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宇 黃文輝
吉首大學,湖南 吉首 416000
近年來,哲學和人類學對身體研究更進一步,哲學上,身體研究打破身心“二維論”,肯定了身體物質性和社會性的雙重屬性。基于此,人類學提倡將身體具身化至感官,認為感官在記憶和認同中具有重要作用。以身體感官為關鍵詞進行文獻搜索,發(fā)現現有研究大都停留在美術學,體育學對此涉獵極少。在提倡學科交叉研究的今日,人類學研究的新進展對體育學研究具有重要啟示,即體育學作為一門探索人體運動規(guī)律的學科,與研究人的學科關聯密切,可借鑒人類學對身體的研究成果,將具身化的身體感官納入體育學研究,而體育學分支中,民族傳統(tǒng)體育最具代表性。
文化記憶理論提出者揚?阿斯曼認為文化記憶指各時代的人們將社會重要知識通過節(jié)日、儀式等方式將各時代的自我印象在同一群體中進行傳遞和保存,它起著區(qū)分族群和維系族群認同的作用。對人類而言,歷史上“有許多事需要被記住,即被傳承、學習、教授、研究、解釋和實踐,這些都是被需要的,因為它們屬于我們并支撐著我們,因為這個原因,需要被維持和被我們保持下去?!睘榱藢⒚褡逯匾闹R保存并延續(xù)下去,文字、儀式和身體充當作保存記憶的重要貯存器,對于沒有文字的民族而言,文化記憶“沒有用文字保存的可能性,對一個想要儲存確保其身份認同知識的群體來說,人的記憶就是唯一可行的手段”。但記憶與遺忘相對,人的記憶也不可靠,它必須依賴符號化和儀式的無限循環(huán),此時,個體的記憶顯得十分重要,在個體各類記憶中,身體記憶顯得牢固可靠,“頭腦的記憶在老年時將變得不再牢固,當這一現象如期而至時,身體的記憶卻不會失去它的力量”。由此可見,比起文字、圖像等媒介,身體是文化記憶的最佳存貯器,它不具備言語功能,卻因其緘默性和動作習得后的慣性,成為記憶最牢靠的方式,因而成為文化記憶的又一重要媒介??v觀現有體育學研究,對身體充當文化記憶媒介的研究大都停留在體化實踐,對身體的社會意義和文化意義理解度仍有待深入。此外,也未曾思考過身體究竟是通過什么渠道完成文化記憶的建構?受人類學理論感官轉向,研究更加關注身體的具身體驗,感官本身具有歷史、文化和社會意義。從此角度看,身體完成建構文化記憶的任務是通過各種身體各種感覺完成,包括視覺、觸覺、時空知覺、運動覺、味覺、嗅覺等,通過身體對外界刺激的感知,從而在大腦記憶系統(tǒng)中留下痕跡,通過不斷的循環(huán)反復,在認知系統(tǒng)中固定下來并賦予某種情感意義,遇上特定情景,這些記憶將被有效激發(fā)出來,共建族群文化記憶。
身體感官指人類身體各類感知覺器官的統(tǒng)稱。具體而言,擺手舞通過時空覺、聽覺、視覺和運動覺等身體感覺完成文化記憶的建構。
時空覺指人體對時間和空間兩種復合感覺,它是人們具體生活的重要參照。為此,人類創(chuàng)造了符號化時空場域,在此場域中土家人在特定時間聚集在特定空間跳擺手舞,完成某種儀式。第一,符號化時間。符號化時間的打造往往通過節(jié)日完成,節(jié)日不僅是大眾感知時間、生活節(jié)奏的表達性符號,更是塑造文化記憶的重要手段?!霸跓o文字的社會,參與文化記憶唯一可能的途徑就是在場。對這樣的集會來說,有必要制造一些借口:節(jié)日。”