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婷
站在觀景塔,看見這條山脈的大部分面貌。遠處山頂露出的一線琉璃色,在地圖上確認過很多次,是虛寧寺。地圖顯示距離不到三公里。在這個靜地斷續(xù)居住四五年,陰晴雨雪中都曾遙望相對。前日回家路上,一念牽引便多走了兩個路口,轉(zhuǎn)進山去,第一次照面。
它確實端正安住在高處,盡頭殿閣落在山麓,四季臨望山頂錯落鋪疊下來的密林。寺院門前已經(jīng)早早盛開櫻花。從山門沿路禮敬,返回時放松身心,四處稍作參觀。理解那些建筑、塑像、繪畫、花果、器物的深刻含義之后,知道自己禮敬的是什么,心中清清明明,沒有賄賂式的希圖。
蘭草里抽出劍一樣的葉片,無人院墻外高聳入云的滇樸,是浸染煙火氣的美。沙漠里的大雪,雪山下一生只開一次的綠絨蒿,這些是離人較遠的美。
更高更遠的美,則不再是視覺的感受,它必然是精神秩序,消融滲透在真理之中,并不一定有形式和樣貌上的美感。譬如導(dǎo)人趣向正途的文字,很多直白樸實,不具備文學或哲學美感,沒有情緒,也不為閱讀快感服務(wù),它們直接闡明應(yīng)用的方法和結(jié)果。它的真常之美,在對自己長達一生的嚴謹調(diào)伏之中去體會。
譬如眼前見到的這些莊重陳設(shè)。塑像各具含義,總的來說卻都是自性的象征??吹结屽确鹣?,能夠記起這位多元文化義務(wù)教育工作者一生的行誼,觀世音菩薩的像則提醒生起慈悲之心。山門處四尊塑像手中的琵琶、寶劍、蛇與寶傘,是需要學習以相應(yīng)的方法保護自心,不陷入種種惡境習性的挾持控制等等。及至供桌前的一杯清水,亦是提點自己常持清凈。
大殿之上,所供的是天地之間永恒不變的清凈慈悲,所能回饋的禮敬也是心行清凈慈悲。那是降服了自心的一個化身與代表。自知者英,自勝者雄,這是英雄的含義,也是為什么它叫作大雄寶殿。降服自我,回歸自性,是甚深甚難的大丈夫事業(yè)。
不是向外物乞求,更不是從某個偶像處,用供品交換庇護。所有的物品和儀式,都是提醒:依持正法,自己回到道路上。每一位行者都這樣走過。
心是怎樣,就感染到與之相近的氣氛。祥和安寧的人與事,在自己持續(xù)凈化的心念言行之中會逐漸靠近,是不請之友,不需要求。所求的應(yīng)是自心,回應(yīng)的也是自心。
科學、哲學、美學的頂峰,在這些“表法”中匯聚展現(xiàn),已是集大成者。
在一層廊臺停留。叢木之中高臺壘砌,城市淡淡浮在遠處。曾經(jīng)在一張書封上剪下川瀨巴水的幾幅版畫,夾在書里欣賞。畫中的山寺,偶然與今日這一段露臺對應(yīng)起來。抽身出來俯瞰城市,尤其在夜晚,縱橫交錯的燈流仿佛地表之下迸裂的巖漿,滾燙焦灼。高處的視角帶來片刻冷靜。
一位作者講中國山水畫區(qū)別于西方繪畫的,獨特的游觀透視法。畫者以平遠、深遠、高遠的不同點與面,將山水游觀式地記錄在畫面之中,在那其中,讀畫人遇見無限展開的空間與時間,“一種萬劫不毀的正大莊嚴”。
無限時空。人的聲音小,自戀少,于萬物有尊重,或許才能體會這樣太古的寂靜。
去采訪九十三歲的老人。她早早等在家中,一夜沒能入睡。進門見桌上幾只杯子里,已經(jīng)備下茶粒。提前拿出來整理好的一疊資料鋪陳在沙發(fā)角落,是相冊、書信、工作手記和零碎紙頭。她讓到窗邊藤蔓下的木凳旁,請我們落座喝水。
只是為完成一段預(yù)設(shè)腳本的錄影,也顧及老人的體力,所以沒有對話。盡管如此,老人面對攝像機的獨自回顧,仍然持續(xù)三個多小時。
不需要多說話,因此得以聽和看。拿過來細看的紙質(zhì)資料豐富詳明,各種剪報和手寫內(nèi)容按數(shù)十年的時間線做出分類和注解。想到早年工作中對許多模范式人物的采訪,都因為類似的總結(jié)定義,導(dǎo)致彼此僅為交差而走完流程,鮮少觸及真實。
久了也發(fā)現(xiàn)一些人,承擔和犧牲確是他們?nèi)康恼鎸?。只是當日輕浮,濫用“臉譜化”這樣的說辭,無從知曉一些生命的質(zhì)地就是坦蕩燃燒。為利他而活著已是世間少有的無我。
看到一些資料的封面,她已寫明“遺物”。也看到和那些認可并不匹配的五六十平住所,四壁多是塑料與薄板的簡舊陳設(shè)。
結(jié)束時接近一點,她執(zhí)意請吃午飯,老老實實站起身說,我的工資肯定比你們多些,一餐飯就不要拒絕吧。出門前讓一旁照顧起居的阿姨把籃中的果子遞到幾個人的手上,特意走到我的面前問,你是不是也有了。
攙她下樓去就近的餐館,她特意緊走幾步進去打招呼,說,今天我要請客人吃飯,我們是第一次來,麻煩你招待。在她家中停留的整個上午,我已適應(yīng)這樣樁樁件件的鄭重。
吃飯的間隙,我在手機上查詢了解她的病癥,一個是房顫,一個叫作卵圓孔未閉,都是較為危險的心臟病。這是她說隨身物品多半已經(jīng)送人,隨時可以走的原因。今天的錄影應(yīng)該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她笑說。
飯后她要求陪同的人幫忙打包,盤中剩余的極少量配菜和小半碗米飯裝滿兩只盒子?!澳阆矚g吃薄荷,這一盤生辣椒也可以再炒菜,咱們用的公筷,飯菜都干凈,不必浪費”,她對打包的人說,態(tài)度自若,并不在意苛刻的節(jié)儉惹來鄰桌驚疑。
