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顯學(xué)
厚厚的云層中穿梭的彎月,宛如女人笑得甜甜的嘴巴;更像一張弓,酷似男人極度疲憊的脊梁。待到天明的殘月,又會像一葉扁舟,在浩瀚的江河里漂啊、漂……
冷天寶習(xí)慣了在異鄉(xiāng)仰望天空,每次都會生出幾多惆悵幾多希望。然而,此時去看故鄉(xiāng)夜空中彎彎的月亮,心底里涌出的又是另一番別樣的滋味……
十點多鐘的月牙鎮(zhèn),早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路燈撒著清幽的亮光,把老鎮(zhèn)照得朦朦朧朧。借著路燈的光亮,冷天寶發(fā)現(xiàn)道旁幾處老房子被扒掉了,但卻絲毫沒有再重新蓋起的跡象。廢墟上的荒草,在早春的冷風(fēng)中不停地抖動著……
二發(fā)子在電話里拐彎抹角,但有一句話天寶倒是記得非常清楚:“真假我也不確定啊,你有點心理準(zhǔn)備就行!”
月牙鎮(zhèn),顧名思義,形狀似一輪月牙,但卻很老,也很小——老得像80歲掉了牙的老太太;小得東頭這邊兒有人跺跺腳,西頭就會有人感覺破舊的石板路都在發(fā)顫。因此,天寶對二發(fā)子的提醒堅信不疑……
那一刻,天寶大腦一片空白,心像貓抓一樣難受。獨自一個人跑進(jìn)工地旁邊的竹林里,頂著從竹葉間篩下來的太陽光,一陣陣眩暈。天寶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但最終還是沒忍住。這一哭,哭得稀里嘩啦,哭得本來燦爛的老天,竟然飄過來片片烏云……
看到小五子發(fā)來微信的時候,天寶已經(jīng)坐上火車北下過了山海關(guān)。
“你貓(躲)哪去了?翻了你兩三天?!電話咋還關(guān)機?”
其實天寶是很想跟小五子傾吐一下這一肚子委屈的,他是工地上天寶唯一帶出來打工的老鄉(xiāng)。他把他當(dāng)成兄弟,小五子也一口一個老哥地喚他。但天寶此時的心七上八下、亂七八糟。當(dāng)然,他也不想把自己的沉重分擔(dān)給小五子。東北有一句俗語:家家賣燒酒,不漏是好手。聯(lián)想到這句話,是因為父母年輕的時候就總好打架吵嘴,但不管“戰(zhàn)爭”怎樣的激烈,這時候若是有外人來,“戰(zhàn)爭”就會立馬平息,父母就像沒事人似的去招待客人。從那時起,天寶就想:等我成了家,絕不跟媳婦吵架,遇到啥事一定要讓著她。后來的天寶,也當(dāng)真做到了。但一想到這些,天寶的內(nèi)心也就愈發(fā)的委屈和難受。他努力平復(fù)一下心情,然后走到車門旁邊,用語音回復(fù)小五子:
“你告訴徐工長,就說我跟經(jīng)理請過假了。還有……你有時間去海邊看看思雅他們爺倆,就說我回家?guī)滋?,先前答?yīng)她的事兒怕是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兌現(xiàn)了,替我說聲對不起?!?/p>
“你答應(yīng)人家啥了我就去跟人家說對不起?。考依锏降渍α??嫂子跟人跑了?!”
