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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生馬 短篇小說

    2022-11-05 16:38:35呂翼彝族
    邊疆文學 2022年1期
    關鍵詞:程序員草坪女士

    呂翼(彝族)

    耳邊野蜂飛舞,同時是褲兜里的震動。那震動仿佛一只毛糙的手,在隴啟貴的大腿處,撓去撓來。不用看,隴啟貴就知道,是養(yǎng)殖場的老板天森打來電話。這幾天,天森每來電,都要喋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下是黑馬幺哥的不安分,老是想奔出豬廄,鐵鑄的柵欄它撞壞了好幾根;一下是埋怨隴啟貴把黑馬幺哥扔給他后,照面都不再打一個,大跩跩,洋歪歪,這樣長期下去,他可受不了。

    天森說:“啟貴兄呀,眼下馬不值錢了,養(yǎng)一天,虧一天呢!倒是豬……”

    隴啟貴當然知道,眼下的豬,是金豬銀豬寶豬呢,連毛帶屎,每斤的價格要超二十元了。超市里凈肉賣到最高時,每斤在四十元以上。豬的地位,已在人間稱王稱霸。馬和豬不一樣,誰都知道,馬不是那種吃了睡、睡了吃,只長膘、不長精神的貨。馬是負重的,是奔跑的。就是睡覺,馬也是昂首挺胸,少有趴下。馬的性情是天生的。要讓馬待著不動,它就會很不高興,會吹鼻子,甩尾巴,會不安地跺腳。要是讓它像豬,以吃睡度日,以長肉為榮,要么大病,或者死掉。要是整天沒有人來理會它,給它任務,它會發(fā)脾氣,會做出格的事。天森告訴他,剛才幺哥又把豬廄的隔欄撞壞,甚至踢傷了幾頭并未犯錯的豬……

    天森肯定受夠了。但天森再怎么樣,他也不能做什么。

    天森有一年拉豬出山。天黑,山山嶺嶺下的全是水毛凌,冷風一吹,路上滑得像是刷了桐油。天森連車帶豬滑進了深谷。冰天雪地里,到處是豬的呻吟。天森呢,隴啟貴趕到時,手里還緊攥著方向盤,試圖將車開回路上。隴啟貴把他背上路來,疼痛開始,縮在凍土上喊爹叫娘。他的腰居然動不了。好不容易弄到醫(yī)院,胸片一照,肋骨斷了三匹。醫(yī)生給他打石膏,上夾板,說傷筋動骨要一百天。隴啟貴趁醫(yī)生不在,偷偷在他肋骨上敷了一團草藥漿子。十多天后,天森扛著行李就回家了。這就是他們倆的友誼。

    對于黑馬幺哥,隴啟貴不是不管,他是管不了。黑馬幺哥是他的心頭肉,是他的兄弟,他給它取名幺哥,可見他們之間的情誼。幺哥在烏蒙山里,是對少年男性的昵稱。當初把黑馬幺哥交給天森,是萬不得已的事,同時也是信任他。雖然天森也幫了忙,解了隴啟貴的燃眉之急,但隴啟貴并不開心。把馬當成豬來養(yǎng),也只有天森這樣的蠢貨才干得出來。隴啟貴原本住野草坪,是沒有安全住房的建檔立卡貧困戶。父母早死,留下他一根獨苗。每到父母的祭日,他都會跪在墳前,發(fā)誓說下年要娶老婆,生兒子。上邊的好政策下來,他擇了個日子,點燃三炷香,竹背篼里背根木板凳,就住進了幸福家園。不出一分錢,就住進這么好的樓房,這可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事。他睡著也咕咕地笑醒過好幾回。這幸福家園,是縣城附近最大的移民安置區(qū),入駐好幾萬人。樓房和人口的數量多,這里已經算是一座不小的城。村主任在搬遷動員會上透露,這個安置區(qū)是上海設計院專家的上乘作品。這里沒有畜廄,不能養(yǎng)雞鴨,不能養(yǎng)豬狗,更別說高牛大馬了。所以要求大伙,有豬有狗,有雞有鴨,還有牛馬畜生的,趕緊寄養(yǎng),賣掉最好,殺來腌肉也行。隴啟貴肯定不干,曾在他的屋子里給幺哥規(guī)劃了一間。但他牽著幺哥,偷偷進屋不到一袋煙工夫,保安追找了來。原因是幺哥在電梯間拉了一堆糞被發(fā)現。這樣,幺哥再無立錐之地。半年前,隴啟貴當爹了。隴啟貴分身無術,得照管妻兒,哪還有時間照管幺哥?便花了點錢,請幸福家園附近的天森幫這個忙。天森到野草坪販賣豬羊,沒少吃過隴啟貴火塘里的燒土豆,沒少喝過隴啟貴土罐子里的苦蕎酒,更有救命之恩。幫助他養(yǎng)一匹馬,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是,眼下這天森,連匹馬都養(yǎng)不好,不知是能力上有問題,還是錢眼誘人,鉆進去就回不過頭來。

    去年,聽說政府要給野草坪的貧困戶分房,巧妹迅速從東莞回來,和隴啟貴好上,立即把戶口辦在一起,然后順利得到政府修建的搬遷安置房。參加了異常隆重的安置大會,拿到安置房的鑰匙,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巧妹說,這樣寬大、這樣有品質的房子,在東莞接近千萬。隴啟貴一時合不攏嘴,幸福感瞬間將他擊倒。

    當年,兩個初中同桌。畢業(yè)證還沒有到手,巧妹就像只花喜鵲,翅膀一振,就飛走了。隴啟貴騎著馬,追過幾匹山梁,也沒有將她追回。隴啟貴不能臆想巧妹這些年所遭遇的,但他知道她有故事。巧妹回來后,常常背開他打電話。那些電話很長,每次說完,巧妹大多變臉變嘴,心慌意亂。隴啟貴偷聽到一次。大概意思是,那邊有幾個電子開發(fā)有限公司的領導,陸陸續(xù)續(xù)被紀委雙規(guī)。巧妹居然關心這個,居然那么長一段時間,一直和電話的那頭討論與這有關的事,隴啟貴覺得不可思議。那些故事不能往深處想,也不能問,這個隴啟貴懂。巧妹要不再次出現,野草坪像他隴啟貴這樣的男人,單身一輩子的可能性很大。

