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游戲的女孩們

（美國）伍綺詩 李云楷 譯

伍綺詩（Celeste Ng），一九八〇年生于賓夕法尼亞匹茲堡，是一位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的小說和散文發(fā)表在《紐約時報》《衛(wèi)報》和許多其他出版物上，目前已經(jīng)出版兩部長篇小說。處女作《無聲告白》是美國亞馬遜年度最佳圖書第一名，獲得了亞裔美國文學(xué)獎、馬薩諸塞州圖書獎和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艾里克斯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第二部長篇小說《小小小小的火》獲得了二〇一七年好讀網(wǎng)讀者選擇獎，而第三部長篇小說《迷失之心》預(yù)計于二〇二二年十月出版。短篇小說《玩游戲的女孩們》獲得了二〇一二年手推車獎，國內(nèi)尚無正式譯介。

這個游戲是這樣玩的：粉色代表接吻；紅色代表舌吻；綠色意味著把你的襯衫掀上去；藍(lán)色意味著把他的褲子脫下來。紫色表示要用嘴。黑色表示怎么來都行。

我們在課間休息時玩這個游戲，所以老師不會注意到。站在操場上的旗桿旁，臂上環(huán)繞著從商店買來的彩色手環(huán)，我們就這樣等待著。男孩們推推搡搡，嬉笑著經(jīng)過我們。他們故意不看我們。我們也假裝沒看見他們。其中一人伸出手，從我們中某個女孩手臂上扯下一個手環(huán)，動作和撥了一下吉他弦似的又快又準(zhǔn)。他不會回頭看我們。他會沿著足球場邊緣，順著來時的路走回去。不管他選中的人是誰，是安吉、卡莉還是曼蒂，都會目送他離開。等上一會兒，她再跟上去，和他在看臺下碰面。那兒遠(yuǎn)離球場，老師也不會光顧。

我們每天都玩這個游戲。對八年級的我們來說，四方游戲、繩球和兒童足球都過于幼稚了。這個游戲沒有名字。放學(xué)后，男孩們會去踢足球、送報紙或者打曲棍球，周圍也沒有老師，但就算只有我們幾個在場，我們也不會談起它。不過這個游戲的確有其規(guī)則。你得跟那個扯斷你手環(huán)的男孩一塊走。你不能選擇他們，但他們可以選擇你，對你來說他們都是一樣的。手環(huán)的顏色代表什么意思，你就得照做，即使你很討厭選了你的那個人，就像我們都討厭特拉維斯·科爾曼那樣，他的指甲總是臟兮兮的。除了打聲招呼，什么也不要說。如果他伸進你嘴里的舌頭讓你感覺含著一條死魚，如果他的手在你身側(cè)留下蝸牛分泌的黏液般的汗水痕跡——不要向任何人表達(dá)你的厭惡之情。游戲之外不要和男孩們說話。事后不能談起，不能會心一笑，即使只有我們仨在場，也什么都不能做。假裝這場游戲從未發(fā)生過。揉搓手臂上由于扯斷手環(huán)而勒出的紅色凹痕，直到它消失不見。

隨便從克利夫蘭找個人來問，他們都會告訴你湖景高地的女孩不玩這種游戲。也許克利夫蘭高地，或是小鎮(zhèn)西邊會有人玩這個游戲。也許會有那么幾個調(diào)皮的高中女孩兒，在從車上溜下來并把超短裙拉到大腿上之前，先對著后視鏡補補口紅。但這個游戲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初中，因為初中的孩子們?nèi)匀粨碛姓n間休息時光，他們的父母還經(jīng)常給孩子打包午餐，校長彼得羅斯基先生每天早上仍然會帶領(lǐng)大家宣誓效忠。那種游戲不可能發(fā)生在這個還有著四方球場、瀝青路面上還畫著跳房子的格子的潔凈的小世界。絕對沒人在這里玩那種游戲。

其他女孩假裝不認(rèn)識我們。她們的世界充斥著各種絕妙的課外活動：騎馬課、曲棍球、小提琴、芭蕾舞。她們像牛一樣擠在操場上，看著我們的方向，竊竊私語。她們中有些人說我們很蠢或者很高傲，有些人說我們不知好歹。還有一些人叫我們婊子。我們是湖景高地初中的墮落女生。

