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榮,陳文博
(1.南開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暨中外文明交叉科學(xué)中心,天津 300350;2.昆明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云南 昆明 650214)
丘濬(1421—1495),字仲深,號瓊臺,廣東瓊山(今海南省??谑?人,景泰五年(1454)進士。景泰至成化年間,他先后任翰林院編修、侍講學(xué)士、國子監(jiān)祭酒、禮部右侍郎等。明孝宗即位后,丘濬升禮部尚書,掌詹事府事,不久加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入內(nèi)閣參預(yù)機務(wù)”。弘治七年(1494)八月,他升少保,改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xué)士。丘濬廉能有為,兩廣用兵,他“陳方略數(shù)事”,軍帥“多其策”。他主國子監(jiān),“鼓舞誘掖,以興士類”。及入閣,丘濬“上二十余事,陳時政之弊,且請訪求遺書”,明孝宗“皆嘉納”。(1)《明孝宗實錄》卷九七,弘治八年二月戊午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775-1776頁。他著有《大學(xué)衍義補》,明孝宗褒稱“考據(jù)精詳,論述該博,有補致治”,(2)《明孝宗實錄》卷七,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丙辰條,第135頁。又有《朱子學(xué)的》《家禮儀節(jié)》《世史正綱》《瓊臺詩文會稿重編》等,(3)參見李焯然:《丘濬著述考》,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編:《明史研究論叢》第六輯,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99-124頁。今人合編為《丘濬集》。作為當(dāng)時的“理學(xué)名臣”、宰輔高官,丘濬視佛教為“異端”,要求抑制佛教勢力,同時他也贊揚、信奉佛教,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之間,思想和生活呈現(xiàn)出雜糅矛盾狀態(tài)。迄今尚無專文探討丘濬的佛教觀,僅個別論文有所提及。(4)學(xué)術(shù)界目前只有鄭朝波《論丘濬的宗教思想》涉及丘濬的佛教觀,但未作專門論述。參見鄭朝波:《論丘濬的宗教思想》,《海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2期。本文試圖考察丘濬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及其雜糅矛盾的佛教觀,揭示丘濬以及明代中期的官員士人的思想和生活實態(tài)。
儒學(xué)自漢代為董仲舒改造后被尊為統(tǒng)治思想。魏晉以后,佛教、道教迅速傳播,對儒學(xué)主導(dǎo)地位形成一定沖擊。北宋程頤、程顥等人進一步改造儒學(xué),南宋朱熹集其大成,創(chuàng)立了理學(xué)。明初,明太祖宣布“一宗朱氏之學(xué),令學(xué)者非五經(jīng)、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guān)閩之學(xué)不講”,(5)(清)陳鼎編:《東林列傳》卷二《高攀龍傳》,中國書店1991年版,第14頁b。確立程朱理學(xué)的官方哲學(xué)地位。永樂年間,明成祖編定《四書大全》《五經(jīng)大全》《性理大全》,匯集程朱等人的“四書”“五經(jīng)”傳注以及性理論述,作為士子習(xí)業(yè)的經(jīng)典和科舉考試的標準,“使家不異政,國不殊俗”。(6)(明)胡廣等:《性理大全》卷首附明成祖《御制序》,國家圖書館藏明內(nèi)府抄本,第4頁a。這樣,程朱理學(xué)居于獨尊地位。
丘濬出生于明初,通過寒窗苦讀,由科舉入仕,因此他服膺程朱理學(xué)。他以“誠”為世界本原和最高范疇,“天下萬事萬物之理,不出乎一誠。誠者何?實理也”。(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首《誠意正心之要·審幾微·察事幾之萌動》,《丘濬集》第1冊,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頁。丘濬提出“誠”就是“理”,與程朱并無二致。他也認同程朱的天理、人欲之別,“天下之理二,善與惡而已矣。善者,天理之本然;惡者,人欲之邪穢。所謂崇敬畏者,存天理之謂也;戒逸欲者,遏人欲之謂也”。(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首《誠意正心之要(補)》,《丘濬集》第1冊,第13頁。不過,丘濬并非一位理學(xué)理論家,他沒有就“理”“氣”“性”等理學(xué)范疇做更多的論證和探討,而是遵從程朱之說。(9)參見鄭朝波:《丘濬哲學(xué)思想辨析》,《海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4期。他引宋儒真德秀話說:“孔孟之道,至周子而復(fù)明。周子之道,至二程而益明。二程之道,至于朱子而大明。其視曾子、子思、孟子之傳,若合符節(jié),豈人之所能為也哉?天也!”(10)(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朱子學(xué)的·道統(tǒng)第二十》,《丘濬集》第7冊,第3430頁。將程朱理學(xué)定為儒學(xué)正傳。他尤其尊奉朱熹,其學(xué)“以紫陽為宗,讀書窮理,以究極圣賢之精蘊”。(11)(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首附(明)鄭廷鵠《刻瓊臺會稿后序》,《丘濬集》第8冊,第3695頁。他“匯朱子微言,仿《論語》作《學(xué)的》”,(1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首附(明)葉向高《丘文莊公集序》,《丘濬集》第8冊,第3678頁。即輯錄朱熹思想論述而編成《朱子學(xué)的》,弘揚程朱理學(xué)。因此,后人稱其為明代“理學(xué)名臣”。(13)嘉靖《廣東通志》卷六一《丘濬》引《理學(xué)名臣錄》,陳建華、曹淳亮主編:《廣州大典》第三十五輯“史部方志類”第四冊,廣州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a。
