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妃來
“奶奶,逼得這么緊,就不怕把我逼到那棵樹上去?”面對奶奶的無理取鬧,冬妮明明已經(jīng)怒發(fā)沖冠了,說出的話,卻聽不出半點憤懣。
“不怕,我會砍掉那棵樹。”奶奶也悶了一肚子氣,可回話還是那么心平氣和。
相依為命的兩個人,連吵架都和風(fēng)細雨。
但每一個字里都醞釀著暴風(fēng)驟雨。冬妮知道,奶奶也清楚。
冬妮不敢再多說什么,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徑自出了門。
回來時,冬妮有點忐忑,站在大門外,扭著身子,透過門縫往里瞧。
闖入眼簾的是一把刀。刃口灰白,閃著寒光。
刀是家里用了十幾年的老刀錘,過去鄉(xiāng)下常見的砍柴刀。刀身長近兩拃,寬約四指,刀背厚實,沉甸甸的。家里煮飯燒菜改用煤氣后,老刀錘沒了用武之地,消匿了好些年頭。如今被翻找出來,還磨得如此發(fā)白,得花不少工夫。
磨刀人將刀的一頭架在身旁的鋁桶上,刀刃朝上,左手拇指反復(fù)在刃口上的不同位置輕輕地橫刮著。刀顯然還不夠鋒利,她輕輕搖了搖頭,挺直腰桿,騰出右手,攥緊拳頭繞到身后,用拳背短促地來回捶著腰部。捶幾個來回,又松開拳頭,甩甩手腕,五指并攏,凹成勺子,探進鋁桶,舀起水灑到薄薄的磨刀石上,繼續(xù)躬著腰磨刀。
冬妮不敢進家門,到工作隊領(lǐng)了兩雙高筒水鞋,上彩虹堤找義仁。
彩虹堤是第一個完成的鄉(xiāng)村振興項目,兩米多寬的新海堤,鋪滿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彩磚,沿著紅樹林邊緣,優(yōu)雅地延伸近四公里。
義仁戴著潔白的鋼圈布帽,坐在彩虹堤旁一個土墩頂端的大石頭上,出神地望著腳下的紅樹林。
看樣子,義仁又陷入那個故事里了。
故事原本是往事。往事被老人藏在心里,嚴嚴實實,焐了四十余年。彌留之際,老人將往事和著眼淚傾倒出來時,往事醇成故事,滾燙,濃烈。
20世紀70年代中期,老人還是個十七八歲的熱血青年。
因為聽了一場激情澎湃的演講,他熱淚盈眶,連夜寫下決心書,背上行囊,瀟灑揮別即將結(jié)束的高中生涯,與幾位同學(xué)擠上豬籠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插隊到這個偏遠的小漁村。
初來乍到,他什么都爭著干,且比其他同學(xué)干得總要好一些。
唯獨上不得船。也上過,可船一動,頓覺天旋地轉(zhuǎn),胃里翻江倒海,沒忍住,嘔了生產(chǎn)隊長一身。
他羞得無地自容,又不甘心。偷了隊里的一根大竹竿,截成小段,裝進麻袋,扎緊袋口。有了時間,就溜到海灣的偏僻處,趴到擱在水面的麻袋上,手劃腳蹬,倒也有點劃船的味道。頭幾回小心謹慎,在淺水里蕩悠半個鐘就回來。后來膽子漸漸大起來,劃出去也稍微遠一點,卻入了海流。身下的‘小船’似乎暈了,不受控制,無論怎么劃怎么蹬,都打著旋往外面漂。
他慌亂了,想大聲呼救又怕別人笑話,時而“汪汪”學(xué)狗吠,時而“喵喵”裝貓叫,企盼引起某一個人的注意,悄悄地救起他。
可真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時,他卻更慌亂了。他身上只穿了褲衩,來救他的偏偏是個姑娘。
姑娘把麻袋拖到了岸邊,他賴在水里不肯起來。
“潮水很快上來,把你卷下去,到時候不管你是變成貓還是狗,我都不理了?!彼穆曇粽婧寐?,就是說話時一直勾著頭。
“這樣我怎么回去?我的衣服在斷橋頭第一塊石板下面,幫我拿來。”他央求道。
“我才不幫你。”
“那你還不如不救我。”
“我以為救的是一條貓或狗,誰想到是個人?”她依舊勾著頭,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說,“你到那棵大柑椗樹下等,餓的話籃子里有吃的?!?/p>
說完話,她突然回了頭,笑臉被晚霞染得紅撲撲的,真好看。
她走后,他趕緊抱起麻袋擋著下身,瞻前顧后,躡手躡腳,迅速躲閃到大柑椗樹下。
旁的柑椗樹,大多是一兩米高的灌木叢。眼前的這棵樹,卻長成了偉岸的喬木,僅旁枝部分都比旁邊的樹還要高。尤為特別的是,這棵被砍去了支柱根的大樹,長有兩根健碩的主干,一大一小扭絞一起,宛若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樹下有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頂端磨得光滑,不知坐過了多少趕海人。后來,他與她,經(jīng)常來磨這些石頭,磨得石頭都沾上了膩膩的情話,散發(fā)著濃濃的甜味。
