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回文竹記

      2022-11-05 16:26:08周齊林
      邊疆文學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輝

      周齊林

      晨曦灑落在每一片樹葉上。不遠處的村莊,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一個嬰兒降生了。這是1996年三月的一個清晨,三叔拿著一棵早已準備多日的楠木樹苗疾步往村后的牛角屏山上走,十二歲的我跟在后面。山風呼嘯,樹葉發(fā)出嘩嘩的響聲,仿佛有人在竊竊私語。在山頂,三叔家里的那塊花生地旁,他停下匆匆的腳步,俯身用鋤頭挖下一個樹坑,而后小心翼翼地把樹苗栽進坑里,埋上泥土。矮小嫩綠的楠木苗在晨風的輕拂下,左右搖曳著。三叔望著那棵在晨風中搖曳的樹苗仿佛看見了剛出生的堂弟未來茁壯成長的樣子。種完樹,走到半山腰,我看到了十二年前父親為我種下的那棵楠木。時光流轉(zhuǎn),當初在風中搖曳的小樹苗已枝繁葉茂,筆直的樹干聳入云霄。我漸漸知道我名字中的林字所蘊含的深意。

      樹即人,樹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我在一棵樹上看見命運的倒影。在故鄉(xiāng)文竹,哪家有新的生命降生,就會在山巒間種下一棵樹苗,寓意新生命的茁壯成長。時間的河流孕育著一草一木,時光流逝,祖輩們栽種的樹苗有的在戰(zhàn)火天災中消失,有的已聳入云端,它們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山間的各個角落。雪,落在蒼茫的時空里。雪落在遠方。落在山巒之間。落在雜草叢生的墳墓里。當故鄉(xiāng)的老人生命即將走到終點,后輩們便會上山砍下一棵楠木,扛下山,放在院落里。在烈日的暴曬下,樹木曬干,多余的水分被蒸發(fā),樹木的香氣滲透出來,彌漫在空氣里。后輩們請來村里最好的木匠,點上三根香,然后把粗壯的木頭打磨成一副結(jié)實耐用的棺木。

      深夜,昏黃的燈光下,我從睡夢中醒來,透過窗戶,看見父親在院落里忙碌著。父親手握磨得發(fā)亮的斧頭,把樹木砍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斑駁粗糙的樹木在刨子的刨動下變得光滑,閃著寒光。幾個晚上下來,一具刷著黑色油漆的棺木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從起點到終點,一棵樹木貫穿了人的一生。

      幾年后,隨著打工浪潮的興起,村里人如一尾尾魚一般陸陸續(xù)續(xù)游出了村子。在雨霧籠罩整個村莊的清晨,小巷深處的犬吠聲驚醒了沉睡的村莊。三叔扛著蛇皮袋,眼里滿是興奮和期待。我做木匠為生的父親在一個落雨的清晨,也帶著跟隨他多年的工具箱,踏上了趕往異鄉(xiāng)的大巴車。

      深夜,當三叔和父親在異鄉(xiāng)的工地上辛苦工作了一天,疲憊地躺在床上,發(fā)出響亮的鼾聲時,八百里外故鄉(xiāng)的牛角屏山上不時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一棵棵早年植下,象征著生命新生的樹被砍倒在地。翌日清晨,一個個流著樹汁的樹樁醒目地暴露在人眼前。山風呼嘯,樹葉嘩嘩作響,仿佛是樹的呼救聲。

      在故鄉(xiāng)文竹,住在山腳的豆腐李充當著山林守夜人的角色,屋子里徹夜亮著的燈光時刻震懾著心懷不軌的人。豆腐李跟隨村里人到異鄉(xiāng)后,他的家門緊鎖,屋子里的那盞燈沒再亮起過,三更半夜做豆腐時發(fā)出的響聲也成了絕響。他們把一雙兒女托付給了幾里之外的娘家,夫婦倆雙雙到了異鄉(xiāng)的工地上。

      時光流逝,我看見村里的人如一棵棵樹般行走到城市森林里,在那邊的泥土里扎下根來,留下牛角屏山上的樹在山間孤獨地矗立著。樹無時不刻在呼喚著遠方的人歸來。

      那一棵棵矗立在牛角屏山上的樹慢慢行走到城市的森林里,經(jīng)受著異鄉(xiāng)風雨的侵襲和暴曬,直至傷痕累累,遍體鱗傷。

      回文竹的方式有許多種。多年異鄉(xiāng)的漂泊之后,村里有人開著寶馬、奔馳等高檔轎車衣錦還鄉(xiāng),他們滿面紅光地享受著鄰里羨慕和驚訝的眼神,仿佛墜入云端。更多的人以菜色的面容歸來,還有部分人身染惡疾、負債累累地回到故鄉(xiāng),他們深陷在悲傷的泥潭里不知所措。與衣錦還鄉(xiāng)相反,還有那么一部分村里人,他們離開故鄉(xiāng)時蹦蹦跳跳,如此鮮活,歸來卻變成了一個窄小的骨灰盒。就像從故鄉(xiāng)被移植到異鄉(xiāng)的樹,有的在異鄉(xiāng)枝繁葉茂茁壯成長,有的則在風雨的侵襲下連根拔起,變成爐火邊的木頭,燃燒成灰燼。

      2020年年底,寒風呼嘯,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年味。我沒想到軍峰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故鄉(xiāng)文竹。

      在深圳一個醫(yī)院的B 超室,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嘆息了一聲說道,小伙子,你多大了?他微微抬起頭,說過了這個月就三十八了。趕緊去找主治醫(yī)生看看。醫(yī)生嚴肅的表情加劇著他內(nèi)心的恐懼。這幾個月,他的牙齦經(jīng)常突然冒出血來,使勁揪牙齒,痰里滿是血。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拿到檢查結(jié)果的那一刻,他還是不知所措?!案斡不缙?,脾臟變大”。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醫(yī)院走廊上,他緊握著檢查單,感覺天仿佛坍塌了下來,命運頓時把他逼到了絕境。他緊握檢查單的手微微顫抖著。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許久,直至夜色降臨,窗外的霓虹燈亮起,他才起身往外走。