我們既不愚蠢，也不高傲。我們不做更好的事，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事。也完全不是荷爾蒙作祟。你要是問我們?yōu)槭裁匆@樣干，我們難以解釋，但這和她們的注視有關(guān)。她們總是在看著我們。因為我們住在斯科茨代爾大街的南面，那里的住宅更小且大多是出租屋；因為我們用塑料食品袋而非紙袋來帶午餐，小紙袋要花錢買，塑料袋可以從超市免費獲得；因為卡莉的爸爸在酒店上夜班，曼蒂的媽媽在商場的客戶服務(wù)臺包裝禮物，因為安吉和祖母一塊過活，而她的父母遠(yuǎn)在拉斯維加斯或洛杉磯。我們對那些注視既厭惡又著迷，也許這就是我們玩游戲的原因。

放學(xué)后沒有人問：“我們今天要去商店嗎？”我們只是排成一列走著，自動門在每兩個人之間都處于半開半合狀態(tài)，仿佛在說，“好吧，安吉，但不是你，卡莉——好吧，卡莉也來，但曼蒂不行——好吧好吧都來吧?！蔽覀兇┻^陳列糖果的區(qū)域，走到商店后面，卡莉可能會拿走一塊貝比魯斯牌花生巧克力棒，留到回家路上吃。然后我們晃蕩到了玩具區(qū)，這里擺著色彩鮮艷的塑料小汽車和盜版芭比娃娃。那些有著假芭比名字的娃娃（比如翠西）膚色有點兒太橙，發(fā)色有點兒太黃，還能看見發(fā)根嵌在頭頂?shù)男《蠢?。我們厭惡這些廉價芭比娃娃，因為在我們還年幼時，母親給我們買的就是翠西這樣的娃娃，就好像我們分辨不出真東西和便宜貨的區(qū)別。有時我們把盒子翻轉(zhuǎn)過去，讓娃娃正面朝著架子背面斑駁的油漆。有一次安吉從體育老師漢森先生那里偷來一支黑色記號筆，我們用它給每個娃娃的玻璃紙櫥窗都畫上大大的八字胡、山羊胡和惡魔角之類的圖案。至于最后一個穿著粉色芭蕾舞短裙、腿上系著緞帶的“翠西”，安吉涂掉了她的眼睛，還畫了一個從她嘴里吐出來的氣泡，上面寫著：“我是個丑陋的妓女?！?/p>

今天我們不捉弄這些娃娃。我們直奔假珠寶區(qū)域，每人選了一包手環(huán)。這些不是硬塑噴漆的假金鐲，而是給還想扮演公主的小女孩玩兒的。它們像意大利面一樣纖細(xì)而富有彈性，五彩繽紛，一美元五個。我們把手鐲拿去收銀臺付款，等到回家路上，就打開包裝，讓新手鐲滑落到右臂上，空包裝袋則扔到某戶人家的草坪里。到了第二天，以把毛巾別在腰上的姿勢，我們把胳膊交叉在身前，等著男孩們經(jīng)過。我們準(zhǔn)備好玩游戲了。我們站在那兒，就像開了個罪惡商店一樣，其中商品種類繁多。

格蕾絲剛搬到小鎮(zhèn)上時，我們的生活就是那樣的。

從柏油路的另一邊，我們可以看出她的一切都不太對勁。她穿的T恤衫太大了；她身材嬌小，肥大的T恤衫松松垮垮地懸垂下來，遮住了她的屁股。她的褲子長度只及腳踝，褲腳和運動鞋之間露出一截黑色棉襪。她的運動鞋看起來簇新而板硬，在正午的陽光下白得發(fā)亮。甚至連她站立的姿勢也不對——雙手緊握于身后，食指相扣，就好像事先被告誡過不準(zhǔn)觸碰任何東西。

其他女孩不會取笑她、給她取外號或者朝她扔?xùn)|西。她們只會站在一塊，一邊看著她，一邊大聲地談?wù)撝鴦e的事情，擺弄著今年流行的戴在脖子上的銀色“O”形飾物。

