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峰
那幾個月,我終日讓一些苦澀的、金黃色的酒勾兌著時間。有時我望著透明的杯子許久,開始迫切地希望這座城市下起雨來。
再后來,我只是在昏昏沉沉,黑暗浮上眼睛的片刻,看見一團白霧樣的東西從桌子上升騰,徐徐散去。
于是我做各式各樣的夢。我似乎在中世紀的北歐城市里冒雨游蕩,有人在海灣里裸體奔跑,烏鴉或是鴿子在天空盤旋,教堂里的鐘塔靜默偷窺我,酒吧里、櫥窗里的光亮次第照亮我,黑皮膚、白皮膚的人群穿過我。我多么想朗誦一首詩,屬于我夢中穿行過的城市里偉大詩人們寫的詩。我想大聲地朗誦,扯著嗓子通紅了臉朗誦,可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張嘴發(fā)不出一個字母或是拼音。我仿佛成了一個嬰兒,我看見閃著金光的高大的佛在陡峭的山崖上誦經(jīng),我純真地望著他,他笑著看我,笑著把我從高高的山崖上用手指彈下去,我感覺到風(fēng),感覺到自己的墜落,感覺到恐懼和疼痛,我奮力地想逃脫下墜的軌道,我搖動自己的胳膊想要飛翔,可我只能下墜,下墜……
近來我時常關(guān)注測量珠穆朗瑪峰高度的新聞,可能這和我的專業(yè)有關(guān),也可能是我喜歡登山(雖然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去攀登珠穆朗瑪峰)。對于測量珠峰高度的儀器我甚是熟悉,曾經(jīng)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也拿著全站儀、GPS 或是覘標在山林里、河岸邊穿梭。我清楚地記得冬日的漢江流水以及兩岸凸起的怪石。白霧彌漫深處的灰色村莊顯得格外幽靜,甚至說有些詭異的瘆人。路上沒有行人,屋舍大多廢棄,只有磚瓦、鋼筋、水泥包裹的二三層小樓在密林深處吞吐出幽深的灰云來。
我始終想不起我到達那個村莊時是清晨還是傍晚。沿著柏油路走了一個小時或是更久,車駛上一座石橋。石橋兩側(cè)的人家門前似乎都在晾曬些什么東西,好像她們都穿著民族服裝。我可能記憶混亂,也許并沒有,只是我把現(xiàn)在居住城市的人的服飾強行裝飾于她們身上,給她們戴上銀耳環(huán),玉手鐲,五彩的衣帽罷了。
當(dāng)然,這并不重要。我寫的不過是流水一樣的東西,就如同我這流水般的性格。有時候我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有時候我又似乎永陷于換位思考的困局中,總不能置身事外地看待發(fā)生的、了解的或是不甚了解的一些事。為此,我的女朋友曾不止一次說我是個濫情又自私自卑的人。她這樣說的時候正弓著腰洗菜。那是晴天還是雨天?我來到這座城市多久了?
后來,車子越過石橋穿過村莊越往山里拐,我目光所及全是黃燦燦的油菜花在隨風(fēng)搖曳,間或聽到遠處水流奔涌的聲音。司機嫌太悶,一邊打開手機里的音樂(是那種嘈雜的、庸俗的噪音)晃動身子,一邊側(cè)身問我有沒有煙。他甚至懶得擠出一絲笑容,仿佛他就是項目經(jīng)理(盡管他只是個給項目經(jīng)理開車的)。但給領(lǐng)導(dǎo)開車無疑增添了他的氣派,我們都見過項目經(jīng)理在局長司機面前哈巴狗一樣搖著尾巴仿佛祈求吃食的模樣,所以偶爾送我們這些普通員工出去一趟也讓他極為不爽(在離開項目部之前他就臉色陰沉,語氣不悅,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情愿)。
媽的,他媽的,去他媽的傻X。我在心里咒罵著,臉上卻是春風(fēng)一般近乎巴結(jié)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惡心)抽出一支云煙(23 塊一包,我平常都舍不得抽)遞給他。
現(xiàn)在,他問我還有沒有煙?傻X 嗎?難道離開項目部之前遞煙的時候他看不出還剩多少根么?我倒不是小氣,雖然窮,也不至于說舍不得一根煙。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后排的小虎已經(jīng)諂媚地把煙遞了上來,我就將自己欲扒開安全帶從口袋取煙的手縮了回來。
小虎也適時地給我遞了煙,我朝他微笑,暗自感慨他的人情練達,卻不免覺得可憐。我的濫情又開始酒精一樣涌入血液,水流一樣奔涌。我到底惋惜什么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價值觀,我不能強加自己的想法給別人。盡管他首要的目標是取代我。
可說實話,我并不愿當(dāng)什么勞什子主管。
準確講,這個項目部幾乎沒人樂意我當(dāng)這個主管,大家可能都覺得我不配,就連我手下的小虎小張等人也覺得我不配,項目經(jīng)理更是。他們憑著經(jīng)驗和年月蹚出自己的路,又怎么會看得上我?當(dāng)然,施工隊的建筑工人對此毫不在乎,他們的工長們說不定還會很高興遇上我這個過度良善,沒有絲毫經(jīng)驗的新兵蛋子。
不過我不在意,要我當(dāng)我就當(dāng),不當(dāng)也可。
要建的骨料場離項目部太遠,我就在這個幽深的村莊附近下了車,在一塊淺灘上建了基站(從項目部引點過來距離太遠測量誤差太大,不得已只能在這兒建站),和司機奉承了幾句他們就去骨料場了。我好像也跟著去了?