    都三十零頭的人,也就那么幾天,巧妹居然著了。臨產,巧妹佝在產床上亂抓亂扯,床單都給扯得七零八落。醫(yī)生啥手段都使用過,一頭一臉全是大汗,娃兒就是不肯出來。只好剖腹。兒子從巧妹的肉里摳出來,哼了幾聲,舔了幾口米湯就睡著。巧妹卻一直流血,這把隴啟貴嚇壞。小時候過年,隴啟貴坐在門檻邊吃媽媽做的油炸酥肉,黃昏的野風將酥肉的味道吹得很遠。一只餓狼撲來搶吃。爹手里的鋤頭慢打來一秒,隴啟貴的半邊臉恐怕就沒了。野狼拖著斷骨的后腿,哀叫著逃離。媽失魂落魄地說,她親眼看到,在餓狼的背上,端坐著紅眼睛、綠眉毛的惡鬼猥吘——野草坪人把那種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惡鬼叫作猥吘。那時他都沒有哭。眼下看到巧妹這樣受罪,他受不住,惡鬼猥吘的形象再次出現。一個大男人,在婦產科的過道上,哭得像野豬叫。估計是隴啟貴哭聲凄厲,有著鋤頭的鋒芒,猥吘倉皇逃走。醫(yī)生們盡心搶救,巧妹在第二天天亮時睜開了眼睛。隴啟貴覺得是上天有眼,他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這個家支撐下來。話是這樣說,但對于隴啟貴這樣的男人來說,還真是夠嗆。將巧妹和兒子接回幸福家園后,他苦累之極。護理產婦和嬰兒這種活,比在野草坪耕地、播種、砍柴、牧馬、收割都費勁。就拿現在來說,天空也就陰沉了兩天,生娃半年后的巧妹,傷口的疼痛又開始發(fā)作。隴啟貴給巧妹傷口敷了藥,煮了糖水荷包蛋,小口小口地喂了,扶她到陽臺邊,搬個凳子坐下,將躺著兒子的嬰兒車推到她面前,讓她看樓下來來往往的人流,看遠方白云深處的野草坪老家。巧妹見過世面,有些錢,又生了兒子,懶一點,脾氣躁一點,是應該的。這么久了,巧妹還是不出奶。隴啟貴照鄉(xiāng)親給的辦法,給她吃鯽魚催乳湯、通草豬蹄催乳湯、甜醋豬腳姜湯、木瓜魚尾湯。這些從飯店里端來的精美食品,一碗都得好幾十塊錢。同時他還動用自己的力量,又是揉,又是擠,用吸奶器努力拉。那吸奶器沒有人情味,將巧妹弄得大呼小叫。隴啟貴干脆伏在巧妹身邊,閉上眼睛,使出傻勁,吸得比饑餓的兒子還來勁。忙來累去,隴啟貴整個身體就像是塊木頭,生硬不聽使喚。腦袋呢,晃來晃去,老感覺不是自己的。捶捶背,骨頭還酸。揉揉鼻,眼睛又澀。他將五指伸開,竹笊一樣,在頭發(fā)里惡狠狠地又撓又扯??纯词掷铮尤话氚训念^發(fā)。

    這些事攪和在一起,仿佛之前在野草坪用破鍋煮豬食。

    隴啟貴將手機關掉,靠墻角坐下。幺哥就很固執(zhí)地撞進他的夢里。幺哥一步一點頭,鬃毛紛披。

    腳上呢,踢踏。踢踏。踢踏。

    幺哥跟在隴啟貴的屁股后面,從野草坪出來,下山,過溝,小路變成大路,彎彎拐拐往鎮(zhèn)上走。多嘴小吃店門口,沒有任何來由,幺哥“撲通”一聲跌倒,鼻孔里不來氣。隴啟貴被這從未有過的意外嚇呆了。更可怕的事發(fā)生。隴啟貴眼睜睜看見,幺哥的身體被多嘴小吃店的老板駱二肢解。幺哥皮肉分開,四肢還在亂蹬,差點將駱二踢倒。幺哥的皮被割成長長的皮繩,用作耕地拉犁的條索。頭切下來,扔進湯鍋,漲水潽開,幺哥的牙齒居然還切切嚓嚓。它在咀嚼草葉呢。

    “我炒過豬肝,烤過全羊,燉過天麻土雞湯,腌過牛干巴,制過香辣啤酒鴨......但我就沒有試過馬肉……”說起馬肉,駱二搓著兩只手掌,目光急切地看著大鍋里翻騰的開水。

    “沒用的家伙,這是它最好的歸宿?!?/p>

    “這樣兇?你是惡鬼猥吘投胎來的嗎?”

    隴啟貴不顧一切地沖去,將駱二抓住,舉起來,試圖將他摔得粉碎??伤麑Ⅰ樁プ『?,就再也扔不掉,粘手。往左扔,還在。往右扔,還在。隴啟貴手腳軟得像是煮過了的面條。一個趔趄,隴啟貴倒地。駱二從他手里掙脫,又奔到幺哥身邊。駱二手里的砍刀晃著銀白的光芒,朝幺哥的腿骨砍去?!斑燕ァ币宦?,幺哥的腿骨完好無損,砍刀卻斷為兩截,似乎有火星在冒。隴啟貴牙齒緊咬,舉拳揮去,試圖阻止駱二的再次動作。

    隴啟貴手腳軟得像坨棉花。他大叫一聲醒來,全身濕透。他做噩夢了。

    “隴啟貴,嚇到娃兒!”巧妹雙手緊緊捂著腹部,一臉慘白。

    隴啟貴滿臉驚恐,不知所措。

    幺哥咀嚼草料的聲音,幺哥蹄子著地的震動,幺哥毛皮里散發(fā)出的咸腥的味道,幺哥飛奔時兩耳越過的涼爽,讓他渾身戰(zhàn)栗。

    巧妹外出些年回來,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東莞的大熱鍋,將她翻炒得像個企業(yè)家。她在安置區(qū)的樓下租了個門面,開了店,店名叫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看看,氣度不凡吧!她從東莞帶來一個據說很厲害的程序員,專門研發(fā)電子軟件。深圳、東莞有啥,她的店里就可以有啥。幸福家園住的人,不大懂這個,也不關心。不就是定位器、攝像頭、錄音筆之類嘛,哪里不能買到?但偶爾會有人從市里趕到縣里,再從縣里趕到這個功能尚未完善的小區(qū)里,與巧妹,與程序員坐而論道。甚至還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不斷地來買這買那。

    隴啟貴:“他們買這干啥?”

