人也,原其心不滯其跡,正其義不計其功者哉。”認為諸葛亮在處理君臣關(guān)系方面貢獻卓著,高于管仲、樂毅一籌:“孔明以王佐之心,而明萬世君臣之義;管、樂以一時之烈,而紊萬世君臣之防?!?1)亢思謙,《慎修堂集》卷十五,明萬歷刻本。
清人毛宗崗《讀<三國志>法》對諸葛亮推崇備至,也把他與管仲、樂毅對比,其曰:“歷稽載籍,賢相林立,而名高萬古者,莫如孔明。其處而彈琴抱膝,居然隱士風流;出而羽扇綸巾,不改雅人深致。在草廬之中而識三分天下,則達乎天時;承顧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則盡乎人事。七擒八陣,木牛流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測;鞠躬盡瘁,志決身殲,仍是為臣為子之用心。比管、樂則過之,比伊、呂則兼之,是古今來賢相中第一奇人。”[14]738毛宗崗認為,諸葛亮是古往今來最有影響力的相輔,比管仲、樂毅的才能更強,兼有伊尹、呂望二人的能力。
由上可知,自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之后,后世學者對諸葛亮進行評價時,多有對諸葛亮自比管、樂史事的點評,對三者的才能、功業(yè)和歷史影響進行比較,或認為諸葛亮能力超群,遠勝于管仲、樂毅,甚至可以與伊尹、呂望相媲美;或認為諸葛亮遠遠不及管仲、樂毅,在軍事才能、個人品性方面略有欠缺。
然而,南宋張栻極力反對諸葛亮自比管、樂,甚至想直接刪掉這一史事。其《<漢丞相諸葛忠武侯傳>跋》明確指出:“始侯在隆中,傳稱以管、樂自許。予謂侯蓋師慕王者之佐,其步趨則然,豈與管、樂同在功利之域者哉!意其傳者之誤,故不復云。”[15]4439張栻直接否定了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史實的存在。因為義利之辨是張栻?qū)W術(shù)思想的主旨,在看待和評價歷史問題時,張栻總是以義利之辨為準繩,作為史著中材料取舍的依據(jù)和史論中人物得失的標尺。在張栻看來,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和輔佐燕昭王連破齊城的樂毅,就是功利雜伯的代稱,諸葛亮則是其心目中正義至道的典范,故而直接否定諸葛亮年少躬耕隆中時曾有“自比于管仲、樂毅”的舉動。當然,這種“傳者之誤”的臆測,使人難以信服。
張栻又在《<漢丞相諸葛武侯傳>又跋》中提到,朱熹讀到張栻撰寫的《諸葛武侯傳》之后,認為“不當不載以管、樂自許事”。朱熹的理由是,諸葛亮為蜀漢后主寫《申》《韓》《管子》《六韜》之書,備載于劉備遺詔,確鑿無疑。張栻不能因為視《管子》為謀功取利的“雜伯”之書,就武斷刪去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的史事,這樣刪削欠妥。張栻拒絕了朱熹需在諸葛亮傳記中提及自比管、樂的建議,指出“時有萬變,而事有大綱”,“誅賊以復漢室”乃“天下之大綱”[15]4439。張栻故意不記載“自比于管仲、樂毅”的史事,不是因為史料上的疑誤,而是出于貶抑管、樂功利之說,以彰顯美化諸葛亮忠義風范的主觀需要[16]。
此外,一些學者認為諸葛亮自比管、樂是“自謙”之辭,明人孫宗伯《益智錄》曰:“孔明讀書,略得大意。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皆其善讀書處,非經(jīng)生佔畢所能知。孔明自比管、樂,謙詞耳!杜少陵曰:‘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饲Ч哦ㄕ?。”清代張廷玉提到此論也曰:“予向來管見如此,不意與退谷先生吻合?!盵17]356退谷先生即孫宗伯。
明人余紹祉以諸葛亮自比管、樂為切入點,在《元邱素話》中對比了古人類比情況的差異和本質(zhì)區(qū)別,其曰:“孔明自比管樂,而人許以王佐。王莽自比周公,而世指為奸回。大言徒以欺人,公論自在天下?!?2)余紹祉,《晚聞堂集》卷十五,清道光十七年單士修刻本。指出諸葛亮自比管、樂,世人表示認同,贊許諸葛亮有輔助王政的才能。這與王莽自比于周公截然不同,王莽篡奪西漢政權(quán)的丑惡嘴臉世人皆知,受到歷代唾棄。
