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飛蛾撲向燈

邱力

后來，老萬只要一回憶和安生相處的日子，腦子里就響起鐘聲。鐘聲不絕于耳，仿佛每一聲都敲擊在老萬發(fā)霉生銹的腦袋里。敲著敲著，最初和安生見面的情景就逐漸變得清晰明朗。

那個傍晚，附近教堂的鐘聲驟然響起。正在樓下和三輪車師傅閑聊的安生立馬肅然佇立，雙手交叉相握，低頭默禱。這一幕，老萬以前在一幅外國畫家的油畫里見過。那對外國農(nóng)夫在晚鐘響起時分，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默然于黃昏的光線下。老萬想不起那個外國畫家的名字了，但是很喜歡畫中的那種神秘莊重，有些畫和音樂一樣，會發(fā)出令人怦然心動的聲音。

那時候，老萬讓手下人買了一幅這畫的仿制品，電腦處理后，用公司的噴繪機(jī)噴了幅5米長的巨幅《晚鐘》，懸掛在辦公桌后的墻上。他覺得掛這幅畫，起碼自己這間總經(jīng)理室要把其他人掛的啥子“鵬程萬里”字畫甩出幾條街。誰知公司正準(zhǔn)備更上一層樓時，就突然停擺不前了。風(fēng)云突變的市場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對手為老萬曾經(jīng)輝煌的事業(yè)敲響了晚鐘。都說是那幅畫不吉利，好端端的，敲個毬的喪鐘?。窟B與他一同摸爬滾打的兄弟和老婆都這么說。說多了，老萬就火。那幅畫被他撕得粉碎，那些兄弟們被他遣作了鳥獸散。老婆呢，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地帶著女兒回了娘家。不該喝那么多的酒，更不該向老婆下那么重的手啊。況且，還當(dāng)著女兒的面！事情咋會發(fā)展到那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呢？老婆出事那天清晨，老萬被窗臺上鴿子發(fā)出的咕咕聲吵醒，恍惚間還以為仍在夢中與少年時自己飼養(yǎng)的鴿群相遇。等到明白過來，老婆已從醫(yī)院八樓窗口縱身躍下。他心里竟然升起一陣輕松，為老婆也為自己。親屬們聞訊趕來后，老萬聽見小舅子惡毒的咒罵，還有鐵棍朝自己腿上招呼的沉悶聲音。忙完老婆的喪事，老萬才發(fā)覺右腿已被打斷。蜷縮在老屋角落，老萬從此對夜晚的降臨產(chǎn)生了恐懼。他睡不著，肉身和靈魂已隨著老婆一起墜入了深淵，頭像炸裂一般疼痛。

“安生，快去給師傅買包煙來，人家忙前忙后的幫咱們多大的忙啊?！蹦莻€和安生一塊來到夕街的女人下樓后，打斷了安生的禱告。一邊叮囑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給安生帶路，一邊遞了20塊錢過去。

三輪車師傅在旁邊喝著礦泉水，拿眼睛在女人、小女孩以及安生身上掃來掃去。女人身材凸凹有致，眼睛還亮晶晶的，懷里還抱著一只花貓。有點兒意思，一個瞎子兩個正常人，這三人是一家嗎？咋個會走到一個屋檐下的呢？老萬當(dāng)時的想法和三輪車師傅一樣。只是看不大清楚這三個人的具體相貌。說也奇怪，自打老萬的事業(yè)遭遇滑鐵盧后，兩只眼睛看東西總是一片白茫茫。

“這是白內(nèi)障的典型癥狀，得抓緊治，不然……”醫(yī)生的話讓老萬煩惡。去他媽的，大不了兩眼一抹黑，這世界眼不見為凈。

讓老萬意外的是，安生竟然成了自己的對門鄰居。

老萬和夕街許多老住戶一樣，把自家老屋出租，自己在外面住。不同的是，別人在外面是買更好地段更好環(huán)境的商品房住，老萬卻仍是死守夕街，藏身在門房這個狗窩里，成了夕街老大樓的守門人。老萬原先的房子是二單元503，安生租住的是502，對門對戶。老萬那套房子已租給了幾撥南來北往的租客，房租加上看大門的工資，一個人夠用。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女兒別說幫不上丁點兒忙，如果還認(rèn)他這個爹就阿彌陀佛了。

這是報應(yīng)，老萬想。

安生和女人小謝小女孩果果在夕街老大樓住了下來。早上，兩個年輕人一起出門，果果跟在他們身后，到了老萬的門房，安生就放下搭在小謝右肩的左手，右手用盲杖敲著地，一步步敲出巷子，小謝和果果轉(zhuǎn)身回家。傍晚，小謝獨自出門，每晚都是11點后才回來。安生早已等候在門房邊了。倆人見了面，也不說話，安生仍和早晨一樣，左手搭在小謝的右肩，一步步敲著上樓回屋。老萬發(fā)現(xiàn)，小謝的右腿略微有些瘸，不注意觀察看不出來。