    “收集證據呀?!?/p>

    “收集證據?收集了干啥?”

    “比如,前久讓你賣馬。你不賣,馬也沒有影子?!鼻擅谜f,“有了我這些高科技,不就簡單了?”

    隴啟貴嚇了一跳。最近,網上不斷有人被舉報,有圖有視頻,真相全有。只要被上網的,全都死翹翹。隴啟貴一身冷汗。

    來找巧妹買東西的人稱贊她思維敏捷,視野開闊,意識超前。巧妹也自信滿滿。她說,將來有一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看得見看不見的東西,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東西,都會縮小到一個軟件里,都會乖乖聽她指揮。一個鼠標,一個指紋,一聲語音,或者一個臉卡,便可掌控一個世界。巧妹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字:Hyacinth。隴啟貴偷偷百度了一下,知道它的意思。隴啟貴不太喜歡那些做派、虛無的東西。虛擬的東西越美好,他越是不敢相信。

    嗅不到幺哥身上的氣息,聽不到它的響鼻和蹄聲,隴啟貴心里不安寧。

    一開始,天森來電話,隴啟貴就躲閃。眼下,電話振動若干次了,估計事情沒有想象的那樣簡單。幺哥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事兒可就大了。手機再次震動,隴啟貴躲到衛(wèi)生間里。剛一接通,天森火燒火燎地告訴他,幺哥不吃不喝已經好幾天了,隴啟貴再不去看看,死了他可管不了。天森原本不是這種人,在他隴啟貴面前,也不應該是這種人。但人心隔肚皮,他想啥做啥,天才知道。

    隴啟貴動搖了。

    回頭,巧妹摟著孩子上了床。那一大一小兩個人,悄無聲息地進入夢鄉(xiāng)時,隴啟貴躡手躡腳,出門要走。剛拉開門,不想一個黑影站在面前,像是候他已久。

    “你……”隴啟貴一驚。

    那人卻彎腰朝他行禮:“隴先生,我是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的程序員,您叫我Fany 好了。”分明是中國人,卻和巧妹一樣,取如此怪里怪氣的不好記的洋名,糊弄人吧!

    隴啟貴回頭看了看,小聲噓了一聲:“你們那老總,還睡呢!”

    程序員Fany 說:“我不是找她,是找您?!?/p>

    “找我?”

    “大伙都說,您最善良。我想請您幫助說說,我在Java、Python、H5/WEB 前端、Linux、C 語言、人工智能、物聯網、數據分析等方面都有研究。在國內嘛,這些都是走在最前端的?!?/p>

    隴啟貴一聽就懵。他不懂,他不知道程序員Fany 說的這些,是夜空中的星星,是機器里的零件,糞土里的微生物,還是人身上的病毒。這幾天,手機里傳瘋了的一條消息說,前幾天,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突然宣布,將新變異株Omicron(B.1.1.529)列為“受關注變異株”(VOC)。這是風險等級最高的新冠病毒變異株。Omicron 的出現,讓很多人談毒色變。據說,該病毒的復制能力和感染力非常強,病毒毒力有著難以想象的恐怖。恐怖到哪種程度?隴啟貴的理解當然是要命,任何防護和治療的手段都無力回天。

    “你……”

    程序員Fany 接著說:“Hyacinth 女士把我請來,每月基礎工資加上各種獎金,還不到八千,我在東莞的企業(yè),領的可是年薪。醫(yī)院里那些產婦護理,也比我高得多呢……”

    “你應該回去領年薪,這里廊檐低,水淺?!笨淇淦湔劦娜耍俗焐瞎Ψ?,其他恐怕都值得懷疑。

    “我只是……只是想增加一點工資?!背绦騿TFany 囁嚅著。

    “我只負責幺哥……”

    “幺哥?”程序員Fany 一臉不解。這正是隴啟貴要達到的目的。他臉上生硬,心里卻想笑。他迅速下樓,繞開那個牌子很大、裝修豪華的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蹓出了幸福家園。

    后來有一次,隴啟貴和巧妹說起。巧妹眼睛一楞:“說這個?我不收留他,他怕早坐牢了!”

    隴啟貴給嚇了一跳。

    巧妹有多少錢,隴啟貴不清楚。但巧妹找過多少次銀行,以多種方式貸款,他是略知一二的。大部分擔保,都用上了他們的結婚證、身份證和住房證明。隴啟貴不走正路,正路太惹眼。他繞開走,彎彎拐拐,很快鉆進草木的海洋。那些尚未綠化的曠野里,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荊棘。隴啟貴只要略低些頭,遠處就不可能看到他。他踩著墊腳的磚塊,跨過溝壑,繞開沼澤,來到了城郊的養(yǎng)豬場。

    他沒有給天森打電話。

    養(yǎng)豬場很大,但臭氣更大,將養(yǎng)豬場甚至更寬遠的地方都罩住了。豬廄里,一個人影也沒有。隴啟貴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繞開監(jiān)控,翻過柵欄,鉆進豬廄。廄欄里,每一頭豬,就像是一個黑色的波浪。無數頭豬,匯合成了黑色海洋。那些波浪,見有人來,涌動更加激烈。豬們雙眼圓瞪,四肢緊繃,紛紛將長嘴舉起,隔著柵欄朝他要吃的。豬咂嘴的聲音、四肢蹬地的聲音,互相爭擠的聲音,此起彼伏,匯成了沉悶的合唱。從豬大張的嘴里奔出的餿臭,幾乎窒息了他。隴啟貴往前走,眼睛往高處看。但走了一圈,到了盡頭,他還是沒有看到幺哥。

    夢里的情景再次清晰,像一把錐子刺進隴啟貴的腦子。他往回走,他得找到天森,他不知道見利忘義的家伙,會將幺哥弄到啥地方去。此前他曾聽說,這家伙將幺哥弄到賽馬場參加過比賽,到馬戲團當過配角,甚至給他馱過豬糞,拉過石磨,耕過荒地。隴啟貴突然煩躁。當他回走幾步時,豬群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突然高大起來。

    “這么大的豬?”隴啟貴以為是遇上了豬精,或者猥吘。

    他想跑。

    那黑物把頭撐起,朝他伸來,朝他吹鼻子,蹴他一頭一臉的臟。

    “幺哥!”