小五子的話讓冷天寶剛剛有點平靜下來的心陡地又煩躁起來:
“先這樣吧,事情辦完我就回去了,可能時間會長點。你干活也注意點兒安全!先這樣?!碧鞂氷P(guān)閉微信,小五子后來又打來幾次電話他也沒接,再后來就干脆把手機也關(guān)掉了。
三天三宿的火車,加上內(nèi)心的愁悶和煎熬,使得天寶身心疲憊。
車窗外的山巒干干巴巴,沒有丁點生機。溝壑處,莊稼地里,仍被一片一片的積雪覆蓋著。要知道,南方這個季節(jié)早已經(jīng)是綠色蔥蘢,枝繁葉茂了。往日這個時間,天寶和小五子還有工友們,一定正坐在食堂前的草地上一邊吃著飯,一邊侃著大山……
食堂的伙食不能說太好——油菜,大豆腐;大豆腐、油菜。當(dāng)然,有時候工長老徐也招呼天寶跟他們小班子蹭上一頓兒。天寶雖然是個放線工(工程測量),說好聽點兒屬于半個技術(shù)員,但畢竟是個農(nóng)村出來的臨時工,他知道自己半斤八兩。所以真正的伙食點兒是大食堂,小灶只有老徐連罵帶喊的時候,天寶才偶爾去一次。為這,老徐還數(shù)落過他:
“裝啥呀!跟你老婆也這樣啊?”
天寶心想:我跟我媳婦啥樣,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工地鄰海,輪班的時候,天寶和小五子就常到海邊去看海、去聞海風(fēng)吹過來的那一絲絲咸咸的海水味兒。有時候也躺在用石頭筑起的堤壩上——聽手機里鄭智化唱的那首《水手》、望海上的白鷗在飛、看工地上高高的塔吊在轉(zhuǎn)。這時候,天寶的心就飄向了北方、飄向那座古老普通的老鎮(zhèn)、飄進(jìn)那座年邁的老房子……
“爺爺,今天的魚好多耶!”南方女子特有的聲音從壩下傳來。因為在南方施工已經(jīng)兩三年了,當(dāng)?shù)厝苏f話他們大致都能聽得差不多。
“老哥,咱們?nèi)タ此麄冏ヴ~!”小五子一骨碌爬起來。
天寶也翻身坐起,他看見紅樹林子里有一老人在捕魚,一年輕女子跟在他身后在幫忙;岸上,一個男孩在獨自玩耍,跟他家妞妞年齡差不多的樣子,也就四五歲。
那老人估摸70歲左右,他裸著上半身,那瘦骨嶙峋的脊背和青筋暴起的胳膊,被海風(fēng)吹得通紅、通紅。他高挽兩只褲腿,在海邊的紅樹林子里往返著,一條長長的,帶圓圈兒的的捕魚網(wǎng)具,在他手里撈起又放下,放下又撈起……于是,里面一拃來長的小魚便向一頭匯聚,身后穿花格短衣的女子,這時就急忙把細(xì)脖魚簍遞過去……
這以后,只要有閑暇時間,天寶和小五子就如約般一同去海邊看他們捕魚,昔日想家的那種心情竟然被沖淡了不少。
他們不知道那些魚的真名,倒是有很多小螃蟹還有小蝦卻認(rèn)得,家鄉(xiāng)縣城的市場上也曾經(jīng)見過。
時間久了,他們就相互打聲招呼:“你們倆又是晚班干活,白天休息???夠辛苦的??!”休息時也聊聊家常。那女子說她叫思雅,老人是她爺爺。
思雅長得小巧,單薄的身材,好像海風(fēng)每時每刻都能把她刮跑。思雅告訴天寶,海水里的紅樹林是小魚小蝦小螃蟹最愛棲息的地方。這種魚雖然小,但味道卻特別好。這種魚蝦最適合燜,或者醬蒸,但價格卻低得狠。思雅還說,因為自己沒有工作,爺爺又年歲大了,不能出海,也沒本錢做生意,于是祖孫二人干脆就以此為生了。
思雅問天寶:“你們工地食堂會不會買?可以便宜一些,很好吃的哦!”
天寶開玩笑地說:“好吃以后我全包了,問他們啥用?”
思雅一聽笑了,笑起來很甜,她笑的時候,天寶感覺哪個地方有點兒像他媳婦蘇柔。嗯,是嘴,她的嘴跟蘇柔一樣,特性感……
“真的???!你說了就算?”思雅還真信以為真了。后來她止住笑,悵然地說:“爺爺有風(fēng)濕病,年歲也越來越大了,可我卻啥也幫不上……”
天寶追問:“那你父母那?”
