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伶
夏日里難得有這樣靜悄悄的雨,不肆意,不滂沱。風(fēng)中帶一點篤篤的雨打荷葉的聲,讓人不自覺憶起從前。從前那個不愛哭的天天,正張開雙手踉蹌而來。
天天的小名叫小雨。他打小不愛哭,所以我總覺得名不副實。天天出生時,家道已然沒落,全家靠一爿小店度日。小飯館嘈雜悶熱,夾雜著街坊顧客的吞云吐霧,而這些,對于十一歲的我,和嬰兒天天來說,似乎只是路邊草葉上的刺毛蟲。我們小心翼翼地撥開它,自得其樂地守護童年。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同學(xué)們都流行抄歌詞。放學(xué)后家門口發(fā)小丟著沙包唱滾滾紅塵時,我就推著搖籃車笑瞇瞇看,一邊招呼棒冰生意。天天抱著唯一的老虎玩偶,煞有介事地左右打量。我收錢時,他也在搖籃車里掰著手指“算賬”,偶爾還眨一下小丹鳳眼,令人忍俊不禁。三歲半時睡著的天天從店里一米多高的桌上摔了下來,疼得小臉煞白冷汗直流。我一邊哭叫著喊天天一邊抱著他沖醫(yī)院。等小人兒包扎好,卻又是那個呼風(fēng)喚雨的天天了。單手蹬著大三輪車的他,穿著整整齊齊的“撿落舊”衣服,扛著稀奇古怪的零件拼出的沖鋒槍,如年歷小將般虎虎生威,全然忘記了剛打好石膏的右手臂。那段時間小家伙還鐘愛一面用食品箱子硬紙牌做成的帆船,成日里抱著它呼嘯而來飛奔而去,神氣清脆的嗓音驚得樹上鳥兒撲落落騰飛。
歲月如琥珀,凝結(jié)了時光和晶瑩的感動。2001 年那年的夏天,連知了都熱得不吭聲。天天滿頭大汗給我端熱水泡腳,像模像樣卷起袖子給我刮痧,說這樣感冒好得快。這是我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次感冒,因為天天的悉心照顧,僅僅三天,傷風(fēng)竟然真就遠離了。后來,每當(dāng)我不舒服時,眼前浮現(xiàn)的,總是八歲的天天抱著笨重的洗腳盆一步一步挪過來的那一幕,汗水滴進眼睛里還在拼命給我刮痧的那一幕,以至于每每想起,總是熱淚盈眶,不能自已。
小時候,家里燒了一頓雞肉,天天總要把雞腿留給我吃,我夾到他嘴邊,他卻咽著口水眼睛亮亮地搖頭,說,姐姐累,姐姐吃。天天——是我的親弟弟,正是春茂風(fēng)華。
許是從小到大,我都習(xí)慣了弟的平和懂事,他的成長軌跡早已若有似無刻進了家族振興里。我們期待著他的厚積薄發(fā),如期待破曉前的曙光。因而當(dāng)他從重大畢業(yè)毅然決定赴疆時,我看著院外大朵大朵破棉絮般的梔子花,心頭厲痛,如芒尖嵌入甲床。
弟終究萬里遠赴,在寒冬里為了愛和夢想廢寢忘食不辭辛苦,家人都道他是數(shù)典忘祖的野馬。弟如倦鳥般歸巢時,我心疼他亂草般干枯的頭發(fā),憐惜他憔悴瘦削的面龐,卻惱恨他眼神里依舊堅定的光芒。我想,弟的摩頂放踵胼手胝足最終只會讓他自己嗤之以鼻。
可是直到現(xiàn)在,坐在冰冷的地鐵里,讀一篇關(guān)于姐弟的文章,想到小時種種,我才明白,望之彌深,恨之愈切,我和弟就像親情樹上的枝干,同根共源,彼此扶持,共同汲取母親樹上的營養(yǎng),又守望傳遞源源不斷的能量。也許正因為經(jīng)歷了薄如紙片的人情世故,才更懂得如何去愛人和舍得。也因為沐浴過家鄉(xiāng)星月,無論我們山海天涯,終會心系故土,無懼無憊。
走出地鐵,于十字路口置身來往穿梭的人群,就像回到當(dāng)初那個嘗辛舐苦的童年。一步一步邁過那座家門口的長春橋,一點一滴走過人生中最無助的日子,看不見來路,找不到去處……可是,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跟我一樣經(jīng)歷著悲歡冷暖,承受著傷痛離合,那就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弟天天。有他的純真和善良在兜風(fēng)沐雨,我總能在逼仄的小道上看到生機。
年初親友聚宴,弟頻頻敬酒,眾人笑他年少貪杯。到得傍晚不得不蜷成一團掛水的他,幾近虛脫。我一邊喂他米粥,一邊惱他自不量力。弟半起身:“我喝了姐夫就不用喝,他血壓高,我沒事。”我看著弟標(biāo)志性的一對酒窩,瞬間語噎。這世上總有那么一個人,率真又倔強,熱血又摯厚,讓你心痛又心酸。
