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以北的赫哲人[組詩]

■ 震 杳

在船上我們從未憂愁

天色微明，父親帶領(lǐng)我把船推入水中

劃破了寂靜。葦葉黏在水面

似更小的孤舟

我們要去很遠(yuǎn)的地方試試運(yùn)氣

木槳濕淋淋傾斜著升起，短暫滑行

重落回青綠色的江水

年少不知有多少時光，是在我與父親

交替劃槳中度過的。

江面空蕩，再無別的船只，沼澤掠起的

灰鷺，鳴叫著盤旋

江流日日刷新

誰也不知收獲如何。但在船上我們從未

憂愁，趕往未知的地點(diǎn)如命中注定

大馬哈魚

赫哲語里“大馬哈”是洄游之意。

八九月，秋風(fēng)吹動高大的蘆葦，這些懷揣

故鄉(xiāng)的魚從北太平洋，返回松花江

一路洄游，穿過沼澤，湖泊，溯著瀑布而上

精疲力竭，遍體鱗傷

拒絕進(jìn)食。超越任何宗教的虔誠

作為最后的考驗(yàn)

赫哲人用透明的網(wǎng)，用死亡，迎接它們

魚群撞在網(wǎng)上，出水即死，仿佛意念

舍棄了肉身，繼續(xù)前行

唯有回到故鄉(xiāng)，它們才會停下

在泥沙中匍匐產(chǎn)卵，然后帶著甜蜜死去

黑野豬

枯黃的落葉林中，幾頭黑野豬

用嘴在腐葉里刨著山核桃

爭搶，蹭癢，像石頭滿地滾動

我的祖父或父親，不會放過

這樣的機(jī)會，他們迅速

卸下背后的槍。瞄準(zhǔn)，射擊，一氣呵成

將沉重的滴血的野豬扛回家

如今這已被禁止，我也失去了與之搏斗

的理由和勇氣。我屏息，因?yàn)榫o張

臉頰紅熱，像射擊后發(fā)燙的槍管

曾經(jīng)“砰”的一聲，山野震動

一頭健碩的野豬倒下，或是我的祖父倒下

冬 捕

大江拒絕了波浪，但無法拒絕漁人

寒冷中一切仍在繼續(xù)。

在冰封的江面上打孔，布網(wǎng)

捕撈冰下越冬之魚。炊煙頂著雪

從大地升起。漁人圍坐在

松枝的篝火旁，喝著廉價的白酒

短暫的白晝，恍惚如夢

松鼠在枝頭跳躍，將雪震落

起網(wǎng)時，人人滿頭大汗

肥碩的魚群翻著白肚，被拉到冰天雪地

中來。轉(zhuǎn)瞬凍成堅(jiān)硬的冰雕

在這堅(jiān)硬中，我們獲得了沉重的生活

馬冒著熱氣，拉我們回家

漫長的白晝

夏季短暫，但白晝漫長。

十七八個小時的光照，讓人倦怠。太陽

貼著松花江面如浮漂不肯下沉

能拖動星辰的大魚，早已消失

出船歸來，父親蹲在水畔引火，母親

用刀劃開魚身，捻撒粗鹽

空中與水面的光交織成令人睜不開眼

的金網(wǎng)，籠罩著我們

我感到一切已接近永恒，那種枯索

和孤獨(dú)，如江畔的石頭。我舉起肉串

放在火上烤，指尖傳來樹枝末端

魚肉下沉的分量，仿佛它們?nèi)曰钪?/p>

把火焰當(dāng)成水，拼命潛下去

生銹的鐵鉤

鱘魚是我見過最美的魚類

有棱角的身軀，吻尖而長，尾鰭狹長如掃帚

將河流打掃干凈

它們曾如此巨大，稱霸河流

祖父捕過一千斤的鱘魚

父親捕過五百斤的鱘魚

但如今它們銷聲匿跡，僅剩下些幼崽

如孤兒被江水哺育

每次出船，我都帶上祖父一尺長的

鐵鉤。要等多少年，它們才能長成那種

咬動鐵鉤的大魚？

我和鱘魚都需要這柄鐵鉤的提醒

我們都深懷渴望在江上游弋

魚皮畫

曾是鰱魚、鳊花、鯽魚、狗魚的緊身服

被江流日夜沖洗

光滑，富有彈性，生滿薄金屬的鱗片

晾曬，裁剪，拼貼?，F(xiàn)在它們是一只鷹

張開翅膀，落在石崖；是一只猛虎

背著條紋走出山林

先被上帝之手設(shè)計(jì)，又被人手設(shè)計(jì)

生命在剪裁中不斷衍生

黑白相間的魚皮，素描般刻畫世界

惟妙惟肖。仿佛世界生在

一條大魚身上，它隱在紙的背后

用鰓呼吸，擺尾無聲

江畔獨(dú)行

黃昏，我喝了些酒，沿著江畔獨(dú)行

風(fēng)息止下來，云朵關(guān)閉了天空

一切正緩慢下沉

我看見了它，一條獨(dú)木舟般大的鰉魚停在

離岸幾尺的地方，張合著闊嘴。

沒有魚叉或鐵鉤，我徒然地看著它

浮在傍晚深灰的水草間，如一個真切的

美夢。它為何游到這里，而不藏在江水深處？

難道激流中也有令它

厭倦的事物，也躲在這里散心？

我同病相憐地坐在岸邊，與它休戰(zhàn)

那一刻我們共同面對著世界而心照不宣

母親的網(wǎng)

用一根線織補(bǔ)著生活

院子里，母親坐在層疊的漁網(wǎng)內(nèi)

如坐在巨大的銀發(fā)叢中，細(xì)細(xì)梳理

仿佛她有一千歲了，永無休止地操勞

把光陰捻成了透明的線

木梭熟練地挑起，纏繞，打結(jié)

網(wǎng)的破損處殘留下

魚掙脫后的喜悅，摸著讓人心跳

風(fēng)吹動白楊，漏下晃動的光斑

母親老了，而網(wǎng)愈加變長

那么多魚穿網(wǎng)而過

唯有她困在里面越陷越深，和網(wǎng)連成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