思雅開始沉默,并抬起頭遙望那一望無際的大海,好一會兒才說:“我爸媽三年前是在那個太陽還沒出來的早晨出海的,也許想多捕點魚,回來太晚遭遇了風(fēng)暴,最終他們沒能回來。盡管每次出海前,全家在院門口都擺了香案,還放了鞭炮……
“怪不得每天天還沒亮,我們都能聽見鞭炮聲。你們這里每次出海都要這樣嗎?”小五子插話。
“是的,圖個心安而已?!?/p>
“那……那孩子她爸那?”天寶看了一眼在草地上玩耍的小男孩兒,問。
也許因為是天寶答應(yīng)要買他們的魚,這無形中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思雅對一切竟毫無隱瞞:
“跑了!跟富婆跑了!”思雅露出一絲苦笑。
“對不起……”
“沒事!該走的終要走,不該走的趕他也不走……”思雅的眼圈兒有些發(fā)紅,但還是帶著笑,笑聲中扔摻雜著濃濃的苦澀。
“小雅,小雅——”思雅的爺爺又開始起網(wǎng)了。
思雅沖天寶和小五子擺擺手,然后就向爺爺那邊跑去。
小五子捅了一下天寶,然后晃晃頭:“快晌午了,咱也回吧?!?/p>
路上,天寶一聲不吭,小五子卻不停地嘮叨著:“那女子長得挺好看的,她丈夫咋就把她甩了呢?我發(fā)現(xiàn)她好像稀罕上你了,啥都跟你講?!?/p>
天寶看了一眼小五子“別瞎扯!我是有家的人,稀罕你還差不多!”
小五子聽完美滋滋的:“嗯!跟了我,準(zhǔn)保守她一輩子!不讓她吃苦、不讓她受累。那你就別老逗人家了,萬一真稀罕上你咋整?”
“你這腦瓜子咋想的?沒聽她說她們家發(fā)生的那些事兒嗎?”
“是挺可憐的……那你想咋?”
“我想能不能經(jīng)常買點兒他們的魚……
“那你掙得多,一個月好幾千塊!你買!我也能跟著借點兒光?!毙∥遄影V癡地笑。
“給你機會都不會把握!”天寶接著又說:“掙得多有啥用,都多少年沒結(jié)賬了……”
“誰說不是,這錢難掙,屎難吃,你說咱歲數(shù)要都大了的時候,工地也不用咱了,回家連地也不會侍弄了,那時候可咋辦!”
“想得還挺多,這不還沒到那時候那嗎?!?/p>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就像思雅和她的爺爺……
火車仍在不緊不慢地行駛著。這趟號稱全國第一慢的列車早就聽說要提速,但究竟何時能提,天寶已經(jīng)沒有心情去想它了。
其實天寶這個人,只就是眾多農(nóng)村打工族中的一員,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人,竟然從沒種過地,也不會種地!別人不解,他自己也笑話自己。
天寶哥弟三個,中間有個姐姐,他是老疙瘩。童年在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嬌慣下長大,等到十幾歲讀高中的時候,說不念書了!立馬就把書包甩得老遠(yuǎn),非要跟屯子里其他人南下打工看世界,這一打就是十幾年。別人早就回村重新開始務(wù)農(nóng)了,他卻還在東奔西跑。早些年,掙多少錢一天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是秋后算賬,結(jié)果一算就好幾年!那時掙得也少,工頭兒克扣多少也不清楚,反正有零花錢就行,家里也不指望他。結(jié)果每年都“兩袖清風(fēng)”,莊稼人又成了“二八月”(一知半解),農(nóng)活也拿不起來了。父母相繼過世,好心人給他提過親,但一聽說他父母給他留下的房子又丑又老,又打聽到他不會種地,干脆見一面都不想。天寶腦瓜一熱,就跟大哥和二姐借了點錢,搬到了鎮(zhèn)里。說是鎮(zhèn)里,其實離老村也沒多遠(yuǎn),只是一種虛榮心在作怪罷了。有人聽說天寶搬到了鎮(zhèn)里,真就領(lǐng)著女子上門來了,結(jié)果一看,現(xiàn)在的房子跟老村的房子沒啥兩樣!四腿拉跨,只不過前面有幾塊紅磚而已。那女子圍著老房子繞了幾個圈圈兒,然后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最后就扭著小蠻腰,拍拍小屁股,扭扭搭搭地連聲招呼都不打,獨自走了!弄得介紹人下不來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天寶倒是露出一臉的笑容跟她說:“沒啥,她看不起我,我還瞧不上她那。沒看見她那小屁股,以后準(zhǔn)生不了孩子?!?/p>