應(yīng)該不會的,基站需要人看守。那我怎么會記得那個骨料場的輪廓呢?是在翻過一個山坳口,兩側(cè)的山全是沉積巖鑄造的骨骼,外骨骼的肌膚上密布一層墨綠的植物。公路在半山腰,路很窄也很顛簸,途中遇見了一位老人還是兩位呢?若是一位的話,他應(yīng)該背著個布袋在一塊大石上歇著,吧嗒吧嗒抽著老旱煙,吸一口就涌出濃重的煙霧來。我望著那團灰色的煙霧出了神,莫名其妙地說怕是今天要下雨。若是兩位,那就是還有一位老人在放羊,羊群在田野里悠閑地流動。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且讓我再贅述一下那位坐著歇息的老人。他脫了布鞋坐在石頭上,那個石頭就在拗口處,往南視野猛然開闊,骨料場就在附近,漢水從中穿過,隔岸的村莊桃源一樣寧靜,有一縷縷炊煙、一絲絲云從村莊的心臟中蹦出來,細看好像有小孩在阡陌上走過,喊著“姐姐,你慢點走”。往北就是崎嶇的山路,密林遮住視線,一時也看不清來時的路。
哈哈,你們是否已經(jīng)在腦子里不自覺的構(gòu)建了這個村莊?應(yīng)該不會的。對不起,我的敘述能力太淺薄,無法將你們帶入這個環(huán)境,這就是流水一樣枯燥的記憶,何況我還記不大清。我應(yīng)該是守著基站,旁邊有個巨大的廢棄的水車,還有個鎖已銹蝕的房子。我預(yù)言的雨似乎真的要下了。水面最先感知,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入水面,砸出一個又一個漣漪。接著是風(fēng),風(fēng)潮濕又陰冷,開始侵襲我的陣地。我急忙把塑料袋套到基站上,這應(yīng)該是測繪人融入骨子里的意識,儀器比人重要,雨雪天一定要保護好儀器。
老頭一定坐在那塊平滑的石頭上,將布鞋脫了放于一側(cè)抽過煙,我也沒有去骨料場,我在坳口下車,還同老漢講述了我的大學(xué)歲月,老漢聽不太懂我的話,我也不太能聽懂他的方言。他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我是甘肅的。那很遠呀,伢子。他說。是的,確實很遠,我已經(jīng)一年沒有回家了。我說。我的女兒女婿也在甘肅,女兒嫁到了甘肅。他說。
是的,我想起來了,就是因為他的女兒嫁到了甘肅才讓我覺得親切,老頭的胡子也讓我想起我的爺爺,若是清晨,爺爺一定在熬著罐罐茶(談起罐罐茶,奇怪的是我永遠都熬不出爺爺熬的那個味道,盡管我用了同樣的枸杞、紅棗、茶葉、桂圓等),討論村里的人或者回憶他的往事。
守護基站又是什么時候呢?幽暗的村莊總讓我心有余悸,我不能撒謊,我太膽小了,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唯物主義者應(yīng)該有的樣子。不知怎地,印象里那個村莊總比其他地方暗一些,遮天蔽日的暗。所幸基站是要建在開闊的、信號不受影響的地方,否則我真的不會單獨留下。
水車旁是從江里抽出來的砂石,干透了一點水份也沒有,像墳頭一樣堆著。我漫無目的地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基站安好后我給小虎打了電話告知基站已經(jīng)可以用了,他到骨料場后打開流動站,一定要接收到的衛(wèi)星多了測量才更準確(具體要多少顆衛(wèi)星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似乎是十五六個,當(dāng)然越多越好),還告知了他一些測量地形時特別需要注意的地點,并強調(diào)在特殊地形處編號要不一樣,不然回去在CASS 上導(dǎo)出來的點亂七八糟,后續(xù)土方量計算又得推諉扯皮,還不如一次就測好,加之負責(zé)內(nèi)業(yè)的姑娘沒去現(xiàn)場,可能不知道怎么處理(何況姑娘談戀愛了)。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叮囑這么多,小虎雖然比我小四五歲,但已經(jīng)在工地干了六年多,經(jīng)驗老成,比我懂得多。
掛了電話我伸出手試了試風(fēng),想感受它的力度。顯然這點風(fēng)對基站構(gòu)不成威脅,我便慢悠悠走向江邊。有時我彎腰拾起紋路好看的石頭裝進口袋,有時百無聊賴地打著水漂。也是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砂石里有一個已被撕開的避孕套外包裝,那堆砂石有被人躺過的痕跡。我開始腦補一對男女在此偷情的場景,這讓我口干舌燥。媽的,出來忘帶水了。
我觀察周邊地形,雖然這個村莊已經(jīng)很久不住人了,這周圍也全是大山和江水,不過砂石堆積的這一塊地方可是正空曠。我不由得想象女人呻吟的聲音在這山林里回蕩,男人沖刺的勁力如同昂首揚鞭的將軍,他和她在此沖鋒陷陣,左沖右突。金戈交匯的聲響隨著江水悠悠地飄遠。
我一股腦將兜里的石頭全部拋出,也許他們偷情的體液就噴灑在這些石頭上。
冷靜后我想也許人家開著車(可能是因為想到了大學(xué)老鄉(xiāng)講過他們小時候光著屁股在河里游泳時看見一輛皮卡車在有規(guī)律地上下,他們就潛伏到一堆細沙后面,后來看清是鎮(zhèn)上理發(fā)館里的女人和超市里的王老板抱在一起啃來啃去,女的腿像八爪魚一樣攀著男的腰,那男的腿毛很粗),借著車的掩護在這砂石堆上躺下來做愛?;蛟S是一輛皮卡,或許是一輛轎車,總之正好可以阻擋住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我凝望著那堆砂石許久,想象偷情的女人可能做愛時極其熱烈,男人或許招架不了她的熱情。女人那兩瓣玉一樣潔白的屁股像兩個聳立的小島,石頭硌著她柔滑的肌膚,動情時富有彈性的皮膚甚至?xí)⑺槭麄€包裹進去,身體開始泛紅,汗水雨滴一樣的沿著玉一樣的身體滑下來,如同清晨荷葉上的水珠,飽滿欲滴。她變換個體位,男人看見她未褪盡的衣衫上粘滿了砂石,他開始顫抖,迎著風(fēng),在開始漲潮的水浪聲中一瀉千里。
有時候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煙抽太多,一陣惡心翻涌著。我蹲在馬桶蓋上,手機的光亮明晃晃地刺眼,有一輪巨大的、颶風(fēng)吹得表面千瘡百孔且永遠流動的星球沖向我,但不吞并我,它在離我很近的地方看著我,我太渺小了,我只能看著它的表面永遠流動的無數(shù)個巨大的漩渦永不停歇的把我過去的經(jīng)歷一下下卷進去,又一下下地吐出來。我不敢盯著那些漩渦,又不得不看著漩渦的深處,無邊無際的黑暗,所有的東西都是暗的,沒有一絲光。
一陣困意浮了上來,透過窗戶看見的山脈頂上白霧籠罩。后來我好像夢見潔白的玉石、碧綠的石頭、兩具白骨壓在一起。奇裝異服的外星人聚在酒店里,霓虹閃爍,舞池搖曳,他們在吧臺討論詩歌、文學(xué)和性愛,啤酒永不枯竭地從酒窖里涌出來,還有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在教堂里演講,底下是黑壓壓的沒有身軀只有頭的人或是怪物。一顆粉嫩嫩的蜜桃從天空掉下來。
洪水漫卷著塑料袋、紅皮鞋、襯衫之類的東西涌進巢穴或是金字塔一樣黑暗的空間里。那些外星人看著洪水嘆氣,將偽裝成人類模樣的外衣剝落,集體乘著飛船離開地球。他們的飛船就泊(準確說隱匿)在金字塔尖。在飛船離去的剎那,金字塔逐漸坍塌。