處事待人接物絕于虛浮,事事處處有回應(yīng)與交代,完結(jié)一事是一事,這些因為有刻板的規(guī)矩和底線在其中,當然是與大刀闊斧的社交環(huán)境不相融合的氛圍,我們所習慣的是“下次,改天,再說,無所謂”的含混不清。
想起曾在北地生活,一次從機場接了來探望的父母,匆忙趕到一處半生不熟的飯局,對方催促等待。怕他介懷,路上安慰說,是為你們準備的聚會,他們都熱情,不去是不妥的。他記在心里,席間斟了酒,特意站起來向年輕人們致意,怕人難懂方言,他一字一句介紹自己。人群隔了寬闊圓桌兀自交談,無人抬頭理會。我坐在他旁邊,心中愧疚難過。但這些是他的方式,那個時代走來的人少有敷衍,多的是不合時宜的謙卑。
最后她起身去感謝餐館的招待,然后拄著拐杖,支撐曾被打斷的腰椎,站在路邊與每個人告別。
不必通過長篇的生平,這些微末,我已深信一個人的俯仰無愧。不知道為什么,總感受到這樣斂重的人身上,是端莊美感和幽雅蘭香。也一再因為他們而意識到,人的痛苦多是由于只有自己。從前我難信,一個人不做什么,僅僅只是存在,便足以帶來潔凈與安定。
更難以置信的是,這些感受很少是通過交談得來。有時他們在我身邊,甚至未發(fā)一語。
只有我獨自知道在這一會中飲下清泉。
臨出門時忽然掉了衣袖上的紐扣,撿起來捏在手心。她在一旁看見說,縫了再走,衣服不要脫下來。于是牽過我的袖子穿針引線。
十幾歲時,也有一次她在我身上縫補。黃昏趕去學校的晚自習,時間緊迫,鞋扣卻掉落在地。叫住我站在原地,她捻了線順勢蹲在我的腳邊。連完末后一針,來不及從抽屜里找出剪刀,情急中她坦然跪地,伏下身去,臉貼在我的鞋面,用牙去咬斷線頭。
攥緊拳頭不敢低頭,直到她叫我走。踉蹌出門,跌入人群之中,走出很遠仍然心驚如雷。
此時落在皮膚上的手指僵硬粗糙,我悄悄拍下一張照片。
他遞過一只玻璃瓶,問這藥膏能不能用在疼痛的頸椎。我低頭細看說明,他又問話。
這一兩年老得很快,是為什么你說。
去年幾種癥狀并發(fā),情況一時急迫,下過病危通知后,他固執(zhí)地不肯再日常吸氧。借助制氧儀器保養(yǎng)和訓練肺部的幾年,似有健朗的假象,中斷久久之后,行動重回疲乏吃力,精神委頓下去。迅速也就佝僂老邁,眼睛里意興闌珊。
也因為遷居。曾經(jīng)略有兒孫輩的煙火人聲,后來遷至空蕩新居,對了開口只是刀槍劍戟的怨侶,日夜無話可說,就更孤獨些。
我下樓去走,心中一直哽住他問的話。不能握一握他的手,順路去他的一小片田地邊,挨近草木坐在石沿上。
在大半藥用的這十幾樣植物里,我能辨認得出的是少數(shù)。搬家時移栽過來的一株接骨丹,已幾近長成高大喬木,葉片大如蒲團,層疊翠色,晴秋里搭出濃蔭。
坐一陣,怕久留此地遇見他,準備就走,轉(zhuǎn)身他果然已到面前。只好并肩站在樹下說話。難續(xù)方才家里講的話,他只是指給我那些藥草和野菜。澤蘭,海芋,藿香,刺梅,角茴,細辛,商陸,秋葵,接骨丹,酸棗樹,酢漿草。
叫作船粑葉的挺立葉片,除了能夠包裹蒸制食物,資料里確是一味治療婦人血崩的藥。他在少年時的一個夜晚,有鄰人來敲門求助,家中行醫(yī)的長輩配了它,連同其他幾樣中藥,星夜里急忙帶了他去出診。他因此記憶深刻。
大葉落地生根,是十分尋常的觀賞植物。闊葉邊緣長滿密密花冠,掉落一粒便是新生的一叢。也是年少時,他在院子里鋪開蓑衣,等花冠落下。經(jīng)了露水,那蓑衣上便生出幼芽。
種在泥地里的這些藥草,少數(shù)幾種是野外散步時采下,其中大部分,是他早年從故鄉(xiāng)帶來。我并不知道這件事。從來只是感慨,少年離家父母早喪的人,心中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原來這些是他的無言懷想,是故鄉(xiāng)。它們承載過故地的日升月落,以及未諳世事時父母的目光。
嘗過藿香和角茴的葉片,滿月已經(jīng)當空。他最后指著面前的一盆,說這是曇花,清熱止咳。我回答認得。
它在夏天開,花期只有一夜,朝生夕死般短暫。有個詞叫曇花一現(xiàn)你該知道吧,曇花一現(xiàn)。
是的,我深深知道。
沙發(fā)上放了他隨身的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三四十年前的舊式。緊挨著知名醫(yī)院的中藥袋,標記是“尿失禁”。此前我不確定,他已經(jīng)老邁至此。去問,他灰心喪意說藥并不見效。想起在一部驗方書上看過的單方,白芷煎水。不能肯定實際用量,起身去藥鋪盲目買來五十克,分作五份。每一份單薄數(shù)片,不算大量。他愿意嘗試。
根據(jù)基礎(chǔ)的藥性,了解白芷不適合陰虛血熱體質(zhì),但更多的藥理,自己未曾習學,因此在他服藥的幾日里,常常緊張觀察。古人曾勸,為人子者不可不知醫(yī)。在他們老病之后,對這句話體會至深。
大概因為與體質(zhì)相沖,或者還需要其他藥物配伍,喝藥之后他咳起來,眼角不自覺流下濁淚,好在輕微。用藥將盡時,他欣喜告知癥狀消退大半。懸心也才安定下來,知道赤誠有用。
一念不起,是誠。在世事之中,這一念多是私欲。若全盤抱定為他之心,為難處常會有靈感浮出,如同指引。
只是因為不能深明事理,自己本能中更多的,仍是私心我執(zhí)。
日益看到一種樣貌更高級的寫作。是看起來像個人修行筆記的一種書寫,作者仿似涉獵廣博的通家,在傳統(tǒng)正道中游戲雜讀,文字則氣質(zhì)空靈,視角宏大,不染世味,有著更清冷離世的面貌。