介紹人張嘴“喔喔”了半天,只好說:“那以后吧,準(zhǔn)保給你介紹個大屁股的?!比欢@以后,天寶再也沒想找對象的事情。打工一走,干脆過年也很少回來,在工地留守,過年工資給的還比平常多。蘇柔就是他在工地認(rèn)識的。
蘇柔是縣城人,但她屬于城里那些待業(yè)青年當(dāng)中的一員。那時候她爸剛退休閑不住,就經(jīng)人介紹去縣政府招待所當(dāng)了炊事員,可沒過兩個月,因為一個領(lǐng)導(dǎo)的遠(yuǎn)房姨媽頂替了他,后來托人介紹,來到了工地食堂。
那次工地是在沈陽市的一個比較繁華的地段,旁邊不太遠(yuǎn)的地方就有小廣場,大超市。蘇柔從老家縣城來看她爸,結(jié)果一來就喜歡上了這里。她爸看她待了好幾天就攆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肯走。冷天寶那時候還是工地放線學(xué)徒的,掙得較少,但比一般人時間會充足一些。蘇柔看見他總是閑著,有一次她口里嚼著泡泡糖使勁沖天寶點頭……天寶發(fā)現(xiàn)她的嘴小巧而性感,就停下來盯著她看,她吐掉泡泡糖,問天寶能否給她當(dāng)一回向?qū)?,天寶說:“只要有時間?!庇谑?,她就抿嘴樂,特高興的樣子。
以后每年,蘇柔都風(fēng)塵仆仆地來工地看她爸。
有一年,工地轉(zhuǎn)到吉林梅河口,天寶已經(jīng)能獨立工作了,新任項目經(jīng)理也很看重他。就是那年,蘇柔她爸卻因為身體原因,不能再上工地了。天寶還想: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心里難免有些失落。
可有一天傍晚,天寶突然接到了蘇柔的電話,問他能不能幫她在工地給找份活兒,說在家里待得特膩煩。天寶一激動,當(dāng)時就跑到工地旁邊的小賣店買了兩條“吉慶”牌香煙。那個時候“吉慶”在吉林省算是比較好的牌子了,天寶看見只有他們工地的曹經(jīng)理才抽。
因為時間較早,天寶怕別人看見說他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也怕給曹經(jīng)理造成不好的影響,于是他就等天擦黑才敲響了曹經(jīng)理宿舍的房門。里面電視開著,天寶猜想曹經(jīng)理肯定在,但里面卻半天沒回應(yīng),天寶不甘心就小聲喊:
“曹經(jīng)理!曹經(jīng)理!”
最終,房門還是打開了,燈也亮了。天寶一眼就發(fā)現(xiàn)他們工地的女會計衣衫不整地坐在靠墻邊的凳子上,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冷天寶知道他來的不是時候,某些場合不該看到的你若是看到了,那后果一定很嚴(yán)重!于是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快走!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但沒等他轉(zhuǎn)過身,曹經(jīng)理喊了一句:
“你回來?!甭曇舨皇呛車?yán)厲,但也不是很和藹。
冷天寶就那樣半邊臉朝外半邊臉朝里僵在那兒了。
“有事嗎?”曹經(jīng)理走到天寶跟前??吹贸鏊霃姅D出一絲笑,但就是擠不出來、天寶連忙說:
“沒啥大事?就是想……就是想……”不經(jīng)意碰到了懷里的那兩條香煙,于是他也努力擠了擠,但也沒擠出笑來,“我看您喜歡抽這種煙,今天正好碰到了,就給您買了兩條?!碧鞂毎严銦煆膽牙锾统鰜磉f過去,沒再等曹經(jīng)理說什么,逃也似的溜之大吉了……
這一宿冷天寶沒咋睡踏實,總怕天一亮?xí)惺裁词虑榘l(fā)生。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辦公室打字員小梅就來找他,說:“經(jīng)理讓你去一趟辦公室?!?/p>
天寶想:這下子要壞菜,八成工作要玩兒完……
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jìn)經(jīng)理辦公室。經(jīng)理一個人正坐在茶幾旁邊的沙發(fā)上喝茶,見了天寶竟然站了起來:“來來來,坐下?!彼o天寶還倒了一杯茶,隨手又從茶幾底下拿出昨天天寶送給他的那兩條“吉慶”煙:“我發(fā)現(xiàn)你抽煙比我都邪乎,這煙你就拿回去自己留著抽吧。啊?”