奇怪的是,奔波了一天,身體覺得疲乏,腦子卻格外清醒,半夜我甚至還寫了一首詩。八個人混雜的房間里腳臭味、呼嚕聲、老鼠嘶嘶的響動聲、工地上機器運轉(zhuǎn)聲、卡車來回運土的聲音攪拌在一起,像是將冰箱里所有能吃的東西全部雜燴成一鍋,像破抹布未洗的味道,攪得我的腸胃一陣陣惡心。
我實在裝睡不下去,睜開眼睛看見月光皎潔的傾灑在屋子里的水泥地上,還有未清理的污水緩緩流淌著,裝儀器的紅箱子、勞工鞋、酒瓶、水杯、衣服、毛巾、牙刷、洗發(fā)水散亂擺放著。月亮懸在對岸的山頂,和我一起看著沉積巖像石油一樣黏糊糊地流動,然后與一群只有頭的怪物攪和在一起,石頭里血滲出紅色。
我想我是病了,或是魔怔了。我開始后悔自己莽撞地踩過山林的角角落落,更不應(yīng)該在看似平坦的地面(實則是墳?zāi)梗┥先瞿桥菽颉R皇菢I(yè)主專門派人指出哪哪是墳?zāi)梗ńy(tǒng)共有三十多座墳?zāi)梗?,只怕我都得指揮挖掘機將人家的祖墳拋開。
姑且讓我將當(dāng)時寫的那首破詩放到這兒吧:
洗衣機逆時針旋轉(zhuǎn),連綿的山脈只剩下輪廓。
太陽從漢江里爬出來的時候
孤山是濕淋淋的暗淡。
石頭像是得了重感冒;吐出血。
實話說那段日子我太累了,這樣一個能在十一點左右就睡覺的機會于我實在太奢侈??晌依速M了它,我甚至一直醒到天亮,難能可貴地去吃了葉師傅做的早餐(雖然只是簡單的包子、咸菜和雞蛋湯)。我說葉師傅原來你每天五點多就起床了呀,辛苦了。葉師傅有點驚訝,他的聲音帶著女性的柔美,但不娘氣,是個善良的人。問我說你小子昨晚加班了嗎?我說沒有。那你怎么知道我五點起床的?我說我沒有睡著,失眠了。你小子是不是想媳婦了?葉師傅笑著說,手上還在包包子。我說那倒沒有。你呀得注意身體,多吃點飯,改天我偷偷給你做一碗紅燒肉吃,他笑著抬頭看了看我,接著又低下身子包包子。我端了飯碗,夾了咸菜,拿了倆包子離開了廚房。
平素我不會站著吃,但那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一只手拿著包子,一只手端著碗。房東戚老頭已經(jīng)在院子里用柴禾攏了一堆火,噼啪燃燒著。戚老頭見到我,揶揄說:“喲,領(lǐng)導(dǎo)起這么早呀?!蔽也蝗シ瘩g他的稱呼,盡管我早已經(jīng)糾正過多次我不是領(lǐng)導(dǎo),但每回見到我,他總是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地叫。或許他見了每個人都如此稱呼,我便不再糾正他。
我和戚老頭說,你給你兒子還有村里其他組織鬧事的人說說,阻工可以但是不要打人,或者說不要打我,我就是個打工的。大學(xué)畢業(yè)就跑到這山里,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理解你們,誰不喜歡錢?
戚老頭笑嘻嘻地說,怎么敢打領(lǐng)導(dǎo)呢?他們干的啥我也不知道呀。
這笑容像一把刀,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X,說的都是屁話。我懶得再和戚老頭糾纏,轉(zhuǎn)身就朝屋里走。他在我身后笑嘻嘻地喊,領(lǐng)導(dǎo)不再烤烤火了?
我簡直想把手里的雞蛋湯潑到他頭上。
當(dāng)然有些事是阻止不了的,比如打架。
那段日子針鋒相對已臻白熱化。這么說吧,走在路上要結(jié)伴而行,落單就有可能被困住。
阻工是每天必會發(fā)生的事。老頭老太婦女小孩成群結(jié)隊走進工地,有的將竹竿伸進正在運轉(zhuǎn)的機器里,有的直接躺到卡車必經(jīng)的路上,更有膽大的要將胳膊伸進運轉(zhuǎn)的機器里,施工人員不得不關(guān)停機器。我們只是打工的,他們明白或是不明白都會鬧事。我們可不愿看見別人的胳膊和砂石攪在一起,造一些血肉模糊的砂石料出來。
每次阻工都要記錄,何時開始何時停止、發(fā)生了什么、損失了什么,這都是錢,耽擱工期就是耽擱錢。
起初,我還用手機拍攝記錄,直到有人沖過來要摔我手機。我一溜煙跑掉了,我知道他們真的會摔手機。項目部經(jīng)營科的小劉不僅挨了打,剛買的手機也被扔到山崖下。我可經(jīng)受不起。沖過來的人體態(tài)肥胖,臉上的橫肉像豬大腸層層疊疊壘在一起,他追不上我,只好停下來氣喘吁吁地沖我喊:“他媽的小雜種,老子讓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我趕緊抬頭看了看太陽,依舊那么耀眼,像一團攏在天空的火。太陽后頭隱著戚老頭的身影,他手里仿佛還舉著一把鐮刀。
當(dāng)天晚上的會議已經(jīng)不再討論工作怎么安排如何落實,阻工的事已經(jīng)報警,當(dāng)?shù)嘏沙鏊窬矝]有辦法,每天例行公事來一趟,然后就乘著警車沿著山路回到鎮(zhèn)上。民警在時村民堅決不鬧事,民警一走,他們就談笑著從山頂走下來,小孩覺得甚是好玩,一溜煙跑下來,卷起來的塵土尾巴一樣跟在身后。女人們甚至還會精心打扮一番,頭發(fā)焗了油,松散地披著,臉上擦了粉,浮在黑不溜秋略顯松垮的皮膚上。她們已經(jīng)不算是阻工,而是把這每一天當(dāng)做趕集一樣的熱鬧活,歡歡喜喜,一路結(jié)伴游來。男人們就在山頂觀望著由他們的女人、孩子、父母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奔赴陣地,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洶涌奔來。
會議結(jié)束后安排了幾位鋼筋工去廠子里連夜熔斷了54 根鋼管,一分為二,總共108 根,包括葉師傅都有一根。領(lǐng)導(dǎo)們決定,一旦再鬧事就開始動手。
我又想起大四那年實習(xí)時,我?guī)煾抵v過的往事。他是個頂好的人,耐心傳授我經(jīng)驗,教我怎么更好地與人打交道。實習(xí)結(jié)束那晚,他專程開著電動三輪車去附近的城中村里買了酒、花生米和涼菜。我坐在他旁邊,覺得夏日的涼風(fēng)如此愜意,我甚至在未離開前就已開始懷念那段日子,我更是覺得工地生活也挺好,雖然免不了偶爾或是常態(tài)的半夜兩三點在工地迷迷糊糊測量點位或放樣。
其他人也來為我送行,我有點熱淚盈眶。他們說我是個好孩子,會有光明的前途。在那樣的場合下我相信了這句話。師傅說我要準備承擔(dān)起責(zé)任,因為總有一天我不會只是個小跟班,只是個測量員,我一定會先成為測量主管或是隊長,然后成為科長,再成為總工?,F(xiàn)在,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我沒有走這條路。
好吧,我又扯遠了。
那晚酒過三巡,我記得師傅稍微喝點酒就會皮膚泛紅,他有點不舍我的離去。我說我還得回學(xué)校寫畢業(yè)論文,而且畢業(yè)后說不定會分到同一個施工分局,繼續(xù)當(dāng)他的徒弟。師傅卻說還是要獨當(dāng)一面呀。后來有人說我?guī)煾底蛱煲呀?jīng)被任命為測量總工,三個月連升兩級,分局第一人呀。我由衷覺得開心,師傅說干嘛提這個,喝酒喝酒,都在酒里了。
我怎么又扯遠了?
