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林
春龍高考再次落榜,那面目模糊混日子的學校不想去了,在家睡了半年,楊樹村人都說他睡傻了。春龍是傻,高考的分數(shù)一次比一次低,最后低得不好意思開口告訴人。
初春,他似乎從夢中驚醒,到鎮(zhèn)上閑逛了半天,回來對他老子猴子說:我要種高垛的田。
猴子驚掉了下巴。
猴子只是偶爾回家,他的心煩,在臉上掛著。
高垛的田幾乎是塊廢地,春龍攛掇猴子:種水稻。猴子懷疑地看他一眼,村里從來沒有在這塊地上種過水稻,寧愿它長青草,茂盛的青草,豬子搶著吃。你不是腦子壞了吧?這句話猴子沒有舍得說出口。春龍的腦子出生時擠傷了,也把種字、種公式定理的空間擠掉了。猴子對春龍笑了一下,猴子問:你能把這地伺候好?
春龍明白,他老子的意思是你書讀不下去,能有耐心伺候土地?更何況那地就是個漏斗,得花多大力氣。春龍從他話音里聽出來,他已經(jīng)給這幾畝田做了安排。他安排不了春龍的命運,這幾畝地的命運,他說了算。他想種山芋,他要養(yǎng)幾頭豬,豬肉價格,突然坐上了火箭,一飛沖天。他已經(jīng)預定了山芋苗,那些枝枝蔓蔓碧綠可愛的嬰兒巴掌一樣的葉子,想想都覺得可愛,何況長著藕節(jié)一樣紅紅的山芋,像個秘密似的深藏地下。山芋命賤,根本不要伺候。
春龍不知道的是,他老子內(nèi)心早就不想種地了,他輕慢著這五畝地。他和人共租了一條船,在長江上跑運輸,雖然也辛苦,但是比種田強多了。家里其他的地都租給別人,只有這五畝高地太丑,沒有人要,只好爛在手里,猴子從來也沒有指望這五畝地,只想小和尚撞鐘般地種上山芋。
春龍是那個下午聽了種子站歪頭的話后,下定了決心。歪頭跟別人不一樣,別人是脖子撐著腦袋,他的脖子撐不住,要用左肩扛著,看人的時候睥睨著眼,半睜半閉,一副權(quán)威自得的樣子。他有資格的,雖然現(xiàn)在種田是各家的事,但是誰保證稻子麥子不生病,生了病就要到“莊稼醫(yī)院”去,歪頭就是“莊稼醫(yī)院”的醫(yī)生。歪頭說,他發(fā)明了一種稻米,可以增加畝產(chǎn),而且是無公害,不要打農(nóng)藥,蟲子啃稻子,死的是蟲子,歪頭說,這是生物殺蟲。
現(xiàn)在要制種子,一斤算十斤,我們可以簽合同。
歪頭跟每一個到莊稼醫(yī)院的人宣傳,那些人黝黑油亮的皮膚綻放開來,露出被香煙熏黑的牙齒,友好地笑笑,退后一步,一會就不見了。他們已經(jīng)上過太多的當,每一次實驗,最后受傷的都是他們,他們得躲,除了老實種田,他們告訴自己那些空中飄的好事,別沾,沾了,上當受傷的是自己,在村里還要落個笑話,那些笑話加油添醋,最后,笑話里那個丑陋愚蠢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可是向誰去喊冤?
春龍聽了歪頭的宣傳,瞇眼不睜的眼睛,透出了光亮,他說我種。
年輕人,不出去打工,在村里種田,不是傻子就是呆子。歪頭虛虛看了他一樣,又把眼睛閉上,嘴角有個不懷好意的笑紋,這重重傷了春龍的自尊。
春龍感到自己在歪頭眼里也是一塊廢地。他咽咽口水賭氣地說:我家有五畝地,種這個正合適。
春龍想,五畝地伺候好了,就是五十畝的收成,這種選擇,不做才是傻子。
歪頭又看了一眼春龍,很響地清了清嗓子,因為常年吸煙,他的嗓子壞了,總是潛伏著許多臟東西。歪頭笑了,好像不懷好意,黑黑的板牙朽木似的:你根本是個屁孩,說話能算數(shù)?他們都從土地上逃跑了,只有傻子才會指望那幾畝地。歪頭激憤地指了指虛無的門外。
春龍隔著莊稼醫(yī)院的玻璃,他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在上面晃動,他重重地說:你明天到我家去,看地。
春龍回家就到了自家莊稼地里。歪頭是個信用不好的人,他寧愿在玻璃柜臺后面打瞌睡,他左肩扛著腦袋去春龍家莊稼地已經(jīng)是半個月以后,這時要插秧了,他說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秧苗。
這半個月,春龍最大的收獲是說服了猴子。我為什么沒有權(quán)力決定家里這五畝廢地種啥?我也是家里的一員,你沒有權(quán)力阻止我熱愛水稻!