清人黃彭年則從性質(zhì)上分析,認為諸葛亮自比管、樂的“崇古”做法,在于追求類似的“精神氣概”。其《<夏雨軒雜文>序》提到:“善學文者,取古人專家之文學之,不必其聲音體格之如一也。然或行或止,或食或?qū)?,心目手口,無非一家之文,則精神意致必有與之相類者矣!學為人也亦然……諸葛之自比管樂,其所遇不必相同,其行事或則過之,或則不及,而其精神氣概,固若出一轍而不甚相遠。使其慕之不專且篤,則烏能隔數(shù)百年而相契若此?此古人為學之真,所以不可及也?!盵18]1209指出諸葛亮與管仲、樂毅在“精神氣概”的追求方面是相互契合的。
民國時期徐凌霄、徐一士兄弟以擅長收集史料掌故而著名,其所寫《諸葛亮自比管樂之真意》注重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探究諸葛亮自比管、樂的真實心理意圖。其中引用了明人張燧和清人俞樾的看法,認為能自圓其說,比較符合諸葛亮當時的志向和意旨。徐凌霄、徐一士曰:“諸葛亮自比管樂,其旨后人多所推測。”張燧《孔明比管樂有取》分析說:“孔明自比管樂,后人多疑其謙,不知此自有深意。比管仲,取其尊王也;比樂毅,取其復仇也。蓋隱隱有興復漢室之圖,于比擬間微示其意?!敝该髦T葛亮自比管、樂,想要表達“興復漢室”的意圖。
徐凌霄、徐一士指出,俞樾《與易笏山方伯》也探論到諸葛亮的這種意圖:“前日談及考試正誼書院,以‘孔明自比管樂’命題,弟歸途于輿中思之,孟子以管晏并稱,太史公亦以管晏合傳。樂毅與管仲,人本不倫,從古無以并論者??酌魃敐h季,草廬中自揣其才,若漢室未亡,群公中有能用我者,則我必為管仲,尊漢室以匡天下。計當時惟曹孟德可輔,而惜其不能為齊桓公也。茍文若一誤,我不可再誤,則管仲已矣。又思若漢室淪亡,則擇可輔者而輔之,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我其為樂毅乎?蓋為管仲是一番事業(yè),為樂毅又是一番事業(yè)也。其后受知昭烈,輔相后主,拳拳以討賊為事,蓋此時意中惟有一樂毅矣。觀其《出師》兩表,與昌國君《報惠王書》,異曲同工,可知其瓣香有在,乃秋風五丈原,大星遽隕,不能為管,又不能為樂,而其自比管樂之意,千古遂無知者,可嘆也。”并且,由于記載張燧觀點的《千百年眼》流亡日本,俞樾并未看到此書,而得出的觀點幾乎與張燧毫無差異,“若諸葛自比管樂,其實即就政術(shù)武事言,已自可通”,可見他們“論述史事,頗有創(chuàng)解,足以發(fā)人思致?!盵19]253-254
諸葛亮自比管、樂的史事文本見載于《三國志》,作為一件史事,也曾多次被納入科舉考試的策問和論之中。策與論是重要的科舉文體類型,兩種文體都是對古今經(jīng)史治亂進行發(fā)問,讓士人做出判斷。其中策主要是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看法,看重士子處理世事的能力;論主要看重士人讀書的知識面及對相關(guān)問題的看法[20]5??婆e考試是古代統(tǒng)治者選拔人才的主要方式,科考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重視的治國理念。既然科試中出現(xiàn)過諸葛亮自比管、樂的考題,作為以科舉考試為核心的各級學校教育,在例常的館課習作中,必定也有類似論題的練習。明清學人的文集中,經(jīng)常能見到諸如《孔明自比管樂論》《武鄉(xiāng)侯自比管樂論》《諸葛亮自比管樂論》等文章,雖然一定程度上無法區(qū)分這些文章是科試的題目,還是書院館課中練習的題目,但不可否認,這些都是在科舉視域下士人審視諸葛亮自比管、樂史事所體現(xiàn)出的儒家價值理念追求。
南宋曾豐在《策問》中曰:“諸葛孔明之相蜀也,志大而功小,是紛紛之論,迄今未決。當其高臥南陽,自比于管、樂,時人莫之許也,而徐元直許之。夫元直,孔明之友也,時人莫之許而元直許之,豈其友故私之耶?抑平居相知之深,故信其說,而時人蓋未相知歟?”進而指出,歷代一些學者把諸葛亮也比作其他古人:“上至于許由、皋陶,中至于伊尹、顛、夭,下至于管、晏、樂毅,同時至于荀長文、司馬仲達,往往又皆援引以比方焉?!庇需b于此,曾豐要求“諸君試考其事實,詳校而悉論之,以袪千載未決之疑,毋忽”[21]372。
