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佳琪
(中國傳媒大學 北京 100024)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莊子《天地》篇中這一則寓言,可以說是他提出的一種“得道方式”。“有形和無形”相結(jié)合的“象罔”超越了言辯、理智,成為了通向萬物本源——“道”的最佳載體。宗白華先生也在《美學散步》中提及:“‘象’是鏡相,‘罔’是虛幻,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虛幻的鏡像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際?!彼囆g(shù)作品正是通過對可見的“有”加以表現(xiàn),來獲得以小見大,以有限啟無限的效果。在“有無相生”中,通過藝術(shù)意象,來把握萬物真諦。
電影《推拿》改編自畢飛宇同名小說,原著共計兩萬五千字,作者畢飛宇的語言風格偏向于意識流,對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刻畫精妙入微。在欣賞文學作品時,品味文字間的未盡之意是獲得審美愉悅的重要來源,但是當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文字轉(zhuǎn)化為影像實體時,如何保留這種美感卻實屬不易。但是最為突出的地方,在于講述對象的特殊性,也就是導(dǎo)演如何將視障者的視角還原出來?如何表現(xiàn)“看得見黑”,這成為影片最核心的美學問題。
視障者“觀察”這個世界的方式必然和我們有著不同之處。因此,電影則必須在攝像層面盡可能地貼近視障者的視角,即“盲視角”,通過白天和黑夜的兩次同位拍攝,再根據(jù)聲音的變化后期剪輯,達到黑白光影的轉(zhuǎn)換,這是一種方式。另外手持攝像的晃動也增加了這種“盲視角”的紀實感,視障者對周遭環(huán)境的試探,小心翼翼地觸摸,不可避免的磕磕絆絆,這些顛簸的鏡頭將銀幕前的觀眾代入畫面中,頗有當今VR 技術(shù)的意思。
愛情是電影的重頭戲,許多在小說中散亂的、破碎的感覺都被整合起來,通過愛情線索傳達給觀眾。雖然影片整體呈現(xiàn)出紀實性的平淡風格,但是其中兩場情事的拍攝卻充滿了浪漫主義的味道。一場是老王和他的“另一張嘴”小孔,這場戲的畫面簡直是黑成一片混沌,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見”兩條糾纏的影子;另一場是小馬和小蠻,在電影畫面的處理上,只展現(xiàn)了兩人“事后”的場景,但是這段短暫的肌膚相親卻出現(xiàn)了全片最難得一見的暖光源,柔光是溫暖的,打在皮膚上,身體也有了溫度。這段畫面在書中的描寫也很有意思,小馬在一場情事過后,陷入了對自我的尋找,他在心里問“我是誰?”這個問題小馬一直在問自己卻得不到答案,小蠻用手指接住了小馬眼里的一顆淚,這顆淚像是多角晶體的光芒,在此刻照亮了她的床。那么由此看來,此刻的光源,更像從小馬內(nèi)心中折射出的一束光,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我們看見的是銀幕中五彩斑斕的世界,天是藍的,草是綠的,日光灑在地板上是白的,黑夜是黑的。如果說電影的色彩表現(xiàn)有什么遺憾,那就是“沒有顏色的顏色”的缺席。小說中的小孔和王大夫都是B-1 級,即全盲,沒有光感。對于他們來講,世界就是未知,“黑色”也是無法被想象的。對于所謂的“正常人”來說,我們無法感知到他們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影片的獨特美感正是在于“還原”了視障者朦朧模糊,似有非無的臨界狀態(tài)?;蝿雍筒话玻謶趾图澎o,這同樣也是萬物本源“道”的混沌狀態(tài)。
對于視障者來說,視覺的缺失是“無”,但正是由于視覺的“無”,使得其他的感覺器官變得更加敏感?!吧匙阽魍颇弥行摹蓖k娭?,前臺高唯作為一個可以視物的“正常人”卻需要小孔的攙扶,在真正的黑暗面前,健全人反而成了瞎子。世界仿佛遵循著一種嚴格的能量守恒定律,在視障者的生活中,聲音是信息的主要來源,除了觸摸,他們通過聲音和周遭氣流的細小變化捕捉空間中的動態(tài)。因此在電影中,聲音元素的運用多元復(fù)雜,彌補了虛焦鏡頭的模糊,補全了破碎缺損的畫面信息。
“雨聲”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每個角落,帶著南京空氣中的濕氣,氤氳在屏幕上。同樣的雨,落在不同的時空就有了不同的意味,一場雨落在小馬和小蠻的相會時,雨聲焦躁急促,落在衣服上黏黏膩膩,小馬留了下來;一場雨下在午后的清閑時,小孔和金嫣在屋里開著女人間的玩笑,雨聲悶悶的被關(guān)在了窗外,老王和泰和在屋檐下“連襟”一樣分吸同一盒香煙,“淅淅瀝瀝”的雨聲又跑了出來;一場雨下在小馬和小蠻出走后,飯菜和洗發(fā)水的味道混合著空氣中泥土的芳香,規(guī)律的雨聲讓人想要沉沉地睡去,是家的節(jié)奏。