      肝屬木,是中醫(yī)的五行理論的形象比喻。木曰曲直,樹木有向上生長的特性,中醫(yī)將一切具有生長和調(diào)達的事物都歸屬于木。肝在五臟中屬將軍之官,喜調(diào)達而惡抑郁,肝臟默默地統(tǒng)領著全局,直至筋疲力盡時,才會發(fā)出痛苦的報警聲。

      軍峰想起自己經(jīng)常陷入悲傷和陰郁中,卻又一次次奔跑奮進,向成功的喜悅靠近。在異鄉(xiāng),他感覺自己是一根木頭,時常受到風雨的侵襲和腐蝕,步履沉重,倔強而頑強地向上生長。近十五年的漂泊,疾病慢慢腐蝕著他的肉身,啃噬著他體內(nèi)的那塊木頭。體內(nèi)這塊細小的木頭決定著他命運的方向和生命的長度。

      走出醫(yī)院,他接到女朋友打來的電話?!叭ツ睦铮€不回來吃飯?就等你了?!迸笥言陔娫捘穷^焦急地問道。他說他在市區(qū)朋友這里玩,現(xiàn)在準備回家。她叫他慢點,路上注意安全。放下電話的那一刻,他眼角禁不住溢出一滴淚來。他跟她已經(jīng)訂婚,原本計劃2020年年底結(jié)婚,突發(fā)的疫情讓預定的婚禮推遲。他原以為眼前的一切正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一切似乎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命運卻把他帶到了泥濘的沼澤地。一切有跡可循,如果當初的自己把身體發(fā)出的細微警報當回事,就不會落到如今進退兩難的境地。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女友。

      公交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乘客。車外是輝煌的燈火,沃爾瑪超市門口購買年貨的人絡繹不絕。公交車駛出繁華的市區(qū),慢慢進入略顯荒涼的郊區(qū)。他看著窗外打霜的稻田,就想起自己日漸荒涼的人生。似乎拿到檢查單的那一刻,他命運的轉(zhuǎn)向就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下公交車后,在一個寂靜的巷道里,軍峰打電話把適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從他顫抖的語氣里,我能感受到他的焦慮和恐慌。放下電話,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底十分難受。

      2017年,三十六歲的軍峰還沒有找女朋友,婚事大山般壓在他身上,讓他喘息不過來。軍峰在外打工,一直省吃儉用,月薪五千,他每個月只留下五百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存進銀行卡里。2015年股市暴漲之際,從未炒過股的他在朋友的鼓動下也跟著開戶炒股,一年下來虧了十萬,把這幾年的苦心積攢下來的積蓄都虧了大半。軍峰整日輾轉(zhuǎn)難眠,悔恨萬千。他變得更加節(jié)省。2016年,樓市慢慢變熱,房價一天一個樣??粗磉呉黄鸪鰜泶蚬さ呐笥押屯录娂娊桢X買房,他只能坐在宿舍的鐵架床上無奈地搖頭。

      在家里過完春節(jié),大年初六,軍峰回到了汕頭的制衣廠。當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向我講述了回家過年的遭遇?!斑@次過年回去,我大伯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作為家里的老大不做出一個榜樣,在外面打工十幾年,沒房沒車,連個老婆都娶不到,讓年近七旬的爹媽操碎了心?!薄耙患胰齻€兒子,都這么大年齡了,一個都沒結(jié)婚,都成為全村人的笑柄了?!避姺暹呎f邊嘆息了一聲。

      在媒婆的介紹下,他見了本縣的一個女孩。女孩在南昌上班,比他小兩歲。女孩身材高挑,長相一般。她父母見她一個女孩三十多了還單著,同村同齡的女孩孩子都十多歲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面后,兩人不咸不淡地聊著,印象尚可,彼此留了微信。回汕頭后,軍峰每天晚上給女孩打微信語音聊天。聊了半個多月,感情漸漸升溫。女孩說結(jié)婚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必須要在南昌買房。軍峰在手機上搜索南昌的房價,發(fā)現(xiàn)最便宜的地方也升到一萬多了,左思右想,思緒紛繁,頭仿佛炸裂開來,他緊握手機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一個月后,女孩把他送的戒指通過快遞退回給了他。收到戒指的那一刻,軍峰的心仿佛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痛苦萬分。他跑到車間無人的地方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罢嫠麐尩膹U!”他罵了一句。作為一個男人,他感到自己的無能。退回的戒指仿佛一個無形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他臉上。再打電話給女孩,女孩就不接了。后來通過了解,才知道女孩在南昌找了一個男孩子,對方有房有車。

      七月份,嶺南的夏天溽熱難耐。星期五下午,我正在開會。軍峰打電話給我,說他明天早上會過來,并在我這里住一晚。我有點疑惑。軍峰說他在東莞萬江的表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約好星期日一起見個面吃個飯。那晚軍峰并沒有來我這里過夜,他相親完就匆匆回了汕頭。軍峰對這次見面閉口不談。后來在我的一再逼問下才知道那次見面以失敗告終,飯后軍峰和女方就再沒聯(lián)系。他表姐介紹給他的是一離異女人,帶著一六歲男孩。女人在工廠做車間主管,身材矮胖,染著時髦的發(fā)型,打扮時尚,渾身彌漫著劣質(zhì)香水味的氣息。女人嫌他工資不高,沒房也沒車?!斑@么矮胖、還離過婚的女人都看不上我,我真太失敗了?!避姺逦嬷樥f道。對于年近四十的軍峰而言,每次相親,都是一種打擊。

      那段時間軍峰經(jīng)常半夜驚醒過來。窗外夜涼如水,想著自己年近四十還孤身一人,在外漂泊多年依然一無所有,這些想法匯集在腦海里,讓他感到莫名的恐慌。睡夢中,父母年邁憔悴的身影總是在他的夢里浮現(xiàn)。

