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岳
單人病房里,他坐在一把破舊的皮面折疊椅上,望著窗外。這已是萬物凋敝的時節(jié)。
醫(yī)院的院子里,一排不久前還綴滿金黃葉片的銀杏樹,此時光禿禿的。
一只體型碩大的烏鴉站在其中一棵樹的頂端,像在等待著什么。
向稍遠處看,低矮的院墻外有一棟小樓,外墻遍布焦黑的爬山虎,一個男人正站在樓前靜靜地吸煙。在他身后,一個胖女孩發(fā)瘋似的跳著繩,一個瘦弱的男孩在一旁癡癡地看著。
他將目光收回,扭頭看向自己的父親。父親躺在病床上,斜靠著豎起的枕頭,閉目養(yǎng)神,顯得異常虛弱。
“爸,剛才我在過道里跟護士聊天,聽她講了以前一個病人的事。那人得了失眠癥,每天夜里都反復折騰,起夜,檢查丟沒丟錢包、水管擰沒擰緊、煤氣關(guān)沒關(guān)好,然后再躺下,可心里總也不踏實,輾轉(zhuǎn)反側(cè),總之沒法入睡。
“本來只是失眠,還不至于住院,可是有一天,他下定決心,即使睡不著也要好好躺著,無論心里多煩亂也不睜眼。那天晚上從十一點上床開始,他就堅持靜臥不動,雙眼緊閉。
“后來據(jù)他講,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睡著,靠意志力克服了一次次睜眼起身的沖動,就像一個牛仔騎在暴躁的公牛背上,竭盡全力不被甩下來,多維持一秒都很艱難。最后,他實在無法承受,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
“但是眼前的景象把他弄糊涂了,他不是在自己家的臥室里,而是在一間病房里。他的家人和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正盯著他,顯然被嚇著了。大家平靜下來之后才告訴他,他已經(jīng)昏迷快一年了。”
父親沒說什么,依舊安靜地躺著。
“這事兒是不是挺有意思?”他向前湊了湊。
“爸?”仍無動靜。
“爸?!”
原來,就在他講故事的時候,父親已悄然離世。
幾天以后,在一片陰冷的天空下,幾個親友為逝者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結(jié)束后,他父親的一位老友走到他面前,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棕色信封遞給他。
“這是你父親給你的信。”
“我父親……給我的?”他很驚訝,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給他寫信。
“他去世前一個星期給我的,囑咐我在他走后把信親手交給你?!?/p>
他接過信,道了謝,但沒有立即拆開看。他想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蹺,或許是父親對某件事難以啟齒,才選擇了這種方式。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了解父親,這個沉默寡言、讓人捉摸不透的人,有時候顯得神秘兮兮,偶爾還愛搞點小惡作劇。
他辭別參加葬禮的親友,決定徒步穿過城區(qū),返回住所。
沒走一會兒,開始下起雪來,雪花紛紛揚揚,寬闊的路面很快變成一片白色。路邊的行道樹,仿佛城市黑色的神經(jīng)暴露在外,不久也被風雪涂抹上白色。
雪片飛落在他的眼瞼上,他不得不將手遮在眼前,慢慢走著,他盡量不去回憶往事,而是讓自己沉浸在這倏忽降臨的雪景中。
沒過多久,馬路上便留下了許多道長長的車轍印,交錯的直線、完美的曲線。
在邊緣處,從雪中露出道牙,一道濕漉漉的黑色邊線。兩個路人正相向穿越路面,他們步履匆匆,擦肩而過,彼此沒有望上一眼。
在一座過街天橋上,一個戴帽子的男人舉著相機,為四五米外的一個年輕女孩拍照。女孩手扶護欄,將目光投向遠處,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兩個人保持著短暫的靜止,雪落在他們身上,無聲無息。一只黑鳥飛過來,降落在女人身后的欄桿上,輕巧地跳動幾下,展翅飛走了。
在街邊花園里,一尊運動員塑像下,兩名少年守著一簇火焰,不像是在取暖,而是單純?yōu)榱撕猛?。周圍植被凋零,掛滿冰霜。
一截枯木橫在地上,已被雪覆蓋。青煙從火堆升起,升入雪幕?;鸸鉃檠┚叭旧弦稽c橘色,卻無一絲暖意。
不遠處,一個中年男人坐在路邊長椅上看報,手邊放著一瓶酒,他快成一個雪人了。
當他走過時,男人慢慢從報紙后露出臉來,神情憂郁。忽然,男人將手里的一沓報紙丟掉,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報紙落在雪地上,被寒風翻動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他轉(zhuǎn)入另一條街道,只見一群年輕人跨在摩托車上,腳支地,停在路邊,其中幾個摘下頭盔扭頭回望,屏息凝神,像是在觀望什么正要追逐他們的東西。
但是,朝他們回望的方向看去,長街空空蕩蕩,只有雪在簌簌飄落。
又走了一段路,他的前方出現(xiàn)一個地鐵站口,那是一座立方形玻璃罩,正在雪中發(fā)著白光。
自動扶梯緩緩帶上一個女人的側(cè)影。當她走出地鐵站,稍微遠離那片白光,便成了一個細瘦的黑影。她手提兩個大紙袋站在路邊,向左右看了看,將紙袋放在雪地上,從兜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
火光跳了一下,留下一個光點。她叼著煙,不慌不忙地拎起紙袋,走過馬路,消失在雪幕后。
雪漸漸小了,他走到一座公園大門前,想到從公園橫穿過去,很快就能到家,于是買了一張門票。
這里原本是一座皇家園林,改建成公園已有幾十年。幾十年來,這里好像從未有過什么變化。此時天色昏暗,園中格外冷寂,仿佛只有他一個游客。
他選擇了捷徑,抓著扶欄,登上一座小山,而后順著一條老舊的長廊向下走。不久,山下的湖泊便顯現(xiàn)在眼前,雪覆蓋了凍結(jié)的湖面,白茫茫一片。
當他終于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脫掉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從兜里取出那封信,走進書房,打開燈,拉上厚厚的窗簾,坐在書桌前小心地拆封。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展開薄薄的信紙。那上面只寫了一行字,是父親的筆跡:“你講的事情很有意思,再見了,兒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