這是這半月爭吵中,春龍說過最多的話。
春龍在河堤上打麻雀,一邊等歪頭。
河堤上有一些灌木和雜樹,不知道是誰栽的,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們就被會砍了,它們的命運從來沒有一個準數(shù),好像和村里哪個人的心情好壞有關,一揮手,它們就倒下了,變成干枯的樹枝,等待腐爛。但是現(xiàn)在,它們是麻雀的樂園,春龍必須把它們趕走,它們吃起莊稼來,不吃得飽脹絕不會起身,雖然現(xiàn)在稻子還只是養(yǎng)在歪頭嘴上的秧苗,但是春龍不允許它們把這里當樂園,他要改變它們的習慣。他用彈弓,子彈是滿地可撿的楝樹種子,他不打死麻雀,打樹枝、草窠,嚇得它們魂飛魄散。
歪頭躲在樹蔭下,已經(jīng)看了好一會。他對這塊土地很滿意,雖然土地不是太熟,但沒有種過稻子,營養(yǎng)豐富,陽光充足,插上制種的秧苗,必有出人意料的收獲。他特別動心的是,這處高地,特立獨行,俯視眾生,稻子的花粉不易被別的稻子侵染。純粹,是一個多么好的品質(zhì),對于稻子育種,沒有比這個更珍貴的了。他對春龍說,種子是一切收獲的來源,人人嘴上明白,沒幾個人知道這背后的辛勞。春龍傻傻地笑了,露出很寬的牙床,不斷伸縮著手上的彈弓。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揣上了三只麻雀,他準備烤麻雀來招待尊貴的客人。
他必須把歪頭當貴賓。
牛皮吹了,但春龍對這片荒地如何變成稻田,一籌莫展,他不得不求他老子。猴子知道他要找他,所以躲著他,盡量不和他碰面。猴子在船頭忙,他的船即將進入長江,他很希望春龍能夠上船幫忙,他對春龍迷戀種稻,心里很著急。他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永遠逃離土地,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兒子,要當個種地的農(nóng)民,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希望兒子在城里安個家,娶個哪怕是郊區(qū)的姑娘,他一直為此默默努力,受再多苦,遭再多罪,他都不怕,兒子是他戰(zhàn)勝困難的力量。他兒子不太聰明,他付出的努力要比別人多一點,他認命。
猴子不愿意見兒子,其實他很痛苦,兒子再傻是自己生出來的,自己是一切的源頭。面對兒子,他不知道說什么,重不得,輕不得。
只有躲著。
他討厭莊稼醫(yī)院的歪頭,他是兒子發(fā)瘋的挑唆者。
他遠遠避開他的背影,其實歪頭一進楊樹村,他就看到了,他正在生悶氣,搬了一袋山芋上船作干糧,又把半艙臭水刮出船艙,他已經(jīng)決定提前開船,逃離兒子這荒唐的主意。
可是兒子說了,要請歪頭喝酒。我已經(jīng)跟歪頭拍了胸膛,男人吐出的唾沫落地成釘。
話是不錯,可是,現(xiàn)在還有多少男人守信用呢?猴子想告訴兒子,不守信用已經(jīng)是男人的流行病??墒钦f不出口,兒子要做一個守信用的男人,作為老子,他也沒有權(quán)力干涉。
中午,他不得不面對這個挑唆犯。兒子已經(jīng)把歪頭領到家里來了,此時歪頭笑瞇瞇地扛著頭,等待一次不錯的飯局。灶上已經(jīng)飄出了紅燒肉和洋蔥炒雞蛋的香味。猴子更不能忍受的是兒子笑瞇瞇地看著歪頭,似乎要把歪頭臉上的汗毛一一數(shù)清。兒子看歪頭的眼睛充滿了崇拜,是小時候看自己的目光。不知道這個目光,是什么時候在自己面前消失的。氤氳的香氣,在桌上彌漫,猴子感到老婆的菜今天燒得特別香,她越來越賢惠了。他想著,再攢點錢,把那條船獨立承包下來,把兒子也帶上船,如果她愿意,也帶上她。再怎么說女人不易,生了個有點傻的兒子,要面臨隨時可至的羞辱,更不易。但這個女人,自從嫁給他,幾乎不出村子,似乎外面正有巨大的危險在等著她。