      上帝對他的子民心懷悲憫,他們受的苦難,他都看在眼底。上天保佑,絕望迷茫之際,2019年初,公司一個90 后的汕頭女孩喜歡上了軍峰,經(jīng)常主動給他發(fā)微信。女孩喜歡他的忠厚老實,體貼入微。軍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時,透過電話那端的語氣,我能感受到他久違的幸福、溫暖的笑容。很快,他們就確定了關(guān)系,陷入熱戀之中。

      一年前熱戀時的喜悅和甜蜜映襯出他此刻的慌亂與無助。三天之后,軍峰獨自一人回到了八百里外的故鄉(xiāng)文竹。他年逾花甲、鬢發(fā)發(fā)白的老父親笑著告訴他十一結(jié)婚的東西都預定好了。看著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的笑,他心如刀割。他不敢把自己身患惡疾的事告訴日漸蒼老的父親。他擔心殘酷的真相會像一記重拳般把父親打倒在地。

      在家具廠,走進車間,木頭的氣息撲鼻而來。各種木頭聚集在一起,橫躺著的木頭失去逃跑的腳步,行刑的時刻即將到來。

      眼前這些木頭給我熟悉之感,它勾起了我的鄉(xiāng)愁。看著它們,我立刻想起了牛角屏山上的那一棵棵承載著特殊意義的樹。閉上眼睛,它們聳入云霄的身影就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想象著眼前這些木頭的來歷,它們是否有一部分恰好來自故鄉(xiāng)的牛角屏山上?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猜測讓我渾身禁不住一顫。我在異鄉(xiāng)的車間,與一根來自故鄉(xiāng)山上的木頭意外重逢。我們彼此打量著,分不清誰是木頭誰是人。

      木頭的來歷尚可猜測,它們的未來卻難以擺脫粉碎的宿命。不遠處,渾身是汗,裸露著上身的工友阿林,把躺在地上、沾染著灰塵的一根根木頭放到飛速旋轉(zhuǎn)的機器邊緣,很快,絲絲火花冒了出來,伴隨著飛濺的木屑。暗夜里,加班歸來,車間里的轟鳴聲依舊持續(xù)著,透過窗戶,我看見機器切割木頭時飛濺而出的火花。這一幕如此熟悉。我想起許多年前,年幼的我半夜醒來,透過門的縫隙,我看見身為木匠的父親正在院落里忙碌著。一棵棵熟悉的楠木橫躺在院落里,父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要用手中的一刀一斧一刨一鋸,把他們變成人最后溫暖的棲息之處。

      一根木頭難以把握自己的命運,它的命運掌握在飛速旋轉(zhuǎn)的機器里。當許多同齡的村里人慢慢扎到城市泥土深處時,我還是一根行走在異鄉(xiāng)的木頭。

      我們同是永新文竹人,兩根來自故鄉(xiāng)牛角屏山的木頭在異鄉(xiāng)意外地相遇了,親切而熟悉的方言充當著無形的橋梁。

      多年前的那個深冬時節(jié),在去往東莞寮步一個大型鞋廠面試時,我結(jié)識了軍峰。彼時他穿著一件西服,提著一個公文包,我們一見如故。聊了幾分鐘,當我們得知彼此是同村老鄉(xiāng)時,禁不住興奮地大喊起來。在寒風呼嘯的廠門口,我們相聊甚歡,一直聊到工廠的保安通知我們進去面試。筆試的地點是在鞋廠滿是油膩的食堂里。筆試我們都得了滿分,面試結(jié)束后已是很晚,天色漸黯,屋外寒風呼嘯,不遠處的燈火搖曳闌珊。軍峰和我一路走一路聊,從鞋廠門口一直走到了偉易達電子廠門口。當時我寄居在一個高中同學那里,幾近身無分文,臨近年底,分外想家,心底淤積的鄉(xiāng)愁愈來愈濃。軍峰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他借肚子餓,在偉易達電子廠附近的一個湘菜館請我吃了一頓飯。記得他特意點了一個紅燒鯽魚,還有一個菜是香干炒肉。軍峰的出現(xiàn)給予了我一絲暖意。那次我面試期望甚高,軍峰應聘成功,但我落選了。半個月后,彈盡糧絕,走投無路的我正準備灰溜溜地踏上回老家的火車,卻意外地接到了東莞道滘大羅沙一家家具廠的復試通知。次日午后,我面試成功,終于結(jié)束了三個多月來顛簸流浪的生活。

      一切皆有定數(shù)。半個月后,軍峰因為體檢不合格被工廠掃地出門。為了拿到那半個月工資,他在廠門口苦苦等待了整個下午。他站在寒風里,瑟縮著身體。他在保安室待了一會兒,卻被保安趕了出來。保安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七百五十元的工資,他最終只拿到五百元。他吶喊著,但工廠沉重的大門迅速關(guān)閉,他的申訴聲淹沒在呼嘯咆哮的風里。許多年后,當我途經(jīng)這條熟悉而又陌生的工業(yè)小路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風光多年的鞋廠早已倒閉,喧鬧充滿人氣的廠區(qū)滿是雜草,生滿青苔,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面孔早已不知去向。這個有著近一萬員工的工廠曾經(jīng)帶動著周邊工業(yè)區(qū)的餐館飯店的生意,如今,飯館商鋪大門緊閉,屋內(nèi)布滿了灰塵。遠遠朝里張望一眼,仿佛一個個鮮活卻無人問津的博物館。