師傅說他們也遇到過阻工的村民,都是同樣的套路。他們領(lǐng)導(dǎo)極其果斷,從外面找來一幫人,各個身形彪悍,統(tǒng)一穿黑褲黑T 恤,每人每天三四百,要做的就是站成一排,什么話也不說,有人闖就架起來扔出去。
我們剛來這個村莊時,局長專門囑咐過項目經(jīng)理要和當(dāng)?shù)厝烁愫藐P(guān)系。他隱藏的含義應(yīng)該是黑白兩道通吃,強龍不壓地頭蛇,但項目經(jīng)理沒聽,或是聽了也沒用。一期工程實在太緊,努力抓建設(shè)都趕不及,哪有閑工夫應(yīng)酬。
現(xiàn)在我們每個人都領(lǐng)到了鋼管,我馬上想起師傅也遇到過這種情況,便給他打了電話。師傅很忙,他一邊吼著同我說話,一邊指揮著工人干這干那,轟隆隆的機器運轉(zhuǎn)聲快要遮住他講話的聲音。過了許久他可能忙完了,找了個僻靜地,突然間安靜了許多。他說,你躲得遠遠的,發(fā)了鋼管你就拿著,但是絕對不要參與打架。
后來我們又寒暄了幾句。我說我當(dāng)了測量主管,師傅說你小子可以呀,畢業(yè)四個月就當(dāng)主管,我可是花了三年才當(dāng)上的,我就說你小子前途無量呀。我也不知道說啥,師傅說又有人喊他,先不說了,我們就草草結(jié)束了對話。
第二天清晨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鬧事的人開著轎車直直撞上了正在拓寬山路的挖掘機。廠區(qū)里機器運轉(zhuǎn)的聲音戛然而止。戚家兄弟一行五六個人從轎車上下來,圍著挖掘機師傅老范找茬。老范說你們不要堵我,我就是個打工的,我都不是這個單位的人,想要錢你們?nèi)フ翼椖坎?。但那群人還是圍著老范不讓走。
漁船順著水流沿江而下,群鳥掠過江面飛往對岸的山,施工隊的師傅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手中的活,遠遠看著調(diào)度部的小崔領(lǐng)著二三十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現(xiàn)場趕。
路過藏著鋼管的集裝箱,有人問小崔要不要拿鋼管,小崔搖了搖頭,說待會兒想辦法把他們引過來。又往前走了一段,小崔原本陰沉的臉上已經(jīng)換上了無比熱情的笑容,他仿佛沒有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硝煙氣息。我看著他一個人走向戚家兄弟,殷勤地遞煙點煙,仿佛和他們向來是稱兄道弟的朋友。
這一段山路本就極其狹窄,過往的車輛排成了長龍,車主們都下了車,興致勃勃地圍了過來。有了看客,戚家兄弟更加肆無忌憚,甚至可以說是得意洋洋。跟小崔一起來的人見到戚家兄弟的得意樣個個氣得牙癢癢,他卻跟沒事人一樣,熱情地邀請戚家兄弟到集裝箱附近坐下來慢慢談。
我突然覺得很陌生。無論是小崔還是這片我已經(jīng)踩過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廠區(qū)。我記得初見小崔是在一個雨天,項目部人員還未齊備,每天都在陸陸續(xù)續(xù)進人。小崔很自來熟地拿過來一個木凳坐我旁邊,雨水在泥濘的院子里匯成一條細流。他給我遞了根煙,接著開始講起他在以前項目上的事。他輕易便看穿了我的不適應(yīng),問我說你是第一次離開熟人到新項目部吧?我很驚訝,問他怎么知道。他笑著說,都寫在臉上了,怎么看不出來。小伙子,新項目多好呀,你可以闖一番事業(yè),跟在別人屁股后面能有啥成就。不得不承認,他很能說服人,和他交談了一番我確實慢慢從失落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所以現(xiàn)在,當(dāng)我看著平日里嘻嘻哈哈、吊兒郎當(dāng)?shù)男〈尥蝗伙@出他微笑著的狠戾時,我仿佛不認識他。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工地上活得就像個傻子,也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我偶爾講出口的牢騷話都能傳到項目經(jīng)理的耳朵里。雖然這可能和小崔無關(guān),但那群每天晚上聚在一起喝酒的人,誰又能知曉在笑著聊完天后不會轉(zhuǎn)身就進了項目經(jīng)理的屋子呢?