猴子決定不給他酒喝,四鄉(xiāng)八嶺的人都知道,歪頭是一個酒鬼。
他不愿意給歪頭吃好的,他白了一眼老婆,又看了一眼傻兒子,對歪頭勉強擠出半絲笑容,掏出了香煙,自己先點上,然后把煙盒勉強遞到歪頭面前,掂出一根煙:請,抽根煙。歪頭其實眼光早落在煙上了,只是看到猴子自己先叼上,不滿意地閉了眼,現(xiàn)在見了香煙,精神一振,伸手捉出一支煙來,點上,舒服地吐了個煙路,這才想起來給猴子擠出笑容,猴子不看他,轉(zhuǎn)身坐上正席,點頭招呼歪頭入座,喊老婆盛飯。
歪頭有點尷尬,按規(guī)矩,再差的酒也得上啊,這對“莊稼醫(yī)院”的農(nóng)技員是一個起碼尊重,農(nóng)技員怎么說也是個公家人,什么時候,他這公家人的身份,在猴子眼里跌了價,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所有楊樹村人眼里都跌了價呢?歪頭愈發(fā)不安起來。歪頭枯坐著,捏著香煙,看著桌上的菜愣神。慢慢拿起筷子,似乎正勠力掐滅泛起的酒蟲子。猴子扒飯的聲音很響,嘴邊油浪浪,連看一眼歪頭的時間都不給,歪頭吃得猶猶豫豫,他眼睛看著春龍,想從春龍的嘴里跳出“酒”字。春龍對他喝不喝酒并不關心,歪頭很失望,甚至有點生氣。
歪頭負氣地飛快搛菜。
這稻子長出來和現(xiàn)在有啥不一樣?猴子終于開口,不然這桌上的尷尬氣氛會讓這幾個好菜發(fā)餿。
你是信不過我?歪頭雖然斜著腦袋,但是并不影響他搛紅燒肉的速度,聽了猴子的話,重重地頓頓筷子,有點生氣地問。
猴子笑了一下,順了一眼春龍,喃喃地說,就是一斤算百斤又能怎么樣呢?稻子還能值幾個錢!
歪頭放下筷子,不吃了:這你還就別說,我就是要發(fā)明一斤頂百斤的超級水稻,可恨自己沒有那個水平,都不種大米,難道喝西北風去?
猴子看到歪頭變了臉色,也和緩下來,搛塊肉壓在歪頭碗里:吃飯不談事,談事不吃飯,這是吃青草的豬殺下的——
你放心,你兒子把這稻子種好了,一樣可以娶個俊俏的老婆,這稻子會讓他聲譽鵲起的——
猴子微笑著湊近歪頭,他發(fā)現(xiàn)了歪頭稀疏的胡子竟然是紅的。
一抬頭,春龍把一瓶海之藍酒蹾在桌上,對歪頭說,喝酒,喝酒,無酒不成宴,不喝酒不算請客——
歪頭看著藍瑩瑩的瓶子,兩眼放光,很有力道地看了一眼猴子,哈哈大笑。猴子臉一沉,轉(zhuǎn)過身去,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這場酒喝高了,喝完了猴子家最后一滴酒,猴子和歪頭稱兄道弟,要不是船上的喇叭聲,猴子已經(jīng)忘記了今天是他出發(fā)的日子。
猴子突然發(fā)現(xiàn),歪頭的頭正過來了,原來他一直歪著頭是為等酒喝。歪頭說:你不走算了,晚上繼續(xù)喝?猴子堅定地搖頭:不行,我們答應客戶的,晚上必須趕到。
歪頭很失望,頭又歪斜過來,無奈地恢復了原狀。猴子眼睛很有力地看了一眼歪頭:怎么?我家兒子陪你,兒子大了……他說了算……等秧長硬了,再請你喝酒,這回喝茅臺……
歪頭眼睛越來越睜不開了,含糊不清地點頭。
春龍又到莊稼地里轉(zhuǎn)了三趟,歪頭還沒有醒來。這個下午,他已經(jīng)雇好了人,抽水機正在向莊稼地灌水,明天就可以插秧,他的超級水稻要出世了。他聽著泥土喝水的聲音,心里突然明鏡似的,想了不少事,他一時興奮,掏出手機,不厭其煩地拍著視頻,不放過在水面上瘋狂逃竄的蛾子、蜢子、螞蟻,還有躲在草叢中的青蛙,灰的、綠的、青的,在亮亮的水上蹦來蹦去,地下安生的蚯蚓也慌慌忙忙地爬上田埂……
人家說:你爸猴子怎不來請我?