天寶急忙擺手:“經(jīng)理,這個是我專門給你買的,再者說了,我抽著玩意兒沒勁兒。你看,”天寶從口袋里掏出他自己抽的香煙,“清一色,白靈芝?!?/p>
“哦?……”曹經(jīng)理沉思了一會兒,說,“好吧,那我就收下!但有件事你必須如實告訴我……”
天寶一下子就想起昨晚的女會計,還有她那表情,于是慌亂地說道:“經(jīng)理,我發(fā)誓!昨個兒我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
曹經(jīng)理突然把臉?biāo)⒌匾幌铝滔铝耍骸霸趺戳四憔桶l(fā)誓???你看見啥了?!”
是啊,是啊!也沒看見啥啊。冷天寶忽然感覺自己笨得可憐。
“我是問你,你有啥事兒找我吧?”經(jīng)理用眼睛盯著冷天寶問。
“是……是……是這樣的經(jīng)理,我有個表妹,家里急需用錢,所以想要來咱工地干點活兒,要是不行就算了?!崩涮鞂殞嵲谡也怀銎渌拋泶蚱七@尷尬,只好半句假半句真地說了。
誰知曹經(jīng)理聽了很是高興:“正好啊!養(yǎng)護(hù)室缺個養(yǎng)護(hù)員,讓她來吧!”
混凝土工程,都要按要求留置混凝土試塊,然后放在養(yǎng)護(hù)室進(jìn)行28天標(biāo)準(zhǔn)養(yǎng)護(hù),時間一到,再送監(jiān)管部門的實驗室進(jìn)行打壓、實驗。出來的實驗報告用作工程內(nèi)頁資料使用。養(yǎng)護(hù)員就是每天看看水溫,做個記錄,很清閑的一項工作。
沒想到曹經(jīng)理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而且給蘇柔安排了個這么好的差事,天寶很興奮!曹經(jīng)理真是個好人那!他從經(jīng)理辦公室出來的時候仍舊這么想。后來冷天寶也總結(jié)了曹經(jīng)理為何沒打發(fā)他的原因:當(dāng)時工地放線員就他一個,同時也替技術(shù)員承擔(dān)著一大部分工作。把他打發(fā)了,想再找個專業(yè)的放線員不是沒有,但工錢肯定要比他們這些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要多得多。再有,真要是把他打發(fā)了,他能保證天寶在走之前什么都不說嗎?
事情就這樣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那個季節(jié)正是盛夏,工人宿舍旁邊山上的柳條毛子長得也正茂盛,有風(fēng)吹過來,天寶躺在柳條毛子里感覺特別愜意,就連日頭也不那么毒了。
蘇柔就是這個季節(jié)來到了梅河口工地的,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了……
工程快要接近尾聲的時候,有一天在柳條毛子里,蘇柔把她性感的小嘴貼近天寶的耳邊:“你說‘大姨媽’咋還來那?”
天寶癡癡笑:“那就對了,不然你父母還不得說我耍流氓???”