節(jié)日的誕生一方面使得某一天與平常不同,因而區(qū)分了“日常性”和“神圣性”,這種區(qū)分更易使集體牢記并激發(fā)參與聚會的熱情;另一方面,節(jié)日本身具有紀念性和歷史性,它是現在的人在特定時間展現祖先原始生活,從而連接了過去與現在,建構族群文化記憶。土家族舉行擺手舞活動的時間各地不同,但大部分地區(qū)均在正月初三至十七之間舉行,大多在夜晚。短則三天,長則可達七天。區(qū)別于日常生活的重復符號化時間使得文化記憶成為可能,“舍巴日”將土家族人聚集在一起通過擺手舞展現遠古土家族人生產勞動、日常生活和軍事戰(zhàn)斗,以固定的動作追憶土家族并言說民族歷史,建構土家族文化記憶。第二,符號化空間。列斐伏爾認為空間不僅具有物質性,更具有社會性和生產性,即空間“是社會的構造物,同一社會空間的人具有相同的認知方式,空間就成為集體意識的容器;空間的差異又是不同社會文化差異的表現。同時,空間又是傾注人的情感價值的場所?!卑创擞^點審視空間,它不僅是人們建構集體記憶的物質場所,更是帶有族群情感的記憶場。一個族群的歷史唯有通過物化的象征物方能被感知,為此,土家族人創(chuàng)設“擺手堂”,試圖“把回憶固定在某一地點的土地之上,使其得到固定和證實,它們還體現了一種持久的延續(xù)?!痹凇皵[手堂”展演擺手舞,地點的固定一方面打造符號化空間記憶場,另一方面使得土家族文化記憶得到了鞏固。
空間物體擺放上,“八部大王”和族中三大姓祖先的神像,在口耳相傳中,土家族歷史被土家族后人感知,當它以物化的形式出現在“擺手堂”時,實際上它不僅承載著無聲民族歷史,更在集體層面將過去與民族身份連接起來,喚起著集體記憶;展演擺手舞的空間隊形位置上,大部分隊形以運動的圓形為主,“圓形代表著保護或者無限。它們限制里面的東西,同時不讓外面的東西進來,代表著誠信、交流、圓滿和完整。圓形仿佛可以自由移動,這種運動感體現了能量和動力。圓形的完整暗示了無限、團結、和諧?!蓖ㄟ^集體的身體展演圓形,在空間舞動過程中,個體通過身體感知集體圓形隊伍背后的暗喻,即族群對同類的保護、交流和完整、和諧,以及對其他族群的區(qū)分,使得個體對符號化空間記憶場產生無限的情感,進而形成文化記憶。
與其它感覺相比,聽覺更具被動性,我們無法主動逃避聲音,因此聲音成為族群建構文化記憶的重要途徑?!霸谀切o文字的小型社會,人們的記憶與回憶主要是通過語言來維系的。語言不僅是這些社會的文化記憶存儲器,也是文化回憶的主要媒介?!本唧w而言,擺手歌與擺手舞同步進行,跳擺手舞時,族群聽到的聲音為擺手歌和樂音,這些聲音由成員主動吟唱或被動聆聽。其中,擺手歌中的歌詞則是一種語言,它由文化記憶的守護者帶領族群成員演唱,歌詞中不僅承載著土家族人對祖先的崇拜,更以口述方式講述、重現土家族歷史,將過去的經驗展示并傳承,是建構土家族文化記憶的重要輔助媒介,它承擔著保存、傳遞、鞏固和強化共同體文化記憶的重要作用。
現存較為完整的擺手歌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龍山縣洗車河流域農車鄉(xiāng),與擺手舞相對應,擺手歌分為大擺手歌和小擺手歌。龍山縣農車鄉(xiāng)大擺手歌“……八部大神為我們賜福來了,三位土司土官也過來了。今年是個好年成,我們要開始擺手了?!薄懊篮么认榈淖嫦劝?,我們請了一遍又一遍,請您們朝著掛有金斗銀斗的地方走來,朝著灑滿金錢銀錢的路上踩過來?!