儒學(xué)與佛教在世界觀、人生觀、社會作為和影響等方面都截然不同,因此前賢往儒斥佛教為“異端”。丘濬尊奉程朱理學(xué),自然也將佛教視為“異端”。但他對佛教為“異端”不再做學(xué)理上的重復(fù)論證,只是偶爾引述并闡發(fā)前人有關(guān)言論。如,他在指出佛教與儒學(xué)的區(qū)別和佛教危害時說:“佛之道,吾不得而知之也,所謂因果,所謂緣業(yè),彼之深于其道者,亦在所不取,況吾儒哉!”僧人出家,“其于世間一切紛華聲利、美好端麗之物,視如土苴。雖其君親眷屬有所不顧,頭目手足有所不惜”。(14)(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七《重修杭州石屋寺記》,《丘濬集》第9冊,第4288-4289頁。他引述宋高宗反對鬻牒度僧之言:“一人為僧,則一夫不耕”,并進一步闡發(fā)道:“一夫不耕,則國家失一人之用。非但吾不得其人一身之用,而吾之子孫亦并不得其子若孫用焉?!?15)(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三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鬻算之失》,《丘濬集》第2冊,第557-558頁。
丘濬經(jīng)常引述前人關(guān)于佛教為“異端”的論述。如,他引述孔子“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再引用程朱派學(xué)者指后世佛教為“異端”之言:“程頤曰:佛氏之言,比之楊、墨,尤為近理,所以其害尤甚”,“史伯璿曰:……佛氏之學(xué),能棄君父,滅綱常,立教之初,便有此害也”。丘濬評論說:“戰(zhàn)國之時,異端之大者在楊、墨。秦漢以來,異端之大者在佛、老。必欲天下之風(fēng)俗皆同,而道德無不一,非絕去異端之教不可也?!?16)(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七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崇教化·一道德以同俗》,《丘濬集》第3冊,第1216-1217頁。也就是說,佛教、道教為最大的“異端”。在《大學(xué)衍義補》中,丘濬反復(fù)斥責(zé)佛教為“異端”。如談及喪禮,丘濬說:“禮廢之后,人家一切用佛、道二教,鄉(xiāng)里中求其知禮者蓋鮮”,朝廷須行“古禮”,“而異端自息矣”。(1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五一《治國平天下之要·明禮樂·家鄉(xiāng)之禮(上之下)》,《丘濬集》第2冊,第833頁。
永樂年間,太子少師姚廣孝抄傳所著《道余錄》,批駁程朱等人“攘斥”佛教之言,“逐條據(jù)理,一一剖析”,(18)(明)姚廣孝:《逃虛子道余錄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28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46頁。護持佛教。姚廣孝即釋道衍,為“靖難”第一功臣,深得明成祖寵信。時朝廷獨尊程朱,饒州儒士朱季友“上書專詆周程張朱之說”,被明成祖斥為“儒之賊”,“命有司聲罪杖遣,悉焚其所著書”,(19)(清)陳鼎編:《東林列傳》卷二《高攀龍傳》,第14頁b。但明成祖對姚廣孝及《道余錄》并未批判和懲罰。至宣德年間官修《明太宗實錄》,則斥姚廣孝“嘗著《道余錄》,詆訕先儒,為君子所鄙”,(20)《明太宗實錄》卷一九八,永樂十六年三月戊寅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2073頁。指其為官方哲學(xué)之?dāng)场?21)參見何孝榮:《論姚廣孝與新明朝的建立》,《史學(xué)集刊》,2019年第3期。丘濬在朝,時有人以《道余錄》見示,請“為之分析”。丘濬作詩回復(fù)說:“儒生不讀佛家書,道本無虧豈有余?請問前朝劉太保,西來作用竟何如?”(2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四《王初陽尚書致政家居,以姚少師〈道余錄〉見示,意欲予為之分析。書此復(fù)之》,《丘濬集》第8冊,第3853頁。意思是,作為儒生是不讀佛家書的,程朱理學(xué)之道圓滿完備而“無虧”,沒有姚廣孝可以商榷批駁之處;請問元朝太保劉秉忠(劉秉忠先以僧人輔佐元世祖,而后還俗為官)治國究竟是用佛法好,還是儒學(xué)好?丘濬仍是指斥姚廣孝《道余錄》為“異端”。
魏晉以后,佛教迅速傳播,很多民眾出家,大肆修建寺院,佛教勢力膨脹。對此,丘濬指出,“佛之教行乎中國,中國之人所以崇奉之者無所不至,廣其寺宇,嚴其像設(shè),而又累木石以為浮圖”,“下至偏州小邑,無不建之,以為標表焉”。(23)(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七《延祥寺浮圖記》,《丘濬集》第9冊,第4287頁。僧人冗濫,“今世所謂高者,往往華服用,精飲饌,居則侈屋宇,出則盛騎從,甚至爭總攝之位,購住持之檄,終訟以告訐,持梃以相向。至于犯戒律,違規(guī)約,則又其日用常行事耳”,不真實修行,乃至逾戒越律,“舉世皆然”。(24)(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七《重修杭州石屋寺記》,《丘濬集》第9冊,第4289頁。
丘濬贊同禁絕佛教。他高度贊揚后周世宗的禁佛,表示“世宗毀佛像以鑄錢,毅然不惑,可謂剛明之主”。(25)(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二七《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銅楮之幣(下)》,《丘濬集》第2冊,第489頁。他引歐陽修提倡的修補儒學(xué)以抑制佛教,及韓愈禁絕佛教之論,指出:“其法行乎中國千余年,其勢已堅牢不可動搖,其言入人心也已深,而其像設(shè)屋宇在人耳目者已稔熟。一旦欲去之,其勢誠有不易然者。歐陽氏欲吾修補吾政教之缺廢者,誠反本之論”,“英君誼辟,有志于扶世教、辟邪說者,出于其間,舉韓子所謂人人、火書、廬居之說,乘其衰而去之,則中國三代道德之教、禮義之俗,頓然復(fù)矣”。(26)(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七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崇教化·一道德以同俗》,《丘濬集》第3冊,第1223頁。
