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圈圈
01
老許死了兩天了,馬上就要下葬了,金蘭愣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就呆呆地坐著,有時候眼睛看著遠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許的身后事兒,都是他弟弟操辦的。
但沒有誰會怪金蘭,都說她太傷心了,所以哭不出來。也是,她跟老許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出門遛個彎都要挽著手。而老許還不到50歲呢,沒想到一場病來勢洶洶,這么快人就沒了。
葬禮結(jié)束了,金蘭還是那個樣子,人瘦了一大圈,頭發(fā)也變枯了,那些天她就像個木偶人一樣,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封棺前見老許最后一面時,她神情低迷地盯了好一會,大家都以為她會哭出來。但是沒有,她彎腰捂著肚子吐了,她吐得驚天動地,一堆穢物里依稀摻著血絲。
那樣子,把她女兒嚇得夠嗆,老許下葬后也不肯走。金蘭執(zhí)意讓女兒走,她剛找到工作,回來奔喪已經(jīng)請了好幾天的假了。
她說,你放心,媽真的沒事兒的,在家緩幾天就好了!說完硬擠出一個笑。
好說歹說總算把女兒勸走了,金蘭回到屋里,進屋就看見老許的遺像端正地掛在那兒。遺像是女兒選的,是她過生日那天他們一起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張老許笑得特別好,她還放了一張在錢包里。
金蘭走過去把遺像摘了下來,手微微發(fā)抖,嘴唇也抿得很緊。突然,她高高地舉起遺像。如果女兒看到這一幕,肯定會被嚇一大跳,她媽怎么會摔她爸的遺像呢?
金蘭舉了好一會,胳膊都在發(fā)顫,最后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上。
遺像里的老許笑得敦厚又深情。她慢慢捂住他的臉,小聲地罵了一句,王八蛋!接著越罵越大聲,終于,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02
外人都只當(dāng)金蘭是傷心過度,所以老許死后,她表現(xiàn)得有些異常也沒有人會懷疑。包括她的女兒也不知道,她不是因為傷心才會那樣,而是因為憤怒,一種被最親近的人猛敲了一悶棍的那種憋屈!
三個月前,老許查出癌癥,肚子一剖開,發(fā)現(xiàn)沒有手術(shù)的意義,又重新縫上了。
夫妻一場,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沒解決,金蘭是想繼續(xù)治的,但老許說與其花大把的錢去治,還不如把錢留下來讓她們娘倆過得好點兒,于是,就從醫(yī)院回家了。
金蘭花了很多時間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也想辦法盡量讓老許走前過得舒坦些。
那天,老許的精神頭突然就得變得很好了,說要吃她親手做的酒釀丸子。金蘭馬上笑著應(yīng)了,說能吃就是好事兒。
進了廚房,人就哭了,她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她紅著眼睛做好了丸子端給老許吃。吃完了,他滿足地拍拍肚子,然后,交待了些后事,沒啥新鮮話,他們都做好了他要走的準備,很多話也早就說過了。
只是最后,老許躺在床上,有種力氣突然被抽光的虛弱,金蘭鼻頭一酸,替他掖了掖被子,老許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那力量大得出乎她的意料。
老許吃力地跟她道歉,說金蘭,我對不起你!
金蘭心里一震,差點又哭了,她以為他是因為不能繼續(xù)照顧她們娘倆了才這樣說。她想說沒事兒,但人到了傷心處,一時間喉嚨里竟然發(fā)不出聲音了,只能徒勞地張了張嘴。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接下來老許卻告訴了她一個隱瞞在他心里十幾年的秘密。他曾愛上過別人!他藏了一輩子,現(xiàn)在要死了,不想有事兒瞞著她去一個世界,所以,他決定說出來。
老許坦白完自己婚內(nèi)出軌的事兒之后,就暈了過去。他最后留給金蘭的,是一個愧疚又虛弱的眼神。
03
如果老許好好的,不,只要他還醒著,金蘭肯定要跟他大吵一場。她那么驕傲的一個女人,自己引以為傲的恩愛丈夫不僅出軌,還瞞了她這么多年,她的自尊簡直被碾成了碎渣!
可他竟然暈過去了,金蘭心里那股地震海嘯般的憤怒,一下子就失去了爆破口。
那幾天,她一直在盼啊盼,就希望老許能睜開眼,她想親口問問他,為啥?!可她沒有等到,三天后,老許停止了呼吸。
金蘭不相信老許連個質(zhì)問的機會都沒留給她,她曾想過一巴掌把他打醒,可他緊閉的雙眼讓她像被抽走了一根筋,整個人都塌了下來。她也想向所有人揭穿這個所謂“好丈夫”的虛偽面孔,但她又想到他這么年來對她的好,對這個家的好,生病之后,他怕拖累她,都只肯吃普通的止疼藥,疼得狠了,就抓撓床板,上面全是他一道道的抓痕。
于是,金蘭又想著給他留下最后的體面。然而,怨恨就像幽靈一樣纏繞著她的骨頭,讓她哭不得,也笑不出。
金蘭試著讓自己不去想老許,反正人都死了,她也不清楚那小三到底是誰,還計較個啥呢?