他上了船,正在趕往長江,這五畝地,我說了算,放心,有專家指導,歪頭正在我家堂屋里齁豬頭呢——
受請的人就笑了,轉(zhuǎn)身去拿工具,春龍開出的價碼比村里任何一個人都高。當然春龍是有依托的,他媽媽會給他錢,無條件地給,媽媽雖然不大說話,這事上說了算,猴子急成孫悟空也沒有用。他感到很快意,有種甩開膀子大干的豪情。多次爭吵以后,他感到猴子突然矮了下去。比如,今天給歪頭開酒,他自作主張,拿的是家里最好的酒,他看出猴子的心疼,但是他在心里用一只大皮鞋狠狠碾碎了猴子的心疼,沒有比這個更讓他愉快的了。
他感覺自己一點都不傻?,F(xiàn)在對亮著肚皮打鼾的歪頭,他有點犯難了,因為天的顏色像鍋灰似的,黑了下來。蚊子、蜢蟲紛紛出來覓食,歪頭雖然干瘦,畢竟吃的是公家的飯,那血肉特別香,他看到蚊子在他的臉上肚皮上落了一層,像陡然生出的毛刺,歪頭偶爾會胡亂地揮揮手,掃開一大片蚊子,它們已經(jīng)飛不動了,紛紛落地斃命。春龍咧嘴笑笑:活該,這是酒鬼的下場。
他媽看不過去,默默給歪頭點上幾盤蚊香,打了井水,示意春龍用冰涼的毛巾把子喚醒歪頭,但是歪頭只是臉上的白皮揪了揪,歪歪嘴巴,又入了酒鄉(xiāng)。
他媽把求援的眼光落在春龍身上,媽媽的眼光像一只溫柔的貓。春龍垂著腦袋,聞著刺鼻的氣味,手上撲打著隨時無影而至的蚊子,聽著歪頭的鼾聲,他也不知道怎么辦。他拍拍他的臉,拽拽他的手臂,歪頭只是含糊不清地哼哼一聲,頭一歪,又沉沉睡去。春龍很后悔,歪頭是扶不上墻的爛泥,碰不得酒,酒比他爹親,隨時獻了身。
春龍媽比他著急,天已經(jīng)黑透,一個陌生大男人躺在家里打鼾,而且還要在家過夜,這會影響她的名聲。怎么把這個男人趕出家門,看著半傻的兒子,她很焦慮。她把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總覺不妥。開了,蚊子水流一樣撲進來;關了,屋里又熱氣騰騰,酒氣熏天,熏得人直想打噴嚏。
春龍不知道他媽的焦慮,他的心掛在5 畝荒田上,它們即將變廢為寶,他為此興奮不已。他媽在村里是一個謎。她操著外地口音,與村里的人格格不入,村里的人都對他媽充滿好奇,再傻,春龍也能從別人的眼光和閃爍的言語中感受到,不可否認的是他媽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雖然她幾乎沒有什么新衣服上身,同樣一件衣服別的女人穿著不漂亮,甚至很丑,但是穿在媽媽身上突然就順眼了,就亮起來了。媽媽身上似乎有一個硬殼,緊緊包裹著自己,她幾乎不跟村里人打交道,就像一頭老牛一樣,默默在河堤上田地里勞作,似乎也沒有什么親戚,春龍覺得挺好,清清爽爽。但別人說,這一切都因為生了他這個傻子,春龍為此很難受。
第二天早上,春龍睡得很死,鳥喚醒了他,睜開眼睛,四周無人,他才想起來,今天對他是一個大日子——插秧了。春龍到田頭的時候,五畝地上已經(jīng)熱火朝天,每一個人的勞動都讓他激動,他的手機屏幕也因激動顫抖不已。
歪頭扛著腦袋在田埂上跳腳,嘴里連續(xù)不斷地喊著:“父本”“母本”“一行父本,十行母本”,村里人對秧苗還分父親母親不是太理解,嘲笑歪頭。沒有人注意他說的,也沒有人分得清手上的秧苗哪根是公的哪根是母的,他們種了一輩子稻子,從來沒有這樣的問題,這加重了他們對歪頭的懷疑,對他的話,東耳進西耳出,不如水面上的輕風。歪頭沒有辦法,舉著一根柳條棍,不顧臉上、身上濺上污泥點,扛著腦袋在水田里指指戳戳,間或揮鞭抽水,邊抽邊說:我這是雜交的種子,一斤抵十斤,誰糊弄我,我跟誰拼命。有一個嬸嬸,對他很不滿意,在他轉(zhuǎn)身時用一把秧砸他,爛泥在他后背蓋了枚印章,像四爪亂抓的烏龜。歪頭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但是他找不到那個砸他的人。