老萬每天看著這兩個年輕人來來去去，看了一周，也就習(xí)慣了。

和安生小謝正式交往，是在嘗了他們的喜糖之后。

那天老萬在門房里看電視。有人敲門，怯怯的：“萬師傅，今天我結(jié)婚，給你拿點喜糖來嘗?！笔前采掷锪嘀凰芰洗枪ㄉā＠先f將他讓進(jìn)門房，引他在自己那張舊沙發(fā)上落座。突然有客造訪，讓老萬手足無措，愣怔片刻，冒出一句傻話：“你是跟小謝結(jié)婚吧？”隨即看見面前這個戴副大墨鏡的瞎子咧嘴笑了：“還能跟誰呢？萬師傅真會說笑話。小謝每天回來得晚，每次都麻煩你給她開門?！眰z人寒暄一陣，安生告辭走了。

安生和小謝原來是半路夫妻，果果是小謝和前夫生的。安生在夕街浴室邊的盲人按摩店打工，小謝在東城區(qū)一家商務(wù)會所當(dāng)服務(wù)員。他們搬到夕街，一是就近找個落腳點，二是借老房子補(bǔ)辦婚禮。老萬嚼著大白兔奶糖，聽安生說，以前和小謝在一起心里不踏實，老擔(dān)心警察半夜三更來盤查，說他們非法同居。當(dāng)然，更擔(dān)心小謝對自己的感情搖擺不定?，F(xiàn)在把婚結(jié)了證也領(lǐng)了，心里踏實多了，覺都睡得香了。安生邊說邊笑，好像在說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老萬心想，這瞎子其實是眼瞎心明白啊，找了小謝這樣一個漂亮的明眼人，如果沒有法律來保護(hù)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恐怕煮熟的鴨子也要飛，哪里還睡得成個安穩(wěn)覺呢？老萬想把話題朝安生和小謝是咋個認(rèn)識相好方面扯，安生卻掉轉(zhuǎn)臉說起其他事。老萬想，興許是有難言之隱吧？自己不也一樣嗎。安生的談興挺濃，老萬也破天荒地說了許多話。老萬難得跟陌生人擺龍門陣。他成了守門人后，渾身上下仿佛都安裝上了防盜門，門上全都上了鎖，整天把自己關(guān)閉在門房里，不愿別人見到他的落魄樣?？墒枪至?，對眼前這個瞎子卻敞開了心扉，也許是瞎子看不見他，他也就沒啥子好遮掩的了吧？

夏天的一個下午，安生將小謝和果果送到門房，“目送”母女倆走遠(yuǎn)，仍然呆站在原處不動。

“安生，進(jìn)來坐會，曬日光浴??？”老萬在門房里招呼。給安生沏了一茶缸粗茶，“老板今天放你假？”

安生微笑著端坐桌前說：“老板才不會發(fā)善心，他到鄉(xiāng)下走親戚喝酒了。客人熱得受不了，暫時停業(yè)?！?/p>

“你們不開空調(diào)？”

“開個卵！老板是個周扒皮，墻上掛的空調(diào)，就像我們臉上裝眼睛，純粹是個擺設(shè)。有卵用？”

“果果呢？”

“小謝帶去她姑媽家玩幾天?！?/p>

老萬盯著安生看了半晌，忽道：“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一個人來，唱歌唱得特別好，還能模仿好多名人……在電視節(jié)目上表演，好像是那個《星光大道》。”安生笑了，他笑的樣子一下子喚醒了老萬的記憶：“對了，楊光！我說嘛你簡直太像楊光了?！卑采f：“好多人都說我像，其實我現(xiàn)在正在模仿楊光老師唱歌呢?！崩先f把茶缸推到安生手邊：“哦，太好了，整兩句來聽聽?！卑采酒饋恚f：“這是楊光老師在《星光大道》的成名作‘你是我的眼，帶我領(lǐng)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歌聲沙啞，安生唱時右手臂向前面展開，有些生硬，好像站在舞臺上表演一般?？吹贸鰜恚采囊徽幸皇蕉荚诳桃饽７聴罟?。傍晚時分，附近教堂的鐘聲照常響起，安生肅然佇立，低頭默禱。老萬已經(jīng)知道，安生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有座五十年代遺存下來的教堂。安生的家就在教堂邊上，他的父母都是信徒。安生從小聽著教堂鐘聲長大。之所以選擇在夕街老大樓落腳，大概跟能聽見教堂的鐘聲有關(guān)吧？老萬想問安生，每天都要禱告到底有啥子用呢？再禱告也不會送你一雙明亮的眼睛，再禱告這世上吃苦受難的人還不是脫離不了苦海。老萬呆望著安生，想到自己那時候是如何在事業(yè)失敗家庭破裂的雙重痛苦中熬過來的，想到女兒仇恨的眼睛，想到老婆央求自己：“老萬，幫個忙吧，推我到窗子邊，幫個忙吧，老萬……”天色漸黑，門房前的路燈次第亮起，許多飛蛾和蚊蟲成群結(jié)隊地向著燈光投奔而來。燈光被遮蔽得含糊蒙眬。飛蛾們簇?fù)碓跓艄庵車臉幼酉袷窃诩w進(jìn)行禱告，或者是守護(hù)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抬眼望向那團(tuán)迷茫的燈光，老萬患了白內(nèi)障的雙目一時無法適應(yīng)，看久了后，渾濁的老淚流淌下來。

