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志宏
春江水暖,一滴濃釅的墨像天使之吻印在鮮嫩的葉上,細細一瞧,有畫龍點睛之妙。秋來氣爽,莖硬蔓修長,怒放的花兒似狗尾巴,一串串,在風中招搖,因為無人問津,把秋都染紅了。我獨戀這抹紅,此紅名叫蓼。
蓼行四季,媚影風中飄搖,倩影水中倒映。春蓼是江南煙云蒸騰出的水之柔情,好似一脈空蒙彌漫房前屋后;秋蓼是江南邈遠的天空,明麗在路旁溝邊,好似一個遙遠的相思夢。
一葉蕩煙雨,迷離染綠;一花曳江南,風影搖紅。蓼紅江南,最是深情難賦,欲說還休,一說就破,只因一低頭的剎那,風也錯過,月也錯過,無奈只能擁抱寂寞。
江南蓼花尋常見,入得歌詩來,聲名遠播,從古傳到今。千年之后,我遇見它,已了無詩意,只有不予理會的尋常,置若罔聞的淡漠。蓼草之狂如花火,秋來風燥,燒得亂紅滿地。蓼草之野像長了一雙腳似的,滿地亂爬,游蕩八方,四海為家。
物以眾為賤。蓼在江南,人們對它熟視無睹。兒時,有次父親見我低頭玩泥巴,說:“這是辣椒草,小心點兒?!眹樀梦亿s緊收手逃離。平素,對辣椒的感情復雜且矛盾,格外喜歡它別致的香,卻又恐懼那奇異的辣。世上居然還有辣椒的近親—辣椒草,瞬間便讓我記住了,再也忘不掉。后來才知,辣椒草徒有其名,一點兒也不辣。
我打小記住的草名,屈指可數(shù):紅花草、筆桿草、田畈草和稗草。這幾種叫得出名的野草,安家在水田,與我相去甚遠。唯辣椒草觸手可及,路旁、水邊,墻腳、樹下,像風一樣,無處不在。
在我的記憶中,辣椒草是不會開花的。那時,村里人多,禽畜也眾,哪有野草的容身之處?即使不被牲口破壞,也會被勤快的主婦們鏟除,晾干,再塞入灶里燒掉。
去年五月,我去了贛南山區(qū)深處的王母渡小鎮(zhèn),在那個名叫中排的小村子,不期然又與辣椒草相遇了,原來大山也阻擋不了它征服的腳步。它不滿足平原的遼闊,不甘心寄身低洼處,也學人一樣,往高處走呢,一覽天下風云。
我指著辣椒草對太太說:“我們那里也有這種植物,叫辣椒草?!?/p>
她說:“這是蓼啊?!?/p>
蓼?怎么可能呢!那不是浸潤于古詩,散發(fā)著獨有馨香的極品花嗎?疑惑中,趕緊掏出手機,拍照識花,果然是蓼,還配了明代詩人李孫宸的詩作《蓼花》:“兩岸西風拂蓼花,輕紅縷粟蘸晴沙。秋懷清絕秋江晚,自綰花枝系客槎?!?/p>
蓼生江南,兄弟姐妹眾多,有辣蓼、蓼蘭、紫蓼、赤蓼、青蓼、馬蓼、水蓼、香蓼和木蓼等,星辰一般,倒映于江南之海。別人都是春天開花,它卻寂寂地走過春夏,蓄積力氣,秋天一到,突然竄出一根根迷你型紅亮的冰糖葫蘆紅來,在秋風中招搖,人稱“狗尾巴花”。
蓼被有情人賦予別樣的內(nèi)涵—對愛不絕如縷的渴望,難怪它的花語是“依賴”。它在依賴什么呢?當然是秋風?;ㄩ_秋日,紅映高天,流云、歸雁也為之停駐,世上多少有情人依戀這搖擺不定的狗尾巴花??!
江南蓼啊,你心里到底藏著多少渴望,多少依賴,才攬下曠世寂寞,遲至深秋,以一抹醉人的紅,釋放自己的天性?人人都說春花秋月多美好,而我憑欄江南風,在那串串寂寞紅里,讀出秋之絢爛,花之精髓。
我兒時的辣椒草啊,青潤在春,瘋長于夏,盛放在不絕的秋風里,紅成一串火,飄出一脈溫情,搖來一絲渴望,滿足人們對美的無盡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