明代王維楨曾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其《相業(yè)策》曰:“始孔明未遇時,嘗自比管、樂。吾觀孔明之才,不謝伊、周,而顧以管、樂自比,豈宋人睹其素許如此,而事功又如彼,乃遂為觀場之見而少之乎?且固有說也?!?3)王維楨,《槐野先生存笥稿》卷十三,明萬歷三十四年黃陞王九敘刻本。王維楨指出,諸葛亮的才能不遜于伊尹、周公,諸葛亮自己認為可與管仲、樂毅相類比,而宋代士人對諸葛亮評價卻比較低劣,讓士子探究其中的原因。
策問中發(fā)問的統(tǒng)治者無論是要求士子對諸葛亮自比管、樂或其他歷史名人進行史事的描述,還是以此為契機分析諸葛亮歷史評價褒貶的社會背景,實際上都試圖指引讀書人了解史實,進而追求儒家倡導的“修齊治平”價值理念。
在宋、元、明、清的科舉考試中,“論”是重要的科試文體[22]41-61。現(xiàn)在收集到的古代學者以諸葛亮自比管、樂為論題所作的文章,約十余篇,包括宋代朱黼《武侯自比管樂論》,元代楊維楨《孔明自比管樂論》,明代有楊守陳《孔明自比管樂論》、柯茂竹《孔明自比管樂論》、熊明遇《孔明長嘯自比管樂》、李光元《孔明自比管樂》,清代有許承宣《孔明自比管樂論》、周金然《孔明自比管樂》、陳錫嘏《孔明自比管樂論》、潘諮《孔明自比管樂論》、孔昭焜《諸葛武侯自比管樂論》、胡道康《孔明自比管樂論》、秦煥《武鄉(xiāng)侯自比管樂論》、吳魯《諸葛亮自比管樂論》、王福善《孔明自比管樂論》等。其中明清學者的文章較多,這一方面與明清朝代距離當今時代較近,保存史料較多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與明清時期科舉考試的高度發(fā)達有關(guān)。
通觀這十余篇文章,可以看出,后世學者對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史事的態(tài)度和評價,主要有以下內(nèi)容和寫作特點:
許多文章對比諸葛亮與管仲、樂毅三者的才能、功業(yè)和品性。既然討論的對象是這三位歷史人物,很多學者直接對三人進行比較,大多數(shù)認為諸葛亮的才能高于管仲、樂毅。如朱黼《武侯自比管樂論》開篇曰:“孔明高臥南陽,自比管、樂。余竊論之:孔明王者之佐,伊尹之儔也。管、樂之比,特主乎撥亂繼絕之志,一時自寓之言耳,何足以盡孔明哉?”(4)張鵬翮,《諸葛忠武志》卷八,康熙四十四年刻本。認為諸葛亮的才能,可與伊尹相提并論,自比管、樂的提法,是自己寄托情懷、志趣追求的言論,而這些不足以涵蓋諸葛亮卓越的能力。也就是說,朱黼認為諸葛亮的才能超過了管仲、樂毅。周金然開篇也曰:“管仲有治天下之才,而無定天下之量;樂毅有勝天下之智,而無先天下之幾。合二子之偏以為全者,其惟孔明乎!”[23]765指出諸葛亮既擁有管仲治理天下的才能,也擁有樂毅取勝天下的智慧,是二人能力的綜合。周金然也認為諸葛亮才能超過了管仲、樂毅。
每篇文章都有鮮明的儒家主旨思想。如王福善曰:“千古王佐之才,必不汲汲于名位;而經(jīng)世之猷,濟時之略,無不早定于胸中。上觀自古治亂之局,下驗當今時勢之機,外審人事得失之林,內(nèi)返我躬學問之實,則不待攀麟附翼,才略乃可自信。當其匡居抱膝,自命固已不凡矣?!墩Z》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非大人天民,其孰能與于斯?”[24]25指出真正的儒者,不會汲汲于功名利祿,而是早早立下經(jīng)世濟時的志向,審時度勢,才略自信,行義達道,并引用《論語》中孔子的言論來佐證這一觀點。吳魯也曰:“然管之事桓,樂之奔趙,皆非臣子之正誼,論世者不無遺憾焉。諸葛武侯純乎其純也,自比管、樂,第就遭際之時,意在撥亂世而反之正,非必區(qū)區(qū)于事功心術(shù)之間也?!盵25]45認為諸葛亮在處理君臣關(guān)系時,重申臣子“正誼”,純正對國君的忠義,而不醉心于“事功心術(shù)”。這些儒家的意旨,注重對讀書人的道德教化,使其早立大志,志存高遠,忠君愛國。這些“論”偏重對于經(jīng)書義理和重要歷史問題的討論,體現(xiàn)出劉勰《文心雕龍》“述經(jīng)敘理曰論”[26]116的寫作特點。