不過,丘濬也看到,佛教為民眾廣泛信奉,歷代并不能真正將其去除,因此他提倡切實可行地抑制佛教,避免佛教勢力過度膨脹。他說:佛教“已入中國千有余年,世之英君巨儒,非不欲去之。但習(xí)俗已成,深固盤結(jié),終無可去之期”。(2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三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鬻算之失》,《丘濬集》第2冊,第557頁。為此,他反對皇帝佞佛。他引梁武帝事例說:“古之帝王好佛者無如梁武帝”,“考之史鑒,武帝餓在臺城,子孫自相魚肉,以至于亡”。(2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七《論厘革時政奏(弘治壬子四月十日上)》,《丘濬集》第8冊,第3973頁。梁武帝“專精佛戒,每斷重罪,則終日不懌,或謀反逆事覺,亦泣而宥之”,“本欲儌福于己,而反有以致禍于人,所謂求福不得,而禍已隨之者也。佛教之不足憑信如此,后世人主其鑒之哉”。(29)(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一一三《治國平天下之要·慎刑憲·戒濫縱之失》,《丘濬集》第4冊,第1761頁。丘濬反對僧道入宮。他引述《周禮》注疏“潛服、賊器不入宮”云云,評論說:“成周以宦者掌門禁,其嚴也如此。我朝禁僧道非朝見由前門,不許入皇城門,及無牌面,并兇服、異服,有持寸鐵者,皆不許入禁門,亦周人意也?!?30)(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一一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嚴武備·宮禁之衛(wèi)》,《丘濬集》第4冊,第1848-1849頁。他抨擊元朝皇帝佞佛,“元人至遣西番僧入宮持咒,每歲元正,命所謂佛子者張白傘蓋,遍游都城,此何理也!”(31)(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六四《治國平天下之要·秩祭祀·祭告祈禱之禮(下)》,《丘濬集》第3冊,第1018頁。
丘濬反對皇帝大肆度僧建寺。他批判唐代李德裕等人以度僧為皇帝“資?!敝?,指出:“天以好生為德。度民為僧,是閼絕天地生生之仁,豈天所好哉!致一人于死地,尚足以感傷天地,而有以召災(zāi)。矧絕六十萬人之生,意其召災(zāi),又何如哉!以是為求福,臣不信也?!?3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三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鬻算之失》,《丘濬集》第2冊,第556-557頁。他舉宋神宗因錢公輔建議“始賣度牒”,指出“前此雖鬻僧,未有牒也。賣度牒始于此”。他再批判王安石大肆鬻賣度牒而貼補國家財政的做法,說:“天子以天下為家,四海為富。佛教未入中國之前,民未為僧,官未賣度牒,未嘗無邊事,無荒年,未聞其有乏用度者。王安石自以孔孟負其學(xué),以堯舜待其君,乃欲假度僧之法,以活民之性命,臣不知其何見也?!?33)(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三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鬻算之失》,《丘濬集》第2冊,第557頁。其實,丘濬并非完全反對鬻賣度牒,而是主張有限度地鬻賣度牒。他引述宋高宗反對鬻買度牒之言后,評論說:
臣有愚見,請今后有欲為僧道者,許與所在官司具告,行勘別無違礙,量地方遠近,俗尚緩急,俾出關(guān)給度牒路費錢,收貯在官,造冊繳部,該部為之奏聞,給牒發(fā)下所司,遇祝圣之日,行禮畢,府州正佐親臨寺觀,依其教法,當(dāng)眾簪剃畢,然后給牒。若有不待給牒,擅自簪剃者,依律問罪,及罪其主令之人。其給度也,府不過四十人,州不過三十人,縣不過二十人,非缺不補。如此則國家雖不得其身力之用,而得其傭錢以代其役。既得其錢,歲終或解京,或留州,以為賑濟饑荒、惠養(yǎng)孤老,及修造橋梁之用。如此則僧道少,而人知自重。(34)(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三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制國用·鬻算之失》,《丘濬集》第2冊,第558頁。
丘濬主張按照明成祖規(guī)定的僧人“府不過四十人,州不過三十人,縣不過二十人”,(35)《明太宗實錄》卷二○五,永樂十六年十月癸卯條,第2109頁。鬻賣度牒。這樣,度僧就不會超過“祖制”定額,既限制了僧團勢力的膨脹,國家又可通過鬻牒獲得“免丁錢”,貼補財政,獲得經(jīng)濟利益。
三國魏明帝“好土功,既作許昌宮,又治洛陽宮,起昭陽太極殿,筑總章觀,高十余丈,力役不已,農(nóng)桑失業(yè)”。對此,丘濬指出:“明帝好土功,而力役不已,其臣陳群、高柔、楊阜皆上疏諫之?!瓧罡匪^‘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臣愚以為,非但營建宮室一事,凡恣耳目所欲,如崇佛老之居,好珍玩之物,未必于此即亡,然為之不已,則必馴致于亡?!?36)(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八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備規(guī)制·宮闕之居》,《丘濬集》第3冊,第1359-1360頁。這也是提醒皇帝,若大肆修建佛寺道觀,“則必馴致于亡”。
除了通過評史來表達其反對皇帝佞佛,要求抑制佛教勢力的主張以外,丘濬還在弘治五年(1492)四月十日直接給明孝宗上疏,“論厘革時政”,指出“上之所好尚者,在乎仁義而不在功利也,在乎儒教而不在佛老也”云云。而其“厘革時政”建議的前七條,都是針對皇帝可能受到蠱惑而佞信佛教(包括道教,但為次要者)而言的,包括:(1)“有言佛、道二教可以延福祚者,請折之”;(2)“有言創(chuàng)造寺觀以植福田者,請諭之”;(3)“有言印造經(jīng)懺以求利益者,請諭之”;(4)“有言修齋設(shè)醮必須豐盛者,請折之”;(5)“有言誦經(jīng)持咒可以禳度者,請正之”;(6)“有言崇重西僧以求秘術(shù)者,請諭之”;(7)“有言祀神以求福佑者,請正之”。(3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七《論厘革時政奏(弘治壬子四月十日上)》,《丘濬集》第8冊,第3972-3976頁。丘濬提醒皇帝不要受臣下及僧道蠱惑而佞佛,應(yīng)抑制佛教勢力的膨脹。
佛教傳入中國后,逐漸為各階層人士接受和崇奉,生活中如婚嫁喪祭、祛病除疫、日常信仰等習(xí)俗多受到佛教影響而改變。丘濬視佛教為“異端”,也強調(diào)恢復(fù)儒家禮儀,呼吁辟除佛教對習(xí)俗的深刻影響。