她逼著自己去沉浸在別的事情中,可只要一回到家,只要一看見老許的遺像,所有的努力都化為灰燼,她放不下!
她每天晚上都睡不著,有時候睡著了就會做夢,夢里,她追著問老許問為什么?她哪兒對不住他了,他憑啥這么對自己!
醒來后,枕邊一片冰涼。
那天金蘭在梳頭發(fā),恍然間看見一道銀光閃過,她扒拉著自己的頭發(fā),竟然那么多白發(fā)了!
金蘭決定去找個男人。既然你對不起我,那我也可以!
像她這樣的條件,還是有很多男人滿意的。她挑了一個來往著,她以為會嘗到一種報復(fù)的快感,可當(dāng)朋友問她是不是打算跟那人一起過時,她呆住了。
是啊,她現(xiàn)在是個寡婦,再找男人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但老許已經(jīng)死了,燒成灰了,哪怕她鬧騰得再兇,他屁都不會知道。
這個認知讓金蘭一下子就頹了下來,她根本得不到任何快感,加上對那男人本來也就沒啥興趣,也就這么斷了。
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
04
又一個夜晚,金蘭哭著驚醒了,她爬起來跑到客廳,街燈昏暗地映著老許的笑臉,讓她覺得無比刺眼,抓了一個杯子砸過去。相框掉了下來,上層玻璃碎成了蜘蛛網(wǎng),模糊了老許的臉,但嘴角的笑依舊固執(zhí)地掛著。
金蘭后悔當(dāng)初沒有阻止女兒用這張照片。女兒的本意是想讓她看著笑臉心里會舒服些,孰不知,它就像一把針,密密麻麻地扎在自己的心里。
那一刻,金蘭好恨!恨老許曾經(jīng)背叛她,更恨他,為啥要說出來!
他既然天衣無縫地瞞了自己這么多年,把那事兒爛在心里,帶到地下去不好么?那他永遠都是自己的好丈夫,他不用釋放愧疚,不用死了還承擔(dān)她的憤怒,而她,也不用被他的背叛折磨得痛苦不堪。
金蘭在客廳里枯坐到天亮,第一縷陽光透進來照著她干瘦的手。她怔怔地盯了一會,它跟老許的手,十指相扣過多少次??!這么一想,她心里又酸又疼。
她想弄清楚老許出軌的事兒,說不定,她能找到讓自己釋懷的理由。
金蘭不知道小三是誰,只能用排除法,她從跟老許結(jié)婚時開始回憶。一不小心就回顧了這20多年的婚姻生活。
兩人是相親認識的,條件相當(dāng)結(jié)了婚,一開始過得并不算好。她婆婆還在時候,兩人有矛盾,那日子自然就不太好。后來她有了女兒,跟老許的關(guān)系才慢慢變好。
說起來,也沒有啥驚心動魄地經(jīng)歷,只是日復(fù)一日里,他們成了彼此生活里的另一半。
05
金蘭抹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氣,她大概知道在哪個時間點了。
大概是女兒5歲的時候,老許突然申請調(diào)去外地,一去就是兩年多?;貋砹酥?,老許有點怪怪的,她記得當(dāng)時有幾個晚上她起夜,發(fā)現(xiàn)老許躲在陽臺上抽煙。
回想起來,他是挺不對勁的,只不過自己也剛好在升職那個坎上,又忙著女兒的事兒,哪怕有點疑心老許的舉止奇怪,也只當(dāng)他們異地兩年,有了點陌生感。
后來,老許接手照顧女兒,讓她一門心思撲在升職上。再后來么,金蘭成功升職,女兒也被老許照顧得很好,家里其樂融融,她哪還有工夫去計較那點不對勁。
金蘭不敢去找人打聽,就把以前的老照片啥的都翻出來,她推測那個小三應(yīng)該跟老許有職務(wù)上的來往,他調(diào)職保不齊就是因為那個女人。
果然,她在一張老照片里發(fā)現(xiàn)了老許跟一個女人的合照,兩人的身體距離不像一般同事。
那個女人叫劉梅,當(dāng)年調(diào)職人員里就有她,后來,她沒回來,就在當(dāng)?shù)丶奕松恿恕?/p>
金蘭找了過去。
那是個不比她年輕,也不比她好看的女人,金蘭一時間有些迷茫。男人找小三,不都是圖女人年輕好看么,劉梅并沒這點優(yōu)勢。
但迷茫過后,金蘭的心里又生出了一股寒氣。因為這意味著,老許對她,有著更深層次的渴求,超越了淺顯的肉欲。
劉梅對金蘭的邀約很意外,看得出來她有些尷尬,整個人都有些坐立難安。金蘭冷眼看著,這也許就是作為“正室”的優(yōu)勢吧。
過了好一會,劉梅攏了攏頭發(fā)說,要是沒什么事兒,她就先走了。
金蘭這才說,老許死了。
劉梅愣了一下,剛抬起的屁股又坐下去了,她先是眼皮抖了,接著是嘴巴,再來就是肩膀,最后抑制不住地別開臉,狠狠吸了一口氣才轉(zhuǎn)過來面對著金蘭,問道,怎么沒的?