    幺哥晃了一下,好像連站穩(wěn)的力氣都沒有了。隴啟貴朝它點頭,用向上的手勢鼓勵它。幺哥努力,終于站起。幺哥趔趄著,跟他出了豬廄。走到水管邊,隴啟貴提起水槍,就往幺哥身上沖。幺哥嚇了一跳,試圖逃跑。當它感覺到隴啟貴是給它洗身上的污臟時,便安靜下來,調整著身體配合他。隴啟貴用刷子蘸了洗滌劑,刷它的皮毛,刷它的頭、臉和四肢。污臟的東西流走,幺哥舒服得閉上眼睛。隴啟貴給它揩掉身上的水漬,手輕得像先前給兒子洗澡。幺哥寬闊的額頭露了出來。長長的臉露了出來。耳露了出來。四蹄、尾巴都露了出來。棗紅的皮毛呈現了出來。幺哥不像豬了,雖然黑,但它作為駿馬的形象,還是呈現了出來。

    在門崗處,隴啟貴給保安又是遞煙,又是點火。商量了半天,保安才答應讓他進。

    “我馱一點糧食就走,很快?!彪]啟貴說。

    隴啟貴給幺哥吃拌豆料的谷草,給它曬金色的陽光,給它修理破損的馬掌,給它修剪、梳理亂草一般的馬鬃。幺哥老是拿臉來蹭隴啟貴。蹭一下,隴啟貴的眼淚就涌出一點。

    隴啟貴打電話給巧妹:“陽光好得很,有蕎餅的香。”

    不一會,巧妹來了。她抱著兒子,一臉驚訝地站在隴啟貴面前。

    “你怎么了?”巧妹問,“這馬怎么又出現了?”

    她一直想讓隴啟貴賣掉這匹馬,實在不行,就送人。但隴啟貴不肯。后來巧妹生孩子,就忘記了這事。一直沒有見到這馬,以為隴啟貴妥協(xié)了,想不到居然是這個樣子。

    “照個相,紀念?!彪]啟貴讓巧妹騎上幺哥的背上去。巧妹搖搖頭,態(tài)度十分堅決地說:“不行!你看它那粗野的樣子!還有它身上的味道……”

    當年巧妹外出打工,騎在幺哥寬厚的背上,走過幾十里的山路。巧妹回來和隴啟貴再續(xù)前緣,幺哥也馱過她。那時它光溜的背上,飾有彩繪的馬鞍。他們甚至不止一次在幺哥的背上,有過令人心跳的不安分。當時隴啟貴喘著氣說,將來有了兒子,一定是要馳騁疆場的,一定是與馬為伴的。

    巧妹并沒有否定。

    “我們是城里人了。兒子也是。”眼下,巧妹這樣說。

    “馬有體溫,兒子需要的?!彪]啟貴說。

    “現在誰還需要它?拖累!”巧妹不高興了。

    孩子哭了,呱呱地,像是只小貓。巧妹看了一眼幺哥,回頭哄兒子,又說,“我早就勸你買輛車來開,你老是不聽!”

    “巧妹……”

    “叫我Hyacinth!Hyacinth 女士!”巧妹轉身,走進她的店,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

    巧妹生孩子的前一天,便將從東莞帶來的電話卡扔進下水道。那以后,沒有了讓她不高興的來電,她似乎輕松了很多。

    隴啟貴在前,幺哥在后,緊一下慢一下往野草坪走。隴啟貴快走,幺哥就快走。隴啟貴慢走,幺哥就慢走。他們經過鎮(zhèn)上時,隴啟貴試圖繞開街子中間的多嘴小吃店。先前那夢,讓隴啟貴心有余悸??伤@不開,從這里通往野草坪,必須得從街中間走過。以街代路,這是偏僻鄉(xiāng)鎮(zhèn)的特點。

    遠遠地,駱二坐在廊檐下磨刀:“嚯……嚯……”

    駱二喜歡刀。不論是切白菜、蘿卜、豆腐、辣椒,還是動物的皮、肉、毛、骨,手起刀落,動作熟稔。他不僅是個廚師,還是個食客,每天沒有特別的東西上桌,就會意亂心煩。眼下這個多嘴小吃店,只是他賽藝的疆場,是他烹飪的實驗地。據說,動物身上的每一個部分,他都有不同的解剖方式和烹飪辦法。豬,他肯定吃過。牛,他吃過無數。羊,就更不用說了。據說,就是麋鹿、巖羊、山雞、老鼠、蜘蛛、螞蟻、打屁蟲,或者鱷魚、海豹、水獺、鴨嘴獸、泥鰍等等,他都沒少下手過。

    看到隴啟貴牽著幺哥走來,駱二抬起頭:

    “離開野草坪,你就變掉了,連養(yǎng)馬都不稱職。”

    隴啟貴不理他,自個走進店,扭開酒甕的草塞子。蕩動不安的酒甕里,浮著他滿臉的綠。他打了兩提酒,倒進腰間的酒壺。提子里的余剩,仰頭,他倒進嘴里。他讓酒汁將舌頭淹沒,用舌尖品酒的甜味,用舌根品酒的苦澀,用舌的兩側,感受酒是否有酸。酒被他慢慢咽下。他將錢從衣袋的里層掏出,數了幾張,撲在柜臺上,轉身離開。

    “也不坐下喝?”

    “卵子!”

    隴啟貴眼睛一鼓。生起氣來,他打人的可能性都會有。

    “蒜苗炒牛干巴,如何?”

    “舅子才和你喝!”

    “剛才天森找我來了?!?/p>

    “天森?”隴啟貴停住腳步,“他找你干嗎?”

    “他要擴大產業(yè),把養(yǎng)豬擴大成養(yǎng)殖、屠宰、肉食加工為一體的現代化企業(yè)……”

    “你要去幫他殺豬?”

    “不只這些。雞、鴨、牛、馬……”

    隴啟貴的火冒了出來:“滾!”