首先是婚嫁喪祭習(xí)俗。婚嫁喪祭是人生必然經(jīng)歷的大事,其禮儀習(xí)俗也最受人重視。魏晉以后,婚嫁喪祭的禮儀風(fēng)俗逐漸受到佛教影響,中國傳統(tǒng)古禮蕩然無存。對此,丘濬尤為不滿。他引古代潁川太守韓延壽與民眾“議定嫁娶喪祭儀品,略依古禮,不得過法”之事,指出:“此誠得化民之本原。蓋民之所以貧窘而流于邪淫,其原皆出于婚嫁喪祭之無其制”,“民間一遇婚嫁喪祭,富者傾貲以為觀美,貧者質(zhì)貸以相企效,流俗之相尚,邪說之炫惑,遂至破產(chǎn)”,“漢之時,異端之教猶未甚熾。今去其時千年矣,世變愈下,而佛、道二教大為斯民之蠧惑,非明古禮,以正人心、息邪說,則民財愈匱,而民性愈蕩矣”。他說:“幸而有朱氏《家禮》一書,簡易可行。乞敕有司,凡民間有冠婚喪祭,一依此禮以行?!绱藙t禮教行而民俗美,化民成俗之教,莫大于此?!?3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八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崇教化·廣教化以變俗》,《丘濬集》第3冊,第1279頁。他呼吁民間婚喪嫁娶使用《朱子家禮》,去除佛道風(fēng)俗。
特別是喪葬禮儀,在宋代以后流行作佛教法事。明初,明太祖多次在首都南京舉辦佛教法會,“為死者超升,生者解冤”,(39)明太祖:《御制蔣山寺廣薦佛會文》,(明)葛寅亮撰,何孝榮點校:《金陵梵剎志》卷三《鐘山靈谷寺》,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頁b-70頁a。又下令將全國寺院分為禪、講、教三類,其中教寺、教僧專門為民眾從事祈福彌災(zāi)、追薦亡靈等法事(名瑜伽僧或赴應(yīng)僧)。明代中期以后,“教僧占到整個僧侶總數(shù)的將近半數(shù)”,(40)龍池淸:「明代の瑜伽教僧」、『東方學(xué)報』、1940年第1期。民間法事盛行。(41)參見何孝榮:《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朱鴻林編:《明太祖的治國理念及其實踐》,香港中文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283頁。丘濬引述“孔子在衛(wèi),司徒敬子之卒。蘧伯玉曰:衛(wèi)鄙俗不習(xí)喪禮,煩吾子相焉。孔子許之”,然后評論說:“禮廢之后,人家一切用佛、道二教,鄉(xiāng)里中求其知禮者蓋鮮。必欲古禮之行,必須朝廷為之主,行下有司,令每鄉(xiāng)選子弟之謹敏者一人,遣赴學(xué)校,依禮演習(xí),散歸鄉(xiāng)社,俾其自擇社學(xué)子弟,以為禮生。凡遇人家有喪祭事,使掌其禮。如此則圣朝禮教行于天下,而異端自息矣”。(4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五一《治國平天下之要·明禮樂·家鄉(xiāng)之禮(上之下)》,《丘濬集》第2冊,第833頁。他又引述司馬光“世俗信浮屠誑誘,于始死及七七、百日、期年、再期、除喪,飯僧設(shè)道場,或作水陸大會,寫經(jīng)造像,修建塔廟,云為死者滅彌天罪惡,必生天堂,受種種快樂。不為者,必入地獄,剉燒舂磨,受無邊波咤之苦”云云,指出:“追薦之說,惟浮屠氏有之。……士庶之家,一有喪事,無所根據(jù),因襲而為之,以為當(dāng)然之禮耳”,“昔宋儒朱熹所著《家禮》,會粹諸家禮,以為一書,而于喪禮尤備。我太宗皇帝命儒臣載入《性理大全》書,頒行天下。臣嘗以淺近之言,節(jié)出其要,以為《儀注》,刻板已行,在臣家鄉(xiāng),多有用而行者,遂以成俗。蓋行古禮,比用浮屠省費數(shù)倍。伏望圣明為禮教主,復(fù)行古禮,非獨可以正民俗、辟異端,而亦可以省民財、厚民生也”。(43)(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五一《治國平天下之要·明禮樂·家鄉(xiāng)之禮(上之下)》,《丘濬集》第2冊,第835-836頁。丘濬主張喪祭恢復(fù)朱熹《家禮》,去除佛、道法事禮俗。丘濬在為泰州獨樂處士王昭作墓志銘時,贊其“尤以孝聞”,“兩居喪,一本古禮,不用浮屠法”。(44)(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二三《獨樂處士王公墓志銘》,《丘濬集》第9冊,第4512頁。
丘濬反對焚尸火葬習(xí)俗。自古以來,中國尤其是儒家提倡孝親,主張土葬。但后世民眾貧困,親人去世而無地土安葬,有拋尸野外者,也有受佛教風(fēng)俗影響而火葬者。丘濬不以為然,他引述宋朝“河?xùn)|俗雜羌夷,用火葬”,并州知州韓琦“為買田封表,刻石著令,使得葬于其中,人遂以焚尸為恥”,他評論說:“自古中國無焚尸之俗。至佛氏自西域入中國,始有之。為人子者,乃忍其親之體魄付之烈焰,不孝之罪莫大焉。琦為郡,獨能禁之。今此風(fēng)猶存,民習(xí)成俗,非嚴刑痛禁之不能止。請著為令,有犯禁者以毀傷父母律問罪,并坐其舉火之人。是亦崇孝道、美風(fēng)俗之一端?!?45)(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八二《治國平天下之要·崇教化·廣教化以變俗》,《丘濬集》第3冊,第1285頁。他從中國傳統(tǒng)孝親觀念出發(fā),認為受佛教影響的火葬違背孝親人倫,要求恢復(fù)土葬。
“儺”為古代在臘月舉行的驅(qū)疫逐鬼儀式。丘濬引述《漢志》所記“先臘一日,大儺,謂之逐疫”,指出“儺者,索室以去其不祥。其法始于《周禮》方相氏,而其事見于《月令》之三時”,“雖以孔子之圣,亦從鄉(xiāng)人之所行,蓋有此理也”,“漢唐以來,其法猶存。漢以中黃門為之,蓋以其出入禁掖為便”。丘濬指出,后世“儺”俗失傳,“然宮中邃密,陰氣偏盛,不能無影響之疑,于是乎假外道以驅(qū)除之。元人至遣西番僧入宮持咒,每歲元正,命所謂佛子者張白傘蓋,遍游都城,此何理也”!丘濬提出,“斟酌漢唐之制,俾內(nèi)臣依古制,以為索室逐疫之法,是亦辟異端、嚴宮禁之一事也”。(4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六四《治國平天下之要·秩祭祀·祭告祈禱之禮(下)》,《丘濬集》第3冊,第1017-1018頁。
