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覺的樣子
在床邊輕拍你。用最輕的語氣和你說話,安慰你的偏頭疼。你睡覺的樣子,就像矢車菊,也像一只小鯊魚,歪歪扭扭,來回翻身。
你是不是,喜歡在睡著的時候,看到我們還一直醒著?是不是,在夢里還齜牙笑著,用力和我相抗?此刻,房間里很靜。我輕輕地翻閱你,猶如閱讀一部中篇小說,忍不住脫口而出一聲驚嘆,再長久地出神。
我喜歡你,不用面具,不會變臉。一醒來,就能至死不渝地大哭,流眼淚。喊最親的人,抱著大笑。喜歡你手里攥著光餅向我招手。這是你的特權(quán)。這份愛足夠我們抵消折磨。這樣的日子不是很長,還不至于太累。
疾病,宿命,神明啊,我說的,不是木偶,不是我的兒子。是我的奶奶。一個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屬猴,剛滿78周歲。
學(xué)會走路
——寫給兒子
看到你走路的時候,我有了一整個宇宙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喜悅。
雖然,你走得歪七扭八。但你眼睛的藍和清澈抄襲了你的母親,而用眼淚寫滿的呆萌,則抄襲了我。我從中讀到了時間的折疊。你已經(jīng)開始慢慢長高,慢慢學(xué)會默坐,等著一顆顆乳牙在牙床上注冊。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識到,一個窮于表達的人,他手勢的變化一定一秒更勝一秒。這讓你活得像一個正在派送超時訂單的外賣小哥。
這多么有趣啊,不用著急,你繼續(xù)拖行學(xué)步車,圍著茶幾轉(zhuǎn)圈。去抓一切能抓到的東西。我還記得你,還能在你身邊陪著你走下去,做彼此唯一的親信。
我甚至渴望,等你再大一些,和你一起走到戶外,走到《靜夜思》中,領(lǐng)受人間的教誨,消磨,四散。
星期天
一到飯點,我們都會從屋內(nèi)走出,入桌,再把話題一部分一部分搭建起。席間,會挑光魚肉的刺,小心翼翼給小兒喂飯。許多時候就是這樣,生活源自虛詞,平淡總是在場,閃著光。倒扣著幾十斤重的母語,撩動時間的水面。
在吃完這一頓飯前,我們都沒有提到昨天那次沖突——為了減肥,我將米飯一再分揀。而母親,臉色則一變再變。所以有些事,無需緣由就突然發(fā)生。
她會與頭上一縷縷細小的白骨斗氣,用她從抖音里學(xué)會的《易經(jīng)》,找出我的毛病,要我把更多的營養(yǎng)送進胃腹。如果我執(zhí)意不搭理,她會緊緊盯著我。惡狠狠。有著無法比擬的美,每一秒都增加一分痛。
我舍不得讓更多的水流喜結(jié)連理,掃過她臉上的二維碼。趕在陰雨天成形前,我躬身為她矮下半寸。我愛她,一個常常被生活的標槍扎傷的女人。
因為愛,連這尊菩薩身上腫脹變形的指關(guān)節(jié),我也放心不下,終我一世。
父親節(jié)
最開始,器官是最小的單位。我們的鼻子很像,塌陷是常態(tài),雨水也愿意在上邊多待一些時辰。后來,我們的比例很像,篩得下一斤濕潤和耐心。
我們的大膽很像,上來、下去。你在地圖上,一秒就是一個省份。百米沖刺,向少年跑去。再后來,我們的笑很像,源自于一次無法治愈的沖動,總能將酒窩公之于眾,讓微光閃了腰。
有時向上的姿態(tài)也相像,我舉高啞鈴。你跟著雙手抬起,配合小碎步上演皮影戲。
我們未曾互相叫過對方的名字。但我們天然是一對父子,這一天,在河下街,互看了一個下午,買下彼此的快樂。我們已熟練地接納這個不完美的人間。
我們的快樂也近乎相像。
雨中吃茶去
秋雨來訪,地瓜干兜售著美麗的磁場。
因此我們走進一間小賣部。這里,有一把生銹的鐮刀正躺著,揮砍著南宋末年傷筋動骨的日子,和一個叫花姨的店主。
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的黝黑,彌合著我們的吃驚和傍晚的裂縫。但很快,她的熱情就承托起一個專注而持久的夜晚。她招呼我們咀嚼時間的味道:護肝茶。瘦瘦的,窸窸窣窣的,晃蕩碎銀似的光。
彼時,時日足夠漫長,我們繼續(xù)和她聊著。
聽她說起,炒花生、減肥經(jīng),九廳十八井。還得知,她每日也走上幾圈觀景路,視流水為知己。她說村口流淌千年的流水聲,都熟識她,甚至熟識她的來路、歸宿,和正在喝中藥的父親。
說著說著,她又踩碎一地影子。走出房門。她應(yīng)付著生計。身體上的倦意一茬接一茬,遲遲找不到出口,但臉上還保存著,多年前最初的笑容。
入殮師
打包了結(jié),三層高,共二十九列白事。
他們靠近平房,左手汲水,右手做斷舍離的摘錄。他們裁下衣褲,用熱毛巾擦身,是體面的總指揮。
他們獲準在遺體上種植、補妝、鋪花、填上往生咒語。有時,也在原地架起烽火臺,幫助回聲四處旅行。
他們目睹過火苗的進退。那時候,哀樂模仿流水的停息。面對惜字如金的叔公,我的悲痛成倍放大。我看到,躺在靈床上,一頭83歲的耕牛就像剛剛睡去一般。看到舅媽被人間重新召回,緊握住骨灰盅,回了一鞠躬,說:“謝謝你,把我父親還給我,謝謝你讓我再見他最光輝的一面!”