      幾天后,軍峰來到了我所在的工廠,我們就這樣成了同事,成了朝夕相處的舍友。軍峰的到來不僅解決了我物質(zhì)上的窘迫,也給我?guī)砹司裆系囊蕾?。在異鄉(xiāng),能有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是很難得的事情。軍峰被安排在廠里的電鍍部做跟單,我在外貿(mào)部做外貿(mào)跟單。風透過窗的縫隙在屋子里肆無忌憚地游弋著,仿佛在向我示威。我蓋著一張單薄的毯子,蜷縮成一團。寒意讓我睡意全無。我把脫下的外套以及箱子里還剩的兩件衣服全都拿出來,蓋在了身上。寒意似乎被阻隔了許多。許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重新回憶那段苦澀的打工歲月,內(nèi)心深處流淌而來的依舊是滿滿的溫暖和感動。我早早地睡了,不知過了多久,鐵門嘎吱一聲響,忽然,蜷縮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睜開眼一看,軍峰正把一床嶄新的被子蓋在我身上。原來,軍峰見我蓋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單,跑去超市買了一床新被子給我。多年后,這床我一直珍惜著的被子,也在數(shù)次的輾轉(zhuǎn)顛簸中遺失。

      軍峰的到來讓我倍感溫暖。每天晚飯后,我和軍峰出了廠門,沿著一條鋪滿碎石的小路慢慢散步。晚風由遠及近的吹來,吹在人臉上,倍感愜意。小路周邊是一望無垠的蔬菜、稻田以及香蕉地,當?shù)氐拇迕窬砥鹧澩?,戴著斗笠,在田地里忙碌。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置身其間,仿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有時趁著夜幕降臨,我們會在路邊的菜地里采摘一些蔬菜和大蒜,帶回宿舍做火鍋的配料。那一片寬闊的菜地給我們的異鄉(xiāng)生活增添了許多田園氣息。

      2007年年底,我在家具廠上班,月薪只有1500 元。三點一線的工廠生活仿佛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在身,日復一日下來,讓人感到壓抑和絕望,虛無感淤積在心,令人窒息??粗录娂娞鄣礁玫墓?,我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在外貿(mào)部,我與D 組的阿海走得比較近。阿海每天早上五點多起來,在工廠附近的公園里背英語單詞。晚上下班后雕塑般依靠在床背,戴著耳機聽英語。我看他這么勤奮,問他是不是想考英語研究生。他笑著否認,自嘲地說自己這個水平哪里考得上,只不過是工作需要。阿海這樣說是為了減少外界的壓力。

      2008年五月,阿海順利考上上海大學英語系研究生的事仿佛一塊巨石砸入寂靜的死水中,掀起了陣陣波瀾。阿海一下子成為我們外貿(mào)部的勵志明星人物,也讓時刻不甘如此命運的我深受觸動。半個月后,我看著阿海背著行李離開了這個工作三年的工廠。離職前,阿海請我和軍峰在公司附近的湘菜館吃飯。那一晚,很少喝酒的阿海喝得爛醉,借著酒意,他說自己理想的工作就是在大學里教學,等研究生畢業(yè)后,他準備考博。阿海的話時刻激勵著我和軍峰?;氐剿奚幔肫鸢⒑_m才說的那一番話,我們陷入長久的沉默中。在日復一日枯燥壓抑的工廠生活里,我的心日漸變得麻木。緩緩蠕動的毛毛蟲在一根鋒利的針的刺激下,會爬得更快。

      阿海離職后,我迅速辭職跳槽到了虎門一家塑料廠做外貿(mào),工資比之前翻了一番。雖然離開了道滘,但我經(jīng)常會回到那里。星期六下午下班后,我乘坐L1 路公交車,抵達市區(qū)市公交車站后,我又轉(zhuǎn)乘2 路車達到道滘汽車站,然后坐五塊錢的摩的,就到了家具廠門口。宿舍是軍峰一個人住,顯得十分寬敞。盛夏的夜晚,繁星滿天,陣陣悅耳的鳴叫聲從屋外傳來,夜風夾著清涼的氣息吹拂在人臉上,分外涼爽。每次去那里,我都和軍峰聊天至深夜才疲倦地睡去。

      在不斷的顛簸中,我與軍峰的距離越來越遠。從虎門辭職后,我跑到了深圳上沙,半年后又顛簸到了廣州白云區(qū)。2009年金融危機,在白云區(qū)待了三個月無果后,我又回到了東莞寮步西溪工業(yè)區(qū)的一個家具廠。軍峰雷打不動,像鐵釘般一直釘在道滘的家具廠。

      漂泊人的命運總是極其相似。我以木匠為生的父親在外漂泊近三十年,足跡遍布了大半個中國,他就像一張活地圖。漂泊多年的父親最終帶著滿身的疾病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鄉(xiāng)。在待裝修的樓房里,他顫巍巍地把沉重的木板搬到四樓的房間里,在三樓的臺階上,木板滑落,他險些連人帶板從樓上滾下來。老板得知情況后,在月底委婉地讓他離開了。

      與軍峰一樣,我也曾以身染疾病的落魄之身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

      2009年,我因為膽管結(jié)石伴腰肌勞損回到老家。寂靜的日子,我經(jīng)常獨自走到村后的山間,徘徊在一草一木的風景里。

      時光的河流孕育著山間的一草一木,近二十年過去,故鄉(xiāng)文竹牛角屏山上密集的樹木已經(jīng)不見蹤影,一個個殘缺的樹樁暗示著一棵樹被暴力砍伐的命運。齊腰深的雜草在山間蔓延開來。一座座嶄新的墳墓,密集地分散在山間的各個角落,替代著一棵棵樹的身影。新生命降臨時上山植樹的風俗慢慢淡去,百年來先輩們傳承下來的風俗已被撕裂。

      在家里養(yǎng)病的日子,母親靠每個月在小鎮(zhèn)上的鞋廠打工的八百元工資維持著家用和我的藥費。在家養(yǎng)病的前兩個月,我足不出戶,整天把自己關(guān)閉在房間里,不愿意跟人說一句話?!斑@個人真沒用,在外面錢沒掙到還把自己身體弄壞了。現(xiàn)在還靠她瘸著腿的老母親養(yǎng)著,真是一點也沒出息。”村里人對我議論紛紛。幾日后,在屋子里悶了一天的我跑到樓頂,我怔怔地望著天空中飛翔的鳥兒,想象著自己未來的路。我朝樓頂邊沿走了幾步,看見不遠的鞋廠下班了,母親正瘸著腿,一瘸一拐地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她旁邊的工友都步履穩(wěn)健。十幾分鐘后,母親走到了家門口。我看見她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母親腿上的疼刺痛著我的心。