讀者喜愛它們,通常追隨引用者眾多。閱讀的人帶著這些文字天涯海角,旅行避世。在實際的人際關(guān)系中,放下書本的人卻常常與親近之人沖突叛逆,情感冷漠。書中所謂清涼,于煩惱無補。
親身經(jīng)歷過之后,知道這只是形式更高級的娛樂。
“只要一個人靈性的方法途徑是以豐富增長自我為基礎(chǔ),那么,這是靈性物質(zhì)主義,一種自毀進程,而非創(chuàng)造進程。”
這樣的書寫,或許僅僅對作者自身有用。其中那些接近真理的轉(zhuǎn)述,每一字都需要事上的殘酷驗證,需要逼近極限地挑戰(zhàn)、粉碎無數(shù)種習以為常的慣性。
真正清涼自在的人是什么樣子。是吃糠咽菜或者錦衣華食,萬人擁戴或者卑如草芥,都等閑視之,能夠成為大眾前行路上的墊腳石,這樣的平常人。在無我中回到圓滿自我。
這些不可能從書中得到,全體來自終身的實踐、磨礪、修正。所得到的,也無從與人言說。
在資料整理中,讀到過去的一封書信,關(guān)于混濫雜學的害處:它導(dǎo)致是非真?zhèn)尾槐?。簡短深刻的理?jù)說清楚這件事。逐字逐句反復(fù)讀了幾遍。
門很多,能進入的只是一扇。
很想與人分享,卻不能貿(mào)然開口。在此之前,仍然是需要確定對方具備有效的實踐,否則說來只會引人相譏,徒增口舌辯論。
“受過一點點教育的人所謂的人文關(guān)懷、關(guān)照底層苦難,是可以按照配方來配的,換成是你,你也能寫,可能區(qū)別只在于語言上面?!?/p>
青年作者訪談中的幾句話,這是另一種發(fā)心的寫作,精致卻無用。愈發(fā)覺得真是沒意思。倒不如愚訥,謹慎說給別人的話。
時常會覺得在與父母的相處中所得更多。他們以病痛和衰老前來成就慈憫,成全我對這個世界本質(zhì)上的理解。不再需要從文字構(gòu)建中去理解表面的復(fù)雜或空幻。唯一每天在讀的書,則是為了對照自心,檢驗世上萬般。平心靜氣、等同幻夢地去承擔磨難的能力,是此中所得。將這樣的所得日漸擴大到對待一切人事物,也就是文字中那一輪遍照山崗的圓月。
天冷之前換好他的厚被褥,縫過大衣領(lǐng)上的扣子。他對我說感謝,卻不知道我以此作素材時的花哨,很多力所能及之事并沒有真的盡心去做。不是年老的他們需要我,是我需要在長久付出中體會本性。除此之外,我其實無法憑空生起對這世界的容納。
看到兩張照片,都是關(guān)于冬日的紅鯉魚。兩條魚游到水面,托起一朵飄落的白花。另一張是在雪后。積雪壓在岸邊的蘆葦和草根上,魚群涌聚過去,靜立看雪。清潭之中仿佛懸空停駐的大魚,透過白雪紅鱗閃亮。
想說的是,艱辛和無從交流時會感到孤獨,欣慰天地間這些生靈情誼無限。
和蟲子打過最多的交道,是撿一個葉片作船,盛起那些落水掙扎的微小身軀,送到岸上。遇見仰面呼號的,湊過任何碎屑、枯枝、指尖或是袖口,它們都安心抱住,因此得救。
難的是驚蟄和深秋雨后,遍地趕路的蚯蚓。有時被暴曬死去,有時喪生車輪、步履。出門見了這些盲目的行者,取草上的樹枝就近挑入泥地。一些是溫順的,安靜地任由觸碰,多數(shù)則盡命反抗。它躍出地面,原地騰起飛沙,樣子驚恐憤怒。
有時情急,持杖人兀自脫口而出,對它安撫起來。告訴說,請你靜下來,我并不是要惱害你,只因為這路面危險,留在此地你要死的。
也有已經(jīng)被碾軋,垂死虛弱的。一段血肉模糊貼緊地面,余留的一段揚起身來痛苦萬狀。帶它離開時,心也粘連牽扯地受罪。一時不忍,也對它說,要忍耐,會有新生。
路途中若有寬裕時間,面對更多被困者,救助的方式只是守候,以它們熟悉的情境去接引。譬如護佑它爬上一面青苔,或是伸手作橋,等它自己渡至花瓣。
如此年復(fù)一年,漸漸感同身受,明白這全然是人的處境,也是施救者的心聲。這施救者在太多時候以困境和干擾的面貌出現(xiàn)。
人卻不見得理解困境。所以有人問,你是否配得上你所受的苦難。
回去父母家,有時候遇見來過周末的十歲少女。飯桌上的情形常常是,年輕父母大聲責難,孩子哭喊,眼淚滴落在碗里,老人添些勸罵。吃下的食物哽噎難咽,替他們的氛圍憂心。
這次小姑娘感了風寒,帶來西藥丸。每一餐藥亦是難題。大人低頭擺弄手機,在旁奚落不斷,她則對住一份藥片嗚嗚咽咽,半晌不能完事。眼看幾個人要動怒。只好在她身旁坐下,教她將其中幾粒壓作粉末,剩下一粒嵌進切開的果肉里嚼碎。
順利吃完藥,她含怨看向他們。那眼神令我膽寒。
一同返回時遇見堵車,我在原定的時間打去電話報告平安到達。想起小姑娘在旁聽見對話,應(yīng)該向她說明。于是說,我們并沒有到家卻撒謊,是為安慰他們不致牽掛,但謊言無論大小肯定是不應(yīng)該的,你明白的吧。我從后視鏡里忐忑看她。她點頭輕聲說,知道。
或許因為并未久處,她自幼反倒與我是親近隨順的,彼此能溫和平等地交流。孩童靈慧剔透,但這樣的質(zhì)地稍縱即逝,大人幾乎不能把握。他們很快也就渾濁,折斷慧根。倒沒有許多教育的道理要講,面對這個日漸成長的少女,心中只覺深切的辜負。
錯看一句詩,在阿多尼斯的句子里?!八f,月亮是湖,他的愛是海。”幾次錯眼看成“他愛的是?!薄R虼艘恢闭`會,覺著它與另一個人的話互為映照?!皹淞置利?、幽暗而深邃,但我有諾言尚待實現(xiàn)。還要奔行百里方可沉睡?!?/p>
讀《吉檀迦利》,再次肯定不同時空之中,孤獨之人并非真正獨行,他們相會在同一種遇見之中。
那些字句,想要再次引在此處。
—— 前行,是為了時刻與你相逢。
—— 我確知那無價之寶是在你那里,而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卻舍不得清除我滿屋的谷物俗物。我身上披的是塵灰與死亡之衣,我恨它,卻又熱愛地把它抱緊。