所有的人都狂笑起來。
春龍知道,春龍從鏡頭里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秧田里土匪一樣的歪頭,知道他是真心護著這些秧苗,心里感動:下次還是要請歪頭喝酒。
秧插下去不久,漫長的梅雨天來了,他透過雨簾對媽媽說:天漏了。
這時候,他倒期盼那個像風箏一樣飄走的父親猴子回來。但是這次航程似乎特別長,打他手機,也常常斷線,聲音飄飄忽忽的,似乎船正在長江里劈波斬浪,有水點濺落在屏幕的聲音。春龍穿著雨衣繞著田地走。歪頭要他放一群鴨子在秧田里,歪頭說,鴨子可以幫他吃掉那些害蟲。歪頭不許他打農(nóng)藥,農(nóng)藥有殘留,對種子不利。鴨子長得快,在稻田里為爭領地,相互伸長了脖子吵架。春龍隔著雨簾,用手機拍它們,忍不住放到了朋友圈。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就在田壟里走,看著秧苗成長,他心才踏實。他多么盼望這些水稻開花,可是開花揚穗,那得有陽光,而陽光幾乎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照面,這半個月里,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糜爛,墻上的水漬正長出霉斑。在電話里,歪頭也感嘆,雨不能再下了,秧苗已經(jīng)無法呼吸了,它會從根上爛掉,爛成一把黑灰。
大雨像一張巨大的白紙覆蓋了整個村莊,河寬了,樹矮了,到處白花花的。春龍看了手機里的天氣預報,屏幕上全是淡藍色的雨滴,看了真叫人揪心。他無處訴說他的憂心,只有放到朋友圈里,點擊量飆升,不少人表示同情,還有人愿意來田里看看超級水稻。
雨聲里,煩躁的春龍,腦子里亮了一下,也只是亮了一下,他想不起來為什么亮,整個上午他都在努力尋找著什么瞬間照亮了他糊涂的腦子。嘩嘩的雨聲,讓他無事可做,秧苗上面騰起一層藍霧,它們正在沉沒。媽媽在忙碌著開溝排水,她永遠是春龍最堅定的支持者。真正為五畝地忙碌的是媽媽,她毫無怨言,春龍更像一個指揮者。父親逃避種田是有理由的,種地必須把自己變成一頭牛,只能負重、負重,只要不趴下,就不斷有沉重的勞碌壓向腰背,哪怕它們已經(jīng)彎向土地,喘不過氣來。
歪頭曾不屑地對他說:你這是秀才種田,種田的苦你根本還沒有嘗到。等著,你一定會逃跑的,像你那個父親,你那個風箏一樣的父親。
在一天的雨聲里,春龍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父親。更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感到自己的無能,也許真的,自己不應該種什么超級水稻,應該跟著父親跑運輸。我得走,我得逃離這五畝地。春龍悲哀地想。投降吧,投降,自己根本不是種田的料,沉重的鋤把自己根本拿不動。漫吧,漫吧,我不管了;老天,你下吧,看你有眼無珠地下到哪一天!
