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泉
在一河叫做岷江的水里,我游來游去,玩著一種追魚、捕魚的游戲。
一尾調(diào)皮的魚,總在我周圍擺來擺去,堵截我,也圍追我。
一場沒有輸贏的較量。唯一的結(jié)果:人和魚,兩敗俱傷,精疲力竭。
多虧水的親合力,讓我和魚、魚和我,最終握手言和。
我發(fā)現(xiàn),我握著的魚尾,多像一柄指向明確的箭。但我感覺不到它的殺氣,它的作用并不用于進(jìn)攻與獵殺,既不刺向水的后退,也不刺向人的進(jìn)逼。很多時候,魚類為了生存繁衍,不得不與人為善,甚至以妥協(xié)換進(jìn)取。比如現(xiàn)在,魚尾就向我發(fā)出了明確的指向,那是一條船的航向。循著航船擺來擺去的舵,我找到了上岸的最佳位置。
岸上也有一條魚,歡迎我凱旋?
一副瘆人的魚骨,躺在一幅廣告上,板著臉孔教育我:“為魚兒留條生路,為子孫留條活路?!?/p>
我終于明白:水中那條魚,引我上岸的目的。
在一次民間聚會上,巧遇一個雙黃蛋。兩只晶瑩剔透的蛋黃,好像兩只透明無邪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做賊心虛似的,不敢下口,顧左右而言他。
生蛋的母雞就在現(xiàn)場,端坐餐桌中央。我正好采訪當(dāng)事人:作為母親,你生產(chǎn)雙黃蛋的初衷是什么?
母雞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主人代它回答:好事成雙唄。一兒一女不孤單。
客人甲附和道:讓重男輕女的人,重女輕男的人,各有所愛。
客人乙又補(bǔ)充說:江湖多險惡。如果一個被拐賣,還有一個作保險。
乙的補(bǔ)充猶如叮蛋的蒼蠅,嗡嗡嗡,敗壞了在座諸位的好心情。
眾人沉默不語。餐桌上,除了雞頭,又多出幾個耷拉的腦袋。
一輪艷陽,從霧鎖的山水里鉆出來,橫沖直撞地破壞春天。陽光所向披靡,把我們井然有序的生活,徹底攪亂——
一波一波的春水,一波一波的光焰,把堅硬的玻璃和多情的眼睛,搔得奇癢無比。
一棵來不及穿衣打扮的桃樹,先把幾朵桃花趕上枝頭,任好色的陽光和人群,撩撥,獵艷。
幾撮小草伸出齊刷刷的小手,希望有人拉一把,卻被一只落井下石的大腳,踩入深淵。
出于蓬間的甲蟲少見多怪,一見風(fēng)吹草動,就倉皇地逃回蓬間。
從冬天匆匆趕來的一撥人,一身臃腫。他們急于打開自己的內(nèi)心,有的發(fā)著微信,有的拍著抖音……
步道上,草坪里,花樹前。貌似勤勞的人,都不遺余力地打撈陽光四濺的金針;剩下幾個旁觀者,還有那些無辜的花草和甲蟲,這一次,實在傷得不淺!
——春光泛濫成災(zāi)。
一對父子迎著風(fēng)雪去上學(xué)。輕快的腳步,踩著小路的起伏和呻吟。
雪花撫摸孩子聰明的腦瓜,他若有所悟:“爸爸,我們不能老想到生活的苦,還有生活的甜,對吧?”
一道雪光,從父親心里閃過。他知道孩子話里有話,還是用夸贊獎勵了他的鬼機(jī)靈:“你的話里有光!”
當(dāng)他們說完自帶光芒的話,太陽就從雪山背后出來了。
白茫茫的大地,鋪滿溫暖的雪意。
我是現(xiàn)場觀察員,卻情不自禁地進(jìn)入了角色——
似曾走過的路,似曾說過的話,似曾相識的情境,舊電影一樣,在我腦?;胤?。
從萬州到南充,從南充到康定,從康定到犍為,從犍為到樂山……
我的書,陪我流浪40年。
風(fēng)吹雨打書舊了,人老了。
我和書的下一個屋檐,不知在哪里!
據(jù)說孔夫子周游列國的時候,只搬書,不搬家。
他的書至少有五車,能裝一棟房子,不知累垮了幾頭牛。
那些牛啊、車啊、書啊,加起來就是一個大圣人。
我是一介凡夫,比孔子遲到了2500年。而且,長得一點沒有圣人的樣子。
據(jù)此得出經(jīng)驗一條:唯有把書搬來搬去,才能縮短圣人與凡人的距離。
他從海邊來。
大雪時節(jié),南方尚無雪意,他帶來北國雪的問候,酣暢淋漓地喊:“親家好!”
他也帶來黃海岸的海風(fēng),來去匆匆。僅停一日,他又要回榮成了。
多住幾天吧。不!他只說一個字。他又帶來了山東大哥的說一不二。
他來自太陽啟升的地方。
他見過秦始皇、漢武帝拜過的日神,但他不拜秦皇和漢武。
他或許也拜日神。他臉上染著太陽的顏色,眼里映著大海的波光。
他是一個心中有光的人。
他常年采擷成山頭的第一縷曙光。他把這些比金子還金子的珍藏,毫不吝惜地送給我,送給我多陰多霾的蜀國——
川南一隅,陽光紛紛似雪。
我家小狗,汪汪汪汪迎客。
忽然想打電話了。
打給誰呢?
16年前離世的父親不用手機(jī)。母親去年去找父親,沒有帶走電話。
妻子正在旁邊占線。
兒子?在他鄉(xiāng)奔往另一個他鄉(xiāng)的路上。
我的弟弟妹妹們,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同事們、朋友們,他們有的學(xué)蜘蛛,在網(wǎng)上逃生;有的在線下奔命,好像高鐵上一截截飛馳的動車……
我能對他們說什么?