多數(shù)文章在寫作章法和技巧上注重折中群言,辨正然否,即注重綜合各家之說,樹立論辯靶的,以佐證自己的結(jié)論,提升觀點的接受度。如前所言,自陳壽提及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樂毅”后,后世學者對此的關(guān)注和評價不絕于史冊,這些是探討其文化內(nèi)涵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增強論題觀點說服力的證據(jù)。如楊守陳曰:“漢之諸葛孔明,方其躬耕南陽之時,嘗自比管仲、樂毅,人固謂其大言夸世耳。至其出佐昭烈,都將相宰,山河勛業(yè),揚于天下,令名垂于后世,于是郭沖謂其有踰管、晏,陳壽謂其管、蕭之亞匹矣。后數(shù)百年,至唐之杜子美,乃謂其見伊、呂而失蕭、曹。又數(shù)百年,至宋之諸儒,亦謂其出處近于伊尹,又謂其《出師》二表與《伊訓》《說命》相表里。而世乃有折衷論之曰:孔明才業(yè),實管、樂之亞;而其道德,則伊、傅之疇也。以余觀之(5)此處“余”不是楊守陳自己的觀點,而是抄錄自元代楊維楨的《孔明自比管樂論》,參見王復禮:《季漢五志》卷五,清康熙四十一年杭城尊行齋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4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153頁。,其才業(yè)則過于管、樂,而道德視伊、傅或少劣焉?!贝酥袟钍仃惏凑諘r間順序,列述了晉朝郭沖、陳壽,唐代杜甫、宋儒,元代楊維楨及當世人的看法。意在說明為人處世不要因為一時的毀譽或世人的不理解而卻步不前,應該行君子之道,磨礪德行,建樹功名?!班岛?!如孔明者,猶必待數(shù)百年之久,而后有知之明論之當者。士而砥行立名,顧欲以一時之毀譽為前卻,可乎?故君子之道,必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6)楊守陳,《楊文懿公文集》卷十五東觀稿,明弘治十二年楊茂仁刻本。這也提示人們說,連諸葛亮這樣的人物都會受到世人的誤解,普通人更應該做好這方面的心理準備。
一些文章后面帶有師友的點評,對理解文章主旨和寫作手法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如點評柯茂竹《孔明自比管樂論》之文曰:“得武侯心事而詞凄然?!痹撐挠嫾s1200字,通過評析諸葛亮自比管、樂,來闡述“時未可為,而君子必欲為之,有不可與俗人言者。以不可與俗人言者,而姑取古之似以自況,此殆難以其倫擬也”的觀點,感慨諸葛亮“君子之志,始不白于天下”(7)鄭賢,《古今人物論》卷十六,養(yǎng)直堂藏板。的人生際遇。點評許承宣《孔明自比管樂論》之文曰:“人有譽人而人不喜者,為其無當也。此篇表揚武鄉(xiāng)處,皆是愛惜武鄉(xiāng)處。然具此知人論世之識,恐又未能如此之波瀾反覆、出奇無窮耳?!痹撐挠嫾s1500多字,在“論”體文中算是較長的文章。許承宣用發(fā)展變化的視角,指出三代至春秋戰(zhàn)國,再至三國時期,社會時勢發(fā)生劇烈的變化,由“尚德”至“尚才”,再至“力搏勢爭”“以智術(shù)機詐相取”,諸葛亮面臨的時勢遠比管仲、樂毅嚴峻。然而,“充管、樂之才,僅可止于霸;而充孔明之才,則可至于王。何者?管、樂純乎才者也,孔明以德用其才者也。”(8)許承宣,《金臺集》卷上,清康熙衣德堂刻本。許承宣通過這樣層層遞進的論證方式,展示其高超的知人論世的寫作技巧。
這些以諸葛亮自比管、樂為主題的“論”體文,著眼于從特定的角度闡發(fā)儒學大義,注重辨證群言的反思性,經(jīng)過科舉考試和書院館課的磨練,展示出立論講求醒豁、辯論講求技巧、強調(diào)行文氣勢、修辭性因素很強的“論”體文特征[27]。明人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曰:“按《韻書》:論者,議也。梁昭明《文選》所載,論有二體:一曰史論,乃史臣于傳末作論議,以斷其人之善惡,若司馬遷之論項籍、商鞅是也;二曰政論,則學士大夫議論古今時世人物,或評經(jīng)史之言,正其訛謬,如賈生之論秦過,江統(tǒng)之論徙戎,柳子厚之論守道、守官是也?!盵28]43后代學者論述諸葛亮自比管、樂的“論”之文體,應該歸于第二類的“政論”,屬于點評歷史人物、修正謬妄的范疇。學者們對諸葛亮自比管、樂史事的集中關(guān)注和評論,體現(xiàn)出對諸葛亮這一歷史人物新穎的觀察視角,借以詮釋君子立志、堅守道義的儒家理念范疇,體現(xiàn)出儒家道德精神的理性自覺和對實踐方式的不懈追求。
