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劍
啪嗒,啪嗒,繩索搖擺——一個男孩騎在
回歸的馬上,像叔本華的一只手
敲擊盾牌,詢問勇士是否重返人間
啪嗒,啪嗒,男孩在旅途中長大
看見燕子,飛到那邊的百姓家
為何鄉(xiāng)村的春天進不去另一端的五侯宅?
——啪嗒,啪嗒,風(fēng)吹動男人的經(jīng)幡,同時也是
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磨損他的執(zhí)著。縛住他的手腳
海水就不會再次淹沒大地?而海岸線
拓展之后,又回到起初那邊
啪嗒,啪嗒,鐘擺回到原地,時間不過是
人類專屬的幻覺,是誰驅(qū)使我們永遠走在
不復(fù)回頭的路上?誰推動一顆注水的星球
沿弧線無謂擺動,直到熄滅?
啪嗒,啪嗒,所以那騎在秋千上的男孩
那縛住手腳的男人,現(xiàn)在成了一個
站在石頭面前的老人,他心里藏著
巖中一樹花。啪嗒,啪嗒……
他看見一只白鷺飛進西天的火焰,另一只
睡在翻滾的水邊,像遺落的韻腳
最近他老這樣,老是看見
量子糾纏:風(fēng)與風(fēng)撕扯,一些水站在
群情激昂的河中,如如不動
高八度的哭泣從合奏中逃逸,又被管弦拉回
孤零零的火車掠過午夜無人的城市
“你總一而再地,在雪上
按下火的手印……”
悶雷像訓(xùn)斥,在晚霞深處粗聲咳嗽
而誰又能準(zhǔn)確把握黃昏的氣候?
——他笑笑,一個雄辯的自己隨白鷺
飛入雷聲大作中
另一個,沉默的,茍且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
滾水里,一點點舒展他久炙不壞的身體
聽見鳥鳴。一只徒勞催促的飛鳥
是否還能命名為布谷?
是否還能命名為杜鵑?
為農(nóng)事而啼叫的望帝
蹲踞鐵架子上,做一個穿工裝的人
而無人在水泥地里播下糧食的種子
聆聽鳥鳴的那人,擁有父母贈予的名字
與自取的筆名,代替他站在
泥地或書籍的某個角落,又被雨水輕輕擦去
他在此刻雨中,與自己對話
那對話者,是誰?
一場雨水把昏昏欲睡的樹木、花草、房屋
從已知世界中剝離出來……
一點色彩、聲音,一些名詞
洗刷出粗礪的、未被命名的光
又很快在那雙聽見鳥鳴的耳朵里,混沌成
日常世界的晦暗
丟棄在荒野中一張黃色皮革沙發(fā),牙齒脫落
又虛張著發(fā)聲的姿勢
馱過的愛欲、饑渴或病痛喘息
浸泡海水里?,F(xiàn)在是一只灰麻雀,蹲踞其上
延續(xù)一種為荒野述說的可能性
當(dāng)它回到植物與礦石,我明白——
大地生長草木也生長突然的野火,生長喉嚨
也生長失語的風(fēng),生長一張沙發(fā)也生長黃昏時
聲音一點點墜落的那種失明……它邀請我坐下
此刻,落日哐當(dāng)一聲巨響,一個喑啞、屏息的我
身陷此間,成為荒野與星空的部分,另一個我
以明亮的敞開,走向制造聲音又旋即消失的人群
四月,雨淋濕粗身子的水杉
生出輕佻的嫩葉,像是要把這條老街
從地面輕輕提起
需要很用力才能想明白
它們是同一個事物,也很難想象
此刻樹在風(fēng)中搖擺,并非站在地上
而是扎在泥土深處一個完整的圓
其實,它并不在世上任何地方
只是恰好來到我窗前,在我看見它化石的黑與綠