—— 我所問出的問題都關(guān)于你,我所踏出的每步都指向你。處處皆是你,聲音所至,目光所及。
—— 長日盡處,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將看到我的傷痕,知道我曾經(jīng)受傷,也曾經(jīng)痊愈。
—— 在地球的光里,在人類的愛里,我曾經(jīng)見過你。
—— “我相信你的愛?!弊屵@句話做我最后的話。
這些話形似情詩,卻都只關(guān)乎深純的信念,每一句都飽含奧義,涵蓋理論,是能夠剖析的理論,并不含混其詞。
“有一次,我夢到我們彼此陌生。醒來后,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彼此深愛?!焙喼斌@訝泰戈爾能夠這樣闡述“迷惑顛倒時妄見對立隔閡,醒來方知同體”這樣即深即淺的一件事。
從來不是藝術(shù)和想象,雖然確有藝術(shù)化的成分?!拔也⒉恍枰吹侥愠霈F(xiàn)。來到世間,就足以讓我,失去你少一些?!逼┤缋餇柨诉@樣孩子氣的用情說法。
很高興所有人在那里遇見的光亮。即使他們中的大部分終究仍是流于綺語,墮入黑暗,但也希望這是永不壞滅的種子,是泥犁中的追隨,是各自的證言,是開始。
去年今日,車上載了幾件行李,在黎明前下山,駛離昆明城。
出了鹽津,逐漸便不是云南地界。午間??恳惶幉t望臺,遠眺烏蒙山脈中的豆沙關(guān)。極目之處仍只見高山。拂面而來,是峽谷間急烈的江風。
一路北馳到達關(guān)中。轉(zhuǎn)瞬一年。
并不是輕松容易的一年,習性使人屢陷困境。關(guān)中平原上的這座城,似乎更難于親近自然。相較于四季溫和的云南,幾乎半年嚴寒半年酷暑的體驗接近極端,冬春不見天日的霧霾與塵沙導(dǎo)致呼吸道感染,反復(fù)高燒入院治療。一度因此混亂,抗拒。
往西去,氣候清朗得多。偶爾隨人坐火車去探親,在外姓親屬家停留幾日。
火車沿途經(jīng)過楊陵、咸陽、陳倉、虢鎮(zhèn)這些印象中屬于秦周時期的地點。
目的地在秦嶺西面,渭河上游岸邊一片平原。秦腔戲的音調(diào)較關(guān)中更多農(nóng)俗意味。方言卻古雅,有絲綢之路時期波斯語音譯的一些俚語,也保留許多僅在古籍中見到的口頭詞匯。
日常吃一種當?shù)亟凶魉犸埖臐{水面,尤其夏季。芹菜、卷心菜等發(fā)酵制成的酸漿用隴上干椒熗炒作湯料,下入手搟寬面,佐兩三碟炒菜,有清香酸辣。
此地村人好賞書畫的程度令人詫異。無論家境門庭,堂屋中必懸了幾幅條屏或立軸,也從不見復(fù)制品,都是親朋之間或贈或買的手書。戚族中的祖父輩在鄉(xiāng)中行醫(yī),堂上除字畫清供,也掛整面小楷《針法》,字跡工整倩秀。
也有幾次坐車到市里采買閑逛。麻鞋、漆器和泥塑是傳統(tǒng)特產(chǎn),街面上家家售賣。常見的是一尊微笑的小沙彌塑像,到麥積山石窟時見過,立于第133窟的龕中。一位少年佛家弟子的立像,謙恭淳厚、清稚聰慧的身姿面貌。
大部分時間停留關(guān)中。四時倏忽而盡,內(nèi)心常陷入偏頗。忽而有如電閃,短暫驚醒,看見徒勞卻根深蒂固的留戀。惦念故鄉(xiāng)山河風物,無端厭煩濃重沉濁的西北方音。
盡管所留戀和抗拒的,全部是泥捏的玩意兒,經(jīng)雨即化。
天災(zāi)人患東滅西生的整體境況,或者僅僅只是身邊車輪一樣殘暴碾壓人命的老病死,這樣缺憾的世界和身心,是為什么自己仍左安右排,用力過度。期望活在永不變易的春和景明,這正是雨中化卻的泥玩。
沒有終身持續(xù)的實踐,醒來談何容易。年輕且強健,生命看似如日中天,這是個貌似希望的陷阱。舊時人的覺悟,看見他死便知我亡。如今尚未與死交手過,到底難以體會脆弱,難以休歇狂心,真正為寂靜真理折服。
一次再次按捺住我的,是印祖的幾句偈。那樣的言語,它曾真實為心做過依憑。使我多少有所自覺,所謂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俱是流浪的迷途。一息不繼,亂入驢胎馬腹,鑊湯爐炭,還知什么煙柳畫橋,論什么你你我我。
掌燈的人他說:“應(yīng)當發(fā)愿愿往生,客路溪山任彼戀。自是不歸歸便得,故鄉(xiāng)風月有誰爭?!?/p>
睡前和人聊起良寬短歌俳句的漢譯本。朋友喜歡新近一位青年作家的翻譯,因為平實直白,是契合“良寬心境”的。至于什么是“良寬心境”,我卻吹毛求疵地覺著,境遇優(yōu)渥順遂、熱衷滾滾塵世與春花秋月的小資文化人是難體會的。
兩百年前,他經(jīng)歷專注枯燥的精神訓練,這苦修并無詩意,大半生在乞討、流浪、貧困和生離死別中度過。千帆過盡的風月與體面營造的風月,一個是心性,一個是玩物。
“山光水色。似空合空。華笑鳥啼。如鏡照鏡”,是他們的實證境界。在文字癡人處,只是口舌戲論。
字句譯得平實得體,可以是基于文藝修養(yǎng),基于綺語天賦,而不是懂得。
我沒有什么證據(jù)這樣揣度,只是良寬有一個遺句,“人若問起/良寬可有辭世之句?/南無阿彌陀佛/就這樣回答吧”,也有另一句,“作為紀念/留下什么好呢/春是櫻花/夏是杜鵑/秋天是紅葉”。
什么樣的人會留下這樣的遺言呢,只是一個田園風光愛好者么。后世讀者學人,更能解讀和喜愛的,顯然也只是后者。