毋庸諱言,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諸葛亮自比管、樂已然成為一種持續(xù)傳承的文化資源,諸葛亮類比管仲、樂毅的文化形象始終活躍在世人的記憶中,其中包含的豐富文化內(nèi)涵和意蘊,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
其一,為了增強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凸顯人物的歷史影響力,史學家擅長使用類比或?qū)Ρ鹊姆绞竭M行描述或評論,諸葛亮自比管、樂是典型代表。宋人王十朋分析說:“君子讀書稽古,豈徒對圣賢而已哉?必曰古人可作,吾誰與歸!心有所慕,則將學其為人,而以其身比之也。歷觀古人自比于前修者多矣,亦各不同,有以不如己者自比,有以勝己者自比。自比以不如己也,能自謙矣,而有志者卑之;自比以勝己也,能自強矣,而好謙者妄之?!敝赋龉糯员扔谇按麣v史人物者很多,而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世人有謙遜和卑微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諸葛武侯自比管樂,或羨其徳之謙,或陋其志之卑,亮果謙乎?卑乎?君子必有以處之也?!盵29]732無論秉持哪種觀點,人們通過對諸葛亮自比管、樂文化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與探討,對如何“立己”自立,如何確立價值追求等,有了更加明確的認識和堅定的信念。清人邱志廣《問諸葛忠武自比管樂何如》也闡明了這種比附古人做法的內(nèi)涵:“讀書懷古,追慕前哲,而竊比之,往往也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此希圣希賢者之所為。若豪杰之士,有志經(jīng)濟,必取古之立功一時垂名千載者,以為己之所期?!盵30]90這展示出知識分子的擔當、責任和使命,是儒者期望建功立業(yè)、愛國護民的真切情懷。
其二,鑒于諸葛亮自身比附管仲的做法,及管仲、諸葛亮顯赫的歷史貢獻和影響力,與“管晏”類似,此后士人有“管葛”并稱的提法[31]。如《世說新語·賞譽》記載:“殷淵源在墓所幾十年。于時朝野以擬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興亡?!盵32]97-98指出世人把殷浩視為如管仲、諸葛亮之類的治國人才?!稌x書·王導傳》記載史臣評價王導曰:“至若夷吾體仁,能相小國;孔明踐義,善翊新邦,撫事論情,抑斯之類也。提挈三世,終始一心,稱為‘仲父’,蓋其宜矣。”[33]1761史臣把王導比作管仲、諸葛亮之類的人才。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有“管葛”并稱的提法。如李白《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曰:“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自言管葛競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guān)?!盵34]947明代劉基《題李伯時畫淵明歸來圖》也曰:“我才非管葛,誰能起淪沉?所以歌去來,歸臥五柳陰?!盵35]342后世文人把管仲和諸葛亮合稱“管葛”,借以指代良臣賢相。這一定程度上也是諸葛亮“自比于管仲、樂毅”的文化傳承。