老萬喜歡和安生擺龍門陣，對小謝卻頗為反感。

夏天的傍晚，安生送走小謝，順便就拐進(jìn)門房。這一老一小，有時候還就著幾樣小菜喝啤酒擺天擺地地胡吹。安生擺的是自己在城里的幾個愿望。第一個愿望是希望果果能夠當(dāng)面叫他一聲爸爸，不管咋個對果果好，這女娃兒和他還是生疏。還有就是開一間全城最好的盲人按摩室，一年四季空調(diào)全天開放——每次說到這里，安生右手總是向外一揮，像電影里的偉人，好像“空調(diào)全天開放”是天底下最霸道的事情。當(dāng)然還得把歌練好，報名參加《星光大道》，讓全國人民都知道有個會唱歌的瞎子安生。安生說出一個愿望，老萬就附和一聲好，并肯定地告訴安生，如果上北京參加節(jié)目，他一定隨同前往。北京他熟，以前跑業(yè)務(wù)時，飛來飛去的。到時可以給安生當(dāng)向?qū)?。安生就問老萬生意都做到北京去了，咋個會落到守大門這步田地？老萬支吾著轉(zhuǎn)移了話頭。安生問老萬有啥想法。老萬說沒啥想法，就想這樣待在門房里，每天天亮了起床天黑了睡覺，真的挺好。遠(yuǎn)在河南駐馬店的女兒愿意認(rèn)他這個爸就認(rèn)，不愿意認(rèn)就拉倒。聊到酣暢處，借著酒意，安生開始一首接一首地演唱楊光的歌曲。他確實是在“演唱”，總是極力把每一句歌詞都表演到位，表情和動作看上去很賣力，甚至有點兒滑稽。每次跟安生擺完龍門陣，聽完安生唱歌，老萬都能得到一個非常安穩(wěn)的夜晚。老萬心底里暗暗盼望著安生能經(jīng)常來門房坐坐。要知道，自從老婆死后，這樣安穩(wěn)的夜晚已經(jīng)離開老萬多年了。老萬從沒這樣和陌生人說過話。肚子里存放了多年的舊話舊事，擱久了會長霉、發(fā)毛、變質(zhì)?，F(xiàn)在好了，老萬可以一點一點抖摟出來，心被清掃的感覺真他媽美。

小謝的穿著越來越時尚，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濃烈。安生看不見小謝的衣著，但聞得見味道啊。安生就不擔(dān)心自己的漂亮媳婦被別的男人盯上？再說小謝上班的會所，來往的都是些啥貨色??？一個服務(wù)員，有必要穿得那么露嗎？而且小謝回來的時間也變得沒有規(guī)律，有幾天甚至是凌晨一兩點鐘。有時候是坐出租車回來，有時候是坐私家車。一個瘦高個男人從駕駛室出來，轉(zhuǎn)到副駕，開車門扶小謝下車?！叭f師傅，麻煩開個門嘛?！毙≈x搖著鐵門輕聲喊道。老萬垮著臉子，披衣出來，走到小謝近前，一股酒味撲鼻而來，嗆得老萬直皺眉。幾次三番想說說小謝，別在外面玩得太晚了，現(xiàn)在社會復(fù)雜，一個女娃兒要有些自我保護(hù)意識，家里還有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眼巴巴地盼你回家呢。話到嘴邊覺得有點兒冒充人家長輩，自家的稀飯都吹不冷，有啥資格去說別人？你認(rèn)為人家小謝是在玩，也許人家還玩得不亦樂乎呢？只是虧了安生。這家伙經(jīng)常光臨街頭那家24小時藥店，羞羞答答地對營業(yè)員說：“我買盒套子?！边@家伙是真傻啊。趕緊跟小謝搞個娃兒出來吧，還避個啥子鬼孕！不怕雞飛蛋打？不怕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女人嘛，跟你搞出來個娃兒就把魂留在家里了，攆都攆不走。

老萬先是在厚紙板上寫了：“溫馨提示：小區(qū)最晚關(guān)門時間為23點，請各住戶遵守?！庇美K子系在鐵門上。過幾天紙板就失蹤了。老萬干脆在鐵門柱子上涂黃油，讓那些深夜里搖鐵門翻鐵門的夜貓子們嘗點苦頭。

立秋后，天氣漸涼。老萬發(fā)現(xiàn)安生和小謝的出門時間顛倒了過來。早上，小謝一個人出門，到了老萬的門房，腳步匆匆走過夕街。傍晚時分，小謝回來，安生卻又一個人出門，晚上10點后才回來。果果也不知去了哪里。老萬想問問安生現(xiàn)在是個啥情況？可不巧的是，老萬的女兒和女婿從駐馬店回來了。

“萬德海，我媽留下的房子呢？”

“租了?！?/p>

“嗬，在這破門洞里躲安逸？”

“沒想到你們要回來，待多久??？”

“又不是來旅游，不走了，趕緊讓人騰房子?！?/p>

“人家要走，最早也得住滿年底啊。”

