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gòu)

江清明

孫幸福搭上了去湖北的長途汽車，既興奮，又焦慮，他不知道這一去能有多大把握留下來，干個三年五載，或者是一年半載。他渴望有一份工作，有一份既體面又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孫幸福失業(yè)又上崗，上崗又失業(yè)，反反復復已有好幾個年頭了。

孫幸福的人生有個很好的開端，大學畢業(yè)就進了一家國有企業(yè)工作，業(yè)余時間寫寫畫畫，一不留神由他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楓樹灣》上了當?shù)匦∮忻麣獾奈膶W刊物《漕河文藝》，又一不留神被國家級刊物《小說選刊》選載。接下來，他自然牛得不得了，由一名普通工人變?yōu)閺S辦主任，寫材料，發(fā)公文，少了形象思維，多了邏輯思維，“八股文”做得順風順水，得心應手。哪知一夜之間，企業(yè)破產(chǎn)倒閉，孫幸福被推向了社會。

苦悶、彷徨、失落了一陣子后，孫幸福便放下面子做起生意來。他花兩千八百元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拉著從網(wǎng)上淘的一批二手牛仔褲沿街叫賣。交警說這車沒上牌，要扣押；城管說不能隨意擺攤設(shè)點，要罰款；市場管理部門說無證經(jīng)營，要取締，亂七八糟的事搞得他頭暈。

孫幸福頭腦一熱，決定不干了，餓死也不干。車子降價處理，牛仔褲按布料用秤稱著賤賣。從前恩愛的妻子也不那么恩愛了，整天給他臉色看，數(shù)落孫幸福文不成文，武不成武，騸牛不像騸牛，割狗不像割狗。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著家庭地位，昔日的廠辦主任竟成了閑人待在家里。

一日，孫幸福用手機上網(wǎng)，一條招聘啟事吸引了他的眼球，湖北省齊昌縣赤龍湖3A級旅游景區(qū)急需一名文案策劃，門檻很低，年齡學歷不限，要求中文功底扎實，想象力豐富。孫幸福一下子就來了電，仿佛這條啟事是專門沖著他發(fā)的。中文功底沒得說，能在報刊發(fā)表文章，不能說他的寫作能力過硬，起碼能過關(guān)。想象力更是小菜一碟，編故事寫小說首先得具備這一條。孫幸福成竹在胸，自認為這一崗位非他莫屬。當即與對方取得了聯(lián)系，董事長說先試用一個星期，試用期合格后錄用，并簽訂勞動合同，薪酬面議。

孫幸福順著董事長發(fā)給他的微信定位，顛簸四個多小時到了赤龍湖景區(qū)。一見到董事長，孫幸福就從包里拿出《小說選刊》，說他的《楓樹灣》在上面發(fā)表，請董事長過目。董事長只是隨便翻了翻，說不急著看，來日方長，眼下要緊的是先把肚子的問題解決，再把住宿安頓好。孫幸福就想，到底是發(fā)大財?shù)娜?，遇事考慮得多么細致，多么通情達理。董事長隨即叫來一位劉女士，說他這兩天有點兒忙，沒空細談，劉女士是景區(qū)的金牌導游，讓劉導陪著他轉(zhuǎn)轉(zhuǎn)，吃住無需付費。

劉導一臉燦爛，說：“大作家，這兩天你就是我的人了。”

到底是導游，一句玩笑拉近了距離，孫幸福一時還無法適應，臉上難免出現(xiàn)幾絲紅暈。一個大男子漢，好歹也是經(jīng)過風雨、見過彩虹的人，怎么就被一句戲言搞得渾身不自在？真是活見鬼了。孫幸福笑了笑。