此前我們從未見過她，但她身上有些東西讓我們感到很熟悉：她站著的樣子，腳跟呈直角打開，左腳尖朝向那些女孩們，右腳尖指向足球場，那里的男孩們正拖著腳步向我們走來。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們，而我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我們也曾是她時，獨自一人尷尬地站在操場開闊的草地上的那種感覺。我們知道，那些注視就像刺眼的陽光一樣打在臉上，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把眼睛瞇起來。她的一個肩膀靠近耳朵，好像半聳著肩似的，她那可笑的T恤在風(fēng)中鼓起，我們感到內(nèi)心涌起一陣柔情。

我們穿過柏油路，像母象們環(huán)繞小象一樣圍在她身邊。用身體把她隔絕在那些注視之外。男孩們游魂般蕩向廢棄的旗桿，目光渴望地追隨著我們。沒有了我們，他們迷失了似的。其中一個男孩把手搭上冰冷的鋼質(zhì)旗桿。

“你叫什么名字？”我們問道，她的臉吃驚得漲紅了。我們得以近距離打量她的T恤。上面的印花圖片是叢林里的動物，圖片下寫著“如果金剛鸚鵡看到了豹子注意到的，那么巨嘴鳥也能看到，你也能！拯救熱帶雨林！”

“格蕾絲?！彼f。

“格蕾絲，”我們重復(fù)道，“格蕾絲?！蔽覀兿矚g它的發(fā)音，這個單音節(jié)圓潤得像一顆拋光過的金屬珠子。這個名字那么簡單，那么可愛，還沒來得及被腐蝕成縮略語。有那么一瞬間，我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和格蕾絲待在一起，我們就能變成安吉拉、卡洛琳、阿曼達(dá)。

“我喜歡你們的手環(huán)?！备窭俳z說。我們把手環(huán)推到外套袖子下藏起來。

“它們什么也不是，”我們回應(yīng)道，“過時的垃圾而已。來，和我們坐一塊兒，說說你的事情?！蔽覀儼阉I(lǐng)到松樹旁的一張野餐桌前，這里空無一人，因為大家平時都是在整潔明亮的食堂吃飯，那里的瓷磚上還畫有蔬菜水果和食物金字塔。

她今年十二歲，比我們小一歲，她的生日在七月，現(xiàn)在在德瑞克夫人的班級上七年級。她來自凱奇坎，之前在蒙大拿州、路易斯安那州、科羅拉多州的德爾諾特，以及南達(dá)科他州的尤里卡待過?！拔野职衷谲婈牴ぷ?，”她說，“我們經(jīng)常搬家?！彼仟毶畠?。她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名叫古伯的棕白相間的雜種狗，但它三年前死了。她最喜歡的食物是灑滿巧克力糖霜的檸檬蛋糕。她最喜歡藍(lán)色。我們沉浸在她生活的細(xì)枝末節(jié)里，直到鈴聲響起，該進去了。格蕾絲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就像忘記了回教學(xué)樓的路似的。

“放學(xué)后見?！蔽覀冋f道，并把一綹金色的頭發(fā)塞到她的耳垂后面。然后她笑著跑開了。

那天下午我們沒有去商店。我們帶格蕾絲去了Tasty-Q，給她買了個巧克力甜筒。她從來沒吃過這個。她舔著手指上融化的冰激凌，雙臂環(huán)抱著膝蓋，盡量不占用空間地坐著的樣子，會讓人以為她才十歲。

格蕾絲告訴我們，她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住上超過六個月。她從來沒能在哪個地方完整地度過整個學(xué)年。她的父親從事工程類的工作。我們知道工程師是負(fù)責(zé)建橋架梁的，于是想象著她的父親穿著整潔的海軍工作服，手里拿著施工藍(lán)圖的樣子。她的母親在她三歲時死于癌癥?！按蠖鄶?shù)時候，”格蕾絲說，“我是一個掛鑰匙兒童?！彼焐蠜]說，但我們知道我們是她所擁有的第一批真正的朋友。

在她家，格蕾絲拿出了玩具——真正意義上的玩具，很久之前，當(dāng)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所玩的玩具。我們整個下午都在玩大富翁和手術(shù)游戲，甚至還玩了糖果樂園。我們把“有趣的骨頭”“小馬查理”和“破碎之心”的手術(shù)做得一團糟，只為了感受蜂鳴器怎么讓手指發(fā)麻。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再走近旗桿。課間休息時，我們會用余光瞅幾眼那些男孩。他們中的一些人把興趣轉(zhuǎn)向了其他事情，比如踢足球玩滑板。但還有些人似乎習(xí)慣成自然了，總是像霧一樣飄向旗桿，然后又失望地散去。又過了一段時間后，我們甚至忘了看他們。我們和格蕾絲待在一起的時候很是忙碌，因為她幾乎什么都不知道。

