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冬林
用廣口小底的玻璃杯喝水,如面對江水渙渙。寬廣的水,洶涌在唇邊。
用這樣的杯子盛水,放至微涼,里面加蜂蜜,再調上兩湯匙的玫瑰花醬,水、蜜與花醬交融,其味微甜、微澀,至微茫。
30多年前,我還是一個懵懂孩童,成長在一個江邊小鎮(zhèn)。在鄉(xiāng)下桃花、杏花花開灼灼的春夜,我睡在外婆家簡陋的木床上,身后是姨娘溫軟猶帶甜香的懷抱。姨娘一句一句教我唱《回娘家》,那是黑白電視機里唱岀來的春晚歌曲。我有口無心地跟著學唱,耳邊卻聽到江上輪船“嘟—嘟—”的鳴笛聲,心上仿佛也有一片迷蒙江水在月色里漾漾鋪開。我知道,那是輪船靠岸了,??吭诮瓕Π赌亲爬系男℃?zhèn)—荻港鎮(zhèn)。
父親每年冬天從安慶回來,會坐這樣的輪船,沿江而下,在荻港下船,再改乘小渡船過江回到我家所在的江北小鎮(zhèn)。父親到家時,常常已入夜。每年春天,父親又會乘坐這樣的輪船,沿著水路而上,去往安慶。那時,年幼的我并不諳離別的愁緒,只期待那微茫的水路有一天也會鋪到我的腳尖。
我隱約是向往遠方的。我的心兒被那夜夜響在枕畔的輪船汽笛聲給撐開了,撐得一座村莊已填不滿我稚嫩的內(nèi)心。
春光和煦的白日,姨娘牽著我的手,帶我去江邊看大輪船。那遠遠漂在水上的輪船,像層層疊疊的水上宮殿,全不似我家屋后長寧河上柳葉似的小木船。
我想,那樣的船里,一定坐著許多個父親,在移動著的房子里去往遠方。他們也許過著遠遠不同于固守小鎮(zhèn)的人們那日日庸常的生活吧。
許多年后,我追隨夢想,也去往遠方。我乘坐高鐵,一次次從晨氣迷蒙的江邊小鎮(zhèn)出發(fā),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成了奔赴遠方的客。
可是,走著走著,我像是走不動了。我開始眷戀河岸,而不是追隨遠方的流水了。
人到中年,垂眉自顧,是仆仆風塵在肩。如今再聽鄧麗君的《在水一方》,竟不覺那是一首情歌,而是一首追夢者吟唱在路上的歌謠。夢想是在水一方若即若離的佳人,是甜而微澀的玫瑰醬。高鐵載著我抵達喧囂的城市,我身處其中,恍惚以為自己筑夢完成??墒牵碎g的路哪有終點?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得啟程,開始新的求索。
而每次回到小鎮(zhèn),站在幼時看輪船的江堤上,看大江兩岸柳綠草青,看夕陽在江面鋪上萬頃余霞……每每此時,內(nèi)心總會情不自禁生出何去何從的茫然。
是選擇做一只擱淺的小船,從此停靠在故園的小河邊,“野渡無人舟自橫”般荒涼而又自在地過完余生,還是做一艘昂揚遠去的輪船,馱著夢想,馱著憂傷,一個渡口又一個渡口地追尋下去,不問終點?
也許,人生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在為客的異鄉(xiāng),我為自己調制一杯微涼的玫瑰蜂蜜水。舉杯慢品,只覺一只廣口小底的透明杯子,盛的是煙波澹澹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