    駱二站起來,將磨刀舉了舉,又扔在地了,挽起袖子,油膩膩的拳頭攥得咯咯響,也像是有氣要出。突然手機響,有人要和他視頻。駱二打開,一下子就將臉笑起了。

    “孫孫,你跳這街舞,野草坪沒得第二個?!?/p>

    孫子在那頭找他要錢:“要交下個月的教練費了?!?/p>

    好像兒媳在幫腔:“這大上海,娃兒要成器,少一分都不行?!?/p>

    野草坪的季節(jié)來得晚些,粗大的麻栗樹枝頭綻開的葉蕾,還嫩得透明。從樹下往上看,這如蓋的葉片組成的大傘,金色,耀眼。

    走出街子,野地里空曠起來。

    “幺哥,你能行嗎?”隴啟貴摸了摸幺哥的背,作出要騎它的意思。幺哥沒有反對,甩甩長臉,努力將身體矮下。它雖然瘦弱了些,可它似乎還記得自己的職業(yè)。作為一匹馬,不能與主人馳騁,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跨上馬背,沒有鞍,隴啟貴的屁股被硌得生疼。幺哥太瘦,幺哥走一下,隴啟貴的屁股就疼一下。以前,村里人只要聽到幺哥的蹄聲,就會跑出來,滿眼都是羨慕。有淘氣的孩子,還會揪著馬尾巴,跟著幺哥的腳步甩去甩來?,F在村子里的人全搬走了,剩下的,就只有一股風。風無聊地吹過去,再吹過來。大一下,再小一下。隴啟貴松了韁繩,下馬。隴啟貴和幺哥,有時一前一后,有時一左一右,在村子里溜了一圈。一只被遺棄了的狗,遠遠地跟著他們,脊梁薄薄的,有點風吹就會飄走的感覺。有兩只抱窩的雞,在草灰里刨一下,啄一下。村民搬走時,它們到草叢里捉蟲去了。沒被帶走,這里便是它們的天下。那些房屋,有的草頂塌了,露出木椽的一頭。有的墻體裂了,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灰黑。有的門檻下,長起了嫩黃的草尖,或者從某處躥過來一兩根不知名的藤蔓。天空中有鳥雀飛過,就沒有見到一個人,甚至小路都給草葉遮掩了些。大伙都搬走了,也許都忘記了野草坪。只有他隴啟貴,還記得這一切。哦,不,應該是,幺哥記得的更多。幺哥掙了兩下韁繩,隴啟貴便把韁繩放了,任它去。幺哥有幺哥的掛念,它走到檐下籮筐邊,伸出鼻子嗅了嗅,抖了抖肩。它走到屋內的馬槽邊,潮濕的嘴唇往里拱了拱。它走到院子里的拴馬樁旁,用身子在木樁上擦了擦癢。發(fā)黑的房屋搖搖欲墜,廢舊的氣息塞滿了隴啟貴的鼻孔。這些房子,在村民搬走之后,是要全部拆除的。過不了多久,這些腐朽的東西,都將消失。取而代之的,將是一大片草甸,與整個野草坪融為一體,不分天地。隴啟貴坐在覆滿塵土的門檻上,想象著當年幺哥剛進這門時小小的、怯生生的樣子。想象著當年和巧妹在這屋內生火、烤土豆的情景。巧妹和他坐在一根木板凳上,擠去擠來。擠上幾次,就擠出了問題。隴啟貴的臉熱了。

    幺哥奔到屋后的草地里,幾乎不用挪步,伸伸脖頸,就可以吃上好一陣。那些鮮嫩的草葉,遠非豬廄里那些增肥飼料可比。

    切切嚓嚓,幺哥啃得香甜。

    屋子稍做整理,勉強可以住下。墻角的土豆還在,白芽長得比膝蓋還高。隴啟貴生了火,等焰火旺盛,將土豆的芽摘掉,扔進火堆。閑了大半年的犁頭銹跡斑斑,耕索也凌亂不堪。好在隴啟貴手熟,很快就整理好了。隴啟貴站在村子高處,四下里看去,蒼茫的群山之中,還是沒有一個人。隴啟貴喚回幺哥,給它駕上犁頭,開始翻弄山梁上這塊最肥的土地。早年,為分到這塊地,隴啟貴沒少請村民小組組長喝苦蕎酒。現在這土地放荒了,板結了,雜草根莖互相交錯,要把土壤翻過來,還真不容易。

    泥土的味道,從鏵犁尖處涌出來。

    電話響,是巧妹打來的。哦,不,是Hyacinth女士。這山頂上,居然還有信號。

    隴啟貴后悔之前沒有將手機關掉。

    Hyacinth 女士:“你在哪?這么久了,要回來了不?”

    隴啟貴說:“我把山梁上這塊地耕了。接著種土豆,明年不愁吃的……”

    “果然去了野草坪??旎貋?。進門前,你自己念念咒。別把惡鬼猥吘、窮鬼蘇沙尼次帶著回來……別干那些笨活了!幸福家園物流管理招人,我給你報了名?!?/p>

    孩子在哼哼。Hyacinth 女士掛了電話。隴啟貴原想在Hyacinth 女士的夢工廠里干活,抹抹桌子、拖拖地板也行??汕擅貌]有答應。隴啟貴那形象,和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非常的不搭調。Hyacinth女士多次想改變他的形象,服飾,發(fā)型,眼神,甚至氣質,但最終均以失敗而告終。

    怎樣安排幺哥,隴啟貴沒有想好。他用韁繩去拴幺哥時,幺哥甩甩馬鬃,將長臉扭開。讓它回去和那些豬在一起,吃了睡,睡了吃,時間一長,它就連豬都不如了。那就讓它去吧,它想去哪就去哪,想去多久就去多久。隴啟貴想,如果它真不想回來,那也行。幺哥有幺哥的天地,幺哥有幺哥的命。隴啟貴將韁繩扔掉,蹄聲嗒嗒,很快消失。隴啟貴就坐在門檻邊看天。黃昏下來,鳥雀歸巢。接著黑夜也下來了,星光也下來了,露珠也下來了。隴啟貴手機震動,Hyacinth 女士又來電話。他站起來要走,幺哥頂著一身的露水,還是回到了隴啟貴的身邊。黑暗里,幺哥那雙大大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隴啟貴,蹄子不安地在原地踩動。隴啟貴撫摸著幺哥的長臉、細頸,摸能數得清脊椎骨的背,想說啥,咂咂嘴,又啥也沒說出。

    往山下走,似乎更難。這毛臉畜生,硬是犟,走一步,退三步。不愿意的事,讓畜生順從,似乎也是個難事?!坝植皇且阅愕娜?。”隴啟貴生氣了,不理它,自個朝前走??此吡耍鄹缬指松蟻?。這樣,隴啟貴走,幺哥就走。隴啟貴停,幺哥就停。隴啟貴一直往前走,幺哥就一直往前走。兩個比黑夜更黑的影子,在山路上慢慢蠕動。

    到了鎮(zhèn)上,夜似乎被稀釋了些。四下里黑,但路面是灰白的。多嘴小吃店里似乎還有些光亮。隴啟貴推門,走進。駱二又在磨刀。嚯。嚯。嚯。這聲響在黑夜里似乎比白天更響亮。見隴啟貴進來,駱二也不抬頭。嚯。嚯。嚯。只顧磨刀。

    “整天都在磨,也不歇歇?”