較大的石頭上有一個竹籃,里面裝著半籃銅錢般大小扁扁的柑椗果。他選了一顆接近心形的果子,翻來覆去地看,不知該不該剝皮。猶豫片刻,果斷搓掉果子上面的絨毛,往嘴里丟,用力一咬,立馬又“噗噗噗”亂吐一通,恨不得把舌頭都吐出來。
她看到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把衣服丟給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生的柑椗果又苦又澀,不能吃的,這個才是好吃的東西。”
她從籃子邊拿起一個丑陋的小芋頭,剝掉皮,遞給胡亂套上衣服的他。
“快走,踏黑蚊來了!”不等他吃完,她突然喊了一聲,提起籃子拔腿便走。
他不明所以,抱起麻袋又丟下,追上去提起籃子的一邊提手,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稀稀落落的柑椗林,往村子方向小跑起來。
他們身后,黑壓壓的蚊子,一團連著一團,掠過柑椗林,“嗡嗡”叫囂著撲了過來……
冬妮的出現(xiàn),將義仁從故事里拉了出來。
她把水鞋扔到他面前,什么也不說,低著頭換上水鞋。
他什么也沒問,同樣低著頭換上水鞋。
“走!”她凝望著幽深的紅樹林,說。
“誒!”他感受到她淡淡的憂傷,輕輕應(yīng)了一聲。
沿著彩虹堤,他們默默地走著,一直走到紅樹林的盡頭,下了堤,來到海灘上。
正值枯潮,水線已退到紅樹林的根部以下。細小的波浪像調(diào)皮的小孩,排著隊爬上來,輪流輕柔地舔著紅樹林那一根根從泥沙底下鉆出來的腳指頭。紅樹林的根扎得很深,又怕悶壞自己,部分根便鉆出地面呼吸,就像紅樹林站在海灘上的腳露出來的指頭。
冬妮拉著義仁,踩進細軟的半泥沙質(zhì)沖積土里,沿著水線,小心避開紅樹林的呼吸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面走。十來米后,她轉(zhuǎn)向紅樹林,撩起一處低矮的葉叢,鉆了進去。
這里隱藏著一條林間小路!紅樹的支柱根非常發(fā)達。這些從樹干、樹枝上長出來,又扎進泥土里的支柱根,密密麻麻,填滿了樹與樹之間的空隙。腳下這條一人多寬的路,得砍掉多少支柱根?義仁跟著冬妮,在樹與樹之間繞來繞去,穿行在越來越堅實、越來越寬松的小路上,隱隱有些心疼。
走到小路盡頭,往左一拐,看到了那棵樹。
他一直尋找的樹。樹是海欖雌,當(dāng)?shù)厝朔Q為柑椗樹的紅樹種群。樹沒有老人描述的那么偉岸,并沒有比別的樹高出多少。或許,它早已到了極限,不再長高。就像有些遽然離去的人,永遠是記憶里模樣。
樹下的石頭落滿鳥糞,光滑不再,情話與甜蜜無跡可尋,倒是兩根樹干依舊,如膠似膝。
義仁撫摸著樹干上一個結(jié)節(jié),仰著望大傘一般的柑椗樹感慨道:“這果真是一棵愛情樹?。 ?/p>
“不,這是一棵絕情樹?!?/p>
義仁驚詫地回過頭,疑惑地望著冬妮的眼睛,等待她繼續(xù)說下去。
冬妮眼眶一熱,抬起頭,往前走兩步,將背影留給義仁,說:“有人死在上面……”
義仁仿佛觸了電一般,手從樹干上彈了起來,僵在空中。怪不得,之前每當(dāng)向村民打聽這棵愛情樹時,大家都閃爍其詞,諱莫如深。冬妮也不例外,為這事,他們還鬧過好幾次別扭呢。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四十幾年前,你的故事里的那個姑娘,自絕在這棵樹上?!?/p>
義仁不解地望著冬妮,許久才迸出一句話:“她?為什么呀?”
“為什么?”有一個聲音在重復(fù)義仁的問題,不屬于義仁,也不屬于冬妮。這聲音蒼老,哀怨,來得突然,仿佛從樹上一下子砸了下來,
冬妮顯然嚇壞了。她原本勾著頭,擺弄著一片剛從樹上扯下的紅樹葉。葉背分泌了一些鹽粒,細細的,在葉隙間漏下的光斑里閃爍著。聲音突然砸下時,她全身劇烈地震顫一下,本能轉(zhuǎn)過身,撲到義仁懷里。
感覺到身后的窸窸窣窣聲,義仁先回過頭。
磨刀人手里提著老刀錘,慢慢拐了出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
“奶奶……”義仁與冬妮幾乎同時驚呼。
“無情無義,始亂終棄,還好意思問為什么?”奶奶一字一板地譴責(zé)著,“那個沒良心的,幾十年前插隊到這里的,到底是你家什么人?”