      三天后,我從一個初中同學那里借來了四百塊錢,拉好了網(wǎng)線。我擦凈筆記本電腦上的灰塵,準備重操舊業(yè)。我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寫一些千字短文,然后投給一些報刊。一個多月后,我的付出贏得了回報,不時能收到一些稿費,有時能收到一千多??粗赣H欣慰的笑容,我瑟縮的心舒緩了許多。

      路延伸著伸向遠方。午后的街道人跡寥落,只看見一輛輛大巴車在柏油馬路上疾馳著。一些提著行李和包裹的遠行人站在路旁等車。大巴車嘎吱一聲停下,轉(zhuǎn)瞬又疾馳起來,在路邊等車的人已經(jīng)靠在了車窗口。我久久地站在馬路邊,看著疾馳的汽車直至消失在遠方,才回過神來。一只鳥從我頭頂掠過,發(fā)出悅耳的鳴叫聲。我渴望再次遠行,再次飛翔。

      春節(jié)過后,村里人魚貫而出,喧鬧的村莊又變得寂靜起來??粗R路上攜帶著大包小包遠行的人,我蠢蠢欲動起來。母親知道我的心思,沒有阻攔我。2011年,春節(jié)過后,那個雨水彌漫的清晨,我又背上行裝踏上了行程。一路輾轉(zhuǎn)顛簸,抵達火車站已近午后,驟雨初歇,火車站人流密集,熾熱的光線照在眼底,讓人感到一陣恍惚。吃完快餐,我抱著行李包,坐在一家快餐店的長凳上打瞌睡。深夜,隨著密集的人流走進火車站。站臺上,鋼鐵鑄就的火車呼嘯著奔馳而來,火車的龐大映襯出我的瘦弱渺小。巨大的轟鳴聲震顫著我的耳朵,我渾身禁不住顫抖起來。黑夜、火車、擁擠的人群、旅行包、遠處模糊的燈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向我襲來,那些顛沛流離的時光驀然在我腦海重現(xiàn)?;疖嚮问庬懼?,而后迅速在夜色中疾馳起來,窗外燈光映照下模糊的夜景迅速往后退去,故鄉(xiāng)越來越遠。枕著鐵軌緩緩入夢。

      2011年5月,嶺南的空氣里已經(jīng)開始彌漫著陣陣熱意。午后,人跡寥落,街上趕集的人群已經(jīng)散去。遠遠地,我就看見一個人在朝我揮手。那個人影越來越近。軍峰見到我的那一刻,緊緊地抱住了我。“這兩年都去哪里了,很掛念你呢。”軍峰不知道,我因為膽管結(jié)石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多,幾乎斷絕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

      與軍峰見面之前,我剛從厚街一家鞋廠辭職。干了不到一個月,鞋廠糟糕的伙食讓我難以忍受。我像抱著一個貴重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照顧著自己虛弱的肉身,不敢有一絲怠慢。吃完午飯,軍峰陪我去厚街把席子水桶和被子拿回來。重新回到寮步時,已近黃昏。我拿著席子緊跟在軍峰的身后。到了軍峰所在的毛織廠門口,他忽然停了下來。不遠處,兩個保安正在保安室門外聊天,一條拴著鐵鏈的黃毛大狗半躺在地面上。你在這里等下我,我先把東西拿上去。站在不遠處,透過大門的縫隙,我看見軍峰提著行李,幾個跨步上了宿舍。幾分鐘后,軍峰出來了,他去附近的美宜佳超市買了兩包芙蓉王。你等下不要吭聲,跟著我就可以。我緊隨其后,在門口,兩個保安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我,果然,一聲呵斥,一個手上有著老虎紋身的保安攔住了我們的去路。這是我表弟,剛從家里出來,沒地方住。老鄉(xiāng)通融一下。軍峰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剛才買的兩包芙蓉王,遞到保安手里。保安看了我們一眼,又迅速觀望了一下四周,剛才緊繃的表情終于舒展開來,朝我們揮了揮手。軍峰帶著我,一路小跑,終于到了宿舍,那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軍峰的宿舍里放著四張鐵架床,住著八個人。

      喘息了一會兒,軍峰把我?guī)У礁舯诘姆块g。推開門,房間里空蕩蕩的。他說,你就住這里吧,這里干凈,前段時間剛有人離職,沒人住。

      軍峰把一個剛洗的蘋果遞給我,叫我早點休息。兩年未見,軍峰依舊是如此,彼此間在一起即使話語不多,卻依舊默契。

      電風扇飛速旋轉(zhuǎn),床沿掛著的銀色鈴鐺發(fā)出悅耳的叮叮當當聲。終于躺下來了,躺在結(jié)實的硬板床上,躺在清脆的鈴鐺聲里。我靜靜地躺著,聽見自己濃重的喘息聲,窗外傳來幾聲犬吠,轉(zhuǎn)瞬又安靜下來。我靜享此刻內(nèi)心的安寧,緩緩進入夢鄉(xiāng)。

      一周后,我順利面試到了一份文案的工作,工作地點就在寮步消防支隊附近,離軍峰的公司只有兩里路的距離。生活中充滿了變數(shù),當我以為生活會慢慢穩(wěn)定下來時,卻又發(fā)生了變化。