而我一直無比信任的師傅,在快臨近春節(jié)的前夕,在我準備回家過年前夕說分局通知我來這個村莊建場。我問師傅說這快要過年了,不能過完年再去么,師傅說局長已經(jīng)下了批示讓我這一兩天就動身。我清楚地記得師傅說你去了就是先裝個樣子,無非是告知業(yè)主,我們?nèi)藛T設(shè)備已到位,到時候就可以回家了。
此刻我終于明白師傅說得那么信誓旦旦,其實他們早就知道來這兒根本就不可能回家過年,他們只是在分局命令下達需要抽調(diào)一個人時覺得我是最不重要的。
我在一場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面前愣神回憶起這些往事,我覺得一切都變得可笑,變得惡心。
那個清晨太陽是如此炙熱,只是清晨,江上的寒氣就被暖風(fēng)烘烤地透徹。我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個火爐里像烤鴨一樣被翻來覆去地烤。我甚至嗅到自己皮膚焦了的味道,油脂開始從體內(nèi)溢出到皮膚,滴到火中爆發(fā)出更大的火焰。
后來呢?
后來我離開了半山腰的山路,和工人們站在一起居高臨下的觀望著。帶頭鬧事的人沒有忍住說了句臟話。是他媽的還是狗日的?我記不清了,但我知道小崔等的就是這句話,準確說等的就是一句臟話,無論是哪一句都可,只要那人忍不住喊出來,小崔就可以招呼人動手。小崔明白戚家兄弟不敢也不會離開這條山路,他們或許早已打探清楚集裝箱里藏了鋼管,誰也不想被鋼管往身上招呼。
可能他們在試探,因為他們見證了他們的先遣部隊無數(shù)次的凱旋,因此也就覺得我們不會動手。
我覺得有必要說明一下這幾個人的樣貌。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不正常,像是一種遺傳病,有的是左眼有的是右眼,總之有一只眼睛里覆著一層濃稠的白,瞳孔沒有任何光亮。房東戚老頭的兒子亦是如此,不過他體格健壯,頂著一頭和郭德綱一樣的短發(fā)。
臟話一出,小崔原本笑著的臉霎那間驟變,他沖上去一腳就踹倒那個罵臟話的人,其他人也跟著沖了上去。似乎有無數(shù)的腳朝那人身上踢去,他的兄弟幾個嚇得渾身哆嗦,面色慘白,沒有人敢去拉架或是參與戰(zhàn)斗。他們呆呆地佇立一旁,像什么呢?
像我。是的,我們很像。
小崔等人也不知道踢了多久,有人說再打就打死了,他們才罷手。我不記得誰喊出來的,也許是我,也許不是??傊蔷湓挸鰜?,原本喧囂如水沸開的場面突然就安靜下來,只聽到不遠處湍急的水流聲和歡快的鳥鳴聲。
小崔停手后,原本陰狠的臉又換上和煦的笑容。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從口袋里掏出半包中華煙。他粗略地看了一眼煙的根數(shù),全都抽出來,一根一根地給旁邊站著的戚家兄弟幾個發(fā)。那幾個人的面色蒼白,小崔給他們點煙時他們擋風(fēng)的手止不住地哆嗦,點著之后他們似乎也拿不穩(wěn),仿佛那根煙突然間就有萬斤重。
除了站在一旁哆嗦,自始至終他們什么都沒有做。
被打的人躺在路中央一動不動,沒有人管他,他也不發(fā)出聲響。我以為他是死了,工人師傅說怎么可能,他只是在裝死,好訛更多的錢。我環(huán)顧四周的工人師傅,他們一個個喜笑顏開,抽著煙不停地點評。有的說小崔真的猛,有的說小張也不孬,如此種種。
項目經(jīng)理匆匆趕來,他沒有看地上躺著的人,也沒有看哆哆嗦嗦的戚家兄弟,裝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問小崔這是怎么回事?小崔笑嘻嘻地說,不知道,我們下來的時候這人就已經(jīng)躺著了,可能是癲癇發(fā)作了。
項目經(jīng)理說那你們怎么不打120 呢?畢竟是在咱廠區(qū),而且都是熟人,怎么能看著不管呢?
小崔笑嘻嘻地說,要不說您是領(lǐng)導(dǎo),我們就考慮不周,領(lǐng)導(dǎo)您多批評。
江上起了一陣風(fēng),刀子般刮過來,剛剛出過一身汗的戚家兄弟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顫。項目經(jīng)理看了看他們說今天怪冷的,要不咱們?nèi)ロ椖坎亢赛c熱茶暖暖身子?
戚家兄弟趕忙說不了不了。這時,躺在地上的人終于還是忍不住疼痛喊出聲,他并未走遠的兄弟們齊齊回頭看了一眼,腳下的步子卻沒有停,很快走遠了。
戚家兄弟幾人走遠后,我們被召集站成整齊的好幾排,聽項目經(jīng)理啰里啰嗦說著一些沒有用的廢話,具體說的什么其實我們沒有人在聽,大家的目光都在一會注視著躺著的那個人,一會注視著山頂馬上洶涌而來的大部隊。
果然,那人的父母哭喊著“我的兒呀,我苦命的兒喲”從山上顫顫巍巍地走下來。他的妻子最先到來,她沒有哭,只是以我們所有人都沒料到的速度迅捷地撲到項目經(jīng)理面前,極用力的扇了他一巴掌。這著實把我們震驚了。這個女人剛路過喋喋不休訓(xùn)話的項目經(jīng)理,看行經(jīng)路線似乎是去看望她丈夫。沒曾想她突然間轉(zhuǎn)過身來朝著項目經(jīng)理就是一巴掌,緊接著揪住他的衣服,手抓爛了他的臉。很多人沖了過去,奮力將女人扒拉開,女人又很快掙扎著朝項目經(jīng)理沖過去。這時候山上的大部隊已經(jīng)全都到了。咒罵聲絡(luò)繹不絕,推搡著如潮水般沒有方向的涌動。有人已經(jīng)將項目經(jīng)理護在最后面,場面就像止不住的洪水,聲勢浩大,洶涌不息。