    “沒事,我這就是歇?!?/p>

    隴啟貴拖了個木凳,靠門坐下來。幺哥的長嘴,從檐坎下伸來,有一下無一下地,將熱氣噴在他的臉上。

    “記得你養(yǎng)過一匹小騍馬……”

    “沒有了?!瘪樁^續(xù)磨刀。

    怎么就沒有了呢?那小騍馬,倒還是不錯,如果生育,至少可生十年。一年一個,十年一大群了。此前駱二一直要讓幺哥配種,但隴啟貴沒有答應。

    隴啟貴有些失落。仿佛配種的是他,現在卻連機會也沒有。他回頭,看了看檐坎下的幺哥。幺哥有點煩躁。

    “沒用的東西,還是處理掉好了?!?/p>

    隴啟貴嚇了一大跳。他知道駱二說的處理,是啥意思。

    駱二停下手里的活,抬起頭來:“你這畜牲,是不錯??裳巯履兀瓦@樣賣,誰要?”

    駱二這樣看待幺哥,隴啟貴真不高興。幺哥可以馱運,可以耕種,可以配種,還可以做伴。于隴啟貴來說,要是沒有它,他還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但駱二并不這樣認為。駱二告訴隴啟貴,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早已啟動,城鎮(zhèn)化推進很快,鄉(xiāng)村旅游建設的項目也快實施了。小鎮(zhèn)的東邊,就有高速路的入口。通往野草坪,也在規(guī)劃二級線路。以后往返這些地頭,有各式各樣的車輛,誰還人背馬馱?但隴啟貴沒有覺得這些會和他有多大的關系。他當然知道,土地里耕作,可用微耕機,微耕機不吃草不吃水,只需加點油,或者充充電。閥門一開,力氣就出來了。可微耕機也有它的缺點,沒有體溫,不會和人交流,不能理解人的意圖。年前,天森買去一臺微耕機,滿心歡喜呢!可他的手下曲牟第一次耕作,褲腳就給微耕機卷進去。曲牟不停地喊停,微耕機根本就不聽,硬生生將他的腿絞廢了一只?,F在成了建檔立卡貧困戶,完全靠政府的低保金度日。

    幺哥和汽車不一樣,和微耕機也不一樣。

    “幺哥是有用的?!?/p>

    “有用,但只能這樣,”駱二舉了舉刀,“不瞞你說,這些年,我炒過豬肉,燉過羊肉,烹過雞肉,煎過鴨肉,腌過牛肉。但我就沒有……”

    “你,是不是都做夢了?”隴啟貴記得很清楚,這話是駱二在夢里和他說過的,現在怎么又來了?他用左手掐了右手,右手是疼的。右手掐左手,還是疼。他再拍拍臉巴,臉巴是疼的。他再摸摸心口,心口也開始疼了。惡鬼猥吘,開始纏人了。

    “我是做夢了。這些年,我駱二一直都在做夢。兒子沒有長大時,我盼望他快快長大。兒子長大了,離開我,遠遠地打工去了,我又盼望孫子快快長大。等到孫子長大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還有啥盼頭。也許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我做夢,不敢醒。一醒了,怕就活不下去?!瘪樁捌鸬秮碛帜?,“趁我現在還有用,我得……”

    原來駱二是在做夢。

    駱二的刀在磨石上推出。收回,推出。推出,收回。駱二磨刀的聲音急促了些:嚯嚯,嚯嚯,嚯嚯……

    隴啟貴站起就走,出門來,他順了順馬鬃說:“幺哥,你說,我,我們該咋辦?”

    幺哥不說。幺哥永遠也不會說。幺哥搖著尾巴,眼睛在夜色里顯得更大。它跺著腳,煩躁比先前更多了些。

    隴啟貴跳上馬背就走。馬越走越快,兩邊的風越來越緊。隴啟貴知道幺哥飛起來了。他伸手一摸,嘿,他感覺到了,幺哥長出了兩只翅膀,那翅膀在迅速舞動,攪動黑夜里的黑暗。

    Hyacinth 女士的唯他命創(chuàng)意園里,程序員Fany 正坐在電腦面前堆疊代碼。他那種專注與匆忙,仿佛當年隴啟貴在野草坪與布谷鳥搶春天。那些字符,分明就是種下的一粒粒苦蕎種子。Fany 不偷懶,很勤奮。他種得有節(jié)奏,有排譜。但隴啟貴怎么也找不到感覺:電腦的顯示屏上比枯草還要難看的字符,到底有啥生命力?到底有啥用?

    程序員Fany:“我給你設計個鳥?!?/p>

    很快,那些代碼堆來堆去,還真的堆出一只鳥來。

    “喜鵲嘛!”

    “是。”

    “來兩只?!?/p>

    屏幕上就有了兩只喜鵲。

    “不會叫嗎?”

    很快,整個屏幕里,全是喜鵲的歡樂,喳喳喳地叫得喜慶。

    隴啟貴把Fany 叫到幺哥旁邊。他讓Fany對幺哥進行設計:“讓它適應這時代。”

    程序員Fany 白晳而修長的兩手互相交織,一臉的疑惑:“這……”

    隴啟貴繼續(xù)發(fā)揮:“別讓它再吃草料了,給它的屁股上安裝一個插頭,充電,最好是公牛牌的?;蛘弑成涎b個太陽能。陽光一照,能量就有了。想跑多快就跑多快,想馱多重就馱多重。它的大肚子呢,也不能閑著。塞幾本書進去,讓它懂得些常識和道理。別像我,沒進幾天學校,可憐?!?/p>

    “那就不是一匹現實的馬了,只能是虛擬的……或者機器……對,機器馬?!背绦騿TFany 嘟噥道。

    “關鍵是不能讓它再滿地拉屎屙尿,不能再讓小區(qū)里的保潔員生氣……”隴啟貴的目的很明確。

    “我知道了。在它的腦袋里裝上一塊芯片,所有程序,都會集成在里面的?!背绦騿TFany自信起來,“但是,這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時間……”