我們教了她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怎么在電影院找到最好的座位；要求爆米花里面也要有黃油，而非只鋪在表層；怎么嚼口香糖；怎么用吸管預(yù)知未來：把包裝紙用吸管捆起來，如果它散開了，你所想的事情就會發(fā)生，沒有散開就不會發(fā)生。格蕾絲對這些一無所知。我們帶她去吃那些她從來沒有吃過的東西：櫻桃味可樂、頑皮吸管糖、卷曲薯條。這是我們的零用錢負(fù)擔(dān)得起的東西，是已經(jīng)無法讓我們感受到快樂的東西。我們還教她各種規(guī)則。路過墓地時要屏住呼吸；面前有一輛大眾汽車經(jīng)過時，要用力拍朋友的肩膀；如果地上有一分錢硬幣，它正面朝上的話可以撿起，反面朝上則不能撿，不然會倒大霉。我們還教她該對著什么許愿：楓樹牌直升機，木棉花花心，蒲公英頭頂，夜晚看見的第一顆星星。還有緊捏在手里的睫毛，小小的毛發(fā)承載著最神圣的愿望和最隱秘的希望。

“我可以兩次都許愿同一件事嗎？”有一天格蕾絲問，這讓我們很驚訝。在想要的東西這方面，我們的心愿簡直無窮無盡。我們羞愧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泛濫的欲望。停頓了一下后，我們點點頭。

“當(dāng)然可以，”我們說，“只要你想?！蹦翘煜挛纾覀?nèi)又蛔油浦a制游戲幣在棋盤上前進時，同時也在靜默地品味著格蕾絲——她的頭發(fā)披散在臉龐上的樣子，她笨拙的動作和稚嫩的雙手。我們?yōu)槟芘c這樣一個所求甚少的人待在一起而感到敬畏。

但這沒有持續(xù)多久。某個星期五放學(xué)后，格蕾絲顯得煩躁不安。她什么游戲也不想玩，也不想出去喝奶昔。我們想知道，她生我們的氣了嗎？我們做錯了什么嗎？她的T恤衫歪向一邊，我們把她肩膀上的接縫理順。

“怎么了？”我們問道，“你有什么煩惱？告訴我們，我們來解決它。”我們就像揮舞著魔杖的仙女教母，急于取悅這個小女孩。我們想要保護她可愛的笨拙之處，那毫不做作的樸實微笑。但她不愿意和我們說話。她只是悶悶不樂地坐在那里，用一支藍(lán)色圓珠筆在運動鞋底上畫畫。

也許她只是感到無聊了，我們想。我們提議去看電影，格蕾絲表現(xiàn)出一絲興趣?！昂冒桑彼f，“看看吧。”我們打開報紙，把它鋪在地板上?！澳阆肟词裁炊夹小！蔽覀兏嬖V她。

“《偷心》?！彼亮舜翀蠹?，說道。

我們對她的選擇感到大吃一驚。格蕾絲的手指下，四個半幅版面的引述上，有句話寫著：“性、謊言和背叛！”另一句引言則來自《滾石》雜志：“充滿了情欲氣息?！币粫r間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是R級的，”我們告訴她，“你年紀(jì)還太小了?！?/p>

“你們也是?！彼鼐吹馈Ｎ覀冎浪f得對。我們看過的R級電影得有好幾打了，不知怎的格蕾絲猜到了這點，這讓我們感到自己是偽君子，再沒有辦法拒絕她。

電影院沒人排隊，我們翻過紅色天鵝絨繩索，只見黑板上寫著《偷心》——4:00。隔著售票窗口的玻璃，我們對一臉疙瘩的售票員微笑道：“我們要三點五十的《極地快車》，謝謝?！比缓笪覀兣懦梢涣凶哌M5號廳，坐到了后排。