孫幸福在劉導的陪同下，開始熟悉景區(qū)的環(huán)境，他的手里拿著劉導提供的景區(qū)宣傳資料。赤龍湖是一座天然湖，地處長江北岸，與長江相連，湖上有若干個大小不一的島嶼，原是縣里的一個漁場，因無工業(yè)污染，湖里盛產(chǎn)的大白刁和胖頭魚個大肥美，是上海人的最愛。董事長叫易順生，本地齊昌縣人，先前是林業(yè)部門的技術(shù)員，后下海鼓搗花草苗木，有自己的苗圃基地，還在云南開了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花卉市場，賺得盆滿缽滿。縣里要做大旅游康養(yǎng)產(chǎn)業(yè)，招商引資，易順生便把赤龍湖盤了下來。經(jīng)過多年的打造，赤龍湖成為3A級旅游景區(qū)，由漁業(yè)轉(zhuǎn)為旅游業(yè)，原先漁場的工人轉(zhuǎn)崗為景區(qū)工作人員，開電瓶車的、做保安保潔的、做樹木花草維護的，眼下正申報4A級旅游景區(qū)。

孫幸福問劉導，景區(qū)運營十分正常，宣傳部、運營部、辦公室一應俱全，還招什么文案策劃？劉導忽閃著一雙好看的眼睛，她說我只負責導游這一塊，別的就不清楚了，公司是私營企業(yè)，董事長想怎樣就怎樣嘍。

孫幸福說，招人也不是一件小事，請神容易送神難，難道不吹一下風？

劉導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董事長的決策一般不事先透露，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也沒人去探究。孫幸福一下子覺得易順生董事長是一個工于心計、城府很深的人。成大事者大都具有這些特點。

在景區(qū)的湖嘴處，矗立著一棵粗大的古樟樹，古樟樹已剪去枝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四周拉起了黃色安全綢帶，并有警示牌告誡游人請勿靠近。不知是護樹還是便于工人維護攀爬，圍繞古樟樹還用鋼管搭成腳手架，樹身吊滿了輸液袋，輸液袋里的液體有天藍色，也有棗紅色，遠遠看去像是紅紅綠綠的小燈籠。孫幸福繞著古樟樹看稀奇，不明白樹是不是像人一樣病了也需要打針。劉導告訴他，這棵古樟樹的樹齡有三百多年，據(jù)說是易董事長托關(guān)系花60多萬元從外地買來的，營養(yǎng)液打了一年多也未見成效，怕是沒救了。真的應驗了“人挪活，樹挪死”這句古語。

孫幸福立馬想起了小時候爺爺嘴里常嘮叨的幾句話：山有山靈，不敬山靈，大水要沖龍王廟；樹有樹神，不敬樹神，大火要燒尼姑庵；人有精氣，不尊重別人，等于為自己挖坑葬墳。多么富有哲理，不敬畏大自然，必有災難；不與人為善，去福存禍。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才是天理，與人和平共處才是正道。

孫幸福說，古樟樹在別處長得好好的，偏要折騰到這兒來，水土不服，不死才怪。劉導就詫異地看著他，怪不得是作家，好有學問，莫非有特異功能，未卜先知，知道這古樟樹有故事？

劉導說，別看古樟樹傷痕累累，渾身打滿了吊針，它可是易董事長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弄來的，董事長說古樟樹既是景區(qū)的風水，也是新增的景點，一定要不遺余力地打造好，還要作為旅游人氣的增長點呢。

孫幸福沒接話，只是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湖面。春日的湖面波瀾不驚，在柔和的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碎金閃閃。他不明白，文案策劃到底要策劃什么。

孫幸福被叫進董事長辦公室。易董事長先是問他生活是否適應，起居是否正常，然后才說，孫作家，你來也有兩天了，你認為提升景區(qū)的品質(zhì)，還需要做些什么？

“赤龍湖景區(qū)雖然投入了近20億元的資金，經(jīng)過十年的打造，品牌效應還不十分突出。我個人感覺景區(qū)缺少一個精神的內(nèi)核，這核就是文化。湖光山色的自然風光、人造景點，以及旅游娛樂項目的建設(shè)等，這些都有了，但如何讓游人記住赤龍湖，并自覺為之進行宣傳推介，以吸引更多的游客，恐怕是要加強探索和思考?！睂O幸福知道這是在考他，也就不轉(zhuǎn)彎，直接說出了他的感受。