世人之中,自己這樣醒醒睡睡的癡,大概是更可惡的。對“清淡自然”的文藝作品和生活方式是早早就審美疲勞的,但是仍耽溺在形下的“清淡自然”,心厭而不離。
想到夜雨中蒼翠的后山和天亮要去看的花,愈發(fā)對此地生出貪戀,心滿意足睡去。
醒來收到老陸的信息,說父親病情反復(fù)。插管的時間已太久,醫(yī)生通知再觀察一二日,如果仍舊不好轉(zhuǎn),若需要維持呼吸,醫(yī)學的最后辦法是切開氣管,痛苦是難以言喻的,交給家屬抉擇。我能想象這個日夜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前求祈無門、等待砍頭的三十幾歲青年,他的樣子。
我也在這樣一些時刻從“靜好”中被掌摑。遠的是戰(zhàn)爭與流離失所,近的是他們的死和痛,這些教導(dǎo)示現(xiàn)殘酷,緊迫。
老陸是背井離鄉(xiāng)的警員,夏初從半年無休的工作中脫身休假,他去短暫旅行。那時父親已經(jīng)入院,他的晚年,大多時日在醫(yī)院度過,想來這一次也是常態(tài),并不知道是永別。
他很快發(fā)來信息說,他突然走了,家里亂作一團。他最終不能得知十幾天前病重時,他沒說完的“等你一句話”,到底是什么。
我想象他留在世上那些戛然而止的痕跡。時病時好中寄托過希望的喧鬧騙局,鼓吹中買來的藥,電視機前常年獨坐的藤椅,門邊的拖鞋,牽起又放開的年幼孫兒的手,一切到此為止。它們留在這個世間,與他無關(guān),但牽纏因緣未盡的人,任由今生與他結(jié)緣過的人撕心裂肺和淡忘。只是壯年盛氣、志得意滿的人們,死能教會什么。
昨日收到訃告時,我和她收拾完晚飯的廚房。她催我趁天色尚早,花市未散,去樓下買一盆花來,要鮮艷蓬勃的。我應(yīng)聲出門,懶怠提起那個話頭,無常是他人無常,誰信是自己。
門外當然是永無止息的沸騰市聲。
“微微的雪影里面”。接連數(shù)夜醒來時,心頭無端回蕩戲文里這幾個詞。信手翻閱玩味字典里的“雪”字,見元代一首《雪煎茶》。起首一段寫:“夜掃寒英煮綠塵,松風入鼎更清新。月團影落銀河水,云腳香融玉樹春。”短短兩句敘事,四五個比喻,寫法浮艷流俗。細想所述情形卻好。
寒夜掃雪煮茶,山間松風吹入茶鼎,茶味平添清新。圓月影落茶湯,也映照在茫茫雪地。它陳述這樣一件小事。
古今辭章是一樣,無論記事或摹景,有平實簡潔的,也有濫用筆墨的。只是今人有太多碎片般輕佻的美學來源,養(yǎng)成審美直覺的人并不算少,熟諳精致與留白,知道如何置身事外地利用平實。總體來說,舊時的行止動靜更近林泉,真正餐風飲露的草木性情也更多些,且多的是修行人而非文化人,所以寫作這件事,彼時也已到頂峰。
有時面對平江闊野,幽林晚照,胸口積起好些意思。想到我所見他們也見,我那幾樣意思他們已寥寥數(shù)字寫至完盡,不必我再以平庸贅敘展開一句“夜靜春山空”。
“日已入,蒼林積葉,前行,人迷不得路,獨見明月宛宛如故人。 ”常提起游記中這一句。他在深林間,日暮途遠心緒孤危,讀來似景非景,或者說,山間茫然客路與世上人生逆旅交融互寫,不著痕跡。他們寫得更切更好。以自己的心境和手筆,理應(yīng)無話可說。
何況有人說,人們從靈性墮落成詩意,又從詩意墮落成對快感的盲從。對此深有體會。
在料理完父親的事之后,老陸回到離家數(shù)千里的工作地。似乎沒有撕心裂肺的悲痛狀況,他說,整夜無法入睡,直視自心,不知道如何理解和面對這樣的內(nèi)心狀況,慚愧、錯愕復(fù)雜交織。
情感的部分,痛念或許星星點點散布在余生。理智的部分,重要的是他的一生他曾如何相處對待,如何告別。
關(guān)于告別,確認離開時的痛苦搶救、撕扯呼號,離開后的大擺筵席,是風俗中的做法,卻不是善意的告別。我尚不能問起當時的情形,但知道其時有手忙腳亂隨波逐流的風俗,也有他的明理之處。
人情是怪誕的,嫌簡不嫌虛,力求悲切喧鬧方是愛。如果對離開的人無有實際益處,仍是為生者做的樣子。
不害怕當前內(nèi)心的樣子,它有許多復(fù)雜來源,事已至此,你只管繼續(xù)去為他做一些事吧,我試著對他說。
家境不算寬裕,但他和兩個姐姐仍決定代他悉數(shù)捐出遺產(chǎn),也為他做了一些別的事,并沒有以酒席和紙錢告終。需要出自真正的愛和尊重,才能做出這些決定。
可知深情中未必有真正的愛,真愛中必定飽含深情。
聽說另一件事,是他被架去工作酒局飲至深夜,隔天在宿醉中迭聲叫苦。
“他們是那樣真心實意地喜歡,不然他們怎能說出‘人活的就是個圈子’。”倒也著實苦差。
我也常觀察自己,如何看待與性情相悖的事物。檢驗的準則是,在好靜之心中,能不能平等容納亂象。是更能寬解,還是窄到無法容人。姿態(tài)視角如果是“眾人多庸俗低劣”,定然是自己學錯走偏。
“無愛無厭。亦無希求不希求想。”心應(yīng)當是這樣。
至于那些暴戾荒唐,是為自己指路才點亮的燈。
月初曾隨人趕去一處市集。他們起早現(xiàn)摘的栗子核桃、瓜豆椒茄、本地紅梨,曬干的蕨菜青菜已經(jīng)擺放一路,數(shù)十擔應(yīng)季果蔬在樹下聚成小市。見廉價又鮮凈,過路人多圍上去挑選幾樣。
是從水源區(qū)來的農(nóng)作物,化學肥料及農(nóng)藥倒也被嚴格謹慎地管束使用,也禁止大棚種植。城市雖難找自然成熟的食材,眼前這些卻聽說尚有蔬果滋味和清香。
這些菜曾由菜販以壓低的價格偶爾批量收購,或者漚爛在地里,城區(qū)的經(jīng)營成本限制住零敲碎打的農(nóng)戶。多數(shù)人無可避免地放棄田地,流散打工。
