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宋代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及其學術(shù)成就一直是歷代學者關(guān)注的熱點。他于乾道九年(1173)編成的《伊洛淵源錄》,全面客觀地反映北宋理學宗派的學術(shù)面貌,用堅實的文獻依據(jù)奠定了二程在宋代道學體系中的核心地位,在學術(shù)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從乾道六年為母守喪到淳熙六年(1179)赴南康軍任上,朱熹在長達十年的寒泉著述時期,撰寫出一系列影響深遠的學術(shù)著作,逐漸建立起宏大的理學體系與經(jīng)學體系,完成了生平第一次學問思想的總結(jié)。《伊洛淵源錄》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整理并初步完成的。
《伊洛淵源錄》共14卷,大致按照事狀(或行狀、家傳等)、年譜、墓志銘、哀詞、祭文、墓表、贊、奏狀、書信、遺事等順序排列,以周敦頤為開山之祖,以二程為上繼孟子道統(tǒng)的“圣人”,收錄了四十余位理學家及其弟子的傳記資料。該書嚴格按照“道統(tǒng)”的標準加以編排,是理學史上第一部專門研究理學學派的著作,具有鮮明的編纂特色。
一是廣搜博采原始文獻,盡載行實可作實錄。朱熹多次與友人談及《伊洛淵源錄》的成書曲折:“欲作《淵源錄》一書,盡載周程以來諸君子行實文字,正苦未有此及永嘉諸人事跡首末,因書士龍(薛季宣),告為托其搜訪見寄也”,“裒集程門諸公行事,頃年亦為之而未就,今邵武印本所謂《淵源錄》者是也。當時編集未就,而為后生傳出,致此流布,心甚恨之”。盡管是尚未定稿的草本,但朱熹在編纂過程中搜集整理了豐富的人物傳記資料,盡量用最原始的史料表明自己的理學觀點,自有其獨特的文獻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被譽為“北宋五子”的周敦頤(卷一)、程顥(卷二、卷三)、程頤(卷四)、邵雍(卷五)、張載(卷六),是宋代理學發(fā)展史上貢獻較大的人物,也是書中分量較重、著墨較多的核心人物。對于那些沒有專門傳記資料記載的理學之士,朱熹則專列一卷,設(shè)置“程氏門人無記述文字者”,著錄了曾就學于二程或推崇二程的理學之士,大致考證出王端明、劉承議、林大節(jié)、邢尚書等20人的簡要生平事跡及資料來源,表現(xiàn)出史家的審慎態(tài)度。
二是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精心編排省察世情。朱熹在編纂此書時,并未按照嚴格統(tǒng)一的體例去編纂,而是在精心編排文獻材料的過程中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臧否人物,省察世情。如卷一《濂溪先生》,首列《事狀》,只有短短八百余字,卻敘述了周敦頤的家世源流、仕宦經(jīng)歷、主要行跡、性情品格、著述影響等,勾勒出濂溪先生傳奇的一生及其對二程的學術(shù)影響,正面表達朱熹對理學宗師周敦頤治學思想的看法態(tài)度?!妒聽睢分?,還附錄有“遺事”十四條,分別從伊川先生、河間劉立之、程氏門人、明道先生、王君貺、邵伯溫、呂本中、邢恕等人的言談之間或相關(guān)記載中,側(cè)面反映出北宋時期社會生活的基本面貌以及同時代人對周敦頤的不同認知和評價。
三是師法《史記》敘事傳統(tǒng),以人系事縱橫對比。作為一部人物傳記類著作,《伊洛淵源錄》繼承了司馬遷撰寫《史記》時所采用的“互現(xiàn)法”敘事傳統(tǒng),將同一人物的不同事跡分散在不同地方來描述,有的放在人物本傳中,有的放在相關(guān)人物傳記中,有的放在同時代人或后人的評價中,這樣既做到重點突出,又能夠互相補充,較好地避免了同一事件的重復敘述。如在評述北宋理學宗派另一核心人物程頤時,卷四《伊川先生》分別著錄了反映程頤生平事跡的《年譜》《祭文》《奏狀》以及“遺事”二十一條等文獻,從不同角度展示一代理學大家程頤的生平事略和時人對他的推崇品評,體現(xiàn)出“以人系事”“縱橫對比”的記述手法。
《伊洛淵源錄》編成時,朱熹44歲,正處于“由博反約”的積累階段,他“根株六經(jīng),而參觀百氏”,“大旨主于格物窮理”,并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一家之言。該書重點突出、主次分明的編纂次序,以及采用的編選、注解、輯錄、考證等多種治學方法,正是遵循了宋代理學的內(nèi)在發(fā)展軌跡。
《伊洛淵源錄》把北宋理學家的傳記資料,編排成以二程為中心的理學譜系,并就各位傳主的學術(shù)思想進行溯源探流,標志著朱熹建立的理學體系框架初步形成。