“太寬泛，不要概念化，說具體一些?！倍麻L聽得很認真，似乎頗感興趣。

“比如說赤龍湖這名字，光聽介紹太枯燥，沒有靈魂，缺少神氣，需要挖掘。如果添加一個美麗的傳說，在景區(qū)進門處的宣傳牌上加進去，再讓導游進行講解，效果就會不一樣。”孫幸福直言。

董事長有些興奮，說同頻共振，你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們招聘文案策劃主要就是為了這個。隨即提出了具體要求：“我看這樣吧，孫大作家，你就圍繞赤龍湖的前世今生創(chuàng)作出一個神話傳說，傳說要越神越好，易懂易記，上承天宮，下接地氣，越快越好，也算是一個招聘考試。合格后我們正式聘用，簽訂勞務(wù)合同。”

孫幸福故作矜持：“這個難度還不小，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好好構(gòu)思?！?/p>

“一個星期怎么樣？”董事長笑著說。

“試試吧！”

“那好，一個星期后帶上作品來我辦公室。”

孫幸福走后，劉導出現(xiàn)在董事長辦公室。董事長問：“這人不會又是一個蹭吃騙喝的主兒吧？”這之前，也有幾個應聘的，海闊天空，夸夸其談，像是江湖騙子，腦子里無貨。

劉導說：“我陪他轉(zhuǎn)了兩天，從言談舉止看，不像蹭吃蹭喝的人，既有生活閱歷，又有真才實學?！?/p>

“從應聘簡歷上看，我想應該是的，任過國有企業(yè)辦公室主任，還有小說上了《小說選刊》，肯定有幾把“刷子”，希望能為我所用?！倍麻L邊說邊把辦公室門關(guān)上。

孫幸福年輕時癡迷文學，對民間傳說也有涉獵，通俗的、嚴肅的均有染指，眼下的命題作文純屬小兒科。幾天后，神話色彩很濃的《赤龍湖的傳說》就被他創(chuàng)作出來了。

很久很久以前，長江北岸鄂東齊昌縣的麒麟山腳下有一處涌泉，甘甜的泉水從水桶粗的泉眼汩汩流出，終年不竭，滋養(yǎng)大地、百草樹木，養(yǎng)育蒼生萬民。忽一天，一條惡龍從泉眼躥出，不僅吸干了泉水，還噴火燒毀了方圓幾十公里的山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這惡龍渾身赤紅色，原是天宮的火龍神赤龍，因勾搭玉帝的三女兒被貶下凡塵。赤龍在凡間仍不思悔改，躲進麒麟山的泉眼深處修煉了五千年。玉皇大帝攜王母娘娘云游至南天門，濃煙嗆鼻，噴嚏不止，仔細一看，原來是火龍神赤龍在民間作怪，便命雷公電母出動追殺。哪知赤龍通過五千年的修煉，法力無邊，毫發(fā)無損，照樣噴火害人。玉皇大怒，成立了剿逆小組，讓雨神風神兩兄弟也加入進來。一時間，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瓢潑大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將火龍神赤龍降伏，萬民慶賀。麒麟山下的田疇從此汪洋一片，成了湖泊，與長江相連，后人便將此湖稱作赤龍湖。

當孫幸福將《赤龍湖的傳說》送給易董事長，董事長看后眼前一亮，頓呼孫幸福寫得好，想象奇特，將赤龍湖的由來搞得神乎其神，這正是他要的效果。當即叫人事部拿來勞務(wù)合同簽訂。薪資條件很優(yōu)越，月薪一萬元，食宿免費，聘用時間不限，但策劃文案的版權(quán)歸赤龍湖景區(qū)所有，不另付稿酬，諸如這篇《赤龍湖的傳說》。

合同簽訂完畢，劉導也來了，董事長說，孫大作家歸口景區(qū)辦公室管理，直接領(lǐng)導人是劉導。劉導向?qū)O幸福擠了擠眼。董事長補了一句，有事當然也可以直接找我溝通。