“你說了我們會去看《偷心》，”格蕾絲小聲抱怨，“我不想看這個哄小孩的玩意。

“噓，”我們安撫她，“給我們一點時間嘛。親愛的，相信我們?！?/p>

電影開始了，CGI雪花在銀幕上漫灌。我們等了五六七分鐘——計數(shù)結(jié)束，我們拉著格蕾絲的手，一個接一個地溜過合頁門，這樣走廊上的燈光就不會引人注意。我們穿過走廊，跑進了6號廳，娜塔莉·波特曼和裘德·洛剛好在對視。

“就是這樣嗎？”后來格蕾絲開口了，“很簡單嘛。我自己應(yīng)該想得到的?！彼蛑种干蠚埩舻狞S油，把空爆米花盒子丟進垃圾桶。她笑了，但并非在對我們笑，而是自顧自地，一副我們從未見過的似笑非笑的樣子。后來我們會回顧這一刻，思考一切是不是從這里開始脫離了軌道。這是我們犯下的第一個錯誤嗎，向她展示了回避自己的年齡是多么地輕而易舉？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在她的房間里玩裝扮游戲。格蕾絲有一大盒戲服、斗篷、寬邊帽和紫色扇子之類的玩意，我們告訴她，她玩這些東西年紀(jì)永遠(yuǎn)合適。雖然現(xiàn)在才三月份，我們已然告訴她哪個是最適合“不給糖就搗蛋”的街區(qū)，哪位慷慨的女士會發(fā)整條的糖果，哪位小氣的先生只會發(fā)一盒葡萄干。這些物件都有點小，但屏住呼吸的話，還是可以穿戴上去的。我們把斗篷和圍巾披在戴著手環(huán)的手臂上，還戴上皇冠、假發(fā)和兔子耳朵，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就在這時，我們注意到身后的格蕾絲。她沒有穿戲服。她穿上了我們的衣服——安吉的小蕾絲上衣、卡莉的牛仔裙和曼蒂的厚底鞋——她沒有在照鏡子，而是在打量著自己。

我們停止說話時，格蕾絲抬起了頭。但直到我們開始脫下戲服，她才又看了看自己，然后再脫掉我們的衣服。我們把這些衣服從地毯上抓起來，貼在身體上。它們就像人的肌膚一樣具有溫度，聞起來有格蕾絲的味道，我們不禁想到它們是不是發(fā)生了某種變化，是否已經(jīng)不再合身。但確實合身。當(dāng)我們從上衣領(lǐng)子里探出頭來，格蕾絲已經(jīng)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正把戲服往盒子里扔。

把最后一個物件也丟進去以后，格蕾絲回到地毯上，說道：“我看起來就像一頭笨重的老母牛?！彼裈恤衫前襟捏起一撮，拉起來，又任其落下。我們沉默地看著她扁平的胸部上印著的幾個字：污染是一個骯臟的詞。

“你們沒發(fā)現(xiàn)嗎？”她說，“整個學(xué)校只有我穿這么蠢的T恤?！币路懊娼绨蛱幱幸粋€小洞，她把指頭探進去，拉扯起來。布料撕裂的聲音有點像無線電噪。透過裂開的口子，我們能看見格蕾絲灰白的內(nèi)衣。我們見過這種內(nèi)衣。它是那種我們多年前所穿的內(nèi)衣，那種媽媽從西爾斯或J.C.潘尼買來的內(nèi)衣，那種除了自己沒人見過的、在我們能夠自行購買之前所穿的內(nèi)衣。

“寶貝，你很完美，”最后我們這樣說道，“你的T恤也很好。什么也無須改變?！?/p>

但等到了星期一，格蕾絲來上學(xué)時穿的是一件小毛衣：V領(lǐng)，黑色，富有彈性。

不久之后，格蕾絲開始看起來像一臺顏色調(diào)得過亮的電視。她的臉頰泛著橙光，嘴唇是洋紅色，眼睛周圍則黑乎乎的和淤青似的。在我們的逼問之下，她承認(rèn)她把畫具里的水彩顏料當(dāng)化妝品在用。

我們把她押進廁所，給她洗臉，毛巾印上了人臉形狀的污漬。然后我們從包里拿出化妝品教她化妝。粉底要上在紅色痘印上，腮紅一直從顴骨抹到太陽穴。我們教她怎么拿穩(wěn)睫毛刷，讓她睜大眼睛，涂上一層又一層的睫毛膏。她的手肘像小提琴手一般支起，我們看著鏡子里的她，感到很是自豪。