春龍幾乎是看了稻田最后一眼,在嘩嘩的雨聲里,他想自己變成一只不怕水的鴨子多好。歪頭也多日不見,他賣出了秧苗,他就對5 畝田漠不關心了,這一定是歪頭的一個套路了。春龍憤怒地又撥通了他的電話,歪頭連連嘆息,天下雨,誰也沒有辦法。誰知道今年梅雨天會這么長呀,這是暴力梅,你知道吧?在老天面前,誰也沒有辦法,你找石頭,天天砸,砸死它——
春龍說,你這都是廢話,稻田里的水排不出去,秧苗都在水上漂,你得想辦法。
不,想辦法的不是我,是你那個正在長江上跑得歡的老子,他這是浪蕩,我如果……哈哈,想辦法把浮起來的秧再插下去——
有用嗎,有用嗎?它們的根斷了,它們的血脈就斷了——只有他媽媽一聲不響地在秧田里用戽子向溝里刮水——這活應該是男人做的。
春龍又給猴子打電話,在雨幕里,屏幕濕了,按鍵也不聽指揮,根本無法撥出去。春龍沒有辦法,越撥電話,越覺得可氣:還看我不順眼,我看你永遠不要回來。他狠狠地甩掉腳上的雨靴,默不作聲,沮喪地走到媽媽身邊。媽媽一身水一身汗,汗味從雨幕里擠過來,她已經(jīng)挖出了一條很長的墑溝,看樣子,快要完成了。鍬柄上有血,磨破了手。春龍奪過媽媽的鍬,媽媽瞪大了眼睛,想再奪回去,但是沒有成功。春龍使著蠻勁,幾乎要把鍬柄扳斷。他只有蠻勁,他沒有挖墑的技巧。
汗水雨水淚水交織迷糊了他的雙眼,他感到眼睛熱辣辣地疼,淚水越流越多,吸到嘴里,很咸,春龍突然喜歡起這種味道。
媽媽到另一邊,開始挖另一條墑溝。
水白花花地排出去,田里的秧苗漸漸露出了尖角,然后是葉子,它們像暫時隱身的戰(zhàn)士,抖擻著精神,露出了剛毅的面容。春龍抓了一把爛泥,向天砸去,你下吧,你就再下三天三夜我也不怕你。
媽媽正色說,天下雨是天在哭,它有不順心的事,你何苦砸它?
老天受不了砸,不久雨停了,那滿天的白云,春龍像看到了親人。
春龍拿出手機,透過茁壯的葉子拍天上棉花般綻放的云朵,這是一個很好的角度,雨后的稻葉子不再溫順,一根根長成出鞘的劍,含著被壓抑的憤怒。
漫長的梅雨季,歪頭腳印子都沒有邁來,現(xiàn)在他看到歪頭了。他想明白了,五畝地只與他們母子有關,別人的每一次關心,都是意外,當然包括猴子,包括歪頭,這兩個看上去應該為五畝稻田負責的人。
歪頭不讓施化肥。要綠肥,綠肥懂嗎?歪頭說。稻子的肥力不夠,春龍想撒點碳酸氫銨或者尿素,遭到歪頭的阻止。
綠肥在哪里?