      “你個傻X,你怎么像木頭一樣?!睍r隔多年,這句話經(jīng)常會突然在頭腦里冒出來。

      在這家模切機廠做文案策劃,待了不到一個月,與公司的營銷總監(jiān)發(fā)生矛盾,我憤而辭職。大腹便便的總監(jiān)在公司女老板面前仿佛一只哈巴狗,在員工面前搖身一變成了一只惡狼。那日早操,我站在后面沒喊口號有點敷衍地做著早操。他看見了后,指著我,大聲呵斥道:“你個傻逼,怎么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彼呐饴曇齺肀娙说幕仡^。我沒搭理眼前這個大腹便便號稱總監(jiān)的中年男子。對這個軍事化管理,每天早中晚開會三次的公司,我早已心生退意。散會后,他突然指著我叫我留下來,單獨重新做一遍。眾目睽睽,有人捂著嘴朝我笑,也有的人投來擔憂的眼神。在眾多人以為我會乖乖地伸起雙手做操時,我卻頭也不回地上樓了?!袄献硬桓闪??!蔽掖舐暫暗?,聲音回蕩在操場。我看見適才傲慢無比的總監(jiān)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臉色發(fā)白。在這個小工廠,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當面頂撞他。除了老板,他就是這個廠的王。在工廠里,大病初愈的我是瘦弱的,弱不禁風。站在大腹便便的總監(jiān)身邊,仿佛一只小綿羊站在大象腳下。誰都沒想到瘦弱的我骨子里卻迸發(fā)出的力量如此驚人。他們覺得瘦弱的我是一個好欺負的人。大腹便便的總監(jiān)以為捏到了一個軟柿子,沒想到事與愿違。我一下子成了廠里的新聞人物,工友們在背后議論紛紛。有人替我的未來擔心,也有人朝我豎起大拇指,拍手叫好。我的舉動讓總監(jiān)顏面無存。大腹便便的總監(jiān)一度放出狠話,離職容易,但休想拿到工資。招我進來的營銷部主管是我的江西老鄉(xiāng),他勸我先服個軟,低個頭,拿到工資再說。老鄉(xiāng)主管的好心相勸并沒有讓我低頭。我心底已經(jīng)做好了撕破臉的打算。

      次日,苦等一個上午后,我依然沒拿到工資。臨近下班時,我撥響了鎮(zhèn)勞動局的電話。很快,勞動局的電話打到了公司。我看見人事部的小紅匆匆跑進總監(jiān)辦公室,幾分鐘后,又匆匆跑了出來。下午,我拿著到手的4500 元工資,離開了工廠。事后,我聽小紅說,因為勞動局的一個電話,香港老板把大腹便便的總監(jiān)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

      像木頭一樣。他粗暴侮辱的話語,卻道出了漂泊的真相。我就是一根在異鄉(xiāng)隨波逐流的木頭,無法真正把握自己的命運。

      回到寂靜的出租屋,適才發(fā)生的一切恍若夢境。我把辭職的事情講給軍峰聽,軍峰聽了沉沉地嘆息了一聲,說道,生存第一,有時要適當?shù)氐拖骂^。軍峰是為我好。我想起三年前,我們還在道滘的家具廠上班時發(fā)生的事情。那天,我拿著生產(chǎn)報表去找電鍍部的主管。電鍍部的林主管只有小學畢業(yè),在工廠干了近二十年,是老板的一個遠方親戚。那天我剛到車間,就撞見林主管在大聲呵斥軍峰?!白鍪履ツミ筮?,不想干就滾蛋?!绷种鞴苤钢姺宕舐暳R道。我看見軍峰面紅耳赤地站在一旁,不敢吭聲。他回到座位把做好的生產(chǎn)單遞給林主管,林主管憤怒地一把摔出很遠,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瞬間把車間的人都給鎮(zhèn)住了。大家都回頭看著軍峰。我看見軍峰面色蒼白地回到座位上。見此情況,我轉(zhuǎn)身先回到了辦公室,這個時候去找他,無異于撞在槍口上。一個小時后,臨近下班時,我重新來到車間,卻看見林主管正心平氣和十分耐心地教軍峰做事。我不得不對軍峰堅忍的性格佩服不已,林主管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暴脾氣,車間好幾個員工受不了他的辱罵,跟他打了一架后,迅速選擇了辭職。

      剛恢復身體急需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一邊上班一邊養(yǎng)身體是最好的方式。軍峰說道?,F(xiàn)在,工作丟了,生存的重壓頓時重如磐石。我數(shù)著這四十五張鈔票,心底盤算著這筆錢能支撐我做多久。每個月房租加網(wǎng)線費總共350 塊,早餐4 塊,中餐20,晚餐12,一天加起來共36 塊,外加其他費用,一個月下來需要1800 塊。這意味著4500 工資只能支撐我兩個多月的花銷。

      “五一”那天,在廣州上班的哥哥過來看我。我沒把已經(jīng)辭職的消息告訴他。我告訴他我在公司里做策劃,深受老鄉(xiāng)主管的器重,邊說邊帶他到廠門口附近轉(zhuǎn)悠了一圈。哥哥說要不要請主管出來吃頓飯,以后對你工作有幫助。我聽了急忙說主管回老家過節(jié)去了。哥在這里玩了三天就回去了。把他送上車后,重新回到出租屋里,我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放著八百塊錢。靜靜地看著這八百塊錢,我頓時淚流滿面?!傲?,在外面好好照顧自己,吃好點。”哥發(fā)來短信說道。

      那臺我從高中同學那里買來的戴爾電腦這些年一直陪伴著我,輾轉(zhuǎn)顛簸,不離不棄。我最終決定重操舊業(yè),賣字為生。這樣的生存方式,顯然是冒險。外面的天氣酷熱異常,窗外的小路在太陽的暴曬下發(fā)出一股灼熱的白。我不敢再出去找工作。我盯著鏡子里日漸瘦弱的軀體,忍著肋邊傳遞過來的絲絲隱痛。冒險意味著背水一戰(zhàn),更意味著獨辟蹊徑,是柳暗花明,另一片天地。