“我不管，你自己搞出來的事自己想辦法?！?/p>

老萬想出來的辦法是把剩下三個月的租金全部交給女兒，年底合同期滿女兒和女婿搬進(jìn)老房子去。女兒連頓團(tuán)圓飯的機(jī)會都沒留給老萬，帶著人高馬大的河南女婿就走了。

女兒這一來一走，把老萬的心里攪得沉渣泛起。好不容易平靜的夜晚又露出猙獰的嘴臉。那些撲向路燈的飛蛾是那么讓人絕望。黑暗中有蜘蛛結(jié)網(wǎng)以待，明知撲上去是個死，卻仍然義無反顧。女兒的模樣越發(fā)像她母親，老萬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盡量補(bǔ)償女兒，補(bǔ)償了女兒是否能讓老婆安息呢？那時候，老萬經(jīng)營的廣告噴繪公司是小城最具實力的一家。從深圳購買的那臺大型噴繪機(jī)每天不停地運(yùn)轉(zhuǎn)，那一幅幅色彩逼真的噴繪畫從機(jī)子里輸送出來，懸掛在城市的各個大樓樓面和屋頂。老萬喜歡開著他那輛锃亮的桑塔納在城里漫游，仰臉欣賞那些廣告噴繪畫，看到的是一沓沓誘人的鈔票啊?？蓭缀蹙驮谝灰怪g，小城里大小廣告公司紛紛購進(jìn)大型噴繪機(jī)，為了爭奪那點可憐的蛋糕，不斷壓低噴繪價位，紅了眼似的賠了本都要去拼。老婆勸老萬急流勇退，再這樣下去噴繪行業(yè)遲早要亂套，不如將手上的噴繪機(jī)低價賣出，轉(zhuǎn)頭去跟之前一直向公司示好的專營廣告材料的省城公司洽談，把在小城的廣告材料總代理拿下來。老萬明面上假意到省城洽談，暗地里卻將公司這些年的盈利悉數(shù)投進(jìn)了一個城區(qū)公路改造項目上。老萬走這步棋的時候想，公司發(fā)展壯大老婆是出了大力的，現(xiàn)在冒險走這一遭，說出來老婆肯定要阻撓，不如狠狠賺上一筆后再說。也該老萬走背字，本來謀劃得清楚項目動工后半年即可收回本錢，一年后見效益?？墒鲁鲺柢E，先是施工時死了人，接著該項目規(guī)劃上存在重大缺陷被迫停工。共同投資的幾個人，跑路的跑路，蹲監(jiān)的蹲監(jiān)。老萬的投資自然是打了水漂，連泡都不冒半個。情急之下，為了脫身，老萬把城區(qū)一套房子賣了。公司關(guān)門那天，老萬聽說被自己打回娘家的老婆生病住院，正準(zhǔn)備趕去探望，電話又追來說是病重，直接送到了省醫(yī)。一個月后，形容枯槁的老婆坐在輪椅上回到小城醫(yī)院繼續(xù)治療。老婆變了個人似的，頭發(fā)掉得兇，一把一把地掉。整天待在醫(yī)院怕見光，老說外面不安全有人要害她。老萬守在病房，兩眼發(fā)直，耳朵里灌滿老婆的神神叨叨。他懷疑不是老婆抑郁，是自己正在抑郁。清醒的時候，老婆就哭著央求：“老萬，我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幫個忙吧，推我到窗子邊，老萬……”老萬聽得著了魔怔。到現(xiàn)在他都不敢確認(rèn)，那天晚上，自己是不是真的按照老婆吩咐，將老婆推到了窗子邊？老萬只知道自己趴在病床上睡死了，一輩子都沒有睡得那樣死。老婆死前半點風(fēng)吹草動都沒有。但從八樓躍下發(fā)出的那一聲巨響，卻像烙鐵一樣烙在了老萬的腦子里，以至于在夜里聽到鐵門的咣當(dāng)聲都讓老萬心悸不已。

這天下午，老萬去找安生按摩（中午時他看見安生出門去了）。這個想法由來已久，沒能實現(xiàn)主要是老萬懶得挪窩。說是按摩，其實是去擺龍門陣。有些事情一旦養(yǎng)成習(xí)慣，想改都難。開盲人按摩店的老板看似精明實則蠢極，咋個會把店子開在浴室邊呢？一廂情愿地以為洗完澡的客人會順便來敲打下筋骨，可浴室里搓背刮痧拔火罐應(yīng)有盡有，泡得發(fā)軟發(fā)脹的皮肉早已得到充分松弛，又有誰會光顧這家按摩店呢？

“如果有女客人來，下一個輪到我來按噢?！?/p>

“你瞧你們，一個個饞女人都饞得淌口水了。”

“安生，你狗日的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敞開的店門里，安生和兩個盲人在閑聊。聽見老萬的腳步聲，三個盲人同時站起，大概是聞到老萬身上的男人味，兩個盲人臉上的熱情度頓時降下來，重新坐在按摩床上。安生面向老萬站著。老萬環(huán)顧這間陳設(shè)簡陋的店子，床單凌亂，床腳扔了幾團(tuán)臟污的衛(wèi)生紙，猛一看很容易和那些經(jīng)營皮肉營生的暗店相混淆。冷風(fēng)不時灌進(jìn)來，空調(diào)沒開。店子里有股來路不明的怪味。