歪頭輕慢地笑一下,歪歪嘴:路邊,這些青草。還有,河里,那些河草,撈上來,漚臭它們,就是我們超級水稻的綠肥。
春龍畏難,這草得一根根割,要累斷筋骨。他不想,他更愿意撒上化肥。他又想逃跑了,他覺得每一根稻子的生長都飽吸著他的汗水。
春龍花了幾個上午和媽媽在稻田里插上稻草人,它們戴著斗笠,平伸著手臂,塑料布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想靠近的麻雀在這巨大的聲音里,落荒而逃。
媽媽說,好的,明天我們就開始割草。媽媽扔掉手上的稗草,扶正了一個稻草人。她已經(jīng)默默在秧行里走了兩天,必須把那些長得像稻稈似的稗草拔掉,否則它們會和超級稻子爭奪陽光、土壤。
太陽突然毒辣起來,怕春龍曬,媽媽給他準備了蘆葦編的帽子,還有一幅白色的紗布,系在身上,防曬也透風透氣,還有點飄飄欲仙的感覺,春龍很喜歡。
這次春龍要招待歪頭喝酒,他已經(jīng)學會了喝酒,他覺得酒真是好東西。做個醉鬼很幸福,只管睡覺,不要勞作,一個下午就輕飄飄地過去了,這是逃離這五畝地的好辦法。還有漫天飛舞的蛾子、稻飛虱,瘋狂的歪頭又不允許打農(nóng)藥。稻子都給害蟲吃掉了。媽媽很憂慮。春龍滿懷憂愁地端起酒杯,歪頭不理他,笑瞇瞇地眨巴著眼睛,滋巴滋巴地咂嘴。有了上次的教訓,春龍很害怕他喝醉,但是喝著喝著,歪頭搶過了酒瓶,嘩嘩地給自己倒酒,他邊到邊說:今天俺爺倆一醉方休。
歪頭說:說說,你為啥種稻,你真是傻子嗎?
春龍說:你說說,你為啥不斷往我家五畝地里跑?
……
媽媽阻止他們,但是媽媽的阻止是徒勞和無力的。
一醉醒來,春龍不知道他成了網(wǎng)絡上的名人,他被網(wǎng)友稱為“稻田里的騎士”。網(wǎng)友說,騎士,就是英雄。
他看到他的視頻后面的留言,傻傻地笑了。原來照亮他腦海的亮光又出現(xiàn)了,這次,他很清晰地抓住了,他要把每一根稻子都編上號,在網(wǎng)上供人領養(yǎng),他把稻田命名為“騎士的稻田”。
果然,城里人興趣盎然,每棵稻子都有人認養(yǎng),他們要給自己的孩子講述一粒稻子如何長成。他們在屏幕里嫌不過癮,正呼朋引伴要到春龍的稻田來,說要親手摸摸稻葉、稻穗。
這個下午,春龍憂郁地在稻田里捉蟲子,這是個寂寞的事情,他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媽媽被家里無處不在的瑣事無邊無際地纏著。他看見歪頭蹲在田角,分析完根須,拎著那串秧,很響地吐了口唾沫,說:明天拉花,稻子揚花了,每天早上要拉花。拉花是件小不下來的事,一個小時必須全力拉完。
歪頭又不放心,轉(zhuǎn)頭又叮囑一遍,只有花拉得好,五畝地才能抵上五十畝,否則我不認賬。
春龍聽了有點不開心,當時你根本沒有說拉花的事,這是要賴賬不成?
在太陽出來之前,露水未干,他們必須兩個人對拉一根長長的塑料繩子,在水稻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掠,讓雄粉和雌粉很好地融合。太陽是它們的媒人,五畝地是它們的婚床。歪頭說到這里,自己笑了,春龍又看到他眼睛里長著錐子,刺人。
春龍戴著蘆葦編的帽子,系著白紗布,像一朵云一樣在葉尖漸黃的稻田上飄蕩,雖然現(xiàn)在臉已經(jīng)曬得黑紅,臉上的皮掉了一層又一層,但是胳膊咕咕地生出力氣來——越來越像一個騎士了。太陽出來了,春龍在河岸上直播他那高傲的五畝超級水稻,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熟悉每一根稻子,在河岸上走著,微風吹來,陣陣稻花香,春龍越來越有騎士的感覺了。
他對著屏幕大聲地喊,你們看見過水稻開花嘛?快看,水稻正在開花,花飄起來了,飄成霧了……還有鴨,滿田的稻花魚……看看哪棵稻子是你的……
那年,超級水稻豐收,但遲遲不見歪頭來收稻子。春龍看著高高堆起的稻種犯愁。他到莊稼醫(yī)院去找歪頭,歪頭說,上面那個大商人說話不算數(shù),他不收了,我有什么辦法?我也是受害者,呸!歪頭躲進巨大的玻璃后面,不見了。春龍對著空空玻璃鏡喊:你這樣不守信用,就不是個男人!請你以后,別往我家跑,我們不需要你,再來……打斷你的狗腿!