    “怎么弄,我就不管了。一匹馬如果沒有用,會連頭豬都不如。”隴啟貴說,“我只要結果,就像你只要錢一樣?!?/p>

    手里還得有個遙控,幺哥再跑多遠,只要輕輕摁一下,這個有著體溫的兄弟,就會四蹄騰空,奔馳而來。隴啟貴為自己的想法得意:

    “要讓它無所不能。馬匹能做的,它能做到。動物能做的,它能做到……哦,對了,在它的腦子里,裝進Hyacinth 女士、你和其他人都有的智慧?!彪]啟貴強調說,“但是,那個叫駱二的家伙身上的臭習性,一點也不能有。”

    “也不是你想怎么辦就能怎么辦,如果想到的都能實現,那我現在的財富和地位……”程序員Fany 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他的直接領導是巧妹,眼下,隴啟貴給他指令,感覺是有些怪怪的。更讓他不好接受的是,這隴啟貴,也就是個伺候馬的人。

    “按我的辦吧!”隴啟貴不容置辯地說,“要增加項目經費和你的待遇,我的意見恐怕是最管用的?!?/p>

    程序員Fany 臉上的肌肉突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可以研發(fā)出單位上下班簽到打卡的程序,可以坐在辦公室遙控家里的電飯熨和門禁系統(tǒng),甚至可以偵察到某人晝夜二十四小時的全部行蹤和所有通話記錄。但要完成隴啟貴的這條指令,恐怕……但隴啟貴給他的條件,卻又讓他的心怦怦跳。

    隴啟貴的思路是清晰的,他說得很仔細:“我想要的是,只需輕輕摁一下遙控,嗯,對,就像打開電視機那樣方便,幺哥就會奔向野草坪,或者一身大汗地回到我的面前?!彼貏e要程序員Fany 給幺哥解決吃喝拉撒的問題。不用喂草料,也不用給它收拾糞便。這對于隴啟貴來說,是多么的重要。此前,他曾偷偷將幺哥拉進電梯,準備帶到家里養(yǎng)起來。不料幺哥控制不住,剛跨進電梯,便拉了一大攤屎尿。這瞞不住保安的,很快被發(fā)現,連人帶馬抓了去,像審賊一樣,訓了半天。要不是自己是搬遷戶,罰上三百五百,一點也不過分。現在想起,他仍心有余悸。

    隴啟貴從未有過地激動。說到高興處,他扔掉外衣,赤著腳,左手提著碗,右手拿著一只筷子,一邊敲,一邊唱野草坪的民歌:

    阿妹呀,進山里,

    進凹里,種蕎子。

    阿妹回,點明子,

    照阿妹,磨蕎米。

    蕎米磨細做粑粑,

    做好粑粑大伙吃。

    ……

    野草起伏,綠色的原野一望無際。其間有一匹馬,在草柯里穿梭。

    看程序員Fany 一臉苦相,隴啟貴警告他說:“你告訴你的巧妹老總,哦,不,是Hyacinth女士。如果你不按我的辦,我就把馬拉回來,和你們一起住。”

    兒子眼睛很大,鼻梁很挺,這一點倒是秉承了隴啟貴的特點。他的臉白里透紅,嫩,像熟透的櫻桃,估計一觸即破。如果長大后還是這樣,怕難經風雨。

    隴啟貴抱著兒子,走到陽臺上,指給他看遠處馬背一樣的群山:“那是爹的老家,叫野草坪。就是騎上幺哥,一時半會也到不了……”

    山那樣大,又那樣遠,兒子還是個嬰兒,連看他的眼神,都還無力無氣。

    隴啟貴再次將兒子的臉扭向群山,兒子眼睛一閉,嘴一癟,就哭,兩顆淚珠滾了出來。

    隴啟貴將兒子放在搖籃里,努力讓自己像一匹馬,手腳著地,做跳躍狀,口里馬樣打著響鼻。

    樣子很滑稽,但孩子還是哭。

    “嚇到他了,你這聲音,豬一樣。”巧妹冷臉看他,將兒子抱走。

    隴啟貴站起來,抹抹臉,他走到陽臺上,群山層層疊疊,由清晰而至迷離。野草坪偏僻,荒涼。連野獸都溜一轉就要逃走的地方,他卻在那里待了三十多年,他的父輩及其以上,就從生到死都在那兒了,沒到過大城市,卻一直認為野草坪是天下最好的地方。隴啟貴留戀,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超過了眼下住的幸福家園。隴啟貴年輕,走過一些地方,吃過不少虧。他雖沒到過天堂,但他覺得幸福家園就是天堂了。在這里,沒有土地種,沒有柴禾烤,沒有草地打滾,沒有放牧的地方,甚至連拴馬樁都沒有一根。

    “隴啟貴,進門要換鞋。”

    “隴啟貴,睡覺前要記得刷牙?!?/p>

    “自己吃過的碗筷,不要和兒子的混放?!?/p>

    Hyacinth 女士的公司里,他走進去就是一種不協(xié)調,不協(xié)調就不去。他在幸福家園小區(qū)安保的工作,他也算是珍惜。每天到上班時間,他就筆直地站在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進出的人,像是機器上的一顆螺釘,冷漠,嚴酷,不差分毫。他努力想通過那些人的一言一行,發(fā)現出些異樣。

    沒背一背柴,沒挖一鋤地,沒有走上三里五里,他卻累得直捶胸撓背。他對Hyacinth 女士說:“如果鋤地,一天可以鋤一畝。如果割草,一天可割兩背篼的??晌以谶@里站了一天,一樣也沒有?!盚yacinth 女士說,“你有錢呀,一天你可以掙到八十塊。八十塊可以買二十斤米,或者三十斤面條,或者三斤肉。如果是土豆、白菜,那就是一大堆了。一月下來,馬都馱不下?!?/p>

    時間快到了,隴啟貴必須得去上班。出門,站進電梯,下樓,再到小區(qū)門崗處。其間,他要穿過Hyacinth 女士公司的大門。

    有好幾次,程序員Fany 都會站在那里等候他。

    “先生。”程序員Fany 左手撫胸,右手藏在身后,朝他鞠躬。程序員Fany 這樣稱呼他,對他如此尊敬。他有些不習慣,尊敬過了頭,他覺得怪怪的。

    現在,程序員Fany 卻沒有在。隴啟貴把幺哥從養(yǎng)豬場牽回來時,放心地把韁繩遞給了程序員Fany。程序員Fany 在巧妹的吩咐下,牽著馬離開。從那個時候到現在,已是一月有余,隴啟貴既沒有見到程序員Fany,也沒有見到幺哥。

    他不踏實。

    拐進店里,再進Hyacinth 女士總經理辦公室。隴啟貴讓Hyacinth 女士給程序員Fany 打電話。

    “電話?”Hyacinth 女士猶豫片刻,看隴啟貴眼神怪怪的,不大對勁,便握著電話進了里間。

    過了一會,Hyacinth 女士出來對他說:“程序員Fany 安裝幺哥的程序去了。正忙呢!”