“安生，幫我按按?？茨阋惶齑掖颐γΦ倪€以為你找其他事做了呢？”

“是萬師傅啊，好嘞。最近小謝換工作。這個店你看嘛半死不活的，可能我也做不長了?！?/p>

老萬是下午三點鐘去按摩店的，按完后在床上睡著了，并且這一睡竟睡到晚上六點半。醒來看見安生獨自端坐在電視機(jī)前“看”電視，那樣子似乎可以一直坐到天亮。老萬腦子里空空的，身子輕輕的，像臥床不起的病人突然痊愈。記不清是被安生的雙手按入夢鄉(xiāng)，還是和安生擺龍門陣擺得安眠。想起安生說正在找事情做，就問：“你說的事情找到了沒？”安生說：“不好說，先試試，就當(dāng)是鍛煉吧。至于是啥子事情，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安生說這話時臉上露出得意的笑。

老萬在街上逛了好一會兒才往回走。許久沒有這樣在夜里閑逛了，看見燈火通明的夜街，行色散漫的路人，老萬心里不再那么莫名地恐慌。臨近夕街老大樓時，老萬看見了小謝。確切地說，是看見了小謝和那個瘦高個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瘦高個男人送小謝進(jìn)小區(qū)時，還伸手在小謝臉上捏了幾下。當(dāng)時老萬使勁揉了揉白內(nèi)障的老眼，生怕看錯了。沒錯，是這么回事。安生在努力找事情做，小謝卻在明目張膽地找男人做。老萬朝地下狠狠啐了口唾沫，心中憤憤不平。好好的一個夜晚，又他媽的全廢了。明天見到安生，得給他提個醒。

第二天一早，老萬去敲安生的門。見小謝正準(zhǔn)備出門，安生站著，讓小謝整理衣服，倆人輕聲說笑著，沒啥異常跡象。老萬肚子里裝了一晚上的話在嘴邊打轉(zhuǎn)，轉(zhuǎn)了一陣子，仍是吞回肚里。老萬傻乎乎笑著跟小謝打聲招呼，看小謝槖槖槖地遠(yuǎn)去。老萬心頭憋得難受，只好在安生的屋里轉(zhuǎn)圈。安生提著保溫瓶給老萬倒了杯水，老萬一喝，是涼的。順勢就說：“安生，你這屋真他媽冷啊，都十二月的天了。還不生爐子？難怪小謝待不住。早晚跑掉了你別后悔?！卑采托Γ骸靶≈x老早說要安鐵爐子，可我不會安啊?！崩先f說：“你這家伙運(yùn)氣咋個這么好呢？我可是高級鉗工，有證書的。安個鐵爐子，小兒科嘛。”不由分說，拉著安生就上了大街。在市場路挑選鐵爐子時，安生要買普通鐵爐子，老萬堅持選回風(fēng)爐，說是普通鐵爐子質(zhì)量差，浪費煤，愛炸膛。安生就聽了老萬的話，從懷里抖抖索索地掏出個小塑料袋，再摳出幾張鈔票，捏得緊緊的遞給店鋪老板?；氐轿堇铮先f脫了外衣，手腳利落地干起活來。安生抓著免提語音手機(jī)，大聲武氣地跟賣蜂窩煤的廠家討價還價。最終敲定價格后，安生一臉滿意地落座在客廳沙發(fā)上，盯著電視機(jī)，聽電視。老萬一直在聽安生說話，本來想提醒他這個敲定的價格買回來的是一堆黑得像爛泥的劣質(zhì)煤，這種煤燃燒時發(fā)紅，不像優(yōu)質(zhì)煤球燃得發(fā)白，還滿屋子煤煙嗆得人喘不過氣。但安生自尊心強(qiáng)，你這樣提醒他，他會以為你笑他窮。老萬就想等幾天拿幾塊優(yōu)質(zhì)煤球來燒，讓安生有個比較，別那么摳門，生病了才知道錢和紙沒啥區(qū)別。老萬安裝好爐子和煙管，還特意用八號鐵絲扭了幾個套子箍在煙管上，方便安生掛臘肉香腸。臨走時，老萬叮囑安生，夜間用煤球封火時要適當(dāng)留通風(fēng)口，千萬不要封死所有通風(fēng)的地方。