“我不!偏不嘛!”蘇柔噘起小嘴兒,真能拴頭兒小毛驢兒。
……
“各位旅客,前方是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哈爾濱車站……”就在冷天寶迷迷糊糊當(dāng)中,聽見列車播音員在用她特有的嗓音提醒大家……
天寶沒有在哈站更久地停留,但沒忘了給女兒妞妞買了幾個秋林里道斯的“大列巴”(哈爾濱特產(chǎn):一種很大的俄羅斯風(fēng)味面包),每次這件事他都不會忘,出了天大的事,與孩子無關(guān)。
天寶坐上大客,到達(dá)縣城只需要兩個小時。以前總感覺這兩個小時很難熬,而這次卻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的快。后來他想明白了:也許是不愿過早地驗證那件事吧?當(dāng)他頂著日落的余暉從縣城徒步往家走的時候,這種想法越加變得強烈起來。既然這樣,還為什么要等到天擦黑沒了公交車才往家走哪?既然這樣,還為什么千里迢迢地從工地往回趕呢?冷天寶最后給了自己一巴掌,打得也許有點重,以至于他又想哭出聲……
5年前,天寶去看蘇柔的父母。
蘇柔的父親因為認(rèn)得天寶,見面還開玩笑地說:“呀!技術(shù)員同志來了,快坐,快坐!”
蘇柔的母親沒等閨女介紹,則陰沉著臉問:“你家在什么地方住?。抗ぷ靼∵€是種地呀,父母都在嗎?”
天寶說:“父母早不在了,那點兒地也早包給外人種了。我現(xiàn)在在月牙鎮(zhèn),鎮(zhèn)里住?!碧鞂毠室獍选版?zhèn)”說得很重。
“在鎮(zhèn)里住就能變成鎮(zhèn)里人兒了?在鎮(zhèn)里沒工作還不如農(nóng)村哪!”冷天寶看見蘇柔她媽把嘴撇得老邪乎了,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蘇柔一個勁兒地沖天寶使眼色,生怕他受不了。
“你趕快做飯去得了!”蘇柔她爸倒是很可親的樣子。
“那總在外邊打工也不是個曲子啊!攢了多少錢了?一輩子都打工啊……”看來,蘇柔她媽對天寶倒是早有了解。
“哇——”蘇柔突然捂住嘴做出嘔吐狀……
“你這是?!”蘇柔她媽急忙扶著她出了門?;貋淼臅r候,像變了個人一樣,“你們爺倆聊著,我去做飯!”
當(dāng)初怪不得蘇柔那樣猴急,原來早就想到了以后要發(fā)生的事情,想起那一刻,天寶竟然苦笑了一下,夠難為她的了。
縣城距離月牙鎮(zhèn)也就七八里的路程,雖然徒步,但天寶一身輕。其實他也沒什么好帶的。那套在工地買的行李,里面都是“黑心”棉,他壓根兒就想干完活把它甩掉,至于盆兒啊,碗兒啊,那些都是每到一個地方就要更換一次。工地再苦也比家里強,供住的、給吃的,不準(zhǔn)時開支,但能借支,零錢不會斷。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女人再貧窮,也是富有的。怎么聯(lián)系到了這句話?天寶自己也說不清。
天寶和曹經(jīng)理請假的時候編了套謊話,說:“我家的老房子不行了,險些傷了老婆和孩子,我得回家處理一下?!?/p>
經(jīng)理信以為真:“這么大的事情咋不早說?事兒處理妥妥的再回來。打工在外,受苦的是家里人吶……”然后竟然把欠天寶多年的工資款一下子結(jié)了一多半兒。
冷天寶無可無可的,說了不老少感激的話。他第一次像別人那樣辦了張銀行卡,留出路費和一點零用的,其余全部存進(jìn)了卡里。本來他想請小五子搓一頓,但實在沒那個心情。一個人獨自在這個南國小鎮(zhèn)轉(zhuǎn)悠了好一會兒……
天寶自己在問自己:這就要回家了嗎……
終于站在了自家的院門前,冷天寶有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想要跟蘇柔傾訴,然而這次卻不能……只能自己憋著,他突然想起麥潔文的那首《絕望》——
看著靠著你的影和形
半淚半睡的黎明……
小五子常唱這首歌,他說他就挺絕望的。每當(dāng)他一唱,冷天寶就想吐,說你拿一邊去哼哼!小五子卻說:
“感情你家中有嬌妻,有孩子。我老大不小了卻啥也沒有,還不行我發(fā)泄發(fā)泄???”