雖說早就猜到她跟老許的關(guān)系不一般,但真的看到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說節(jié)哀,而是問人是怎么沒的時,金蘭心里仿佛又被扎了一針,語氣也不自覺地有些冷淡。
她說,得癌癥沒的。劉梅搓了一下臉,聲音虛弱地說,他……還那么年輕呢……
話音未落,她就捂住臉哭了起來,肩膀不住地抖動,最后趴在桌上埋著頭。金蘭對這個未曾蒙面也不曾了解的小三本來懷著天然的惡意,可劉梅此時毫不作假的悲傷,卻牽動了金蘭心里那根弦。她抿嘴嘴唇扭頭看向窗外,街上滿是飛馳而過的人和車,只有對面的女人,與她因為同一個男人的死而情緒波動,世界成了灰色。
06
劉梅跟金蘭說了她跟老許的事兒。
那時候,劉梅的未婚夫跑了,她不想回家面對那些嘲諷或者同情的眼光,就經(jīng)常待在單位。
而那會金蘭跟婆婆時常吵架,有時候把不滿發(fā)泄到老許頭上,他不想當(dāng)夾心餅干,也經(jīng)常找借口待在單位。
孤男寡女地處久了,就有了別的念頭。他們都知道這很不道德,可依舊來勢洶洶,兩人感情最濃的時候,劉梅被調(diào)去了外地。
原本老許不用去,可他為了跟劉梅能待在一塊,也申請了。就這樣,老許拋下了金蘭母女,奔向了他的婚外情。
也許是都在外地,沒了束縛吧,兩人還曾以夫妻的名義生活過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一個老大姐問他倆啥時候要個孩子。
他倆都蒙了。老許這才想起那個被他扔在腦后的女兒,而劉梅也想起來,自己霸占的,不僅僅是別人的老公,還是別人的父親。
那天,老許主動打電話給女兒,因為忙著跟劉梅廝混,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女兒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面對他的失職,女兒卻沒有怪他,說,我知道爸爸賺錢很辛苦,我會很乖的!
那一刻,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婚外情本來就是紙燈籠里的一團火,看著明亮,一盆水潑下去,火滅了,籠子也塌了。
老許找回了他對家庭的責(zé)任心,劉梅也生出了久違的廉恥之心。兩人說那就散了吧,只怪他們相遇的時機不對,繼續(xù)下去只會生出更大的錯誤。
就這樣,老許調(diào)了回去,劉梅仿佛怕自己會后悔似的,馬上找了個當(dāng)?shù)厝思蘖?,然后,再也沒見過面。
07
但人既然有過感情,哪怕斷了,那種纏綿的遺憾還是在,所以老許回來之后花了一段時間才調(diào)整過來。帶著愧疚和補償?shù)男睦?,他拉近跟金蘭和女兒的距離,最終變成了旁人眼里那個恩愛幸福的家庭。
沒見到劉梅之前,金蘭一直在猜測她跟老許是怎樣的偷情關(guān)系。單純的見色起意?或者以前就是老情人,被家里人拆散了,又舊情復(fù)燃?結(jié)果卻是,沒那么無辜,也沒那么無恥。
金蘭相信,撇開道德因素,在他們糾纏的那些時間里,真的有過情吧。
劉梅深吸一口氣,啞著嗓子對金蘭說,我欠你一聲對不起!
金蘭怔怔地盯著她,對于這個曾破壞過她家庭的女人,她應(yīng)該憎恨,可因為事隔多年她才知道,沒了正面?zhèn)Γ挥忠驗槔显S已經(jīng)死了;或許,還因為劉梅眼里那種真切的悲傷,她提不起多大的勁去恨了。
她閉了閉眼睛,沒有原諒,唯有一聲苦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回了家,撲倒在床上狠狠睡了一覺。第二天醒過來,她看著窗外的陽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是個明媚的日子,她要振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