一是尊奉周敦頤為理學之正宗。宋代理學能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正是由于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等人的交流論辯和深入探究。這幾位在當時和后世都有深遠影響的理學家,因其身份、性格、生活環(huán)境、學說觀點之不同,在理學史上的地位也各有側(cè)重。《伊洛淵源錄》卷一內(nèi)容雖然簡短,但視周敦頤為宋學開山之祖的意味非常明確。從宋代理學的發(fā)展軌跡來看,周敦頤被后人尊為理學之正宗,與朱熹的大力推尊有很大關(guān)系;但從全書的結(jié)構(gòu)布局及征引文獻的內(nèi)容來看,朱熹并未因推尊周敦頤而刻意貶低宋代其他理學家的貢獻。書中文獻表明,二程年少時曾經(jīng)受業(yè)于周敦頤,后來的成就實由自得;張載之學比較純正,程頤卻說他“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厚(一作和)之氣”,故而后人對其的尊崇不如二程;邵雍之學偏重于數(shù),理學家認為其學說不夠正宗。要而言之,“周子以主靜立人極,明道易之以主敬,伊川又益之以致知,其學實一脈相承;朱子又謂二程之學,出自濂溪;后人遂尊為理學之正宗焉”,南宋理學與北宋理學之間有著清晰的傳承脈絡(luò)。
二是確立二程為傳承儒家道統(tǒng)的核心人物。從儒家道統(tǒng)的傳承來看,明道先生程顥是繼孟子之后傳承圣人之道的第一人,也是《伊洛淵源錄》著墨最多的靈魂人物,其理學思想堪稱北宋理學宗派的總綱領(lǐng)。朱熹用整整兩卷內(nèi)容為程顥立傳,對程顥的學術(shù)經(jīng)歷、學術(shù)觀點、文章道德等進行了相對客觀而公允的評價。卷二首先著錄了伊川先生程頤所撰《行狀》,詳述了程顥的主要生平行跡、家世背景、為人處世、為學求道、治學路徑之大概。錄之如下:
先生行己,內(nèi)主于敬,而行之以恕。見善若出諸己,不欲弗施于人。居廣居而行大道,言有物而動有常。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yè),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jīng)而后得之。
這里所說的“內(nèi)主于敬,而行之以恕”,正是程顥對儒家道統(tǒng)的理解。程顥主張“明于庶物,察于人倫”,以興起斯文為己任,最終實現(xiàn)了“辨異端似是之非,開百代未明之惑”的人生理想。在為人處世方面,“先生之言平易易知,賢愚皆獲其益,如群飲于河,各充其量。先生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誠意至于平天下,灑掃應對至于窮理盡性,循循有序。病世之學者舍近而趨遠,處下而窺高,所以輕自大而卒無得也”。從“致知”到“知止”,從“誠意”到“平天下”,從“灑掃應對”到“窮理盡性”,這些內(nèi)容反映了事物發(fā)展變化的不同階段和不同境界,也反映出朱熹對這些現(xiàn)象的心理認同。
朱熹編纂整理的文化典籍非常豐富,其中多有影響深遠之作。如果說《太極圖說解》和《程氏外書》是朱熹對周敦頤和二程學說的深度解讀,那么《伊洛淵源錄》《近思錄》等則反映出其對宋代理學家學術(shù)貢獻的客觀展示,兩者相輔相成,成為解讀中年朱熹初步構(gòu)建理學體系時不可或缺的載體。
二是拉開了續(xù)修理學經(jīng)典著作的序幕。朱熹在編纂典籍的過程中非常重視原始文獻的使用,還時時不忘考證材料的出處、真?zhèn)危煌嫖霾牧系娜∩?、編排。如《伊洛淵源錄》卷三《明道先生》“遺事二十七條”其七記載:
明道昔見上稱介甫之學,對曰:“王安石之學不是。”上愕然問曰:“何?”對曰:“臣不敢遠引,止以近事明之。臣嘗讀詩,言周公之德云:‘公孫碩虜,赤舃幾幾,周公盛德形容。’如是之盛。如王安石其身猶不能自治,何足以及此?”
從淳熙元年至淳熙六年,朱熹先后編訂了《論語集注或問》《孟子集注或問》《大學章句或問》《中庸章句或問》《大學輯略》《詩集解》《易傳》等,拉開了續(xù)修理學經(jīng)典著作的序幕,在推動儒家著作“四書”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也發(fā)揮了獨特的作用。中年朱熹雖然調(diào)整了自己的研究方向,但《伊洛淵源錄》對后世的影響卻從未中斷。從后世仿照《伊洛淵源錄》的編纂體例引發(fā)的續(xù)修熱潮來看,單是《千頃堂書目》卷一一所著錄的相關(guān)續(xù)作,就多達八種,反映出明清時期學界對這類理學著作的傳播與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