劉導既不是景區(qū)辦公室主任，也不是景區(qū)導游部長，充其量算個金牌導游，卻是董事長的心腹，名下只有他孫幸福一個兵。這叫什么事？孫幸福怎么也無法捋順這里頭的彎彎繞繞。劉導說，景區(qū)的大小景點有上百處，孫大作家的工作任務(wù)就是對每一個景點的來歷要進行一次搜集整理，已有來歷的要進一步完善，沒有的要創(chuàng)作。工作時間不強行界定，保證有充足的自由創(chuàng)作時間，尊重精神文明的建設(shè)者。

合同簽下來，孫幸福懸著的心算是落了地，這對一個待崗幾年的失業(yè)者來說，重新?lián)碛泄ぷ魇嵌嗝醋屓诵老踩艨竦氖拢仨氄湎?。孫幸福自信足夠勝任這項工作，整理、創(chuàng)作景點傳說，撰寫導游解說詞等，對一個作家來說，這只能算雕蟲小技。孫幸?；氐剿奚峋秃推拮右曨l，第一時間把喜訊傳遞給她。妻子的臉就變得像花兒一樣好看，說她沒看走眼，能干的老公終于有用武之地，家里的生活有了保障。孫幸福說，工資一發(fā)，他留下1000元零用，其余全轉(zhuǎn)回家里，妻子高興得在視頻里和孫幸福撒起姣來。

孫幸福潛伏的能量被赤龍湖景區(qū)激發(fā)出來，三天兩頭就弄出一篇傳說，不到一個月就弄出七八篇，且篇篇精彩，劉導看后轉(zhuǎn)交給易董事長，董事長連連叫絕，那叫一個高興。劉導將景點傳說和解說詞傳到景區(qū)導游群，要求導游按新的內(nèi)容講解。

孫幸福的臥室也是辦公室，上班不用打卡，食堂和臥室兩點一線，文思枯竭時就到景區(qū)轉(zhuǎn)轉(zhuǎn)，或散步，或坐電瓶車，同時實地了解各景點的風物地貌。路過吊有輸液袋的古樟樹處，總不免要多看幾眼，希望營養(yǎng)液能使古樟樹起死回生，有嫩葉長出。林木管理員說，快兩年了，成活的概率很小，幾乎為零。孫幸福暗自傷感，多偉岸的一棵樹，三百多歲，要是還在原來的生長地，肯定枝繁葉茂，濃陰覆地，遮天蔽日，高處說不定還有鳥巢，雛鳥引頸待哺，鳥媽媽覓食歸來，鳥兒的啁啾聲聲如歌……多美的畫面。

孫幸福將新近完成的又一處景點傳說交給劉導，劉導無心欣賞，反而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孫幸福。孫幸福一臉的不解：“劉導，這……”

“太高產(chǎn)了！”劉導說一句就不吱聲了。

孫幸福讀不出對方是褒是貶，愣在那兒不說話。易董事長愛才惜才，對他太夠意思了，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對得住每月一萬元的薪酬和免費食宿的待遇，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工作在幾天內(nèi)完成。

劉導問：“孫哥，你想在這干多久？”

一句溫柔的“孫哥”把孫幸福叫得軟綿綿的，“想干多久”是什么意思？誰不想越長越好？孫幸福一頭霧水?！爱斎皇情L久一些。”孫幸福說出實話。

“那你為什么進度這么快？赤龍湖景區(qū)的景點傳說不是無底洞，總有寫完的那一天。”

“早點兒寫完不更好？”

“孫哥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寫完了你就得走！這個理兒也不明白？”

一語驚醒夢中人，孫幸福對劉導刮目相看。表面上劉導是董事長的心腹，她實際很有自己的想法，孫幸福不能不敬重：“謝謝劉導的提醒?！?/p>

劉導說，她也是外省人，家里還有老公和孩子，都是背井離鄉(xiāng)、打工求生存，委曲求全是必須具備的條件，多在赤龍湖工作一天就多一口飯吃。生活不易，工作也不易。

孫幸福原以為劉導只是憑姿色求生存，不想她靈魂深處還有一種叫人感動的東西。這東西無形無色，但真真切切存在。同病相憐，兩只候鳥在異鄉(xiāng)相處，兩顆心一下子靠近了不少，雖說不是知音，但絕不會相互設(shè)局陷害對方，抱團取暖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孫幸福算是把劉導的話聽進去了，傳說由一個禮拜一篇變?yōu)榘雮€月一篇，偶爾一個月一篇。易董事長感覺不對勁兒，把孫幸福叫到辦公室，轉(zhuǎn)彎抹角問他生活工作適應不，是不是想家了。孫幸福說還好。