天寶逗他:“那你也跟別人一樣去找小姐發(fā)泄唄!”
小五子卻把頭晃得像個撥浪鼓:“守啥人兒學(xué)啥人兒,跟著大仙兒跳假神兒,我就跟老哥學(xué)!”
小五子的話把冷天寶整得還挺激動!于是小五子再唱的時候,天寶也就不再說啥了,時間久了,冷天寶自己竟然也跟著哼哼幾句——
我現(xiàn)在呼吸閉緊
只有像孩童才渴望憐憫
可是平凡人誰可以避免倚靠別人
……
冷天寶舉目打量著熟悉的老房子——
斑駁的墻面又有幾處掉落了,木籬笆沒有大門,像老人缺了牙齒的嘴。月牙鎮(zhèn)雖然沒幾處太高的樓房,但這樣的院落在老鎮(zhèn)里還是多少有些不協(xié)調(diào)。這樣一個破房子,把她和孩子扔在這里,多不應(yīng)該呀?冷天寶突然感覺有點對不住她和孩子了……
“阿嚏!——”天寶打了個長長的噴嚏。要感冒了這是。鄰居家的狗被驚動了“汪汪汪……”一陣亂叫。
“誰呀?”是蘇柔。
屋里的燈亮了,院子里的燈也亮了。天寶想:專挑這個時間回來,看狀況目的并沒有達(dá)到。不知為何,天寶竟然長噓出一口粗氣……
“是我?!甭曇舨皇呛艽?,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
蘇柔裹著上衣走出房門,頭發(fā)好像有些凌亂。天寶一下子又想起了工地的女會計……
“怎么回來也沒給我打個電話?”蘇柔急步走過來。
“打電話不是讓你知道了嗎?”冷天寶覺得這個回答還是挺有分量的。
“房子真不行了。夏天一下雨,哪兒哪兒都漏,總得找人幫忙……”蘇柔開始跟天寶訴苦。
也許這就是她的理由……
天寶在前,蘇柔在后,就這樣走進(jìn)了老房子。冷天寶沒有做出親昵的舉動,她也沒有。鄰居家的狗還在叫……
天寶環(huán)顧了一下屋里,就直接走到女兒妞妞床前,親了親正在熟睡中的女兒,然后坐在墻角里的凳子上,掏出一支煙點著,說:“這不是不放心才回來的嗎?”
“有啥不放心的,住的不好但有個窩兒,吃得不好也沒餓著。你又不是出去旅游。餓了吧?我去老闞家給你買油條吧?”在要走的時候又說了一句,“你在外打工,比我更不容易。”
先前一套,現(xiàn)在又一套。但冷天寶還是被她后一套話感動了,于是,天寶起身拉了她一把:“這是啥時候啊,你就買油條?!?/p>
“那我給你煮面吧?”
“算了,天亮一起吃吧?!?/p>
蘇柔回過頭望著天寶,就那樣望著,天寶看見她明顯有些瘦了,一條淡淡的魚尾紋出現(xiàn)在她的眼角。他們都不年輕了!冷天寶一把將她摟進(jìn)懷里,小聲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蘇柔躲進(jìn)天寶的懷里,肩膀有些發(fā)抖……
老房子是天寶花兩萬五千塊錢買過來的。緊靠鎮(zhèn)的一頭。買下它,冷天寶也有自己的想法:萬一哪天拆遷了,我不就發(fā)了嗎!哪知道老房子都快堅持不住了,拆遷的事兒也沒有影兒。
“這扇窗戶正好能鉆出一個人……”天寶把蘇柔壓在身下,但沒忘記抬頭看一眼那扇跟老房子一樣蒼老的窗戶。
蘇柔的下身使勁頂了他一下:“說啥那你!”