冬天說來就來。冬天一來，老萬就更不愿往外挪窩。那條被小舅子打斷的右腿天一冷就鉆心地痛，像是在提醒他別忘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門房燒了回風(fēng)爐，爐火熊熊。門一關(guān)，房間暖和得讓人冒汗。安生來向老萬討教用花生殼或者幾張廢報紙和甘蔗渣生火的竅門，倆人啃著幾個烤紅薯喝著大瓷缸的粗茶邊吃邊聊。也許是因為屋里過于暖和或者是吃飽喝足的原因吧，老萬和安生都有點兒微醺，像喝多了紅星牌二鍋頭的樣子。老萬就稍微透露了點兒自己從前的經(jīng)歷，當(dāng)然是略過了老婆跳樓和女兒不孝等等影響心情的事情。老萬是想用自己的事情來誘發(fā)安生的講述欲。果然，安生泛出紅光的臉上慢慢就浮現(xiàn)出一層羞澀傷感的笑意，仿佛他講述的事情一面讓他感到幸福，一面又讓他感到難以把握，稍一松手便會馬上溜走。安生和小謝的故事跟老萬猜測的大同小異。倆人來自同一個村，又都租住在同一個老小區(qū)。安生在小區(qū)一家盲人按摩室打工。小謝那時跟丈夫早出晚歸地在菜市場賣菜。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時，小謝看見安生獨自坐在角落里，就端了杯白開水給他，坐在旁邊陪他聊天?！斑M(jìn)城這么久，從沒有過姑娘這樣近地和我坐在一起說話。”安生說：“那天，我把那杯白開水喝出了蜂蜜的味道?！笔虑樵谛≈x的丈夫跟一個四川妹子在麻將館認(rèn)識后發(fā)生變故。小謝離了婚，獨自帶著果果過日子。后來，小謝過馬路時被一輛摩托車撞斷右腿。從醫(yī)院回家后，綁著厚重的石膏，幾乎做不了家務(wù)，就請一個女老鄉(xiāng)來幫忙。女老鄉(xiāng)某天帶來了安生，說是能夠治好小謝的腿傷。安生將小謝的石膏拆掉，用老家挖來的草藥給小謝包裹，并輔以藥酒內(nèi)服。一個月后，小謝的右腿能夠下地挪步。安生又每日上門為她按摩推拿，直到小謝行走自如。倆人好后，安生買了兩條豬腿來感謝那個女老鄉(xiāng)。這是安生他們那地方酬謝媒人的規(guī)矩。

安生向老萬絮叨，從開始時的吞吞吐吐慢慢變得滔滔不絕。安生說：“這還是自己第一次跟別人說這些故事哩，你可別笑話?！卑采鷥芍豢斩吹难劬Σ恢且驗槲堇锷v的溫度，還是因為和小謝那段特殊的回憶，竟氤氳起兩團(tuán)濕漉漉的霧氣。老萬看得癡了，捶打著右腿說：“安生，我這條腿基本上是廢了。不曉得你這個神醫(yī)能不能讓我少受點兒罪??？”安生答應(yīng)一有時間就回鄉(xiāng)下去挖草藥?！叭f一治好了，我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許呢？”老萬說完，兩人哈哈笑起來。

不久，街道辦事處的人來各個小區(qū)張貼告示。告示上寫著創(chuàng)建省級文明城市打造文明小區(qū)相關(guān)說明。粗略瞅了一遍，其他的老萬都不在意，只是那條拆除各小區(qū)圍墻，重新規(guī)劃小區(qū)環(huán)境的內(nèi)容讓老萬眉頭緊蹙，半天轉(zhuǎn)不過彎來。拆除圍墻那不是要把門房連帶著一塊拆掉嗎？難道自己連這個狗窩都保不住了嗎？老萬心急火燎地跑到辦事處咨詢。

“萬老伯，大勢所趨，不能讓老舊破損的小區(qū)拖了‘創(chuàng)文’后腿啊。時間嗎？初步定在春節(jié)前，好讓全市人民在一個整潔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里歡度新年。您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下嘛。”老萬捧著一次性塑料杯，聽工作人員耐心細(xì)致地解釋。茶水越喝越寡淡，心灰意冷地回到夕街。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夕街小區(qū)口安裝創(chuàng)建省級文明城市倒計時牌。老萬想了一晚，總算想出個臨時變通的法子：要回自家的柴棚，暫時住在那里。上門去找租客商量，租客不同意。就是減掉部分房租也不同意，租客心里原本就對老萬提前停租不高興，眼見老萬馬上落入無家可歸的田地正暗自幸災(zāi)樂禍。老萬急了，用手擂著房門吼道：“簡直是豈有此理！老子連自己家都回不來啊？！老子不租了！”租客把租房合同在老萬鼻子上晃了晃：“想打官司？我奉陪。”僵持間，老萬的胳膊被一只厚實的手抓住了：“萬師傅，你進(jìn)來，我有事情找你?！崩先f回頭，是安生。就被安生有力的手牽引著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安生說：“萬師傅，不嫌棄的話，你就住我那間柴棚吧?！崩先f推辭了幾句，想想也真是沒有后路可走，就跟安生去樓下騰柴棚搬家。幾天后，挖掘機(jī)和大貨車開進(jìn)了夕街，轟轟隆隆的聲音整天不絕于耳。老萬慶幸自己及時撤退，丟了份看大門的臨時工不打緊，關(guān)鍵是又有了一個臨時的狗窩。他想和安生約個時間，請他們一家三口到街對面的“留一手烤魚”吃個飯。老萬用撮箕裝了六個優(yōu)質(zhì)蜂窩煤，雙手提著上樓找安生。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就順手把煤球堆放在門口。老萬想，只要安生一燒這種優(yōu)質(zhì)蜂窩煤，保準(zhǔn)會喜歡。嘿，這個瞎子，整天被爛泥煤煙嗆著也真能忍受。傍晚，老萬在夕街口等來小謝。打聽安生的去向，小謝淡淡地說：“到老家有點兒事，過幾天才回?！崩先f還想從小謝嘴里聽到些安生的訊息，可小謝兀自扭腰走了。老萬心中憤然，安生這個傻瞎子，老婆越來越妖里妖氣，早晚把你甩了。安生很久不回來，其實也不算太久，三天而已?？衫先f好像等了三年。老萬莫名其妙地?fù)?dān)憂安生會不會出了啥子事？這大冷天的，一個瞎子，唉。老萬偎著回風(fēng)爐，把褲子高高挽起，用正紅花油使勁揉右腿。這個傻瞎子，肯定是到鄉(xiāng)下給我挖草藥了。自己要有個兒子，也該跟安生這般大了。有這么個兒子真好，哪怕是個瞎子。忽然好像聽見有人敲門，怯怯的。披衣開門，門外闃靜無聲，又往外緊走十來米到原先門房的位置?？帐幨幍慕窒铮瑤讞U瘦弱的路燈仍舊孤零零地站著，成群的飛蛾蚊蟲還在興高采烈地圍繞在金黃色的燈光周圍，歡歡鬧鬧的，跳躍著，舞蹈著，仿佛那是一個無限溫暖的地方。