有人勞心牽線,有人義務(wù)出讓,搭成這個常年維持的官方平臺。農(nóng)戶們輪流參與,歡喜感激。拂曉現(xiàn)取了菜,鄰里間的小貨車搭伙載到這個免費場地,到晌午多半也就荷空擔回家。一些年輕母親得以結(jié)束漂泊照顧孩子,家庭被妥善成全,許多人各得其所。說來倒也只是官家職責,心中卻很贊賞這樣令人安身的實在事。
中午在附近素食店簡單工作餐,偶然得知那些看起來沉默安靜的青年店員,幾乎每一個都停留在三四歲的心智,僅基本能夠自理少量生活小事。他們在客人離開后收拾碗盤,清潔桌面,空閑時和同伴坐在角落,看起來都禮貌單純。
曾在一場交流活動中見過這家餐廳的負責人,她創(chuàng)辦一所特殊教育的學校,是許多報道中的典范女性。不知道的是,那些孩子長大之后仍是無法自立的,沒有能被認可的學歷和技能,因此也沒有工作崗位愿意接收。這間餐廳成為一部分孩子的去處。
忽然記起她當日的發(fā)言,重復(fù)多次的“艱難、無奈”。她站在人群之中坦承,如果不是因為十幾歲的女兒同樣先天遭遇如斯,自己并沒有勇氣選擇這樣艱巨的承擔。數(shù)百名因為發(fā)育遲緩、智力障礙、唐氏綜合征和孤獨癥而被送來的孩子,她與他們的路都太難走。
感動,也理解被使命所選擇這件事。
如果恰恰相逢的處境,自當竭力承擔,而攀緣找來做的事卻需要細細審度自心。路上回想這件事,也想起另一次采訪中的人,他對我說,自己的經(jīng)驗之一是,善事需留名,不是為自己的名利,為的是更多人心生觸動與效仿。他的話使我思考。善事的不易之處在于對心的考驗,需要自問動機。
移風易俗必然需要揚善,而宣揚對于當事之人卻可能是災(zāi)難。善舉之中變異摻雜的虛偽貪欲,只有自心可辨。這些摻雜,是日后更多困境的開端。
也如是思考過一個從立意到筆力都十分欣賞的作家。和一批同齡人一樣,十幾年間也幾乎讀完她的所有作品,是飽受爭議的寫作者。如同大部分對她的評判所說,她在自己近些年的其中一部小說中轉(zhuǎn)型,已走到更開闊之地。
前些日子和朋友又說起來。因為夜深且有未完成的誦讀,所以只匆忙聊過幾句。
謹慎讀她的原因有兩點。
第一,作者一再說明,那些曾經(jīng)或現(xiàn)在作為素材的畸戀、叛逆、浪蕩、扭曲人性,最終只是為核心主題所服務(wù)的工具,希望被展現(xiàn)和留意的是人究竟因為什么在迂回受苦,以及視野之外的光亮,希望被讀到的是自省,是宏大的悲憫。
想到典籍中為求取正道而參訪五十三人的善財童子。在那些形色各異的人當中,有兇暴殺人者,也有淫妓,他卻都全然從中受教,他們的言行成為他的良師。
這受教的根基,是歷盡黑暗與火海也不會再偏移、軟弱、懷疑的,心的定境,很肯定那并不是你我當下此心。
善的示現(xiàn)尚且招致嫌疑,何況試圖以惡來激發(fā)覺悟。
第二,太多的空性表達和引用,文藝含糊。常怕人將空性解為任性快意。常見傷害的事件當中,給予傷害和混亂的人,也常講善良美好。不該架空在文藝式的美好之中,倒是需要如牽手學步的孩童,確鑿地將是非落在地面。
如果在種種說法中愈發(fā)茫然,至少該確認一兩個基準。
真正的愛是感同身受,真正的平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此相悖的自己,或許只是名義,并未走向美和解脫。
午間推窗做飯,花香隨風入室,知道是小廚房臨窗的幾株桂樹,已近深夏,很快要入秋,正是留香的時節(jié)。連日來便只煮些清淡食物,以免攪雜了花香。逐漸認出它與時辰相應(yīng)的規(guī)律,白日里氣味薄,傍晚六七點時馥郁熾盛,晨間則清純有涼意,入夜幾近隱去。安身在山邊的陋室,林間終日鳥鳴幽曠,屋外落雨時燈下也染一層風露,四季的行住坐臥全然置身在萬籟之中,無有隔閡。
靠小區(qū)道路的一側(cè)略近人煙,假期里有孩子玩耍嬉鬧,也持續(xù)有人家裝修,黃昏時分一些亮燈的窗戶隱約碗盞聲響。習慣在夜靜之后出門散步。層樓深掩在喬木與藤蔓之中,偶爾路過一兩枝白海棠,更多的是海棠樹上密結(jié)的青果。繞至樓舍背面小徑,腳下是深谷,薔薇花蔓纏鎖的鐵柵欄作了隔離分界,眼前便是輪廓沉沉的山脈。遠處山頂有燈火,曾在地圖上看,那里或許是虛寧寺。走到這里,屬于人世的境地便到了盡頭,剩下的,盡屬天地。立在十數(shù)米高的樹下看一會兒星月,說不清出于莫名的敬畏還是戀慕,夜色里有些心悸,仿佛只自己一人曾遇見此時勝意。風起時快步走回室內(nèi),門外聽來果然像是拍岸的濤聲。
長久住在此地讀書做事,簡單度日,許多時候無處感激這樣的緣分。
被雨留在圖書館。翻一本看過多次的攝影集。
一張清朝昆明舊照。人群身后的戲臺,戲臺上刻寫對聯(lián)。楹聯(lián)模糊,橫批隱約可見。寫道:也有今日。
西安城中的都城隍廟也懸了一幅顏真卿字跡:你來了么。
京劇戲文里也常聽一句念白:哪里去。
它們說的只是,種下前因,終須對質(zhì)承擔。對質(zhì)的是自心,承擔的是心的投影。投影有什么可畏呢。它如同夢境,夢是假,感受卻痛切逼真,歷歷分明,不容掙脫。
有時只想要完成些簡易的勞動,無須勞心籌謀。譬如繼續(xù)古籍的???。獨自面對殘拓,偶爾交流討論,一兩周至一個月完成一卷,交付審閱即可。若是必須涉及創(chuàng)作,為照片寫一寫描述,為壁畫作詮釋之類是適宜的。細膩客觀,無有吹噓逢迎。
舊影像中的表情、衣褶、物品、光影、時代背景,它們常常吸引我癡想凝視。
是日反復(fù)想到的,仍是這兩尊造像。