我沒有計算,他們后來接續(xù)過多少活人的運氣。只為他們寫一期頒獎詞,寫給生死之間的接引,空蕩蕩的“無名”二字。
為鄉(xiāng)下星星立傳
廣場的黑,擁抱著手機打出的光,遞出歡笑和絲絲寒氣。石座上,三位老人在聊天。我們有幸在同一天聽到,太白的《將進酒》走出祠堂,將石頭和燈籠,喊得雪亮。置身其間,我還發(fā)現(xiàn)了四五縷潮濕的光的出處。來自天幕。那是鄉(xiāng)下的星星,童年時,我無數(shù)次與它對話,或者被它草草掩埋。
現(xiàn)在,我再一次看見了它。在連城,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們依然圍著陌生的人,唱著被自己愛老了的歌。我們有足夠的耐心,等聯(lián)歡結(jié)束后一點點往鄉(xiāng)道的黑緩緩?fù)?/p>
我們仿佛一枚星子,在變亮,身邊的回響也在變亮。太多的光,加在一起就是所有離開的人。仿佛,他們也來了,找到了親人,也接受了,成為其中發(fā)光的一部分。
晚霞遼闊時
——寫給妻子
當我向友人說起嶼北,他又一次聽岔了,說不會去太久,有空你也過來。他正輕易將自己的想法綁住“渝北”這兩個字。
可我說的,是董奉山下的一個村子,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一個小縣城抬高的新地理。在這里,果園抬高花海,一個個小型田野公園串珠成線,能與遙遠的星辰發(fā)生對應(yīng)。
凌晨四點,就有數(shù)百人從黑被單中伸出雙手。
凡是需要搬運創(chuàng)意的,都在那里抬起臉龐;凡是向后靠著另一種鄉(xiāng)愁的,也都已經(jīng)熟睡。
等你到達時,天都要黑了,但沒關(guān)系。這時嶼北會舉起晚霞,晚禱在丹湖旁,仍然需要走上好長的路,仍然在等三年的愛情和序曲,攫取所有的成長注入,溫柔且長久。
這時,你不經(jīng)意發(fā)起一場討論和抒情的練習(xí);于是一種美妙之事發(fā)生了,我走在其間,擦洗內(nèi)在的光輝,與你一同被池中的漣漪看見。
三峰路
不像勉武路,不停八百里加急,滋養(yǎng)老兵們無法站穩(wěn)的召喚。不像鄭和路,不止一日承諾要帶著海上的榮光,找到在人間清白的肉身。
它并沒有多么偉岸的歷史。每一處青石僅抬高兒歌一寸。它是一個比七月還熱的虛詞,正等著綿密光影被602路公交車碾壓而過,再突然都站起來。此時,它只在意一些人熟練的叫賣聲。
那是一個母親,離過婚的女人,正從卡皮車抬下一筐黃皮果擦到發(fā)亮;是三叔,拄著一支拐杖,他剛剛起床,把一首情歌從早唱到晚。
直到,傍晚到來才慢慢寂靜下來,與攤上的貨品一樣貼滿漸深的衰敗。就像草藥,它不敢看他們的眼睛,只能一點點改變著黑暗的尺寸,催促他們化整為零。
因此,我要站在這里,點上一份燒烤。
就像今日蟬鳴認領(lǐng)著最深的傷痛,我也要忽然轉(zhuǎn)身,無限漸進三峰路的內(nèi)部,認領(lǐng)鄉(xiāng)愁的全部。
黃鶴權(quán),1997年生于廣東興寧,現(xiàn)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