把它從所有的樹中間拎出來,命名它為水杉
并想象泥土里的渾圓
之前。需要很用力
才能想明白,這么多年
它下面的紅磚小屋已不在,那個整日
掃大街、捧讀《紅樓夢》的男人已不在
一個姓名,和一堆賣進廢品收購站的草稿已不在
是的,我閉上眼,無疑關(guān)于樹的一切
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那些怕光的事物,扶著自己的體溫
從身體里走出
相較于白日,它們擁有沉默而謙卑的底色
比如停止奔跑的,山巒與草木古老的部分
發(fā)亮的河流像滿樹麻雀,一時噤聲
比如蝙蝠撲棱棱飛入馬頭墻磚雕的祈福
夜風(fēng)遼闊,萬物融為一體
這瞬間我回到了黝黑的赤膊少年
俯身去看居民樓間
一口幽暗水井,照見青梅般的霓虹
多年前有人忘了把它背走
哦,揮舞著航線的天空亦如是
深埋下電纜與骨頭的大地亦如是
托起夕光之渾圓輪廓的枝椏亦如是
我喃喃舊句子,依稀故國口音亦如是
而我的心早已忘卻了:黃沙撲面,血氣翻涌
狂歌罷,披發(fā)入林
走過一口枯井,一支地底下的河
曾經(jīng)流過它。路過烏溪江,奔向遠方大海
或另一口水井。兩岸堤壩在拼命拉扯
爭執(zhí),在遠方,在腳下各處,或體內(nèi)
天空也裂開一條河流,水正朝我們落下
我和那個站著看水的老頭,一動不動
他長著孔子的顴骨和南方農(nóng)民的腿腳
他也是一口井,有時我會叫他父親。我正流向他
那一排懸鈴木漸有枯山水之意
葉子緩慢老去,樹活得斑斕
月光落在皮膚上,那里有
逝去的閃電與火焰
用指紋觸摸一只拒絕解鎖的手掌
被過路的灰鴿子看見,一言不發(fā),飛向遠處
秋天的園子里應(yīng)當(dāng)有什么可以原諒我浪擲的半生
或者遮蔽雙眼,擱上兩枚銀幣,等風(fēng)穿過身體
行走十一月,你有天生體寒者的戰(zhàn)栗
仍像正午濃蔭處蟲鳴
祖?zhèn)髑{(diào)都已變涼,雨水洗白的稻草
稻田里孤立的犁鏵與收割機,陽光
并不點燃它們
——收割后,大地的語言哪兒去了?
秋天有多好,流水有聲響
仿佛隱疾隨時可以消除
兩只黃蛺蝶在機耕路上
翩飛,仿佛再不需要
寬袍廣袖的歌舞或悲戚
你駐足,屏息——你是蝴蝶
其中更袒誠的一只,也是
委棄道途的長袍。這個秋天你需要
陽光,有體溫的漢語,干草堆
深夜顛倒?jié)h語的詩人,破壁機搗動隔壁
《詩經(jīng)》未提及的水果、滬深指數(shù)
和一首頑固的分行。
又隔壁,三個朋友遠離人群
寫下滯銷的句子,陳列在打折區(qū)
他想知道每個寫字人是否都有寒潮來襲
做一只破壁機的時刻:
比如衣服落在隔壁床上
比如木門是一棵樹
他的手停在空中,像一只貓頭鷹遲遲
猶豫自己的語病
漢語在鳥窩里嘟噥著翻了個身,睡夢中——
寒潮降臨,山河脫落。果汁已好
秋山深深淺淺的碗
盛滿落葉,野火逐一點燃
燒荒者慢慢走到山的那邊
你拖著舊行李,打開車門
轟鳴聲像是井里回蕩的新鮮水滴
野地間,一匹灰鼻子的白馬
不知怎的就站在那里
在無需奔跑的江南
它黑色的四蹄多像
我們余溫尚存的舊日子
我與馬對視。我干燥的唇舌
小口舔舐,突然就有了
一口吞下這漫天無際灰燼的胃口
有聲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