三天后，安生神色黯然地回到夕街。

他沒有給老萬挖來草藥，臉上和手上有擦傷的痕跡。“我去小謝上班那個地方，被人趕出來，不小心摔了一跤?！卑采裰弊诱f：“我不喜歡那種地方，小謝不能再去了。”老萬故意逗他：“你又看不見，那地方有啥不好？”安生啐了一口：“呸！味道臭！”

倆人就喝酒，喝老萬自己用苞谷燒泡的金櫻子酒。爐子上熱著水壺，開水燒開了，頂?shù)脡厣w噗噗噗地響。這么響了好一陣子，竟然找不到話頭擺下去?？粗采x開的背影，老萬心中隱隱不安。

第二天中午，老萬被一陣救護(hù)車刺耳的鳴叫從宿醉中驚醒。120急救車駛到夕街，兩個白大褂跳下車，提了擔(dān)架朝小區(qū)里沖。老萬以為又是四棟那個文老頭心臟病發(fā)作，忙側(cè)身避讓。待看見抬出來的是安生時，老萬心頭悚然一驚。下午，從醫(yī)院傳來安生的死訊，死因是煤氣中毒。小謝的臉上露出真誠的悲傷。老萬認(rèn)為小謝的表情是裝出來的。安生的死一定跟她有關(guān)。當(dāng)天夜里，被安生猝死折磨得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老萬披衣在柴棚里抽悶煙，煙霧繚繞中編織出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場景：頭天晚上，小謝和那個瘦高個男人分手后，余情未了，回到家中倆人又在手機(jī)上親熱。安生說了一句時間不早了，快點睡吧。小謝一聽發(fā)了怒，摔了手機(jī)，罵安生一天到晚只曉得吃了睡睡了吃，跟頭豬有啥區(qū)別？！安生開始還忍，聽小謝罵得越發(fā)難聽，忍不住動手抽了小謝一耳光。深夜，惱羞成怒的小謝想起和安生在一起的艱難困苦，再想到嶄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這個瞎子卻成了絆腳石，牙關(guān)一咬，殺意頓起。小謝封死家中所有通風(fēng)的地方，在回風(fēng)爐中添加一堆爛泥煤，把火生大。然后抱了果果，轉(zhuǎn)身關(guān)門離開。醉倒在客廳沙發(fā)上的安生酣睡中吸入了大量的一氧化碳……老萬被自己想象出來的謀殺現(xiàn)場刺激得整宿難眠。一定是這樣的，自從老婆死后，老萬的想象力在夜晚變得異?；钴S。用想象去還原去回憶去篡改日常生活已成為老萬度過漫漫長夜的一種生活方式。

安生喪事完畢的那個午后，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問老萬小謝家住在哪棟哪樓？他們要找小謝了解些情況。老萬先驚后喜，驚的是自己的想象難道竟與警察的調(diào)查不謀而合？喜的是安生猝死的真相也許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半小時后，兩個警察帶著小謝從樓道口走出。走出夕街口時，老萬看見小謝臉上的悲傷仍未裉盡。老萬一直目送他們?nèi)松狭司嚒：貌蝗菀装さ桨?，教堂的鐘聲敲得老萬心慌意亂，隨便扒了碗剩飯，就候在柴棚守消息。令老萬意外的是，下午帶走小謝的那兩個警察又開車將小謝送了回來，送到夕街口，還很友好地和小謝握手道別。咋個會這樣子喲？這么大的事情連泡泡都不冒一個就結(jié)束了？警方既然都還了小謝清白，那自己對小謝的猜想就顯得荒唐可笑了。