不知道民警什么時候到來的,大家都無暇顧及。彼此糾纏在一起,揪耳朵,扯衣領(lǐng),拳打腳踢,各式各樣。
民警看事態(tài)近乎控制不住,趕忙掏出槍朝天空鳴了一槍。
我不愿意再贅述那天槍響之后的情況了,只覺得太累了。我想喝口酒暖暖身子。仿佛槍響之后的那個下午極其平靜,是那段日子里熱火朝天干活的片刻歇息。我?guī)缀醪挥浀媚莻€下午我是如何度過的,也許是沉沉睡了一覺,又好像我是和其他人一起離開項目部去了縣城的洗浴中心。
實話說我們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好好洗澡了?,F(xiàn)在是阻工的談判期,民警、業(yè)主、項目部領(lǐng)導(dǎo)、阻工代表們齊聚在項目部開會討論怎么好好解決這事。工地像被按下暫停鍵,靜悄悄的,只有塵土被風(fēng)漫卷著,在廠子里飛旋。我們便趁著這個空檔離開了項目部,去了縣城的洗浴中心。
洗浴中心在一個很深的院子里,它的招牌毫不顯眼,共四層,每層的窗簾都掩得嚴嚴實實。小崔他們輕車熟路地和服務(wù)員打招呼。一樓彌漫著蒸騰的熱氣,幾乎要讓人缺氧。中央是一個寬大的公共浴池,兩側(cè)是一個個被隔開的單獨的淋浴間。
從小崔他們的神情里我能看出,這不是個只洗澡的地方,上面幾層樓都提供一些特殊服務(wù)。小崔壞笑著問我洗完澡要不要上去躺一會,捏個腳什么的?我說不用了,我去看部電影。他說隨你,我們走的時候給你打電話。
看著他們披著浴巾,結(jié)群在女服務(wù)員的引領(lǐng)下,消失在二樓的拐角處,我想起元旦前夕來找我請假的小張。我問他是要回家嗎?他說不是,只是在工地太久了,男人嘛總有點生理需求,我又沒有女朋友,那就只好找個小姐泄泄火。他說這話的時候,剛從工地回來,眼鏡片上還蒙著一層白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那層白汽讓我和他之間隔著一堵什么東西,我沒有辦法打破它。盡管在工地我已經(jīng)見過了太多腌臜事,也明白工地上的大老爺們出去找小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可是小張如此直白地說出來時,我仍然覺得震驚。他適時地給我遞了根煙,慢悠悠地說,李總,我們不像你,你有女朋友,我們沒有,出去找個小姐泄泄火多正常,你不要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說罷他緩緩?fù)鲁鲆豢跓熕菩Ψ切Φ赝摇?/p>
我沒有明確回復(fù)他請假的請求,只說記得給儀器充電。
現(xiàn)在,我看著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處的小崔他們,腦子里想象著那天晚上泡完澡的小張?zhí)稍谫e館潔白的床上,等待著一位打扮妖嬈的女人前來。他還刮干凈了胡子,剪了頭發(fā)。女人來了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扒光女人的衣服,迫不及待地進入,沖刺,噴涌。他或許還會抽打女人的屁股,他要將工作的不爽在身下女人的屁股上發(fā)泄出來,他罵那女人婊子、騷貨。完事后又變得溫柔,從錢包里取出錢,或是直接掃碼轉(zhuǎn)賬,錢到賬后就大罵一聲滾蛋讓女人離開屋子。女人搖著屁股瞪他一眼,臨出門還會說大哥以后有需要再聯(lián)系哦。小張也許會想舉起煙灰缸砸過去,女人罵著說他媽的,神經(jīng)病,罷了揚長而去。
這樣的景象在我腦子里逐漸漾開,像一朵在暗夜里快要綻放的花朵,而我正好目睹了花朵綻放的全過程。人一旦經(jīng)由這些充斥著欲望的場景在腦中盛開,便會不自主地任由更多欲火在體內(nèi)熊熊燃燒。
不可否認,當(dāng)我想象完小張找小姐的場景后,我很自然地又想到了在蘭州中川機場接我回家的黑車司機,我看見自己坐在黑車司機的旁邊,聽著他一路唾沫橫飛自顧自地說起一群從鄉(xiāng)下到縣城陪讀的少婦。她們每天給孩子做過晚飯后,就把孩子鎖在屋子里,而她們會拾掇得花枝招展(穿緊身的皮褲,涂抹艷麗的口紅,蹬著锃亮的皮鞋),相約著結(jié)伴到一群男人的出租屋打牌,輸了脫衣服,最后自然而然的像獸類一樣(司機說的是“像一群驢一樣”)不分彼此的性交,在欲望褪去后的第二日清晨只能扶墻離去。
當(dāng)然,我還能想到更多這樣的事。比如項目部的一位已婚少婦和一位已婚男人偷情的故事。只是抱歉,這澡堂實在太熱了,我覺得口干舌燥,熱浪簡直要使我暈厥。所以我沒法再和你們繼續(xù)講述這個偷情的故事,只好裹著浴巾匆匆擦干身上的水珠,窘迫地遮掩著自己勃起的下體,慌亂離開。
那天看的什么電影呢?算了,這不重要,它定然沒有吸引我全神貫注地看完,閃著光亮的熒幕上閃爍的是嫵媚妖嬈的小姐和項目部的已婚少婦。她們光滑白皙的身子像一本塑膠相冊被來回翻動,只是相冊里的每一張照片,許是膠卷被曝光的緣故,顯現(xiàn)出的形體像是一具具緊緊纏繞的白骨。
電影結(jié)束后我在縣城里亂逛,天色陰暗,北風(fēng)呼嘯。在縣醫(yī)院對面的山頂上有座廟,很長很長的階梯一直通上去。我望著那排長階梯、那座廟,雪花白皚皚落在廟宇的瓦片上、郁郁蔥蔥的樹木上。
我仿佛聽見寺廟里香火燃燒的聲音,敲鐘的聲音,是否還看見了臉被凍得通紅的初中生們,洋溢著青春的笑容從我身側(cè)經(jīng)過呢?