      對于我的決定,軍峰沒多說什么,他叫我不要太累。做自由撰稿人壓力很大。白天,我伏在電腦前寫著各類文字。屋外烈日高懸,一整天,除了吃飯,其余的時間我都待在屋子里。出租屋對面是一家作坊式的小工廠,我擺放電腦的位置正好對著他們食堂的位置。每到飯點,我就會看見幾個年輕的女孩,穿著工裝,一邊打飯,一邊好奇地朝我這邊張望。我感覺自己的隱私被別人偷窺了般,迅速把窗戶給關(guān)上了。透過窗戶的縫隙,我看見穿著工衣的女孩端著飯盒,坐在走廊的長凳上吃飯。她吃的是西紅柿炒蛋,梅菜扣肉,還有豆芽。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細細咀嚼著。這天好像是她們出糧的日子。吃完飯,我看見她哼唱著歌曲下了樓??粗龤g快的樣子,我不由感到羨慕。在她們眼底,我這個整日待在屋子里不出門,成了不可理喻的怪物。孤獨像悲傷一樣蔓延。一整天待在寂靜的屋子里,壓抑仿佛無形的繩索般捆綁著我。寫累了,我時常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對著半舊的桌子說話,仿佛瘋了一般。夜幕降臨,我在夜風中奔跑起來,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喊著,試圖宣泄內(nèi)心的壓抑和孤獨。一旁的路人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有的人聽了罵了句神經(jīng)病。沿著馬路跑了一圈下來,已是大汗淋漓,重新回到狹小的出租屋,我卻感到身心輕松了許多,內(nèi)心積壓的東西仿佛被放空了一般。軍峰晚上不加班時,會過來看我,陪我聊天。軍峰見我整天在外面吃快餐,怕吃壞身體,有天晚上,給我送來一個八成新的電飯煲、兩個吃飯的小碗以及兩個裝湯盛菜的大碗。我從超市買來了米和紅棗,早上煮粥吃。吃完早餐,在鍵盤上敲一兩個小時,到附近的菜市場買一點肉和排骨燉湯。幾天后,他又給我送來一個六成新的電磁爐,說他有一個同事剛離職,不想要,他覺得扔掉可惜就帶過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他花錢從他離職的同事那里買的。

      5月5日上午,我正在房間里寫作,軍峰打來電話。阿輝死了,死在宿舍,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拉到醫(yī)院了。電話那邊傳來軍峰的嘆息聲。阿輝是軍峰的舍友,88年生,甘肅人。他的死讓我震驚,像一塊巨石落入我的心海里,掀起巨瀾。

      在向峰的講述里,我試著去還原阿輝去世時的場景,阿輝往日滿臉燦爛的笑變成一臉的猙獰,他的嘴巴大張著,望著墻壁上留下的鮮明的指痕,這暗示著他生命里最后的掙扎,他的手指變得僵硬,指甲縫里還殘留著血絲。人們傳言阿輝是心梗而死的。第五天,阿輝就被火化了。阿輝的弟弟和幾個親戚從遙遠的河南飛奔過來,臉上掛著失去親人的無限悲傷。

      阿輝的弟弟和三個親人暫時住在離工業(yè)區(qū)不遠的一個小賓館。那晚七點,阿輝的弟弟找到向峰詢問相關(guān)細節(jié)。軍峰叫我一同前往。在荒廢的空地上,四野寂靜無聲,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阿輝死前的種種細節(jié),講完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4月30日那晚,阿輝的主管讓他“五一”期間把倉庫整理好,阿輝5月1日早上吃完早餐就去加班了。沒想到次日早上,一個舍友推開門,就看見阿輝一臉猙獰的樣子,那時身體已經(jīng)僵硬。面對阿輝的弟弟和幾個親人無助的眼神,我們坐在空地上商討著拉橫幅,引起媒體注意,這樣或許能得到更多的賠償。

      最終,廠里只賠了一萬元,加上廠里發(fā)動工友同事的捐款,總共一萬八千元。幾天后,阿輝被裝進了骨灰盒里,他瘦弱矮小的弟弟帶著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河南。

      阿輝死后,他的床鋪迅速被搬空,一張嶄新的床鋪重新擺放在這里,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替代了他的崗位。

      半年后,軍峰跳槽到了虎門一家制衣廠。我留在狹小的出租屋,像孤獨的猛獸般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掙扎著。

      晴朗的午后,陽光灑滿大地。臨近年底,街上的集市臨近散墟依舊熙熙攘攘。我和軍峰穿過集市,來到了故鄉(xiāng)文竹村后的文竹中學,這是我們的母校。在母校轉(zhuǎn)了一圈,我們沿著小路來到了學校后面的牛角屏山上。山與學校僅一墻之隔。學校就坐落在山間的空地上。

      山風呼嘯,山頂?shù)耐恋厣下錆M了厚厚的一層樹葉。山野帶著蒼涼的氣息。只剩下山頂還能看見父輩們早年種下的樹木,山腰和山腳都被密集叢生的雜草覆蓋著。記憶中山是被密集的樹木覆蓋,鳥棲息在樹枝上,不時發(fā)出悅耳的鳴叫聲。此刻,密集的墳墓取代了記憶中枝繁葉茂,遍布山野的一棵棵樹。當年父親為我栽下的樹早已不見蹤影,我四處尋覓,只看到一個模糊樹坑。

      寂靜的午后,軍峰和我幽靈般穿梭在密集的墳墓間??粗缆放缘膲災?,一個個鮮活的身影就浮現(xiàn)在我們腦海里。

      不遠處灰舊的墳墓是左海的棲息地。村里說話有點結(jié)巴的左海,2010年在深圳打工時,與一個河南的90 后發(fā)生矛盾。幾天后,這對河南父子找上門來,三人廝打在一起,阿海被父子倆打成腎臟破裂,造成腎臟急性衰竭,七天七夜的緊急搶救之后,還是束手無策,生命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喘息。左海年邁的父母跑到深圳,雇上一輛急救車把只剩下呼吸微弱的他從深圳拉回了家。鼻息微弱的左?;氐郊乙呀形纾藲q的女兒小銀子被叫回家見最后一面。小銀子跑進屋,淚流滿面的叫了一聲爸爸,阿海囁嚅著嘴,扭過頭看了女兒一眼,頭就永遠地耷拉了下去。