一樁縈繞在老萬腦海中的謀殺案在警察那里就此煙消云散，但在老萬這里卻沒有結(jié)束。老萬覺得安生的死跟自己有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安生的鐵爐子是自己安裝的，可自己為啥不逼著安生燒優(yōu)質(zhì)蜂窩煤呢？不就是多燒幾個錢嗎？那六個蜂窩煤到現(xiàn)在為啥還放在安生的門邊？自己不該讓安生喝那么多的金櫻子酒，這種酒后勁惡，喝得人不知不覺就不省人事了。也許早點請安生和小謝吃頓飯，把話說開了，心頭的疙瘩解了，安生就不會那么郁悶，事情就會朝好的方向走？如果這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是不是就能讓安生和死神擦肩而過？老萬越想越心神不寧，似乎正是由于自己的疏忽麻木才導(dǎo)致了安生的死亡。之后，偶爾見到小謝低頭路過，老萬都想和她聊幾句，比如問問果果好嗎？比如現(xiàn)在在哪里上班？如果談話能夠進(jìn)一步的話，還可以聊聊安生的往事，或者安生走了后小謝將何去何從？但看樣子，小謝是不會在夕街老大樓繼續(xù)住下去了。

女兒和女婿來過幾回，當(dāng)然是為了老房子的租金，再就是催問那個租客搬走的具體時間。老萬每次看見女兒冷漠的背影就想起安生，想起那些和安生在一起擺龍門陣的短暫時光，想起安生禱告的模樣和唱歌的表情。傍晚，教堂的鐘聲響起時，老萬會不由自主地像安生一樣，肅然佇立，雙手交叉相握，低頭默禱。他祈禱老婆和女兒能夠原諒自己的過錯，安生在那個世界有屬于自己的星光大道，自己在這個世界能夠繼續(xù)卑微地活下去。

老萬的日子過得干澀，一個人正圍爐取暖，聽見有人輕叩柴門。開門見是個穿件黑羽絨服的陌生男人：“你是萬師傅吧？安生讓我把這兩件東西放你這里。”老萬詫異地朝男人的腳邊看去，是個方正的黑色音箱和一個圓形話筒。他把陌生男人讓進(jìn)門房，男人自稱姓金，是個超市收銀員。小金說他們的超市在富水廣場邊，說是超市，其實頂多算個大型小賣部。一個半月前，安生在他們超市前擺歌攤——也就是在廣場一角街頭賣藝，自由表演或者觀眾點唱，家伙什就是這個黑色音箱和圓形話筒。因是殘疾人自謀生路，城管網(wǎng)開一面，任由安生演唱。還別說，安生有兩把刷子，會的歌多不說還唱得有味，起碼比那些假唱強(qiáng)多了。圍觀的人多了，給安生扔錢的同時，也順便走進(jìn)小金的超市購物。安生經(jīng)常來超市買小商品，或者避雨歇息，小金也時常到門口欣賞安生唱歌，幫安生收拾東西什么的。一來二去，小金和安生就成了朋友，音箱和話筒常寄放在超市里，方便隨時來取。安生走時的頭一天，莫名其妙地對小金說，如果哪天不來表演了，就麻煩小金把音箱和話筒送到夕街老大樓后院柴棚的萬師傅那里。老萬聽完，沉默半晌，想到安生在風(fēng)雨里敲著盲杖走出夕街，獨自站在廣場上唱歌的情景。想著想著，握住小金的手就發(fā)抖，兩行老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

冬至過后，老萬的女兒和女婿順利搬進(jìn)了老房子。那天下午，老萬去跟租客辦交接手續(xù)，順便看看曾經(jīng)和老婆女兒居住過的老窩。在樓上，他看見對面那間房子開著門，門上懸掛了一連串擋風(fēng)的塑料皮。隨手一撩，一股暖氣從屋里透出來。門的兩側(cè)貼有鮮紅的對聯(lián)，門楣上貼的白紙打印著：溫馨盲人按摩，空調(diào)全天開放。其中“空調(diào)全天開放”六個字的邊沿用紅色彩筆描得格外粗壯，令人注目。兩個戴大墨鏡的盲人正在為客人按摩。小謝在忙著收拾打掃。果果在小凳子上做作業(yè)。那兩個盲人老萬認(rèn)得，以前和安生在一個店里干活。小謝是啥時候開的按摩店呢？看見小謝和果果現(xiàn)在的樣子，不知為何，老萬心里感到踏實。“萬師傅，有空來按摩啊?！毙≈x抬頭笑吟吟地向老萬打招呼，還讓老萬得空來辦優(yōu)惠卡。老萬一時產(chǎn)生錯覺，認(rèn)為安生此時也在屋子里忙活，聽見自己來了肯定要邀請自己去擺龍門陣。老萬不知道這段時間小謝是咋個想的，她現(xiàn)在的感情生活又是咋樣的。人看人啊總是看不透，就好像那些飛蛾們簇?fù)碓跓艄庵車刂粋€不為人知的秘密。

夜里，靠在火爐邊的老萬從里到外懈下來，打了個長長的盹。他似乎聽見置放在門邊的那臺音箱里傳出安生略帶沙啞的歌聲。歌聲里，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雨，正從深不可測的夜空飄飄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