饼埳降宸挎?zhèn)百型村小擺手歌記錄著遠古土家族人的生活:“土家族人住在山頂上住在偏坡上,一年十年,沒年沒月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葛根還沒發(fā)芽的時候開始砍火畬了;蕨苔還沒發(fā)的時候我們燒火畬了,在燒過的偏坡上我們撒上小米,在土坎上我們種上高粱。梨花白了我們開始挖土了,李子紅了我們正在薅草。牛王刺花黃了我們開始插秧了,板栗咂口了我們打谷子了。大雪一天一天地落啊,山灣下面打鼓打鑼了,唉,要過年了,一年都忘記了;啊,要過年了,大家都記起來了。跳擺手舞??!玩毛古斯?。c祝我們的舍巴節(jié)??!”無論是大擺手歌中唱述的八部大神、祖先,還是小擺手歌中土家族人日常生活作息的描述,此類神歌唱誦的核心價值在于喚醒土家族人對過去族人的歷史回憶,塑造共同的文化記憶?!霸谶@類神歌里,言語的目的不是表達,而是展演;它不是為了解釋什么,只需要通過規(guī)范、定型的程式化語言形式把人們通過文化想象而建構起來的‘曾經’的超凡歷史加以重現?!碑攤€體主動跟隨群體吟唱神歌或聆聽長者吟唱神歌時,聲音成為個體與群體、與歷史交流互動的媒介,它以有聲的方式展演土家族過去的歷史,從而實現了群體間的相互確認和共同記憶。
觀看意味著交流、展現和社會認知,它涵蓋觀看者和被觀看者。具體而言,擺手舞中的觀看包括服飾觀看和動作觀看。第一,服飾觀看。如前所述,哲學研究中,身體不僅是物質性的存在,更具有社會屬性,因此,人們身上所穿著的服裝蘊藏著內化和延續(xù)族群文化記憶的重要功能。作為社會化身體的一部分,服飾具有展現和區(qū)分社會身份的重要作用,是社會身份的感官符號。清光緒《龍山縣志·風俗》載:“土民賽故土司神,舊有堂曰擺手堂。供土司某神位,陳性禮。至期既夕,群男女畢入,酬畢,披五花被,錦帛首,擊鼓鳴鉦,跳舞歌唱,竟數夕乃止。”“男女皆垂髫,短衣跣足,男女服飾不分,皆為一式,頭裹刺花布帕,衣裙盡繡花邊,喜斑蘭色服?!碑斎藗兇┲椞鴶[手舞時,服飾上的刺花、花邊等圖像和以藍色為主的多元顏色映入眼簾,自織土布這些圖像記錄大自然、各種幾何圖形和土家族人生活,象征著土家族對大自然的崇拜。當土家族人穿著獨具特色的民族服裝起舞時,服飾成為觀看和展現的對象,人們通過觀看服飾形成社會認知,即土家服飾是區(qū)分內外身份的標志,它一方面幫助土家族人確認身份,另一方面以相互觀看的方式展演土家族累積多年的歷史文化,它以可觀、可感的物質形態(tài)無聲展示民族歷史,試圖塑造集體對土家族人的文化記憶。第二,動作觀看?!澳信鄱じ?,農隙時至一二百人為曹,手相握而踏歌?!庇纱丝梢?,擺手舞具有群眾性和聚集性,它往往要求族群一起舞動,這種舞動不僅是個體的身體運動感,還意味著集體對個人動作的觀看與總結。在歷史傳承過程中,擺手舞動作逐漸固定,族群舞動過程中,個體下意識地通過觀看族群其它成員身體動作以確保自己的動作是否規(guī)范,而集體成員則觀看個體動作是否“合群”,身體動作成為觀看的對象,在觀看過程中,族群一方面通過視覺完成了非語言的集體交流,另一方面在結構化的舞蹈動作中感知集體性和族群共有的民族身份,建構土家族文化記憶。