小弟訥于言,平時來去匆匆。飯桌上不接話匣,晨起不過數(shù)分鐘就已奔出門外。年輕時覺得弟弟不如我討喜是有道理的,他不善表達,疏于妥帖。年歲漸長,猛然發(fā)覺,盡管我始終沒放棄心底的夢想,但弟,早已奮跑至前,遠超于我。弟不?;丶?,有困難不吱聲,卻在實習(xí)期以第一名考核分提前轉(zhuǎn)正,這是孝于親最好的禮物。他風(fēng)雪夜晚歸,不是不恤長輩,而是急人之困替患病同事加班。庚子年初新冠肺炎肆虐國內(nèi),弟所在青麥生鮮公司遇到了最大的難關(guān)。整個華東片區(qū),敢于冒著被感染的風(fēng)險堅持上班的店長寥寥,弟是其一,也是前線最年輕的沖鋒者。疫情高發(fā)的三個月,弟起早貪黑沒休息過一天。其他同事避之唯恐不及的苦活累活,弟都默默扛過。種種在我們看來異常危險且近乎傻的做法,他卻用行動證明,奮斗的血汗?jié)补喑鰜淼墓麑崳h比虛空的承諾來得堅實可靠。他是上下公認的中堅骨干,也是最受歡迎的片區(qū)經(jīng)理。店員有事找他,店長有事找他,大區(qū)總有事也找他。我從沒有在弟休息時間看他接電話大過一次嗓門,哪怕剛到家飯粒尚未到口,但凡公司有事,弟馬上穿鞋出門。二月末公司防疫物資供應(yīng)不及,他盡顧著店員店長,自己一個口罩用幾天,洗洗曬曬繼續(xù)用,最后把我給他的也送了下屬。合租時弟永遠比同事多付幾百塊房租,一個月里弟永遠比別人多加數(shù)天班,弟把小毛小病永遠不當(dāng)回事,照常六點上班。這些在他看來芝麻大點的事,像夜空里數(shù)不勝數(shù)的星星,細小,又閃亮。
這兩天弟難得有空,就在廣場上帶著小外甥操控孩子們心心念念的無人機。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陪姐夫去過體檢中心,給媽媽選了雙輕巧的鞋,給我訂了兩本雜志。我瞅著弟弟款式簡單的衛(wèi)衣,思忖著給他換身新的,尚未開口,弟心靈感應(yīng)般張開雙臂:“挺好的啊,關(guān)鍵你家弟弟人帥?!蔽蚁肫痖_門時沒人應(yīng)我,而弟弟蜘蛛俠般四肢貼在玻璃門上一動不動,我一戳他,他就撲通倒地,仍舊保持屈腿伸臂的姿勢。瞬間笑得前仰后合。
宋代青源禪師提出了參禪三境界。初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徹悟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佛理即天下理,我曾一度以為不憤世嫉俗不鋒芒畢露才是大智慧,事實上和風(fēng)細雨和寶劍磨礪并無沖突,寵辱不驚和淬礪奮發(fā)并無背離。比如掖巧懷誠的小弟,他看透不說破;入世又不世俗。他可以赴湯蹈火奉于事業(yè),可以萬里追夢至真至切,可以疏食淡水直面青春,也可以責(zé)己以周待人以約。他是90 后中的明眼人,純善,摯厚,溫暖,又堅持。
我曾問過小弟,剛開始疫情那么嚴重,你干啥不為自己考慮,連口罩都不拿。弟說:他們年紀大,更要當(dāng)心,我沒事。我突然發(fā)覺弟弟的口頭禪居然是——“我沒事”。他鼻炎發(fā)作頭痛到悄悄吃止痛藥說沒事。趕著巡店忙到不吃晚飯仍舊是沒事。新店開張他本不用親臨現(xiàn)場,但這個“我沒事”小伙仍每每到場通宵張羅。年長歲久,下屬們都說這個經(jīng)理不一樣。他不喝店長們一杯茶,不吃他們一口飯,但凡出門,請客掏錢的永遠是他。發(fā)小說他,你傻不傻。弟露出酒窩:又沒事。好幾次我問弟弟,這么累這么苦,值得嗎?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弟都說:沒事,做一行就做下去啊。我想起來,弟轄下一門店已經(jīng)做到全國第一,且數(shù)月蟬聯(lián)冠軍。也許弟是對的,小事無所謂,他只是把心底的所謂用到值得的人和事上了。
在弟看來,秋霜冬雪和春風(fēng)秋雨同樣是滋養(yǎng)綠植的天物,了無風(fēng)情的梔子花也是能留住春天的舊相識。小弟喜歡陸游的一首詩:天際晴云舒復(fù)卷,庭中風(fēng)絮去還來。人生自在常如此,何事能妨笑口開?
耳邊突然沒了清凌凌雨聲,我走在洗過的小道上,看一叢一叢鮮綠蓬勃?!敖憬恪?,我左肩被輕拍了下,回頭時又不見人。許久不見的小弟正站在右前方,舉著我最愛的手撕雞,酒窩醉甜,得意地笑。
“哎——陳家小孩”,我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