“孫大作家，你的工作勁頭兒好像沒有以前足，是不是想家了？想家很正常，可以休假回去看看。合同規(guī)定每月有六天假。”董事長說。

孫幸福解釋：“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往往是越到后頭越難寫，所以要多加思考，創(chuàng)作的周期自然就長一些?！?/p>

“哦，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思想上有什么包袱。”董事長自找臺階。

這時，辦公室進來一位客人，客人臉色不大好看，好像易董事長欠著他一大筆錢，是來討債的。董事長向?qū)O幸福介紹說，客人叫馮太平，是縣森林執(zhí)法大隊隊長，兩人是朋友，以前是同事，都在縣林業(yè)局工作過。董事長沒忘了將孫幸福介紹給馮隊長，說這位是孫大作家，景區(qū)的文案策劃，筆頭硬得很，正在圍繞那棵古樟樹創(chuàng)作故事，為景區(qū)增色。

“別七七八八的，姓易的，咱倆之前的約定你到底兌現(xiàn)不？”馮隊長語氣很硬。

“兄弟，你叫我怎么兌現(xiàn)？樹都死成那樣了。”董事長一臉的委屈。

“我才不管那么多，冒這么大的風險把樹弄來，沒成活也怪不得我，我也不提先前的那個數(shù)，難道茶水錢也不給幾個？”

“你說多少？”

“四五萬塊錢不給？”

“獅子大開口，莫說得嚇我，一截死樹樁子么值四五萬元？最多給個一兩萬元。”

馮隊長難看的臉開始有了喜色，并一拳頭友好地擊向?qū)Ψ剑骸皟扇f元就兩萬元，誰叫我倆是哥們！”

孫幸福不解，一時風雨一時晴，什么死樹活樹，討價還價，就像是做一樁見不得人的生意。這場面是碰巧遇上，雖然尷尬，但有意思，孫幸福猜想，這買賣肯定與那棵打著針的古樟樹相干。這里面水有點兒深。

董事長對孫幸福說：“孫大作家這些天也辛苦了，今天就一起吃頓飯，陪馮隊長碰幾杯。”

馮隊長說：“就三條光棍喝個么酒，缺少一樣佐酒菜，把你的那碟菜叫來吧？”

“哪碟菜？”董事長不知對方說的是哪一位。

“姓易的，你還給我賣起了關(guān)子，你是真的不懂還是女人多了裝糊涂？劉導呀！”馮隊長點菜了。

“兄弟，這有么問題，我就知道你看上了劉導?！?/p>

“劉導是哥的人，我哪敢放肆？充其量是過過嘴癮，助個酒興?！?/p>

董事長便把劉導叫來。劉導一見到馮隊長就嗲得不得了：“是馮哥呀，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心里想著小妹，忍不住就來了?！?/p>

“馮哥，鬼話可別說給人聽，想我是假，想樹才是真的?！眲Ч澎`精怪，一下子就點題了。孫幸福便明白古樟樹里頭有故事。

馮隊長酒量不小，三個陪客都暈乎乎的，他還意猶未盡，趁著酒興說：“活該我倒霉，原指望在古樟樹身上搞個仨瓜倆棗，不想樹死了，茶水錢也沒撈到?！?/p>

不知是馮隊長說漏了嘴，還是這類事做多了有恃無恐，藐視法律，根本沒把在場的人當回事兒。孫幸福想，難道就不怕被告發(fā)？也許對方覺得這事太小，算不得什么，這可是明顯的違法違紀行為。

酒局散后，在回宿舍的路上，孫幸福便把發(fā)生在董事長辦公室尷尬的一幕說給劉導聽。劉導說，這個馮隊長膽子大得很，變著法子撈錢，遲早要出事的。劉導隨即就把古樟樹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孫幸福。