運動覺一旦熟練可進入自動化階段,是人類感知覺中記憶效果最好的感覺之一。“我們的身體以自己的風格重演過去形象,也可以借助繼續(xù)表演某些技藝動作的能力,完全有效地保留過去。”因此,人們?yōu)閷v史上民族最重要的認知記憶延續(xù)下去,借助周而復始的節(jié)日、相互協調和配合的重復性身體動作建構文化記憶,這些身體動作往往具有固定性和程序性,為群體成員默認且共同遵守,它通過集體性的不斷重復,從而形成習慣記憶,這種記憶使得“被操演對象是操演者習以為常的對象,所以,群體成員共同記憶的認知內容,才具有說服力和持久力?!蓖良易鍞[手舞中的身體動作大致可分為模仿類、軍事類、生活類三大類,均以動作的形式記錄了土家族人過去的生活。如生活類中表現土家族家庭生活破麻、織錦、打鞋底等身體動作;表現播種、插秧、砍火畬等身體動作;軍事類中展演古代戰(zhàn)爭跑馬、土王與客王打仗等身體動作。這些身體動作承載并象征著土家族人的歷史,通過每年集體性的身體動作定期展演,它將生活場景延伸至過去世界,使得文化記憶超越時間、空間和距離,發(fā)揮喚醒民族集體記憶的重要作用。擺手舞的身體動作“使得一個民族的文化記憶深刻地嵌入身體中,逐漸內化為一個民族成員的身體意象和身體圖式,人們也可以反復調取身體意象和身體圖式指導身體實踐,由此民族的文化記憶可以持續(xù)傳遞下去”。
民族身份不僅幫助我們進行族群區(qū)分,還能確保族群知道“自己”是誰,獲得社會文化標識,但民族身份的選擇與確認是內外共同作用的結果,即群體內部成員根據需求進行自我選擇,而外部則塑造身份的“他者”現象。擺手舞作為祭祖儀式戲劇的組成部分之一,流傳至今,成為土家族人的重要文化標識,一方面這是土家族人根據需要自我選擇的結果,另一方離不開外部力量的塑造。古載:“歌者所以導志,舞者所以飾情,觀其容也,或以移乎風俗。”聞一多認為“原始歌舞的目的有四個,(1)以綜合性的形態(tài)動員生命;(2)以律動性的本質表現生命;(3)以實用性的意義強調生命;(4)以社會性的功能保障生命。由此可知,遠古時期,為維系族群生命狀態(tài),土家族人將重要歷史和知識體系融入擺手舞并在土家族中廣為流傳,時至今日,擺手舞在時代變遷中,早期內部需求早已發(fā)生變化,外部力量賦予了它新的內涵,它是多民族國家維系民族文化多樣性的表現形式之一。因此,當人們跳擺手舞或觀看擺手舞表演時,視覺可見的服飾、動作,所聽的樂音,身體所感的時空,本身具有了身份和文化意義,舞動中的身體感官為記憶儲存器,使得土家族文化得以傳承,一方面它幫助我們區(qū)分族群,另一方面它幫助土家族人確認土家族的文化身份。
土家族聚集個體跳擺手舞,通過時空覺、視覺、聽覺、運動覺等具身體驗幫助族群追憶祖先,這種動用多感官進行記憶的效果最為有效,也更能凝結集體,維系族群認同。無論是“舍巴日”、擺手堂,還是觀看服飾、動作,聆聽神樂,展演舞蹈動作,這些物質具有結構性,與土家族歷史聯系和情感在一起,當個體在集體中動用身體感官參與并獲得情緒情感體驗時,個體一方面感知集體的力量,在集體中獲得情感支撐,另一方面族群共有的文化逐漸被認知,通過循環(huán)反復,這些共有的文化在大腦神經系統(tǒng)得到鞏固和強化,集體記憶形成。在生活情景中,一旦個體這種相似的共同的記憶被同類情景喚醒,相應的情緒情感也會隨之而來,它是回憶最穩(wěn)固的粘合劑,“回憶和強烈情感在這里不是主動地聯系在一起的,而是有意地、甚至高度隨意地被捆綁在一起?!币坏┍l(fā),往往不由個人所支配。擺手舞通過身體感官將歷史、象征、情感捆綁在一起,形成集體的共同記憶,加深土家族人對本族文化的認同和熱愛,從而使身體感官具備了文化記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