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春柳
躺在玻璃櫥柜里的是一塊精美的萬歲萬當,這是漢代的文字瓦當,中國瓦當藝術(shù)的全盛標志?!叭f歲”二字是小篆,云紋細致,一筆一畫流淌著漢代山川河流的氣息。
大氣、厚重,一塊塊萬歲瓦當構(gòu)造起一座座宮闕,華屋下演繹著一個屬于他們的故事。想起未央宮,想起阿房宮。想起項羽放的一把大火。
走在徐聞古港遺址南山、二橋和仕尾村一帶,如同踩在一座座宮闕上,地表上殘存的漢代瓦片和陶器碎片似廝殺過的戰(zhàn)場。這里曾是漢代徐聞縣縣治,曾是徐聞古港遺址。
歷史是偉大的教誨者,它將抹掉一切輝煌和廢墟,抹掉作為鋒刃和城墻的軀體。
萬歲瓦當,已隱匿在歷史的瞳孔,青磚紅瓦構(gòu)建起新的時代。
萬歷十九年,一個身影朝大陸最南踽踽而行,他輾轉(zhuǎn)幾千里,帶著一身的臟水和落魄,向天涯海角走來。再怎么倔強和銳氣刺人,到了荒蠻之地,也感到吃驚。
一棵老榕樹下,他閉目休息。夢見了戲臺上那委婉的唱詞,長長的水袖。醒來,不禁淚水滿襟懷。
他是湯顯祖,貶任徐聞典史。在徐聞待過一年。
古榕、鳳凰樹紅綠相映。一口被稱為“夢泉”的古井,傳說“臨川四夢”寫成,與此井水有關(guān)。
紅磚綠瓦,典型的明清兩代學齋: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格物、致知、修身、齊家和治國,十二間教室排列有序。仿佛可見先生正立講堂中,堂下眾學子目光炯炯,書聲如春雨打瓦。
先生銅質(zhì)的塑像昂立廳堂中,正如他一生的堂堂正正?!疤斓厥霝橘F,乾坤只此生”,喚醒蠻荒之地對生命的珍貴。八百多年來,貴生、重生、念生的教育思想在徐聞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長葉。
此后,徐聞學子銘記教誨,走出蠻荒之地。
書院的每一塊古碑都有一個故事。古碑上的每一個字都帶著一份敬仰,一份懷念。田漢的句詩“貴生書院遺碑在,百代徐聞感義仍”說出了我們對先生的仰慕。
這是七月,在南渡河的兩岸。
風,水,天空,云朵都是透明的,都是可以觸摸的。它們從南渡河的源頭走下來,有了表情、姿勢、溫度,有了與土地有關(guān)的姓名和歷史。
土地釋放出了白鷺、鷓鴣,大山雀,喜鵲,鷯哥和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
它們棲息在成熟的稻田里,濕地里,或林子里。
它們在清晨,在同一個弧度的光芒里醒來,撲棱翅膀,梳理羽毛,清脆的叫聲晃動洋田的豐饒和喜悅。
走在田埂上的農(nóng)人被稻子金黃的細節(jié)喚醒,燦若星辰。一個扇動翅膀的動作,一群翅膀就奔跑起來,田野仿佛比天空廣袤。
時間是化學劑,會把一些柔軟的東西變得堅硬。比如初見的歡喜、雨天的花朵,還有海邊的珊瑚石。珊瑚石支撐起漁村的骨架。這是會呼吸的房子,隨著潮汐吞吐海的氣息。珊瑚石的夢棲息在漁人的夢里,身邊的人純潔如一只入睡的魚兒。
在珊瑚屋住得久了,身體里的日子也排列成海浪。沒有誰可以躲開時間之水帶來的痕跡。唯有珊瑚,從蟲變成石頭,從海底到陸地,逐漸通透明亮。
一個一個田字格,星羅棋布。
白色的晶體鋪滿每個格子,仿佛太陽下的大雪。晶瑩剔透,霞光斜照,幾千面鏡子呼應著秋日的絢爛,任云卷云舒。
鹽是大海的骨骼。從液體蒸發(fā)成固體,越發(fā)顯示出純潔的本性。
跟鹽一樣純潔的是曬鹽人頭上花白的頭發(fā),以及他們說出的話。
幾只白鷺在鹽田邊踱步,幾朵白融入無邊的白,耙鹽的人是第三種顏色。
恰好是黃昏,迎風而立。夕陽正好落下,稻子剛好熟,炊煙隨意升起。幾只白鷺貼著水面飛過,棲息于蘆葦叢,而蘆葦正好準備了一首曲子。
水蓮的花瓣漂浮水面,風穿過這些小船,潔白并且凌亂,聚攏在一起。它們的芬芳散發(fā)在水面,灑在白鷺的身上。
??吭谂1成系陌?,抽出時間眺望遠方。安靜的眼神,讓風聲低于一切。
白鷺的飛翔,可以用詩意來命名。一只有古詩詞的詩情,可達碧霄。一只有中國畫的姿勢,可留白。還有一只就在我的眼前,飛向蘆葦叢,尋找可親的家。三只白鷺,一只直飛,一只昂首獨立。一只剛剛把翅膀打開。
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只白鷺,雖無法飛翔,可喜歡像它們一樣繞著水田走一圈,再走一圈,直到暮色四合。
如此,足夠我愛這美好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