春龍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很猙獰,巨大蘆葦帽子的影子,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沮喪落敗的騎士。
歪頭從玻璃后面,伸出頭來,尖著嗓子說:找你媽去,你媽的老相識多得很,嘁——你等著——
春龍受到了莫大恥辱,舉起手機砸向玻璃,玻璃裂出很多條縫,屋子里光怪陸離起來。
猴子突然打來了電話,在電話里顯得心不在焉,他只是問歪頭最近來了沒有。春龍現(xiàn)在聽到歪頭的名字就生氣,沒有理猴子的茬,猴子愣一愣,繼續(xù)說,這趟船要去上海,短時間回不了家。
春龍沒好氣地說:這家你反正已經(jīng)不要了。
嗯嗯,這一趟完了,我就回家。長江里風浪大,兩邊的山都在奔跑呢……我們會有自己的船,一定會有,到時候,你也上船幫忙。
春龍嗯嗯兩聲,沒有表現(xiàn)出熱情。
猴子又清了清嗓子,聲音遲滯地說:我和你媽早分手了,你懂吧,我和你媽一直過得……不愉快……你忙高考沒有告訴你,現(xiàn)在你不考了,不考就不考吧,這沒有什么,你一點也不傻。歪頭對你好吧,他攛掇你種什么超級稻,根本就是一個陰謀,他沒有安好心,他就是一個登徒子。他雖然當上農(nóng)技員,但是你看他那歪頭,多丑。
我敲斷他的狗腿!
你媽更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在城里的夜場當過陪酒女,她的名聲不太好,她把所有的微笑都貢獻給了她的客人……這個你應該懂的,她吸的煙、喝的酒,也許傷了你的腦袋……
你們不是說我難產(chǎn)嗎?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
住嘴,告訴我這干嘛?我不想聽,我只知道我媽一滴酒都不喝!
春龍按滅了電話,把猴子的聲音生生切斷了,腦子里一片黑暗。春龍準備把超級水稻作為普通的稻子賣掉,但不甘心。這稻他是吃過的,香味異常。屏幕救了他,“騎士的稻田”直播的收益,遠遠超出他的意料,后來他一點也不擔心這些稻谷賣不出去,那些認養(yǎng)超級水稻的人,在屏幕上不斷呼叫“稻田騎士”,他們正成群結(jié)隊而來。天漸涼了,白紗布已經(jīng)不適用,他媽媽特地買來紅絨布,披了一身紅。他想,不把這超級稻種賣掉,他絕不解下這件“盔甲”。他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老子可以依靠的人了。
在稻子即將都賣掉的時候,家里來了兩個人,很精神,一個年輕人手里拿著一個黑夾子,春龍以為是來買稻子的,但他們是找媽媽的。他們關起門來,談了很久。后來,春龍聽到了媽媽的哭聲。春龍沖進房間,要趕他們出去,被媽媽阻止了。媽媽眼睛很紅,對春龍說:媽媽對不起你……
拿夾子的年輕人說,我們是警察,好了,你媽媽清白了。20年前,你媽媽打工的美容店發(fā)生了殺人案,三個……小姐被殺,只有一個在柜臺后面的逃脫(顯然,她就是你媽),所有的人都認為她與殺人者里外勾結(jié),但是沒有證據(jù),她背負著恥辱生活,不敢再離開村莊一步,這里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地。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了,案子終于破了,她只是幸運者,不是告密者,我們只是請她補充作證,做個筆錄。這么多年,隱姓埋名,你媽不容易,好心人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才找到她。
春龍先是驚恐地睜大眼,然后冷冷一笑,這人是歪頭吧。
他媽要抱他,他一下子跳開:你……傻……
春龍明白了,他家里所有的禍根,原因在這里,這根毒刺一直在暗處生長。現(xiàn)在拔掉了。
春龍給猴子打電話。
春龍的手機上,滿屏白晶晶的超級大米,細長、白凈,像一枚枚雪亮的刀,現(xiàn)在屏幕被淚水淋濕了。
手機屏幕上不斷有彈幕打出來:呼叫稻田騎士——呼叫稻田騎士——,你是騎士——你是騎士——
它們一行挨著一行,急急如行軍。春龍想,明年這“騎士的稻田”還能辦下去,他還得繼續(xù)當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