她化完一只眼睛后，收起睫毛刷并遞了回去?！拔野钟肋h(yuǎn)也不會給我買這種東西?！彼f。

我們交換了個眼色，又看向格蕾絲，她沒上妝的那只眼睛出奇地藍(lán)，也出奇地大，另一只則和塊毛皮似的黑茸茸的。

“好吧，”我們說，“那就來吧?！?/p>

我們帶她去了雜貨商店。在商店里轉(zhuǎn)一圈兒，戳一戳尿布的包裝，搖一搖盛著咳嗽藥水的袋子。然后我們走到化妝品的陳列區(qū)域，從貨架上拿起一盒睫毛膏。把它藏到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我們解釋道。不要放錢包里；他們逮住你的話，最先檢查的總是錢包。把它藏在身上，藏在他們不敢觸碰之處。

為了向她展示偷竊流程，每個人都偷了點東西。安吉把一支口紅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進牛仔褲兜?？ɡ蛟谝r衫袖子里藏了包扭扭糖。曼蒂往運動鞋舌下塞了瓶指甲油。最后輪到了格蕾絲，她把粉綠色的睫毛膏管從包裝里抽出來，塞到毛衣領(lǐng)子里。

我們很緊張。我們之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即使是在盜取香水、精致華麗的乳液和安全套時，甚至是在那次偷了整袋薯片和整罐蘸醬，在安吉家屋后的公園里大肆享用時，我們也沒有如此緊張過。但這次不知為何有所不同。我們的指尖微微發(fā)抖，手掌心也開始出汗，只好在牛仔褲上擦拭著，并看向格蕾絲。她并沒有看我們，只是用指頭觸摸著衣服下的睫毛膏。

柜臺后的收銀員壓根沒看我們一眼。他斜靠在柜臺上，邊翻看著一本名人雜志，邊從工服口袋里掏出M&M巧克力豆往嘴里丟。黑白監(jiān)控屏幕就豎立在他身后，上面有一個老婦人在搖一瓶維生素，還有一位家庭主婦正把她的小寶寶的手從阿司匹林上拿開。我們大步走出自動門，排成一列走著，順序是安吉、卡莉、曼蒂、格蕾絲，我們慢慢地穿過停車場，心里有大聲尖叫的沖動，然后我們跑了起來。我們一直跑到街角才停下來，隨后才意識到格蕾絲沒有在我們身邊?；仡^看向身后，只見格蕾絲正穩(wěn)步朝我們走來，以無懈可擊的平靜臉容直視著前方。

從這以后，我們沒有再帶格蕾絲去商店偷過東西。但她來上學(xué)時，臉頰粉嫩，嘴唇殷紅。我們很想知道，她現(xiàn)在是不是擁有了一筆零花錢，也可能是她爸爸給她買了那些東西，又或許，她只是在操練我們教給她的東西。有時我們看著她，看著這個擁有深色眼睛和光鮮衣服的新生物，在走廊里保持著昂首闊步的姿態(tài)，發(fā)現(xiàn)有人看她，就眨巴著眼睛微笑。起初，她看起來宛如一個陌生人。但她身上仍有種熟悉的感覺，她就像我們在電影中見過的人，或是某個小時候就認(rèn)識但多年未曾再見面的伙伴。我們使勁盯著她看，眼睛都擰了起來，努力把目光聚焦在什么東西上。畢竟她還是格蕾絲，我們這樣提醒自己。我們緊緊抓住簡單的東西，抓住糖果樂園、奶昔和睫毛許愿。她仍然是我們的格蕾絲。

有一天，格蕾絲突然說：“卡羅爾·安上英語課的時候跟我說，你們經(jīng)常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玩什么游戲?！?/p>

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但我們知道這是一個沉重的問題。它緩緩下沉，像煤煙一樣蓋在我們身上。我們不知道怎么辦了。是虛張聲勢大叫一通，還是干脆撒謊，否認(rèn)一切？實在無法想象告訴她這種事情。想到她會知道這種事，我們簡直無法忍受。但轉(zhuǎn)向格蕾絲時，我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看到我們交換眼神了，臉色暗淡下來。