其三,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資源,諸葛亮自比管、樂的話題受到古今中外學人的關(guān)注,為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對外傳播,增加了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厚重的中外交流價值。從時間傳承來看,雖則1912年之后清政府統(tǒng)治已經(jīng)宣布終結(jié),但在教育指導學生時,如同科試或館課一樣,諸葛亮自比管、樂的論題依舊出現(xiàn)民國時期的考試或習作中。如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貴州省務川縣長張志清為畢業(yè)會考出的試題即是《諸葛亮隆中自比管樂論》(9)申政伯,《務川女子教育的興起》,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貴州省務川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務川縣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遵義:務川縣人民印刷廠,1985年,第92頁。。而20世紀30年代,上海中醫(yī)學院的學生上國文課時,老師經(jīng)常出一些讀史筆記或?qū)r政評論的題目來做,其中就包括“諸葛武侯自比管樂論”等,這樣可以督促學生實現(xiàn)從語文到醫(yī)學論文寫作的自然過渡,提高中醫(yī)基礎(chǔ)的理論水平[36]91?,F(xiàn)代學者劉子清在給諸葛亮立傳時,也標以《天才橫溢文經(jīng)武略可比管樂的諸葛亮》的題目[37]335。從空間傳播來看,國外學人也曾對諸葛亮自比管、樂毅論題進行過闡析。如創(chuàng)刊于光緒年間的《閩報》,于1898年1月4日刊登了日本前文部大臣井上毅撰寫的《孔明自比管樂論》,對此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進行分析[38]38。這是中國文化輸出和中外文化交流的見證,也是傳統(tǒng)文化富有生命力和吸引力的展示。
不可否認,歷史上除諸葛亮之外,還有其他古人自比于管仲、樂毅,但都不及諸葛亮具有代表性、知名度和影響力。明末士人錢澄之曾自比管、樂,好友曹爾堪《念奴嬌·送幼光還白門》曰:“孤舟初發(fā),正嚴霜似雪,布帆如紙。一派殘云縈別恨,愁向青山隱幾。晚圃黃花,小槽紅酒,客路誰同醉?蒯緱黯淡,自將管樂為比?!盵39]113幼光是錢澄之的字,他自比管、樂,有經(jīng)綸濟世、報國安民之志,只是身處明清易代的國變之際,不愿獻媚新朝,便陷入窮愁潦倒的境地,只好仿效馮驤打算束劍歸去。而明清之際道教人士盛青崖,人稱金筑老人,曾中進士,《菰城拾遺》說他“學富五車,嘗自比管樂,明末遂隱”[40]95,在浙江天柱山開創(chuàng)了全真天柱觀支派。錢澄之是抗清志士,盛青崖是道教全真派傳人,兩人都曾自比管、樂,但與諸葛亮相比都大大遜色。
可見,諸葛亮自比管仲、樂毅的文化主題被后世關(guān)注,歷代文人在詩歌和評論中多有提及和闡述,或贊同諸葛亮的志向,或褒揚諸葛亮的謙遜,或批判諸葛亮的自大,或貶斥諸葛亮的失誤,在評價諸葛亮時自覺或不自覺地與管仲、樂毅進行類比、對比,反復進行辨析。這是世人的一種共識,是對諸葛亮人物形象和精神符號的高度認可。2021年4月中央宣傳部正式印發(fā)《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工程“十四五”重點項目規(guī)劃》,對做好未來5年的傳承發(fā)展工作提出了具體要求,其中提到,要記憶、傳承、創(chuàng)新、傳播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通過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逐漸讓人們了解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熱愛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從而使文化自信顯著增強。從學史增信的角度來看,為了更好地增強和堅定民族自信,諸葛亮自比管、樂的文化內(nèi)涵和價值應該進一步挖掘和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