我在離開石窟的路上,才看到它的照片。是麥積山石窟第133窟,釋迦牟尼佛與兒子羅睺羅尊者。
下車透氣,在服務(wù)區(qū)的走廊被黑白照片吸引近前。仰頭凝視,直到遠處催促上車。告別時難以收回目光,一路跑一路回望。
慈悲是抽象的詞。如果拆開它,慈是給予快樂,悲是拔除痛苦。而這樣的能力,基礎(chǔ)和起步在于一點一滴修正自己的行為。修正自己,才讓“拔苦予樂”不致成為空談。也避免讓“智慧”淪為空泛而無能為力的“理論思想”。
因此,初心不在口頭。持守紀律,以此護住赤純之心。智者如是教導(dǎo)他,他如是領(lǐng)受,踐行。
比起沸騰撕扯的欲愛,這樣的愛護,究竟圓滿,清涼治愈。
外出到圖書館,穿她的一件舊短袖襯衫。存放二三十年,粗紗已經(jīng)發(fā)硬。給了我穿,又混過這幾夏。
極短的一件鏤空刺繡開衫。想來她即便搭配深腰的裙和褲,抬手間腰際也是涼意。終日家務(wù)勞作,回到娘家有時也去幫忙照料尚未充公的田地。這樣的短打,全無實用。我因此費解買下它時,她心中所想。
是這些衫裙薄袂的寒氣,還是命光的緊迫碾壓,她現(xiàn)在早已是蜷在絨暖之下仍然哀苦瑟縮的老人。
他們引路去看戲。山腳搭出戲臺,演秦腔《火焰駒》,到達時是其中賞秋景的一折。站在人群外圍聽一段,唱詞中錦繡容光,正熱鬧。伶人身著粲然妝飾,被一束明亮燈光圈在舞臺中央,與臺下烏泱黯淡的圍觀者彼此不相干。感覺這是更像戲的一幕。
山在夜色中裸露為一段白色沙石的狹長截面,看不見懸崖上的棧道和寺廟。但我記得山頂是一尊唐制佛像,曾至此瞻仰過二十余米的高大造像。終生真誠、清凈、平等、正覺、慈悲的佛陀行誼,以莊嚴相好作為符號和提醒,見像如晤,如對鏡自照。縱然只生起片刻清涼正念,也是與之相對的珍貴意義。而我在一些年前,是漩渦里深深打轉(zhuǎn)的年輕人,認定這些字詞是虛設(shè)的概念,它屬于某一類寡情離世的人;認定修行者必然是社會異類,至少是精英行為,不是常人常情。造像,自然只視作藝術(shù)品。因此在一個寒冷雪天,去到山頂觀賞它所謂的犍陀羅風格,揣摩討論那個時代的審美。
盡管隱于夜幕,大像必然依舊端坐山巔,眸中祥靜如昔。此刻歌哭戲鬧,他見而無見,聽而無聽?!叭缁脦熥骰?,自于幻不迷,以知幻虛故,佛觀世亦然?!闭驹趹蚺_下,感知遠處山頂寂謐,心中漫過這一偈。
有較長的時間沒有買書來讀,離開了一些感官享受和思維習慣。要讀的書,就只是等。兩年前想讀一讀倓虛師的口述,《影塵回憶錄》,周邊始終不曾見到。卻在離家數(shù)千公里的偏僻處偶遇,僅有破舊一冊遺留角落。心有喜悅但不意外,世事無有巧合。
“我所說的話,并沒有什么記載,只是六根對六塵,在六識上留下這么些影子?!彼f。因此確定這是希望一讀的書。
曾聽聞一位老人,在日記中記錄一愿,幾番嘗試達成它,幾番機緣不巧,便離了手擱置起來。輾轉(zhuǎn)過去四十年,夙愿忽然得償。若是能夠即刻完成的事,當下一定無有勉強,若不是,只該靜候。
心中有愿無求為好。
路過一戶新婚的人家。見門上對聯(lián):真誠純潔,樸實無華。為這愿心久久感動。還有人思索愛,愿意愛,而非情欲。
仍想起年逾九十的老和尚。曾經(jīng)讀他的墨寶,其中一大部分是對世界各種宗教經(jīng)文教義的輯錄。這樣的見地和心胸是罕見的。由這種提煉方式,我也才發(fā)現(xiàn)諸多至高教育的核心僅只“愛”。人之機緣境遇不同,才呈現(xiàn)不同表述,底源無有二致。了知平等容納的人,是了知愛的人。
在老人的摘錄中,我曾反復(fù)誦讀其中一句:愛是教律的開始,也是結(jié)束。
現(xiàn)實里聽過最多的生死,荒誕,嘆息,可能是在朋友B君的敘述中。很多年里,在他一杯接一杯冷透的咖啡里,那些隱去信息的人與事,是他剛剛結(jié)束的疲憊工作。我坐在對面,倚著桌子看他在燈影下說話時的眼睛和手。有時無知無覺坐到深夜,餐館或飲品店打烊,起身出去,在街頭告別。之后,他可能再次消失。
在一個平常的白日,他和同事們?nèi)ё唠[匿在出租屋里,逃脫近二十年的人。中年男人早已和家人失聯(lián),與唯一的貓暗無天日地流竄茍活。男人平靜跟他們走,貓留在房間。下樓之前,B轉(zhuǎn)身從地上的袋子里倒出一把貓糧,蹲下來撫摸小貓的腦袋。那個主人已沒有機會再回去,是彼此緣盡的時刻。
知名大學的十九歲學生,見過自己一直追求的女同學坐在別人的高檔汽車里,自卑扭曲成惡欲。為了得到錢,他答應(yīng)一宗違法攜帶的交易,對方允諾了數(shù)萬元錢報酬。他在車站被查到。B說自己起初并不相信那張頂尖學府的學生證,直到核實。父母,學校,連同那個他喜歡的姑娘,或許都難信。十數(shù)年寒窗的少年時代,在這一刻已是毫不相干的前世。
另一個深陷癡戀的男子,是網(wǎng)絡(luò)詐騙的受害者,財盡情空。他對B說,請讓我見她一面,我想親口得到答案,那些歡好難道都是假的。他勸回了他。
如果他知道,那個日夜刻入骨髓的戀人,是一個沒有心肝和惻隱的職業(yè)騙子、一個同性,是否還能好好活下去。他望著咖啡杯,低聲對我說。
多年前的同事,當值的一日遇到駭人的暴力犯罪。在事后公布出來的新聞報道中,家人看見監(jiān)控里當時與歹徒擦肩而過、命懸一線的他,于是苦苦哀求他能顧及自己作為獨子的處境,懇求轉(zhuǎn)行。他理解并答應(yīng)了請求,去到外地學習從事飛行工作。幾年后,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向醫(yī)院緊急運送救援物品,飛機失事,他犧牲在當初離開的城市。