原來這棵古樟樹是鄰縣一個樹販子花四十萬元，私自從外省大山里買來，聯(lián)系好了下家，想以一百萬元價格出手，不想途經(jīng)齊昌縣被縣森林執(zhí)法大隊截獲，因無證運輸予以沒收，樹販子怕承擔法律責任，將古樟樹卸下后帶著大卡車跑了。執(zhí)法人員也懶得追查，反正古樟樹沒運走，馮隊長便問易董事長古樟樹要不要，只需十五萬元。景區(qū)正需要古樹點綴襯托，咋不要？權(quán)當撿漏，只是提出了附加條件，成活后才付款。古樟樹這才栽在湖嘴處。馮隊長對外說是放在赤龍湖寄養(yǎng)。不想兩年下來，古樟樹被盤死了，想了好些辦法也沒能起死回生。所以雙方就開始扯皮，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事，也就有了孫幸福在董事長辦公室看到的一幕。

水淺也有王八。孫幸福覺得這個小小的執(zhí)法隊長心好黑，同時認為董事長是個愛貪小便宜的人。

不知是孫幸福的文案策劃做得好，還是因為有什么別的因素，景區(qū)的人氣一天比一天旺，易董事長很高興，他領(lǐng)著孫幸福和劉導乘坐電瓶車來到湖嘴處的古樟樹前。古樟樹周圍的腳手架已拆除，輸液袋也不見了，只有光禿禿的樹干兀自立著，周圍圈起了不銹鋼圍欄，以防游人靠近。

董事長說，這古樟樹可不是一棵普通樹，它是一棵革命的樹，英雄的樹。1947年8月底，由劉伯承、鄧小平率領(lǐng)的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主力進入大別山，10月底，在赤龍湖景區(qū)附近的高山鋪地區(qū)展開伏擊戰(zhàn)，國民黨一個師加一個旅被全殲，共殲滅12000余人，其中俘敵9000余人，繳獲大批軍用物資。高山鋪戰(zhàn)役是劉鄧大軍挺進中原的第一仗，為日后鞏固大別山根據(jù)地作出了杰出的貢獻。這場戰(zhàn)役也徹底挫敗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銳氣，具有重大歷史意義。這棵樹不僅見證了歷史，關(guān)鍵是劉伯承、鄧小平的戰(zhàn)馬曾拴此樹下，當?shù)氐拇迕穸冀兴R樹。我想把拴馬樹保護起來，并作為革命文物向省里申報確認，同時把景區(qū)打造成紅色革命教育基地。

孫幸福馬上用手機上網(wǎng)查詢，離赤龍湖景區(qū)15公里處確有一地名叫高山鋪，劉鄧大軍也確實在高山鋪與國民黨主力部隊戰(zhàn)斗過，黨史上都有記載?？蛇@棵古樟樹明顯是從外地樹販子手里截獲的，哪里拴過什么劉伯承、鄧小平的戰(zhàn)馬。創(chuàng)作，虛構(gòu)，亂彈琴。孫幸福心里說，易董事長真能想，也真敢想。

“孫大作家，這回就要看你的了，拿出真本事，把拴馬樹資料按我說的整理齊全，把劉伯承、鄧小平的拴馬過程寫細、寫活。適當?shù)臅r候要舉行一個拴馬樹景點開放儀式，并請一些媒體記者進行報道宣傳，為紅色旅游賦能?！边@一套一套的，易董事長哪像企業(yè)家，分明就是行政干部。

一棵普普通通的古樟樹，哪里是什么英雄樹?！斑@個材料我可寫不了，寫虛的還行，寫實不是我的強項?！蹦萌孙埻刖偷梅斯?，這是常識，按說應該無條件服從，但這事太離譜，孫幸福還是忍不住委婉拒絕。