第三,丘濬反對民間師巫打著佛道降神救病旗號,燒香集眾,行組織叛亂之實。他引述北宋慶歷年間貝州等地“俗尚妖幻,相與習(xí)《五龍》《滴淚》等經(jīng),及諸圖讖書,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dāng)出世”,宣毅軍卒王則借此組織發(fā)動叛亂之事,然后評論說:“盜賊之竊發(fā),往往以妖術(shù)惑眾”,“欲禁絕其源,當(dāng)自京師首善地始,宜敕巡城御史及兵馬司官:凡京城內(nèi)外,有假鬼神降神書符,以救病報事為民者,即令街坊火甲具名報官,究治驅(qū)遣之。其當(dāng)禁治而不禁治,與容而為之者,治以重罪”,“是亦治朝遏亂之一術(shù)也”。(4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一三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嚴武備·遏盜之機(下)》,《丘濬集》第5冊,第2139-2140頁。丘濬還引元末韓山童、劉福通等人“倡言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翕然信之”,因而發(fā)動起義一事,他警告說:“夫何盜賊一起,旬月之間,即成千萬,是何公為之甚難,而私為之乃易易如此哉!必有其故矣。明明在上,穆穆布列者,請試思之。”(49)(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大學(xué)衍義補》卷一三八《治國平天下之要·嚴武備·遏盜之機(下)》,《丘濬集》第5冊,第2149-2150頁。
丘濬在朝議事建言,尤其是在撰呈給皇帝、論述“治國平天下之要”的《大學(xué)衍義補》中,表達出鮮明的尊奉程朱理學(xué)(儒學(xué)),視佛教為“異端”的態(tài)度和思想傾向,要求禁絕佛教,強調(diào)抑制佛教勢力。但是,在現(xiàn)實日常生活中,他也贊揚和肯定佛教,與僧人交游。
我們翻閱并以“佛”“釋”字對文淵閣《四庫全書》《重編瓊臺稿》《大學(xué)衍義補》《朱子學(xué)的》進行全文檢索后,沒有發(fā)現(xiàn)丘濬撰寫過贊頌釋迦牟尼的專門詩文。但是,他寫過一首七言絕句《觀音偈》:“觀音菩薩妙觀音,兩眼睜睜到處尋。不用臨風(fēng)側(cè)雙耳,聲容言貌總歸心?!?50)(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四《觀音偈》,《丘濬集》第8冊,第3861頁。觀音為觀世音的簡稱,佛教宣揚其以慈悲救濟眾生為本愿,眾生遇難時,只要念其名號,觀音菩薩“觀其音聲”,即前來解救。(51)(姚秦)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七《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第二十五》,《大正藏》第九冊第262號,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電子佛典集成”2018年版,第56頁。宋代以后,觀音信仰盛行。丘濬贊揚觀音菩薩大慈大悲,不待大眾念誦名號,即眼尋并解救眾生所受苦難,是“妙觀音”。丘濬對觀音菩薩的贊揚,反映出他對佛教的贊揚和信奉。
丘濬宣傳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中國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禪宗初祖達摩,南朝梁時從海上來到廣州,然后北上,在中國傳化?;勰?,唐朝貞觀年間生于廣東新州(今新興縣東),后移居南海(今廣州),龍朔年間至黃梅東禪寺修習(xí),不久禪宗五祖弘忍授以衣缽,慧能即逃隱于嶺南十余年。儀鳳元年(676),慧能至廣州法性寺(今光孝寺),正式剃發(fā)受戒。其后,他行化于廣州和韶州(今韶關(guān))曹溪寶林寺(今南華寺)、新州國恩寺等地,弘揚南宗禪法門。先天二年(713),慧能圓寂。唐憲宗時,贈謚“大鑒禪師”。其后,南宗禪獲得朝廷認可為禪宗正宗,慧能成為禪宗六祖,禪宗為后世中國佛教的主體(其他宗派多衰微難傳)。因此,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禪宗史、中國佛教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丘濬對此大力宣傳,先后兩次為禪宗祖庭南華寺作長詩。第一次所作詩名為《寄題南華寺大鑒禪師》,詩中充滿了對佛教東來(“佛法來東旦”)、禪宗初祖達摩在廣州進入中國(“禪宗肇嶺南”)、慧能在嶺南創(chuàng)立南宗禪(“一溪香氣水,萬縷藕絲衫”)、禪宗分化出五家七宗(“結(jié)子花開五,先人棗示三”)、一統(tǒng)中國佛教(“眾流歸大海,孤月印寒潭”),以及對中國佛教貢獻(“藹藹花云暖,瀼瀼法露甘”)的贊譽,還表達出他自己“也知祖堂近,無暇一登參”的遺憾。(5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四《寄題南華寺大鑒禪師》,《丘濬集》第8冊,第3816頁。丘濬第二次所作詩名為《題寄南華寺三首》,也表達了與《寄題南華寺大鑒禪師》一致的情感,仍是肯定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地位。(53)(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四《題寄南華寺三首》,《丘濬集》第8冊,第3858頁。
丘濬還曾為廣東南雄延祥寺修建佛塔作記文,其中說:“西竺氏之教,法派相傳,凡二十八代,至達摩始至中國,又五傳至盧能(慧能俗姓盧,故又稱盧能——引者注)而止焉。其始也達摩自南天竺浮海至廣州,而北往中國,其終也盧能自黃梅得道歸,南至廣州祝發(fā),終于曹溪居焉,遂不復(fù)傳。是則禪教之興,始終皆在于嶺南。而雄都乃嶺南往來必由之道,而寺適當(dāng)其沖,而浮圖在于是焉,謂之異人之建,雖不可必要之,不能無意也?!?54)(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七《延祥寺浮圖記》,《丘濬集》第9冊,第4287頁。從這些文字,也可見丘濬對禪宗及廣東地區(qū)在中國佛教史上地位的肯定。
丘濬也喜歡寺院悠閑安靜的環(huán)境,經(jīng)常游覽。他為名剎金山寺題詩:“岷江萬里下,梵剎半空開。吳樹風(fēng)吹斷,淮山水蕩回。潮聲雜鐘磬,波影動樓臺。千載張公子,題詩會雨來?!?55)(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寄題金山寺》,《丘濬集》第8冊,第3796頁。他與友人游寺登山,薄于日暮,未及絕頂,遂約次日重游,作詩云:“擾擾世塵間,聊偷一日閑。尋僧因到寺,乘興偶登山。野色供春賞,鐘聲送晩還。明朝重有約,躡屐上孱顏?!?56)(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與友人游寺中,遂登山,薄于日暮,未及絕頂,約次日重游》,《丘濬集》第8冊,第3791頁。他又游一山寺,有詩曰:“暇日來游祇樹林,焚香話久落花深。竹光日透成金界,鳥語風(fēng)傳雜梵音。草繡嶺頭成紺發(fā),月沉潭底印禪心。老僧?dāng)y卷求詩句,乘興揮毫試一吟?!?57)(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五《游山寺,寺僧?dāng)y卷求詩,因次人韻》,《丘濬集》第8冊,第3918頁。他游覽寺院時為空上人方丈題詩曰:“地僻少風(fēng)塵,僧居即隱淪。煙霞方外境,水月定中身。長日飯留客,夕陽鐘送人。他年如結(jié)社,還許醉相親?!?5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題空上人方丈》,《丘濬集》第8冊,第3798頁。他還希望能如東晉名僧慧遠與劉遺民等在廬山結(jié)社念佛。