有些敘述,則平常簡短到只是一句話,已無法在人海中去追溯那些湮滅的苦痛。譬如那個深夜帶著身孕從樓頂縱身躍下的年輕女子。
看到的是,無論傷害與被傷害的,無數(shù)被貪欲和嗔恨焚燒的無明人。
二十幾年生死罪惡場中的專業(yè)工作,或許他并不需要排遣,亦無過多重壓。只是常在說話的時候,他反復(fù)對我說,人生太短暫。
人生短暫,在人群中聽過無數(shù)次的感嘆,多出自玩世不恭或者漫不經(jīng)心。唯獨他說起來,是少見的痛心嚴肅。
無明的圍困和焚燒,解脫路徑是教育。不是彼此批判、感性言論的那種教育,是個人信任真理,繼而對真理的親身實踐。自己獨處或在群體之中,是什么樣的起心動念,言行作為,這很重要。自身平等仁愛的存在,是最根本、最見效的教育。不在于別人是什么樣。
“個人解脫的根源在于凈化個人的身語意業(yè),更進一步說,在于熄滅個人內(nèi)心的貪婪、嗔恨和執(zhí)念,而不在于外部的環(huán)境。
你不需要受制于別人是否良善。你已經(jīng)有你自己的良善,你本來就是好的,并且也有辦法將這種良善傳遞給他人。
我們接受和承擔他人的痛楚、困惑與虛偽。我們愿意在困境中忍辱負重 —— 這是因為我們擁有無盡的善良與清明可供分享,并不是一心想做犧牲品。”
這些告誡決然區(qū)別于心靈雞湯。凈化,熄滅,不是抒情的文學修辭,它們有著細微如發(fā)絲、無情如鐵律的對照。
當多數(shù)人開始談講善良的時候,需要去認知什么是真正的善良。
我真害怕為詭辯私欲而旁征博引的自己和他人。
昨夜再見面,距離上一次已過去數(shù)月,仍坐到打烊。
他沒有說更多的人和事。只說近來犧牲兩位同事,是不能擁有墓碑和姓名,也不能被公開悼念的人。
你害怕嗎?
你是問我害怕犧牲嗎?他說,害怕沒有用。
接不上話,只沉默點頭。
沒有刻造悲情,整夜只是想,我已確信一點:如果厭惡黑暗,那就返回去修正和點亮自己,難,但沒有別的路。這是唯一的凈化。
翻看一些書籍的版式時,重讀《奧之細道》。被翻譯、出版無數(shù)次,一本三百多年前的旅行筆記,作者與同伴在其中寫下大量俳句。日本俳句在翻譯文學中常常如同打油詩,讀來尷尬不適。初識俳文與短歌時興致盎然,找來同一句子的不同漢譯本,對照閱讀取樂。始終隔閡,漸漸疏遠。
這個版本的細節(jié)是,十幾幅葛飾北齋的畫。常見到的北齋浮世繪,繁復(fù),重彩,許多超現(xiàn)實元素。這一冊里所見,卻多是竹杖、芒鞋、斗笠,或是《四時幽賞錄》那樣的小品,線條簡淡,印金工藝讓小幅圖片具備些壁畫的觀感。
第三十二則《出羽三山》,記述坐在巖石上休息,身邊的一樹櫻花。本應(yīng)開在春季,此時埋在積雪中的花樹,枝頭卻綻放大半花蕾。書中他說,想到炎天梅花。
想來他心慕王維,竟熟知這一件典故。
“雪里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p>
那幅袁安臥雪圖,或許早已失傳。
洛陽城中積雪深至一丈,有人到街巷巡查災(zāi)情,貧苦人家都已除雪出門,四處乞食。叫作袁安的人,仍大雪封門,他們以為他死在家中。破開冰雪后進去,見他僵臥在床上。問起不出門求食的原因,他回答,大雪寒天人人挨餓艱難,不愿再去打擾,令人徒增負擔。
王維后來畫下這位高士。畫中的院子,置一叢白雪覆蓋的翠色芭蕉。一千多年里,關(guān)于這樣“寒暑顛倒”的畫面爭議,從來甚囂塵上。
在嚴謹?shù)氖妨现凶x到過王維的離世。知道自己要走,他取來紙筆與親友故交寫下幾封告別書,多是真誠勸勉。信寫到末尾,安詳舍筆離開。
善終是并不容易的福報,并非清醒強健時自詡“物來則應(yīng),等閑視之”可以僥幸辦到。許多死是痛切長久的煎熬與折磨,或是毫無征兆的橫死暴斃,多的是可憐可悲。人所習慣的言行心念,長久固化成某種慣性拉力,臨別時刻,這慣性的能量如同奔突不止的江流,朝向某一種方向牽引虛弱身心,人無力自持。
如果不是終身的修正、持守,沒有可能那樣自如地離開。
從這樣的告別去反推,已知他一生對自己所做的是什么,怎樣對心交代。也因此理解雪中的芭蕉。那是對另一個稟賦純潔之人的心心相印,在物理邏輯之外。
意外的是,在無數(shù)后世戲仿中,明人徐渭也曾畫它,是博物館里的《梅花蕉葉圖軸》。畫者自題一句戲謔言詞,又補寫“大葉盡勝摩詰雪”的狂句。
認識這個人,自然是從久負盛名的《墨葡萄圖》。縱便是門外漢,筆墨中的狂傲郁怒,也是迎面襲來的。去讀生平,也與此一致。那樣的人生,令人驚怖。
因為有些奸詐才干,短暫做了幕僚。雇主出事后,他逐漸癲狂失常,愈發(fā)偏激。
一次見到妻子與人不貞,走近卻又不見有旁人。過一些時日,再次見到女人身邊的男子。暴怒中他持刀進去,殺死的卻是妻子,眼前仍舊沒有旁人。因此入獄,在舊識解救下免于償命,服刑七年。他認得那個幻象中的人,是曾經(jīng)因為小事被自己無辜陷害致死的一個年輕人。此時已知這樁因果,卻似乎并不醒轉(zhuǎn)。憤懣艱窘的余生勉強過盡,他獨自死在骯臟床鋪上,渾身腫脹。
會發(fā)現(xiàn)那些恨不得志的境遇,從來都是與自己的困斗。世智辯聰?shù)臒o用才情,起頭就是災(zāi)難。
在這些舊事中,看見人如何各自聚沙成塔或積水成淵,壘起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