她重又喚回天寶一陣抑制不住的激情……
“老房子是到了該說聲再見的時候了……”冷天寶趴在蘇柔的身上喘著粗氣,嘟噥著。
蘇柔的雙手扔摟著他,并不停地用手在他的后背上游動:“聽說屯子里都不讓蓋房子了,說是要重新規(guī)劃?!?/p>
“不翻蓋!我要把它便宜賣掉……我要在縣城買個樓,買個六樓,誰也別想從窗戶鉆進(jìn)來,更別想鉆出去,要是鉆窗戶就摔死他!從六樓掉下去應(yīng)該能把人摔死吧?”冷天寶咬著牙說。
“你滾!蘇柔從冷天寶的懷里掙脫出去,就那樣一絲不掛,她生氣了。
冷天寶最怕蘇柔生氣,她一生氣,他就會軟下來。蘇柔以前也說過他:“你太軟弱,干不成啥大事!”看來這句話倒是一點不假。但想一想她,當(dāng)初在城里找個有工作的男朋友是不難的,以后男方退了休,每個月都能拿幾千塊錢的退休金,我要是到老了每個月也能拿那么多錢,現(xiàn)在也不會撇家舍業(yè)總漂泊在外,把她和孩子扔在這黑暗潮濕的老房子里……一想到這些,天寶就又把回來的目的給忘得干干凈凈。他重又試探著想把她拉進(jìn)壞里:“我就是瞎說說,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
蘇柔沒有反抗,半推半就重又鉆進(jìn)天寶的懷里。這次他們什么都沒說,相擁著一直到天明……
老房子沒等到冷天寶把它賣掉,竟然當(dāng)真等來了拆遷辦的人,他們在老房子的山墻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拆”字,拆遷之前,冷天寶站在老房子的跟前,長長嘆了一聲,算是跟它道了別。
“你還去工地嗎?”
“不去咋整?我還能干點啥?妞妞她姥那時候說的話一點都不假啊……”
“那你在外不要舍不得花錢,注意身體。等娃再大點,讓她姥姥看著上學(xué),我也跟你一起出去打工,日子總會熬過頭兒的?!?/p>
冷天寶嘴唇動了動,想說點啥,又沒說出來……
“房子拆了之后,我就回娘家住一段吧,等你回來。”她彎腰親了一口女兒,“妞妞,咱們?nèi)ダ牙鸭液脝幔俊?/p>
“我不想讓爸爸走——”
冷天寶也蹲下身:“下次爸爸回來給你和媽媽買老多老多‘大列巴’!”天寶抬頭看了一眼蘇柔。發(fā)現(xiàn)她露出為姑娘時才獨有的那一臉羞澀的笑容……
全國第一慢好像快了很多,一問才知道,提速還沒超過3天。過山海關(guān)的時候,天寶給蘇柔打了個電話,告訴她,銀行卡在女兒的小猴子包包里,里面有30 萬塊錢,密碼是女兒的生日。電話里傳出她“嗯嗯”和不停的抽泣聲……
她究竟有沒有那回事,她終沒跟冷天寶承認(rèn),冷天寶也沒再問……
5 個月后,冷天寶接到蘇柔打來的電話,說:“鎮(zhèn)里的房子快要蓋完了,咱們老屯的住戶都在一棟樓住,咱家因為有老房子在,上邊讓咱隨便挑個樓層,咱家要幾樓???”還沒等天寶想好,她接著又說,“要六樓吧!干凈,還清靜!”
“還是一樓吧?!?/p>
“???!……”聽得出她有些吃驚和不解。
“一樓以后能改個小超市,我也就再不用東奔西跑了。對了!今晚有魚蝦吃,這次是思雅親自送來的,我要給錢,小五子沖我眨眼說給過了!看來他們還真故事……”
混凝土商混車一輛接一輛地奔跑著,帶起一陣又一陣的浮塵。冷天寶把激光經(jīng)緯儀調(diào)得格外清晰,仿佛看見家鄉(xiāng)新蓋起的居民宅,還有老鎮(zhèn)上空那輪彎彎的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