“那游戲啥也不是，”我們說，“只是一種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只是我們在遇到你之前干過的一種蠢事罷了?！?/p>

“好吧，”她說，“那就別告訴我。卡羅爾·安說了你們不會告訴我的?！?/p>

不要聽卡羅爾·安的——我們在心里吶喊。忘記卡羅爾吧。忘掉這個破游戲吧。讓我們假裝這個游戲不曾存在過，再也不要提起它。但當(dāng)然，事情不會這樣發(fā)展。

格蕾絲整整八天沒和我們說話。課間休息時，我們坐在野餐桌旁擺弄手環(huán)，看著格蕾絲在柏油路對面和其他女孩咯咯笑鬧，想著她會不會回來。我們用指尖觸摸著那里刻下的姓名首字母：T.G.+A.B.J.T.+D.H永遠(yuǎn)。世代相傳、十指相牽的圣潔之愛。最后，格蕾絲在星期五出現(xiàn)了。她臉色蒼白，左手手指緊緊絞在右手上。她的步伐遲緩滯重，走起路來就像芭比娃娃，雙腿以平行姿態(tài)僵直地擺動，不相碰撞。

“我覺得我生病了，”她沒有坐下來，“我可能要死了?！?/p>

她的表情嚇到了我們。她眼睛睜大，雙唇緊閉，和一尊蠟像似的毫無生氣。我們忘了自己還在生她的氣。

“我們會帶你去找護士，”我們邊說邊撫摸著她的肩膀和頭發(fā)，“去醫(yī)院。去急診室?！蔽覀兠念~頭，看看有沒有發(fā)燒，“怎么了？你哪里受傷了？”

“我沒受傷，”她回答道，“我沒有受傷。我只是——”她用手摸了摸肚臍下的小腹。

我們帶她去了三樓一個平時沒人用的女廁所。現(xiàn)在不需要護士了。你不知道嗎？我們一直問她。沒人跟你解釋過嗎？阿姨、生理老師之類的？我們現(xiàn)在才看到格蕾絲裙子上那塊可疑的深色污跡。我們把衛(wèi)生棉條塞到她手里，把她轉(zhuǎn)向那一排末尾的殘疾人隔間。格蕾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好像我們給了她一把武器似的。然后她回到隔間里，關(guān)上了門。她在里面待了很久，出來時換上了運動褲，裙子則揉成一團塞進書包里。

這個下午我們又帶她去了雜貨商店。如標(biāo)牌所示，我們領(lǐng)她走到“女士專區(qū)”，告訴她我們所懂得的知識。這種包裝會沙沙作響——廁所里的每個人都能聽到。那款棉條小到可以剛好塞進前兜里。她點點頭，認(rèn)真聽著，于是我們又高興了起來，為著能夠陪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哌^陌生的領(lǐng)域。

隨后一起走向收銀臺時，格蕾絲停了下來。

“看，”她說，“你們就是在這里弄到它們的嗎？”她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塑料包裝。不知不覺中，我們把她帶到了玩具區(qū)域，透過包裝上的玻璃紙窗，我們可以看到里面色彩繽紛的手環(huán)。

“放回去，”我們把包裝盒從格蕾絲手中抓起來扔回貨架上，“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別亂花錢?！?/p>

“但是你們戴了這些東西?！备窭俳z說道，我們不禁把胳膊放在背后?！盀槭裁次也荒埽俊彼稚斐鍪謥?，這次我們拍了它一下。

“別管那些玩意兒了，”我們懇切道，“忘了它們吧?！?/p>

“我不是小屁孩了，你們知道的?！备窭俳z爭辯道。她的聲音微弱，但其中充溢的自豪感卻顯而易見。她推開我們，飛快地跑出了商店大門，我們沒有阻攔。然后我們撿起她落下的那盒衛(wèi)生棉條，自己掏錢買下，用塑料袋包好放在她家門口。

星期一，我們沒有在上學(xué)前見到格蕾絲，也沒有在走廊里找到她。課間休息時，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站在操場對面。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我們身邊，但并沒有坐下來。她的眼睛看向旁邊，看向種在桌子和學(xué)校磚墻之間的一排松樹。

“我覺得我們不該再出去玩了?！彼f。

“這和手環(huán)有關(guān)，對嗎？”我們問道，“和那個游戲有關(guān)?！?/p>

“不，”格蕾絲立刻反駁，“不，和那個沒關(guān)系。”