丘濬羨慕僧人的悠閑安靜生活。他在《送僧還山》一詩中說:“山人慵出山,才出即思還。舉世惟僧樂,誰人似汝閑!風(fēng)花空色界,水月靜禪關(guān)。了卻塵中事,方能出世間。”(59)(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送僧還山》,《丘濬集》第8冊,第3805頁。在《姑蘇陳氏佳城十景十首》中,有兩首吟誦了寺院的悠閑安靜。其一為《海云茶屏》,其二為《寄心修竹》。(60)(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姑蘇陳氏佳城十景十首(緝熙學(xué)士先塋)》,《丘濬集》第8冊,第3809頁。丘濬在《過峽山飛來寺》一詩中說:“三過飛來寺,今朝始一登。恍疑山是客,頓悟我曾僧。鐘響出幽壑,猿聲啼古藤。本無來與去,明日問南能。”(61)(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三《過峽山飛來寺》,《丘濬集》第8冊,第3802頁?;勰転槟献诙U創(chuàng)立者,故又稱南能。丘濬艷羨寺院生活,甚至說自己前世為僧人。
丘濬與僧人交游。上引丘濬抒寫寺院環(huán)境和生活的詩,多是他游覽寺院、與僧人交游而作。再如,他在《暇日過僧寺偶書》一詩中云:“僧居暇日偶經(jīng)過,話到忘機不覺多。夙契自應(yīng)知我是,任緣無復(fù)問誰何?!?62)(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五《暇日過僧寺偶書》,《丘濬集》第8冊,第3900頁。閑暇之日,丘濬拜訪寺僧,相談甚歡,有“夙契”,由此也透露出他一定程度地信奉佛教。再如,北京僧人惠馨,成化年間云游至杭州,重修圮廢的石屋寺(大仁院),后至京,托通政何文璧介紹,請丘濬作修建記文,丘濬“不辭而為之書”。(63)(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七《重修杭州石屋寺記》,《丘濬集》第9冊,第4289頁。丘濬交游的最有名僧人為當(dāng)時的皇親、左善世周吉祥。吉祥為北直隸昌平(今屬北京)周氏子,明英宗貴妃周氏之弟。吉祥幼時好出游,嘗出不復(fù)歸,后出家于京城大覺寺。他日常游行于坊市,夜入報國寺伽藍殿中歇宿。天順二年(1458),據(jù)說周貴妃、明英宗同時夢感伽藍神來告,遂令宦官找到并召吉祥入宮。覲見寒暄后,吉祥仍愿為僧,不想還俗封爵,遂復(fù)還寺,周貴妃厚賜之。明憲宗繼位,周貴妃成為太后,吉祥成為皇帝舅舅。成化二年(1466),明憲宗令改建護國寺為大慈仁寺,又“廣度僧眾,俾居其中”,(64)明憲宗:《御制大慈仁寺碑》,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52冊,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4頁。授吉祥為右闡教。成化十七年(1481)十月,吉祥升右善世。(65)《明憲宗實錄》卷二二○,成化十七年十月甲寅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806頁。后吉祥官至左善世,為最高僧官。弘治年間,吉祥成為明孝宗的舅爺爺,孝宗為大慈仁寺立護敕碑,碑載莊田數(shù)百頃。弘治二年(1489)四月,吉祥奏請免拆毀私創(chuàng)寺觀,禮部彈劾其“故違禁例、阻撓新政”,明孝宗也不得不斥其“輒便奏擾”,(66)《明孝宗實錄》卷二五,弘治二年四月丙辰條,第576頁。但并未懲治。吉祥“住寺,眾嘗數(shù)百人,禪誦濟濟”。(67)(明)釋明河:《補續(xù)高僧傳》卷二六《吉祥師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65-766頁。示寂,明孝宗“遣官致祭”。(68)(明)歸有光:《震川集》卷一一《贈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本,1986年,第1289冊第173頁。可見,吉祥是“貴戚之為僧者”,(69)《明孝宗實錄》卷二五,弘治二年四月丙辰條,第578頁。也曾因維護佛教而反對拆毀私建寺觀,遭到大臣們彈劾。對僧官周吉祥,丘濬理應(yīng)保持社交距離,畢竟二人“道不同”。但是,丘濬與他熟絡(luò),并為之撰寫了一篇像贊:
貌癯而清,行勤而苦,味蔬筍以代膏粱,被裓衣而舍簪組,叢林仰其志之孤高,大眾服其心之公溥。拈花鹿苑,契空相于無言;豎拂猊床,斂機鋒于不語。飄飄然虛空無礙之閑云,霡霡乎法界有情之甘雨。體道以心,與物無忤。是宜奉綸命而握僧錄之印章,震潮音而立禪宗之儀矩。以戚畹近派之賢,為寶剎開山之祖。祝慈壽于萬年,演宗風(fēng)于千古。(70)(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二二《周僧官贊》,《丘濬集》第9冊,第4485頁。
丘濬把吉祥描繪為一位清瘦刻苦、持戒公正、禪悟空透、管理有方的高僧。是直筆繪寫?還是曲筆奉承?或兼而有之吧!
作為明代中期的“理學(xué)名臣”、宰輔高官,丘濬一方面視佛教為“異端”,要求禁絕佛教,強調(diào)抑制佛教勢力,辟除生活習(xí)俗中的佛教影響,另一方面又贊揚、信奉佛教,宣傳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地位,與僧人交游。他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之間,其佛教觀建立在理學(xué)根基和底色之上,因此既有尊奉程朱理學(xué)而視佛教為“異端”、希望禁絕佛教的原則堅守和理想追求,又包含鑒于社會現(xiàn)實而提倡抑制佛教的妥協(xié)變通,還摻雜了贊揚佛教、信奉佛教的個人信仰真實流露,幾個面相既矛盾沖突,又雜糅于一體,頗有特色。那么丘濬何以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之間,有如此雜糅矛盾的佛教觀?或者說,形塑“理學(xué)名臣”丘濬雜糅矛盾佛教觀的社會、個人背景是什么?丘濬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之間的佛教觀又有怎樣的典型意義?