“孫大作家你又謙虛，材料基本是現(xiàn)成的，怎么寫不了？就按我說的，放心大膽地寫，我相信你?！?/p>

“那要讓我考慮一段時間，考慮好了再寫?！睂O幸福說。

“也不急，想好了再寫，寫出品位來，爭取讓拴馬樹成為網(wǎng)紅打卡樹?！?/p>

呵呵，不是革命樹就是英雄樹，還有拴馬樹，這會兒還多了一個網(wǎng)紅打卡樹。孫幸福覺得好笑。

一次飯后散步，孫幸福和劉導就古樟樹的未來命運進行了討論。孫幸福說，這枯樹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生命走到了盡頭，無論怎么包裝，它終歸已死去。即使打造成功，雨澆雷劈，風霜雨雪，過不了幾年也會腐爛的。劉導說，這古樟樹質(zhì)地堅韌，腐爛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走紅一二十年是沒有問題的。劉導突然冒出了一句，如果馮隊長出事，所有的包裝將化為泡影。孫幸福一怔，問劉導為什么會想到這個層面。

“預感?！眲дf。

沒等孫幸福把《劉鄧大軍的拴馬樹》寫出來，古樟樹就被縣紀委監(jiān)委的辦案人員用卡車運走了，湖嘴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劉導的預感變成了現(xiàn)實，馮隊長遭人舉報進去了，民間謠傳縣森林執(zhí)法大隊出了內(nèi)鬼，也有人說是赤龍湖景區(qū)舉報的。

沒有了古樟樹，易董事長少了虛構(gòu)的土壤，打造紅色革命教育基地的設(shè)想隨著一陣風被吹得無影無蹤，孫幸福也沒必要再寫拴馬樹的來歷。孫幸福本來就不愿寫，也不是神話傳說，這個沒影兒的事還是不寫為好。那么多的景點，按照劉導的提示，十天半個月寫一篇，三年也寫不完。

這天晚上，孫幸福剛洗完澡準備睡覺，劉導醉熏熏地跑來，說口渴找水喝。孫幸福泡了一杯釅茶遞過去，水燙，劉導用嘴唇輕輕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葉，還沒喝上幾口，好像大腦不聽使喚，手一抖，茶水潑在褲子上。孫幸福找來干毛巾讓劉導把打濕的褲子擦一擦，劉導說：“不消擦的，反正總是濕身了，回去換衣就是了?！?/p>

孫幸?！皳溥辍币恍?，打趣道：“這怪不得我，是你自己濕（失）身的?！?/p>

劉導便借著酒興，用拳頭輕輕擊打?qū)O幸福：“你這個壞蛋，易順生占我的便宜，你也想打我的歪主意，你就不怕他開了你?！?/p>

說曹操，曹操到。這當兒，劉導的手機響了，是易董事長打來的：“劉婷，今晚酒沒喝高吧？”

劉導說：“高是高了點兒，不過還沒事。你這個男人還算有良心，曉得問一聲，學會呵護人了。”

“你現(xiàn)在在哪兒？”

“在孫作家這兒。”

“這么晚去孫作家那干嗎？”

“找水喝?！眲嵲拰嵳f。

易董事長掛斷了手機?？隙ㄊ浅源咨鷼饬耍瑒щS口嘟囔了一句：“渣男，身邊女人多了去了，也不缺我一個?！?/p>

第二天，孫幸福接到人事主管的電話，說你被辭退了，去財務(wù)部把工資結(jié)一下。孫幸福頓時蔫了，他找易董事長理論，怎么不明不白突然就被解聘了。易董事長笑著說了一句：“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進進出出很正常?！闭f完只顧做他的事，再也不理孫幸福。

孫幸福從董事長辦公室出來，撥通了劉導的手機，對方一直未接，直到孫幸福收拾好行李離開赤龍湖景區(qū)，才收到劉導的微信：“對不起孫哥，是我連累了你?！眲н€給孫幸福微信轉(zhuǎn)賬500元錢，說是路費。孫幸福沒收，都是出門打工的，掙幾個錢不容易。孫幸?；亓艘痪洌骸澳阋矝]做錯什么，不必內(nèi)疚?！?/p>

回家后，妻子問他，干得好好的，怎么不聲不響就回來了？孫幸福真的不好回答，尤其是涉及劉導的橋段更是說不清，于是虛構(gòu)了一個圓滿的故事，尤其是臨時加入的幽默部分把妻子逗得咯咯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