“奶奶,我家沒有沒良心的人?!?/p>
“死鴨子嘴硬。你摸摸你耳屏,都長著一模一樣的拴馬樁,你們不是一家人,鬼信?!?/p>
“那是我叔叔,但他不會是那種沒良心的人?!?/p>
“不會?對,你們家個個都有良心,但我們一個都惹不起!冬妮你過來,不能學(xué)你大姑。同一個泥潭,我們不能掉進去兩次?!?/p>
“你大姑?那姑娘?”義仁松開冬妮,驚愕地看著她。
冬妮眼里蓄滿淚水,點了點頭,又順勢低下頭,不敢看義仁,也不敢看奶奶。
“大姑為什么要自殺呀?我叔叔因為她打了一輩子光棍哪!”
“活該。害得我女兒沒臉見人,一尸兩命,他打一百輩子的光棍都活該。打著鄉(xiāng)村振興工作的旗號找愛情樹,又背地里哄騙我孫女,有你這樣當(dāng)志愿者的嗎?你這種人也應(yīng)該跟你叔叔一樣,打一百輩子的光棍?!蹦棠逃行┘?,喝道,“走開,我要砍樹!”
“奶奶,不行!這樹是受國家保護的,砍了是違法的。”
奶奶憤憤不平地說:“去吧,快點叫人來抓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砍掉了很多柑椗樹,這條路都是我砍出來的。再說,大家以前也砍樹,要不是后來嫌晦氣,他們早就把樹砍光,哪里還有這么一大片樹林?我砍掉的這點算什么?”
“奶奶,別說憑你現(xiàn)在氣力砍不了這棵樹,就是砍掉了也沒什么用。如果我真要尋死,還有別的樹。也不一定要有樹,喝農(nóng)藥,跳樓,投海,哪一樣死不了?”冬妮望向奶奶,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但我不會尋短見,我舍不得奶奶你,舍不得義仁,舍不得眼前這美好的一切?!?/p>
冬妮走向義仁,拉著他的手,乞求道:“我和義仁是真心的,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不要再逼我們,好嗎?”
奶奶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就像丟到水里的火柴,剛觸碰水面就沒了光焰,連煙都不曾冒一丁點。
“怎么跟大姑一樣傻!人家是城里人,我們農(nóng)村終歸是留不住的。他的服務(wù)期很快就滿了,到時候跟他那知青叔叔一樣,拍拍屁股走人,你可怎么辦?”
義仁急了,說:“奶奶,您放心,我已經(jīng)打了報告,申請留下來。再說,冬妮在哪,您在哪,哪就是我以后的家,不走了!”
怕奶奶不相信,義仁又說:“奶奶,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是想讓城里的讀書人到農(nóng)村來鍛煉鍛煉,有了機會總要回去的。鄉(xiāng)村振興不一樣,我們的工作不是為了鍛煉誰,而是要把農(nóng)村建設(shè)得比城市更美好,讓城里人都羨慕我們農(nóng)村人。奶奶,若哪天鄉(xiāng)村真正振興了,我放著這讓別人羨慕的人不做,而跑回城里當(dāng)羨慕別人的人,不就等于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嗎?奶奶放心,我沒那么傻。”
奶奶沉思了一會,抬起頭又直勾勾地望著義仁說:“你敢發(fā)誓永遠留在這里?”
“敢!”義仁一臉嚴肅,轉(zhuǎn)向愛情樹,發(fā)起誓來:“我發(fā)誓,如果我不留在這里,我就……我就……”
義仁吞吞吐吐的樣子,奶奶很不滿意。她走到義仁側(cè)面,舉起明晃晃的刀錘,恨恨地說:“你就……你就……,你就怎么樣?”
“奶奶!”冬妮大喊起來,往前一跨,用身體護住義仁。
“篤”,干脆利落的一聲,刀錘砍在大柑椗樹上,剝下一塊橢圓形的樹皮。
奶奶瞪了義仁一眼,說:“如果敢跑,你就跟這棵樹一樣,吃我一刀?!?/p>
奶奶將刀錘丟到地上,摸摸生疼的虎口,轉(zhuǎn)身慢慢離去,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嘟噥著:“拼死拼活供你讀大學(xué),好嫁個城里人,怎么到頭來又嫁回鄉(xiāng)下了……”
義仁與冬妮相視一笑,回過頭去看受傷的愛情樹。
愛情樹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紅褐色,就像一只紅紅的眼睛,仿佛剛剛痛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