首先,明代以程朱理學(xué)為官方哲學(xué)和統(tǒng)治思想,是丘濬視佛教為“異端”、要求禁絕佛教、辟除生活習(xí)俗中佛教影響的根本原因。如前所述,明太祖尊奉程朱理學(xué),明成祖編頒三部“理學(xué)大全”,確立了程朱理學(xué)的官方哲學(xué)地位。明代前期、中期,士子們?yōu)榱丝婆e功名,多埋頭苦讀程朱著作,學(xué)作“代圣賢立言”的八股文。理學(xué)家們也多墨守程朱,“篤踐履,謹繩墨,守先儒之正傳,無敢改錯?!?71)《明史》卷二八二《儒林傳序》,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222頁。士子們“讀圣賢書,知佛、老為異端”,(72)(明)李賢:《古穰集》卷三○《雜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4冊第790頁。因此很多人主張禁絕佛教。如方孝孺“以叛道者莫過于二氏,而釋氏尤甚,不憚放言驅(qū)斥”。(73)(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xué)案》卷四三《文正方正學(xué)先生孝孺》,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45頁。解縉提倡“釋老之壯者驅(qū)之,俾復(fù)于人倫;經(jīng)咒之妄者火之,俾絕其欺誑”。(74)《明史》卷一四七《解縉傳》,第4116頁。正統(tǒng)年間,理學(xué)家吳與弼指出:“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治,難矣。”(75)(明)李賢:《古穰集》卷二九《雜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4冊第785頁。在這種嚴厲的文化專制環(huán)境下,丘濬讀書、應(yīng)試,終成“理學(xué)名臣”和宰輔高官,他理當(dāng)接受并帶頭堅持正確的政治立場——尊奉程朱理學(xué),程朱理學(xué)成為他的思想根基和底色,因此他視佛教為“異端”,要求禁絕佛教,強調(diào)去除婚喪嫁娶、祛病除疫等各種生活習(xí)俗中的佛教影響??梢哉f,這是他作為“理學(xué)名臣”、宰輔高官而對明朝官方哲學(xué)和統(tǒng)治思想的原則堅守和理想追求。
其次,明代統(tǒng)治者提倡和保護佛教,明代中期諸帝極為崇奉佛教,是丘濬容忍佛教,但反對皇帝佞佛,要求抑制佛教勢力的主要原因。魏晉以后,佛教為各階層人士普遍信奉。明太祖崇信佛教,并認識到佛教對勸化民眾、維護統(tǒng)治有巨大作用,“暗理王綱,于國有補無虧”。(76)明太祖:《御制文集補·釋道論》,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278頁。明太祖宣揚“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77)明太祖:《御制文集》卷一一《三教論》,張德信、毛佩琦主編:《洪武御制全書》,第156頁。為此,明太祖制定,后經(jīng)明成祖完善,明朝確立了既提倡和保護,又整頓和限制的佛教政策。至明代中期,最高統(tǒng)治者“平庸佞佛者多”,“整頓和限制佛教政策常常得不到很好的執(zhí)行”,(78)參見何孝榮:《明代佛教政策述論》,《文史》,2004年第3輯,第49-70頁。致使佛教勢力膨脹。主要表現(xiàn)有:其一,大肆封授供養(yǎng)藏僧、做齋醮法事。正統(tǒng)年間,京城供養(yǎng)藏僧?dāng)?shù)百名,朝廷“命啟秘密各色壇場”。(79)(明)釋道深:《圓寂僧錄左街講經(jīng)兼賜弘仁開山掌秘密教禪牒大禪師塔銘》,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52冊,第99頁。成化年間,京城供奉藏僧1200余人,封法王13位,明憲宗“每召入大內(nèi),誦經(jīng)咒,撒花米,贊吉祥,賜予駢蕃”。(80)《明憲宗實錄》卷五三,成化四年四月庚戌條,第1077頁。其二,濫發(fā)度牒。為了限制佛教勢力,永樂年間規(guī)定全國僧人總額,且五年一次考試,發(fā)放度牒。但正統(tǒng)、景泰年間,均實行三年一度,濫發(fā)度牒。明憲宗大肆度僧,成化二年(1466)、成化十二年(1476)、成化二十二年(1486)通過考試和鬻賣,共發(fā)放度牒超過37萬張,全國僧、道“共該五十余萬”(其中絕大部分是僧人),(81)(明)馬文升:《馬端肅奏議》卷三《陳言振肅風(fēng)紀裨益治道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427冊第734頁。超過永樂定額的10余倍。(82)參見何孝榮:《論明代的度僧》,《世界宗教研究》,2004年第1期;何孝榮:《論明朝中后期的鬻牒度僧》,《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5期。其三,廣建寺院。明代禁止私建寺院,但各朝皇帝無不帶頭建寺,并為各地私建寺院賜額,使其披上合法外衣。如明英宗“命役軍民萬人重修[慶壽寺],費物料巨萬”,賜額“大興隆寺”。(83)《明英宗實錄》卷一六三,正統(tǒng)十三年二月己未條,“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157頁。正統(tǒng)年間,甚至出現(xiàn)“兩京敕建寺多僧少”的現(xiàn)象。(84)《明英宗實錄》卷二八,正統(tǒng)二年三月丁未條,第564頁。景泰帝建大隆福寺,“費用數(shù)十萬,壯麗甲于在京諸寺”。(85)《明英宗實錄》卷二二七,景泰四年三月癸未條,第4970頁。明憲宗建寺、賜額尤甚,“成化十七年以前,京城內(nèi)外敕賜寺觀至六百三十九所。后復(fù)增建,以至西山等處相望不絕。自古佛寺之多,未有過于此時者”。(86)《明憲宗實錄》卷二六○,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己丑條,第4392頁。明孝宗是明代中期為數(shù)不多的清明中興之主,但也修建了10所寺院。(87)參見何孝榮:《明代北京佛教寺院修建研究》,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78-251頁;何孝榮等:《明朝宗教》,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30-37頁。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無論是作為官員還是普通士人,無疑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阿順現(xiàn)實和皇帝,對佛教加以容忍。丘濬先后擔(dān)任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主管禮儀、宗教、祭祀等事務(wù),如果堅持程朱理學(xué),視佛教為“異端”而一味要求禁絕之,則其職責(zé)窒礙難行,無法正常開展工作。他兼殿閣大學(xué)士,負責(zé)章奏票擬等,對皇帝喜好親疏也必然要一定程度地尊重和阿順。因此,即使他作為“理學(xué)名臣”,其堅持以佛教為“異端”的立場和希望禁絕佛教的想法,終須讓位于現(xiàn)實,他只能妥協(xié)變通,容忍佛教,允許皇帝信奉佛教,與受寵于皇室的“貴戚”僧官周吉祥等交游。當(dāng)然,作為清醒的宰輔高官,丘濬又明白必須抑制佛教勢力膨脹,為此他反對皇帝佞佛,批評皇帝招藏僧入宮做法事,要求控制僧人和寺院數(shù)量。為此,他編纂、進呈《大學(xué)衍義補》,“無一而非古先圣賢經(jīng)書史傳之前言往事也,參以本朝之制,附以一得之愚”,(88)(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七《進〈大學(xué)衍義補〉奏》,《丘濬集》第8冊,第3956頁。其中他反復(fù)宣揚反對皇帝佞佛,要求抑制佛教勢力,有鮮明的針對性。