沒一會,小崔打電話讓一起吃飯,我們?nèi)チ撕影哆叺囊粋€餐廳吃火鍋,除了司機外,其他人都喝了酒?;疱仠显诓煌7瓭L,升騰的熱氣和吐出的煙圈不斷上升,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紅暈(讓我想起懸掛的大紅燈籠),小崔被圍在中間,興致勃勃地講述著阻工的一些細節(jié)。天色漸晚,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著兩岸次第亮起的路燈,遠山的云霧漸漸退至山頂,堤岸上人群來來往往,周邊住宅樓里的房間逐漸射出一縷縷亮光。
一陣風(fēng)穿過半開的雕花木窗,已是深冬了。
等我們回去項目部的時候一切似乎已經(jīng)平息,只有一個老太還堅持阻工,可她畢竟形單影只。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盡量不去招惹她。有天晚上十點多,想著老太已經(jīng)睡著了,挖掘機開始挖粗骨料廊道的時候,沒想到她竟然循著聲音,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顫顫巍巍地趕來。晚上工地施工面的燈很亮,她從一片黑暗中走出來的時候影子被拖拉得很長,我讓司機老范先停下來,給項目經(jīng)理打電話匯報了情況,項目經(jīng)理冷冷地說那就先停下,等老太走了再說。
老太灰白的、不長也不短的頭發(fā)被冷風(fēng)吹拂得四下紛飛。老太將被吹到前面的頭發(fā)攏了攏,這個動作突然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禁不住快要落下淚來。我的濫情又開始不合時宜地發(fā)作了。我對她說,回去吧,這么冷的天,別不小心感冒著涼了。
老太瞪了我一眼,搖晃著手中長長的竹竿說我們要是繼續(xù)干活她就不走,她還要躺在挖機的兜子里,有本事就把她活埋嘍。其實我是聽不大明白老太說的這些話的,老太講的都是方言,還說話語速極快且情緒激動。老范是當(dāng)?shù)厝?,我都是通過他的翻譯才明白老太到底在說什么。我說其他人都不鬧了你一個人也沒用呀,這大晚上天這么冷,回去歇著吧。老太依舊固執(zhí)地不肯走,而且作勢要躺下去。我說行了,這么冷的天,我們回去,不干了。
其實老太的房子已經(jīng)很破,剝落的墻皮像一塊塊癍廯,房頂?shù)那嗤咂扑?,一些些青苔或綠草在瓦縫間仰起頭,雨天屋內(nèi)到處都會滴水,玻璃窗口很小,房間光線暗淡,其中的一面玻璃破碎后,老太用一張報紙糊著,因而顯得房間幾乎淹沒于黑暗之中。房間的木門上方雕刻著“福祿壽”幾個字,細看還能依稀看到曾用漿糊黏著的對聯(lián)橫批殘痕。白天的時候她總是開著那扇門,一束光線斜著穿過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棗樹射進房間,塵埃在光線里跳躍。老太便坐在這束光線的末梢,昏昏打盹。
房屋前院里壘著劈好的木頭。以前阻工最熱鬧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在院子里,大家隨意坐在木頭上,一邊烤火一邊商量著接下來怎么阻工。那時候的老太紅光滿面,她總是坐不安分,時不時站在院畔望著山下如火如荼建設(shè)的廠區(qū)。有時別人說了什么她不贊成,便梗著脖子粗紅了臉大聲嚷嚷。
房屋后面是一片菜園,種著一些小白菜、大蔥、黃瓜和西紅柿。清晨,一顆顆晶瑩的露珠從葉子上緩緩滾落。老太會精心澆灌她的菜園,蒼老的身子拎著一桶水走在田埂上時,看上去輕輕一陣風(fēng)都能將她吹倒。菜園的長勢喜人,翠綠和一顆顆飽滿的紅彼此鑲嵌,陽光恩寵般地傾灑其上。
老太用籬笆將她的菜園子四周都圍起來,每回我們經(jīng)過菜園時,她都像看著一伙賊寇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我們。其實我偷吃過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其他人可能更狠,一次性偷好幾根黃瓜、好幾個西紅柿,回去后讓葉師傅做成幾道涼菜當(dāng)下酒菜。
每回我們偷了她的菜,第二天她逢人便罵。有些人覺著很委屈,自己忙著干活,哪來的閑時間偷她的菜去。但老太不管,反正你們這群人,突然闖入村莊,二話不說就把山掏空,把平整的梯田挖得千瘡百孔,沒一個是好人。
有天,當(dāng)我再次路過菜園時,發(fā)現(xiàn)菜園里的白菜、黃瓜……全都沒了。當(dāng)我繞到老太房屋前時,我看到老太正彎著腰抱著菜往他兒子車里的后備箱里塞。那是輛白色豐田,后備箱全被菜塞滿。我不禁懷疑老太想把整個菜園都裝到后備箱。她兒子站在一旁抽煙,始終沒有搭理老太。
等老太裝完菜后,她兒子丟掉煙頭,拿腳使勁踩了踩就上車離開了。老太站在院畔一直癡癡地望著車從正建設(shè)的廠區(qū)中間駛過,在拐彎處消失不見后背過身偷偷抹了抹淚。
后來我和小崔聊起這事,小崔說老太也是個可憐人。我說看他兒子開的車,家里也不窮呀。小崔說,其實拆遷費業(yè)主早已經(jīng)給了老太的兒子兒媳了,只是老太兒子一直瞞著老太,而且也不打算把老太接到城里去,還騙老太說沒拿到錢,所以老太才一直鬧。
我問小崔那其他人為什么不鬧了?對拿到手的錢滿意了?
小崔說怎么可能,如果對拿到手的拆遷費滿意,就不會有阻工這回事。戚家兄弟有個砂石廠你知道吧?
我搖了搖頭。
小崔接著說,你記得前段時間有人反映說進場的砂石料質(zhì)量太差,試驗室做試驗發(fā)現(xiàn)質(zhì)量根本不達標這回事吧。
我點了點頭。
小崔說,對呀,就是因為這個呀,不然你想想為啥最近不阻工不鬧事了?領(lǐng)導(dǎo)們又不傻,這個事質(zhì)量科、試驗室的人開會的時候反映了多次,為啥每次都含混過去,就是因為那些批次的砂石料是從戚家兄弟的廠子里出來的呀。
我說那他們就不怕到時候質(zhì)量不過關(guān)造成事故么?
小崔說我們現(xiàn)在建的,質(zhì)量要求沒那么高,一般建筑的設(shè)計使用年限是50年,我們這個就是短期的臨時性建筑,5年后全都拆了。如果按照50年的設(shè)計使用年限的話,質(zhì)量確實不行,但是按5年算,質(zhì)量其實是符合標準的。而且目前只得先這樣,不然他們還得接著鬧。上次你不是和小虎去要建的骨料場測繪地形了么,等咱們自己的骨料場建好,用我們自己的砂石料,到時候他們再鬧也沒用,廠子都建好了,鬧也白鬧。
我問小崔那老太怎么辦呢?讓她一直這么鬧下去?