      小路盡頭那段半新的墓地是宏鋒的住處。宏鋒,我初中同學梅的哥哥,在深圳工地上做工時,從高處墜落導致下肢癱瘓,臥床多年。他靠著工地賠的五十多萬支撐著。過年去梅家拜年時,我曾見過宏鋒一次。他睡的房間有一扇窗戶,天晴時,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灑落在他的臉上。一株綠色的藤蔓沿著滿是青苔的墻壁攀爬到窗戶口,綠色的枝丫伸進窗戶,輕風吹拂下左右搖曳。2016年中秋前,宏鋒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他睡在了牛角屏山腳下那個小小的土坯里,與他家只有一里路的距離。站在門檻前,梅就能看到她哥哥的墓地。

      軍峰憂郁地對我說道,以后,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躺在這里的。塵歸塵土歸土。我說誰都會這樣。軍峰說,我會早一點。他哀傷的語氣似乎時刻在向人提醒著他剛被查出身患惡疾的事。軍峰的話讓我陷入沉默中。

      回到家已近黃昏,夜色慢慢覆蓋大地。

      回到家后的第四天,軍峰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快遞給了他女友。她還年輕,像窗外盛放的花朵,而身染惡疾的他在疾病的步步侵襲下,時刻面臨著枯萎。他不想把她卷入命運的泥潭里。把信放入村郵政局的郵箱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但這種感覺迅速就變成了揪心的痛。與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浮現(xiàn)在他面前,那些甜蜜的時光此刻變成了幻影,變成了一根根細小的針,深深地扎在他的心坎上。

      他想起年初疫情嚴重,公司訂單銳減,宣布放假兩個月。日子一下子陷入到焦灼狀態(tài)。軍峰是廠里銷售部的骨干,平常一個月下來加上提成能拿一萬左右的工資,現(xiàn)在只能拿三千多的基本工資。為了多掙點錢,他偷偷跑到兩公里外的一家口罩廠面試。經(jīng)過簡單的面試,軍峰進了口罩廠包裝部做了一名搬運工。每天裝貨卸貨,經(jīng)常要加班到深夜十點。口罩廠的老板每天笑嘻嘻的,每天晚上會給工廠加班的所有員工買兩瓶紅牛提神。軍峰坐在堅硬的包裝箱上喝紅牛時,聽見同事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袄习搴苡衅橇苡醒酃?,聽說這一兩個月掙了近一億,把前幾年虧的錢都加倍掙回來了?!避姺迓犃祟H感驚訝。下班回到出租屋,軍峰把剩的一瓶紅牛遞給正在看書的女朋友,女友看著他疲憊的樣子,一臉心疼。軍峰舍不得把紅牛全部喝掉,每天晚上自己只喝一瓶,剩下的一瓶就帶給女朋友喝。沒想到懂事的女朋友沒喝,偷偷把她存了起來,一個月下來存了三十瓶紅牛,而后賣給了附近的小賣部。他從小賣部老板那里得知后,心底不由感到一陣酸楚。在包裝部做了一個多月搬運工,軍峰掙了9000多塊錢。

      現(xiàn)在,這些溫暖而又心酸的往事化成了記憶的灰燼。

      雪,落在蒼茫的時空里。雪落在遠方。落在山巒之間。落在雜草叢生的墳墓里。落進年邁的祖母身上,那股寒意慢慢滲透到它的骨頭深處。生命中,一種無形的雪年復一年中慢慢滲透進他體內(nèi),在肉體筑造起的宮殿里下起來。在大雪紛飛里,我看見命運下滑墜落的軌跡。窗外的雪漫天飛舞著。

      大年三十那天,軍峰還沉浸在睡夢里,手機忽然尖銳地響起來?!澳阍谀睦铮靠靵斫游?。我在你們縣城的汽車站?!?放下電話,他愣了許久。他沒想到她沒跟他打任何招呼就跑過來了。他原以為她會知難而退,然而她卻迎難而上。

      “不要丟下我,有什么困難,我們一起面對。好嗎?”見面的那一刻,她緊緊地抱著他,滿含淚水地說道。他抱著她,緊緊地,天空中的雪下得愈加紛紛揚揚起來。

      年后,在家養(yǎng)病的軍峰通過微信發(fā)了一張照片給我。陽光下,我看見他站在山腰,一棵小樹苗在他的身旁,在風中搖曳著?!斑@是我為自己栽下的一棵樹。”軍峰說道。

      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照片,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1996年的那個清晨,滿臉喜悅的三叔帶著我在山頂種下一棵楠木的場景。

      山風呼嘯,風在樹木和墳墓間穿梭游弋著,發(fā)出呼呼的響聲。

      猜你喜歡
      阿輝
      蔬果輝
      為啥不投
      上海故事(2023年7期)2023-08-31 01:57:33
      ”把風“也是犯罪
      櫻桃樹上的小紙條
      只能吃鴿子頭
      故事會(2021年11期)2021-06-04 18:28:50
      情人節(jié)的禮物
      湛江文學(2020年2期)2020-11-18 06:02:58
      微信綜合征
      白頭發(fā),紅房子
      熊口脫險
      做個“拒升族”
      沙洋县| 什邡市| 厦门市| 襄垣县| 迁西县| 阿合奇县| 山西省| 丽江市| 布拖县| 辽阳县| 伊宁市| 松桃| 杭锦旗| 民乐县| 年辖:市辖区| 西峡县| 石家庄市| 海盐县| 酉阳| 淄博市| 石阡县| 遵义县| 孟村| 宜章县| 迁西县| 乾安县| 阿图什市| 寿宁县| 新乡县| 营口市| 清河县| 周宁县| 阿克陶县| 嵊泗县| 乐安县| 广平县| 攀枝花市| 大冶市| 翼城县| 清新县| 福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