第三,丘濬信奉佛教,熱愛鄉(xiāng)梓,是他贊揚佛教,宣傳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中國佛教史上的地位的重要原因。佛教宣揚四圣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以及因果報應(yīng)等教義觀念,而“一切宗教都不過是支配著人們?nèi)粘I畹耐獠苛α吭谌藗冾^腦中的幻想的反映”,(89)恩格斯:《反杜林論》,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54頁。具有相當(dāng)大的精神慰藉作用和欺騙性,因此佛教在歷代為各階層人士所信奉。明代中期,“釋教盛行,滿于京師,絡(luò)于道路,橫于郡縣,遍于鄉(xiāng)村”,(90)《明英宗實錄》卷二四八,景泰五年十二月辛卯條,第5371頁?!靶奚w寺觀,遍滿京師,男女出家,累千百萬”。(91)《明英宗實錄》卷一八三,正統(tǒng)十四年九月丁酉條,第3583頁。丘濬的家鄉(xiāng)廣東瓊州府(今海南省),佛教于唐宋時期逐漸傳入,明代日益普及,為民眾普遍信奉。(92)參閱劉正剛:《宋明海南佛寺與佛教世俗化研究》,《古代文明》,2017年第3期。明代中期以前,瓊州府修建了佛寺12所。瓊山縣彌陀堂,正統(tǒng)年間知府程瑩“逐尼罷庵”。但民人信佛,“景泰末,鄉(xiāng)人私招尼歸復(fù)”。(93)正德《瓊臺志》卷二七《寺觀》,《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61冊,上海古籍書店1982年版,第4頁b。正德《瓊臺志》記載,瓊山“民性淳樸,俗敦禮義,尚文公《家禮》,冠喪祭禮多用之,始自進士吳锜。及丘深庵著《家禮儀節(jié)》,故家士族益多化之,遠及鄰邑。間有循俗,喪用浮屠亦少,婚則多越禮度”。(94)正德《瓊臺志》卷七《風(fēng)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61冊,第26頁a??梢?,在丘濬《家禮儀節(jié)》勸化前,瓊山民眾“俗”有“喪用浮屠”者。丘濬生長于斯,不可避免地信仰佛教。成年后,他“博觀群籍,每借諸市肆,雖釋老伎術(shù),亦所不廢”,(95)嘉靖《廣東通志》卷六一《人物八·本朝三·丘濬》,陳建華、曹淳亮主編:《廣州大典》第三十五輯“史部方志類”第四冊,第 1頁a。也讀過不少佛教書籍。時代局限和家鄉(xiāng)環(huán)境影響,使丘濬雖然在朝為官、諫諍言事時尊奉程朱理學(xué),以佛教為“異端”,但退朝居家,在日常個人生活中也表現(xiàn)出佛教信仰。他贊揚觀音,肯定佛教,甚至吟出“頓悟我曾僧”的詩句。他熱愛鄉(xiāng)梓,時瓊州府屬廣東,有御史夏某受命將巡按廣東,丘濬作詩送之:“而我?guī)X南人,喜幸倍千百。預(yù)為鄉(xiāng)人喜,從此得蘇息?!?96)(明)丘濬著,周偉民等點校:《瓊臺詩文會稿》卷一《送廣東夏廉憲》,《丘濬集》第8冊,第3710頁。他宣揚慧能及廣東地區(qū)在佛教史上的地位,也是熱愛鄉(xiāng)梓、弘揚鄉(xiāng)梓文化的一個表現(xiàn)。
其實,丘濬出入理學(xué)與佛教之間,以理學(xué)為根基,而又信奉佛教,其雜糅、矛盾的佛教觀也是當(dāng)時官員士人佛教觀的縮影。明代中期,除了極少數(shù)保守的儒臣士人強烈反佛以外,絕大多數(shù)官員士人都一方面尊奉程朱理學(xué),以佛教為“異端”,要求抑制佛教勢力,另一方面容忍、信奉佛教。如,天順至成化初年擔(dān)任首輔的李賢說,他當(dāng)年“在學(xué),讀圣賢書,知佛老為異端,同類有掛其象者即斥其非,以為名公巨儒決不如此”。正統(tǒng)初年,他任吏部驗封司主事,造訪吏部尚書某人家宅,“見正寢東嚴整一室,疑必家廟,問之,則曰佛堂也”,李賢“不覺駭嘆”。李賢“又以為文章名世者,必不爾”。但造訪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xué)士楊溥(“石首先生”)府第,見“庭中高懸一幅,視之,乃觀音象也”,李賢“不覺失笑”。這些宰輔高官也都信奉佛教,李賢感嘆:“嗚呼!人其人,火其書,果誰望邪!”(97)(明)李賢:《古穰集》卷三○《雜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4冊第790頁。他們不可能禁絕佛教。再如,理學(xué)家吳與弼于正統(tǒng)年間拒絕被薦出仕,表示要等到朝廷去除佛教、不再信用宦官才能應(yīng)薦,“人皆笑其迂”,(98)(明)李賢:《古穰集》卷二九《雜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44冊第785頁。可見眾人的態(tài)度。弘治年間官至禮部右侍郎的程敏政,“生于朱子之鄉(xiāng),又自稱為程子之裔,故于漢儒、宋儒判如冰炭”,(99)(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七○《〈篁墩集〉提要》,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91頁。亦為“理學(xué)名臣”,視佛教為“異端”。但程敏政也肯定佛教“使一世之人皆歸于為善而已”,(100)(明)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五九《雜著·對佛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53冊第356頁。主張儒、佛共存,并與諸多佛教人士結(jié)交,信奉佛教。(101)參見孫玲:《論程敏政佛學(xué)思想中的唯物主義自然觀》,《湖北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3期。至于明代中期官員士人反對皇帝佞佛、要求抑制佛教勢力膨脹的記載,在《明實錄》中屢見不鮮,或者說是當(dāng)時官員士人們普遍的呼聲和反應(yīng),諸帝佞佛也正是因為被這些官員士人上疏諫諍揭露而得以記錄于《明實錄》。當(dāng)然,丘濬作為“理學(xué)名臣”、宰輔高官,對佛教“異端”的看法更為突出,批判也更為著力,因此與一般官員士人相比,丘濬出入儒、釋二教的佛教觀雜糅矛盾色彩更為顯明,也更具有研究的典型意義?;蛘哒f,研究丘濬的佛教觀,無疑對于解析丘濬以及明代中期官員士人普遍尊奉程朱理學(xué),而又多信奉佛教,出入儒、釋的思想和生活狀態(tài)具有標本意義。到了明代后期,王守仁心學(xué)風(fēng)靡,官員士人崇佛更甚,他們的佛教觀則呈現(xiàn)另一番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