一些細小的道具聲,在沉默的空間中顯得更加突出。小馬總是給他的小鬧鐘上發(fā)條,“吱吱嘎嘎”的聲音;老王在無措時喜歡用夾子夾手指,“咯噠咯噠”的聲音;風鈴被風吹過,被手指撥弄,“叮叮鈴鈴”的聲音……這些細節(jié)各自有他承擔的象征意義。比如說小馬的鐘,象征著時間,在原著中,小馬是在心里把玩時間,時間的行走就是“咔嚓咔嚓”的聲音,所以“他吃飯的時候會把米飯吃得咔嚓咔嚓的,他呼吸的時候也能把吸氣和呼氣弄得咔嚓咔嚓的。如果冷,他知道冷了多少個咔嚓,如果疼,他也知道疼了多少個咔嚓。”在文字向電影的轉(zhuǎn)換時,內(nèi)心豐盈的活動被一只永遠在上發(fā)條的鐘外化了。
聲音的發(fā)出更多的時候顯現(xiàn)為一種嘈雜的內(nèi)心狀態(tài),由于視覺的不確定性,我們可以通過聲音確定周遭事物的存在。然而當聲音落幕,一切喧囂化為塵土,世界從無序走向統(tǒng)一,在萬籟俱寂中化為一片虛無。
影片對小說最重要的改動是小馬復(fù)明的橋段以及他與小蠻的愛情延宕,這個改動對于電影的意義非同小可,絕不僅僅是情節(jié)的增加,也不是所謂的中國式團圓大結(jié)局。伴隨著lensbaby 移軸畫面的出現(xiàn),虛實鏡頭在小馬和小蠻間不停切換,影片最后只留下了復(fù)明小馬的閉眼微笑,他作為全片中唯一一個重回光明的人,在獲得愛情那一刻,卻選擇“閉上眼睛”,重回黑暗和虛無。這一系列操作是整部影片中最耐人尋味的,就像是小說中隱隱約約的象征意味一樣,充滿哲學性。導(dǎo)演也許正是通過這種戲劇性的處理,來表現(xiàn)全人類的共同命題:愛情。正如片尾曲唱的那樣“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會在第一天就閉上眼,然后什么都看不見?!碑斝●R學會了關(guān)注小蠻后,他的鐘掉在了地上,時間已經(jīng)將他拋棄了,再也沒有響起來。小說中寫到“在時間面前,每個人都是瞎子?!庇捌袆t隱晦地向觀眾傳達了“在愛情面前,人人都是瞎子?!?/p>
無論是作為小說還是電影,《推拿》始終都是一部群像戲,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是“人人生來皆平等”的。不管是被視障者視作鬼神的健全人,還是作為老板的視障者,他們的命運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擺弄著,可是到了電影中,上帝的天平唯獨偏向了小馬,從“有”到“無”的剝奪,從“無”到“有”的恩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命運的無常,沒有人能夠逃脫。
沙老板叫“沙復(fù)明”,可是他卻沒有復(fù)明。在所有的人物中,沙老板是最渴望“看得見”的,也是最想要融入“主流社會”的。短暫的青春期愛戀曾在少年的沙復(fù)明心上開了一個口子,從這個口子看出去,作為一個視障者的沙復(fù)明窺見了所謂的“主流社會”,他傾盡一生都想要進入那個“世界”。那個留在過去的姑娘用“冰”和“手”刻下了他永生都逃不脫的枷鎖。沙老板喜歡都紅,也是因為健全人夸她“美”。所以“沙復(fù)明”沒有復(fù)明,不僅僅是其生理的原因,他最終將自己搞成那副樣子,是因為他自我的存在永遠依賴于他者,只有在別人的目光中,沙復(fù)明才是“有”,才存在這個世界上。
在沙復(fù)明被都紅拒絕后,他一邊以頭撞墻,一邊朗誦三毛的《如果有來生》,詩中是這么寫的: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p>
“從不依靠,從不尋找”,這何嘗不是沙復(fù)明一生都在追逐而不得的東西呢,沙復(fù)明和小馬是兩個哲學家,他們一個問出了“美是什么?”另一個問出了“我是誰?!钡菬o論他們中的哪一個,所追逐的無非是如幻似影的虛無罷了。
“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的近?!币曊险唛]塞了一條與外界的通道,臉上的眼睛雖然看不見,心里的眼睛卻看得更明白。無形的“大道”早已內(nèi)化在中國人的生命智慧之中,融入到藝術(shù)作品的每個角落,讓我們這些旁觀者來一探究竟。
小說是文字的國度,電影是視聽的旅途。一個萬丈高樓平地起,從開始便打好地基;一個戲罷離場,只是人間一場沒有來頭的游戲。從文字到視聽,這其中的轉(zhuǎn)換和取舍就像是冒險和奇遇,又像是能量的守恒,是兩個俠客不動聲色的交手,更是兩個江湖隱而不宣的秘密。從畢飛宇的原著到婁燁的電影,看不見的文字和江湖都變成了看得見的畫面。王陽明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彼浴坝袩o”“虛實”都是辯證統(tǒng)一的存在,莊子用“似有非無”的“象罔”求得了“玄珠”,那么對于《推拿》來講,就是用“不敫不昧”的藝術(shù)意象求得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注釋:
①葉郎:《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②[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 年版。
③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
④李蓓蓓(錄音整理).對話電影《推拿》主創(chuàng)——北京百老匯電影中心《推拿》映后主創(chuàng)交流會.數(shù)碼影像時代,2014 年第12 期。
⑤畢宇飛:《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