    “我知道他是去安裝程序了,可都已經十多天了?!彪]啟貴很不高興。要是在老家播種蕎麥,恐怕那十多畝地,早已干完。這么漫長的時光里,如果沒有一個懂馬的人在身邊,幺哥肯定是要出事的。

    “開發(fā)軟件是件很麻煩的事,有時需要幾個月,幾年,甚至一輩子?!鼻擅谜f的,讓隴啟貴不是失望。是絕望。

    “那,是不是要讓幺哥等一輩子?”

    “這……也許不會吧!”

    “幺哥在哪?”

    “幺哥,呃……”

    “幺哥怎么樣?”

    “幺哥嘛,呃……”

    幺哥喜歡吃帶有癟谷的稻草,吃沒有長完豆籽的豆秸,吃干凈得能倒映自己眼神的山泉水。這些程序員Fany 不一定知道?;蛘?,知道了,他不一定能辦到。

    “讓我給他說說?!彪]啟貴說。

    “程序員Fany 已開始工作了。別打擾他。”巧妹說。

    “幺哥在哪!”隴啟貴的臉白一陣綠一陣,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起來時,隴啟貴神色有些恍惚。走出店門,他煩躁地叫著,手腳著地,像是一匹馬,向遠處爬去。

    隴啟貴被送進醫(yī)院,他被醫(yī)生控制在床上,做各種各樣的治療。醫(yī)生用了很多辦法,都不奏效。只要放開他,他就像一匹馬,嘶叫著,奔跑著,搖頭甩腿,不撞這個就撞那個。醫(yī)生們只好進一步控制他。

    有了措施,他從此萎靡不振。

    很久。

    某一天,活動室電視里放的是動物世界,一匹馬在草原上奔馳。那馬由遠至近,由小變大。隴啟貴的眼神突然給點燃了似的,煥發(fā)了神采,臉色似乎有些正常。他全身松弛,坐了下來,看得目不轉睛。

    他笑了。他很久沒有這么笑過。

    癥結找到了,Hyacinth 女士相信能夠治好他。Hyacinth 女士來醫(yī)院接他。

    “不去。”

    “有你想要的。”

    不由分說,Hyacinth 女士把他從醫(yī)院里接出來,回到幸福家園。剛進家門,隴啟貴驚呆了。黑馬幺哥就站在屋子中間,高大而威武。幺哥皮毛柔軟,耳朵直立,四蹄堅硬,脊梁寬大。幺哥那雙眼睛,清澈而幽深。

    “幺哥……”

    幺哥突然打起響鼻。那聲音,的確是幺哥的。站在幺哥旁邊的程序員Fany 滿臉微笑,給他介紹:

    “這是一匹無與倫比的馬。哦,不。幺哥是一匹無與倫比的馬?!背绦騿TFany 說,“我花了一年時間研制而成。他的本領,超過了古代曾經有過的赤兔、的盧、烏騅、絕影和汗血寶馬……”

    程序員Fany 手里有個遙控,他摁了兩下,幺哥的嘴機械地張開,居然唱起了歌:

    我是一匹野馬,

    誰想駕馭嘛?

    我是一匹野馬,

    你來駕馭嘛!

    ……

    隴啟貴滿臉驚訝,這歌可是他在野草坪種地時天天唱的。他安靜下來,聽了一遍又一遍。幺哥的變化讓他興奮,他拍了拍幺哥的肩,摟了幺哥的脖子,又抬起幺哥的蹄子看了看。程序員Fany 和巧妹緊張地看著他。他突然轉身,奔下樓,跑到野外,弄些青草回來,他往幺哥嘴里塞??墒?,問題出來了,幺哥張著嘴,一遍又一遍地唱歌,卻對那些曾經讓它流涎的美味無動于衷。隴啟貴再弄來些豆料,香噴噴的味道令隴啟貴涎水直流,可幺哥居然連看都沒看一眼。

    這幺哥居然就不需要喂草料,也不會拉糞便了。

    隴啟貴摸遍幺哥的全身,把幺哥全身的皮毛又嗅了一遍。

    “你是幺哥嗎?”隴啟貴小聲問。

    幺哥立即作答,還唱了一首歌,內容是《牧馬之歌》。

    第二天黎明,Hyacinth 女士早醒照料孩子,發(fā)覺隴啟貴不在。陽臺不在,廚房不在,衛(wèi)生間不在,貯藏室里也沒有他的影子。Hyacinth女士找到隴啟貴上班的保安值班室,隴啟貴還是不在。Hyacinth 女士調出幸福家園門衛(wèi)的監(jiān)控,找了很久,最后看到隴啟貴孤獨的背影。隴啟貴在通往野草坪的方向,細若塵埃,越走越小,最后漸漸消失。

    幾天后,隴啟貴回來了,他出現在監(jiān)控視頻里。他從野草坪方向走來,越走越大,越走越清晰。他走進幸福家園的大門,走進電梯,走進屋來。隴啟貴鞋上全是泥土,全身都是野草的味道。Hyacinth 女士知道,隴啟貴去了野草坪,去了駱二的多嘴小吃店,去了天森的養(yǎng)豬場。Hyacinth 女士不知道他這次收獲了什么。她很小心地給他端來咖啡、夾心的蛋糕、牛奶。最近以來,Hyacinth 女士試圖改變這個固執(zhí)的男人。她從飲食和日常的習慣開始,照料無微不至,但收效甚微。

    隴啟貴一點食欲也沒有。他在墻角的木凳上坐下,閉上眼睛。他不知道往下的話該怎么說。不想,兒子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淡淡的奶腥撲面而來。隴啟貴迅速站了起來。

    Hyacinth 女士將懷里的兒子遞過來:“你幾天沒有影子,你兒子想你了。”

    隴啟貴小心抱過兒子,又摸摸幺哥渾圓的背,捋捋它干凈的鬃毛。

    “幺哥,有人又要成你的朋友了,”隴啟貴說,“精神點,不要蔫頭耷腦的,又沒有誰借你的白米,還的粗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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