我們聽到了她沒有說出口的一切。她用手指摸了摸前臂，眉頭緊鎖。然后她抬起頭，就這樣皺眉看著我們，好像我們對她隱瞞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好像我們是童話里的邪惡繼母，鎖住了她應(yīng)得的王冠。事到如今，我們知道，無法再有所隱瞞了，我們將不得不把我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她。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女孩兒再也不像我們的格蕾絲了。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翠西娃娃：小巧的衣服，完美的妝容，除了嘴里沒吐出那個卡通泡泡以外，簡直要多像有多像。除了手腕還裸露著，她和我們一模一樣。我們想給她一耳光，告訴她她是多么地不知感恩。但我們沒有那么做。我們只是艱難地看著她。

“你想干什么？”我們問她，“你想玩那個游戲嗎？”

“是的，”她最后終于承認(rèn)了，“沒錯。我就是想玩那個游戲?！?/p>

我們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俯下身去。她先是跪了下來，然后整個人撲到了草地上。她的肩膀撞到了地面，我們把她的身體翻轉(zhuǎn)過來時，她畏縮了一下。然后我們挽起袖子，把臂上的手環(huán)一把把擼下來。手環(huán)套不進去。先是卡在她指關(guān)節(jié)的凸起上，然后又在腕關(guān)節(jié)處受到了阻礙。我們用力更盛了，非把這些手環(huán)套到她的細(xì)胳膊上不可。橡膠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了紅色的刷痕，格蕾絲扭動著身體，喉嚨里發(fā)出了嗚咽聲。我們緊緊按住她，把她的肩膀平放在潮濕的青草地上，用膝蓋夾住她的腿。我們不看她的臉，只專注于正在進行的事情，心里只想著這些手環(huán)。把每個手環(huán)都從自己的臂上剝下來，努力套到她的胳膊上。在手臂變得空蕩蕩以后，我們才停下來，顫抖著手退后一步。

格蕾絲已經(jīng)停止了掙扎。她用雙手撐起身體，慢慢坐起來。她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手臂，好像那些手環(huán)讓她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似的。幾片碎草葉沾在她上衣后面。我們伸手想把它們拂去，但她揮揮手讓我們走開，自己站了起來。摘下手環(huán)后，我們伸出的臂膊顯得更纖細(xì)更骨感了，和小女孩的手臂似的。

我們領(lǐng)著格蕾絲往旗桿走去，但并不看她的臉。穿過柏油路面時，男孩們看到了我們，默默跟了上來。一開始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等我們到了旗桿下時，他們已經(jīng)成群結(jié)隊了。我們把格蕾絲留在那兒。她站在那里目送我們離開，臉色凝重，雙目圓睜，嘴卻閉得緊緊的。男孩們靜悄悄圍住了她，打量著她臂上的手環(huán)。經(jīng)過了一整個漫長而孤獨的冬天，他們變得瘦削而饑渴。有一個男孩伸手扯下了一個手環(huán)。接著是另一個。再一個。從我們站立之處，我們聽到了——或者說我認(rèn)為我們聽到了——細(xì)細(xì)的意大利面般的手環(huán)彈到她皮膚上的聲音。男孩們一個接一個朝看臺走去。一串串彩色的橡膠圈軟綿綿地掛在他們的手指上，就像破舊的飄帶。

我們轉(zhuǎn)過身，閉上眼睛，這樣我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格蕾絲是否跟他們一起去了看臺。

也許她伸手把他們推開了。也許她會用眼睛瞪他們，直到他們?yōu)閲械诫y為情。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離開旗桿，也許她就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金屬桿上面，好像那里是獨屬于她的領(lǐng)地似的。也許她恍惚之中不明白會發(fā)生什么，最后還是跟他們走了，并在事后用拳頭擦去脫落的睫毛膏。

還有可能——這是我們閉上眼睛的原因——也許她高高昂起了頭，目光直抵遠(yuǎn)處的地平線，就和我們教她偷東西的那天一樣。也許她和他們一起躺在了易碎的草叢里。她離開看臺的時候，也許眼睛里會閃現(xiàn)出勝利之光，她不緊不慢地走回來，迎著柏油路另一端的注視，再也不會瞇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