那就打給自己吧。聊聊我無聊的尷尬,我尷尬的無聊。問問“他”:別來無恙乎?現(xiàn)在何處高就???多多聯(lián)系哈,我的微信是……
——“你好,你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
這個老徐啊,如此這般拉黑我!
很久前的今夜,母親把我?guī)У綇R子灣的茅屋。
“菩薩保佑,我兒一生平安!”說完她的心愿,她就昏倒在她的幸福里。慈祥善良的母親,把兒的幸福寄托在她的痛苦上。無私無畏的母親,她把痛苦作幸福。初來乍到人間,我聽到了第一聲祝福,看到了第一道美景,自此一生平安。
一年前的今夜,母親離開她最后的驛站,平安到達(dá)終點,回歸到生她養(yǎng)她的泥土。她靜靜躺在廟子灣的山梁上,日夜守望著我家老屋的平安。一向不信神道的我,破例畫了一幅平安符,燒給母親的亡靈——冥界多鬼魅,母親一路走好!
今夜又是平安夜。我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以簡樸的文字,祝我生日快樂!并遙問親愛的母親:“您在那邊還好吧!”
窗外寒風(fēng)瑟瑟,是母親遙遙的呼應(yīng)。
一陣噪音響起來,闃靜之夜被打碎。一群小青年,圍著一個洋老頭,在狂歡……不知是否打擾了我的母親,和他們的母親?
當(dāng)然,書齋里裝著很多書,也裝著讀書人可愛可敬的樣子。
我是其中一個。我作沉思狀或若有所悟狀,都被躲在書頁背后的蠹蟲窺見。它把我當(dāng)成某頁透明的紙張上,兩個洞開的大字:“門”和“窗”。
很多時候,蠹蟲玩累了,吃飽了,書們也陪它睡一會兒,養(yǎng)點精、蓄點銳。
讀書人(包括我),方可放心地享受安寧和清靜。燈光和塵埃,陪著寂寞和無聊,從黎明到黃昏,從黃昏到黎明。
如此這般既久,再精心的策劃終究會暴露。
都是書們?nèi)堑牡?!其中一本,因為受到同行的嫉妒和排擠,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一下子,就攪黃了別人的春夢,等于有意無意地出賣了組織和同志,可恥的叛徒!
書齋很生氣,揭發(fā)了一個大陰謀——書與讀書人(也有我),曾試圖用文字合謀構(gòu)陷時間,讓時間死無葬身之地。
結(jié)果,反而掉進(jìn)時間的陷阱不能自拔,成為蠹蟲的獵物。
兩個美女在微笑,鮮花一樣。我在花叢里,全心全意當(dāng)綠葉。
鮮花有鮮花的擔(dān)當(dāng),她們負(fù)責(zé)美的職責(zé)和義務(wù)。作為一個美的維護(hù)者和景仰者,我只負(fù)責(zé)贊美。
這時候,煦風(fēng)也成為愛美的人。它憐愛地拂過她們的黛眉,并不懷好意地煽動芳香,醺暈了我本來十分清醒的頭腦?;匈忏辟?,我瞬間回到多年前——
榕樹下,一個美女在歌唱:“青春啊青春!”她看到了滿地愛情和黃金。
一個美女在抒情:“春天是一首詩!”她一顰一笑都是唯美的修辭。
我贊美著她們的贊美。我是那個時代最幸福的詩人。
季節(jié)越來越深。一張舊照在我手中沉默。
鮮花還在她們盛開的時間盛開,美女們還在原地保持著絕佳的姿態(tài)和表情。她們都不會到這里來。
寒風(fēng)過處,幾片樹葉掉下來,砸中我一片好心情。還是那棵榕樹下,一地斑駁,一地泥濘。
左手?jǐn)S出一塊石頭,右手?jǐn)Q起一條肥魚。
我在夢中水面模仿遠(yuǎn)古初祖,以樸拙的技法生存,或者勞作。
以及古樸的歌唱——
“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
我把一條魚的紋身,當(dāng)做象形文字理解。
正是夢醒時分。一輪明月掛上樹梢,魚眼眨動夜空,掙破一張巨大的網(wǎng)。
桂花撒在干凈的地面,一地碎銀攤到了紙上。
我匍匐在地,蘸月光洗耳,聽到銀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被風(fēng)敲響。
我手捧絲綢,澆陽光擦臉,看到銀子羞羞答答的表情。
我閉目禪思,邀秋雨入定,卻被吳剛新釀的美酒熏醉。
銀色月,陽光臉,桂花酒,闋闋都是醉花陰。
忽如伊人縹緲的的碎步,在秋水之上晃過。
又似一抹揮之不去的氤氳,在一個人心中彌漫。
正好是:人閑桂花落,心寬浮暗香。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杜甫《麗人行》
三月三日。
天氣像唐朝那么好。
地點設(shè)為樂山,不在長安。
曲江改為岷江。人物不是杜甫,是我。
我是老杜的粉絲,學(xué)會了以詩人的眼光分辨美丑。為了視覺效果和視覺健康,我特別關(guān)心美好的事物——
一是看花。
二是欣賞老杜來不及欣賞的美女。
那些嫻雅的儀態(tài),優(yōu)美的體姿,華麗的衣著,都躲到花的影子里去了。我姑且忽略不顧。
我只看見她們拈花一笑,有的拍抖音,有的玩自拍。
她們,都是楊貴妃的好姐妹。
她們豐富的表情,從一條河的上游,一直流淌到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