小崔說,本來打算今天去和老太說這事,讓她知道錢已經(jīng)給了。這不,剛業(yè)主通知說要遷墳,我得先去找要遷墳的幾戶人家,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這操蛋事呀。不說了,我走了。
老太家也要遷墳,是她老伴的墳。這回她沒有阻攔,聽說新遷地風(fēng)水比現(xiàn)在的好,老太實地勘察了一番后就同意了。
遷墳?zāi)翘焓莻€雨天,針線般細密的雨絲在空中飄著。敲鑼打鼓聲混雜著凄涼的嗩吶聲和哀嚎聲在山林間回蕩,老太的兒子在最前面拋灑著紙錢,八個人抬著黑色的棺材跟在身后,老太走在棺材后面,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不停地掉淚,手上的紙幡在風(fēng)中不停抖動;老太后面是烏泱泱一群人,沒有悲傷浮在他們臉上,只有偶爾想起來時會晃動一下紙幡。
浩蕩的遷墳隊伍走入煙云籠罩的深山,山路上散落著白色和黃色的紙錢,很快被細雨濡濕。山坡兩側(cè)的野花隨風(fēng)搖曳,漲潮的漢江濤聲震天,一群烏鴉嘎嘎飛過。我想起一句詩:
我所能對你說的是
椅子、雪、睫毛和燈。
接下來的幾天,老太病倒了。許是遷墳?zāi)侨樟芰擞辏B著好幾天也沒有出門。她的兒子兒媳當(dāng)天就開車回了縣城。
在她病倒的那幾日里,有人指揮著挖掘機將老太的菜園挖了,原本生機勃勃的菜園被暄騰的黃土所覆蓋。老太出來過一次,涼風(fēng)吹拂著她的頭發(fā)胡亂飛舞,她虛弱地扶著墻,無能為力地看著挖掘機的鏟子一下一下將菜園掏出個大坑。最后,她悄無聲息地緩步走回房間。
挖掘機在她的菜園里還挖出了一條奄奄一息的白蛇,蜷縮成一團,看樣子活不了多久。
晚上,那條蛇被一個老師傅拿去泡了酒。
我想我這些流水賬一樣的文字應(yīng)該有個結(jié)尾了。懷舊只是浪費時間,我得向前看。我得重新找工作,如此頹廢下去,只怕女朋友也要離我遠去。
但最后我還是要讓時間回到2017年那個夏天,回到那個潮濕悶熱、云煙籠罩的村莊。
一期工程的竣工儀式是在一個飄雨的早晨,前天夜里我和項目總工沿著騰空于山間的桁架檢查傳送的皮帶和砂石的質(zhì)量,馬上就要調(diào)試,系統(tǒng)能否成功運營就看這次調(diào)試是否成功。我們都很緊張,我跟在總工后面在鋼筋鑄就的桁架上走,我記得總工身軀有一些胖,他從不抽煙,有著不同于項目經(jīng)理的儒雅。他一邊查看焊縫,一邊手抓著砂石查看質(zhì)量,嘴上同我講著他的故鄉(xiāng)咸陽,還有他的兩個女兒。他說女兒還很小,每次打電話總問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家呀。他說等明天竣工儀式結(jié)束了他要回趟家,我們說不定可以順路。
總工提到咸陽,我的思緒便隨著這兩個字一路向西飛翔。我曾多次坐火車在夜里經(jīng)過咸陽,報站的時候我聽著咸陽二字就想起秦始皇,兵馬俑,阿房宮……歷史仿佛栩栩如生的透過咸陽二字鮮活起來,透過暗夜里的車窗我不禁覺得外面是秦朝,火車就在秦直道上行進,這一列車的人是穿越在當(dāng)時的時空。仿佛時空有了交集,也許在不遠的函谷關(guān)就有埋伏,就有萬千將士等待著戰(zhàn)爭的打響?;蛘呶姨ь^看看明月,那是秦時的明月,是唐的明月,是李白飲酒邀杯的明月。
我當(dāng)然也會想起我從西而來時路途的起點,我一路向東行進的途中必然也會和封狼居胥,馬踏飛燕的霍去病相遇,我必然感嘆他的年輕和勇武。我必然也會遇見出使西域的張騫,看著他西行的隊伍從我的家鄉(xiāng)走過,沿著河西走廊,翻越平原草地,千溝萬壑,沙漠雪山,一路堅定地抵達傳說的西域。那里有烏孫,有大月氏、大宛等異域風(fēng)情的城郭,他會在懸泉置看著置嗇夫迎接他們,在某個月朗星稀的晚上遙望著長安的方向,而后帶著苜蓿、葡萄、汗血寶馬等東西穿過我的家鄉(xiāng)回到魂牽夢縈的長安。
走到桁架最高處的時候,總工停下來和我一起看著夜里的漢江江面,沒有月亮,對岸村莊的燈光在江面灑下來,我們良久未說話,風(fēng)在耳畔呼嘯,桁架遠離地面三四十米。過了一會總工問我:“這么高你怕不怕?”我說不怕,我在鄭州那個項目上爬過高架橋,窄窄一條橋梁,那時候我怕,我怕維護的鋼管垮塌,怕我被鋼筋穿透身子死去。
從桁架上下來時,我對總工說,等明天竣工儀式結(jié)束了我也想請假,我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回家了??偣]有回話,微胖的身子走在我前面。后來我們和一些工人師傅們一起在廊道里等待著,廊道里很熱,師傅們光著膀子,等砂石系統(tǒng)正式運轉(zhuǎn)起來,一切安好的時候,大家都笑起來,擊掌示意。
第二日的竣工儀式在早晨8:00 準時舉行,鞭炮噼里啪啦的聲音震天響,HL240 拌和站上早已懸掛了兩條長長的橫幅,所有人都在翹首等待著第一方水泥的誕生,終于,當(dāng)水泥落入卡車車廂后,大家都開心地鼓起掌來,業(yè)主和項目經(jīng)理、總工他們一一握手,念了一通賀信后,儀式結(jié)束。
我離開那天是個縹緲的淡藍色清晨,在等待司機來送我離開的片刻,我站在山頂新建的項目部基地看著已成型的矗立在山下的砂石系統(tǒng),看著系統(tǒng)健康并源源不斷地運輸砂石骨料。整座山已經(jīng)面目全非,初來時郁郁蔥蔥的林木被鋼筋水泥替代,村民的房子只剩下依舊堅持阻工的老太一人的土坯房,孤零零被包圍在巨大的鋼筋森林之中,像一座快要沉沒的孤島。我似乎隔很遠還能看見老太站在院畔望著周遭運轉(zhuǎn)的高大的機器,無可奈何的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而那天孤山的太陽如血一樣紅,從鐵橋更后面的山頂冒出來。我對送我的司機說讓他等一下,我拍個照片。我凝望著血紅的太陽,看了看流淌的漢江水,看了看江水兩岸郁郁蔥蔥的山林,看了看山下的廠區(qū),看了看被云霧遮掩的深山里的項目部,看了看流血的石頭,深吸一口氣后,上車駛離了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