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禪畫大師牧溪

謝文彬

（太原師范學院）

一、牧溪生平與創(chuàng)作概況

（一）牧溪生平

牧溪，南宋僧人，佛名法常，蜀國人，據(jù)傳俗姓李，具體生卒年份不詳，據(jù)現(xiàn)存史料考究，約略判斷牧溪出生在南宋，入元后，圓寂于天臺山萬年寺。牧溪早年也追逐仕途并考取功名，后因南宋戰(zhàn)亂爆發(fā)，他便由蜀國逃難到杭州。而后又因家國不在，南宋滅亡，牧溪由此感到深深的絕望便出家為僧，地點為今天杭州的長慶寺，與日本僧人圓爾辨圓是同門師兄弟，都是無準禪師的弟子。圓爾辨圓回日本時，牧溪在臨別之際贈其三幅畫，今藏東京京都大德寺內(nèi)。牧溪為人爽快，灑脫，并且充滿忠貞的正義感和滿腔的愛國情，雖為僧人，但仍愛飲酒。而他因為這個灑脫不羈的性格，抨擊了當朝重臣賈似道，結(jié)果因言獲罪，后為了躲避追捕，只好在紹興越丘氏家躲藏，從此隱姓埋名十余年，使得他的生平事跡成為謎一般，讓歷代著錄文獻也眾說紛紜。

由于牧溪一生低調(diào)避世，故歷史上關(guān)于他的記載很少。從與他相關(guān)的一些資料中，我們可以感知到牧溪的作品在很多時候并不被人們所喜愛，甚至是排斥，在元莊肅的《畫繼補遺》中曾寫到他的作品是“枯淡山野，誠非雅玩，僅可供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然而就是這些被批評為“粗惡無古法”的作品漂洋過海流入日本后，卻備受推崇，評價頗高。在一次演講中，日本畫家東山魁夷就曾提及牧溪，他認為“牧溪的畫有濃重的氛圍，且非常逼真，而他卻將這些包容在內(nèi)里，形成風趣而柔和的表現(xiàn)，是很有趣的，是很有詩韻的。因而，這是最適合日本人的愛好、最適應(yīng)日本人的纖細感覺的?！绷硗庵Z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川端康成也曾介紹過牧溪，對他非常推崇，在日本本土，牧溪被推至極高的地位。

由此觀之，牧溪在中國古代文人控制的畫壇上地位并不高，因為他“不入主流”，可是在日本卻受到極大的尊崇。

（二）牧溪創(chuàng)作概況

牧溪的繪畫特立獨行，有很強的個人繪畫語言，題材亦廣泛，善畫人物、猿鶴、樹石等，造型淳樸自然，常以蔗渣草結(jié)作畫，又能隨筆點墨而成，不多加裝飾，意味深長。

牧溪人物畫與禪宗的道法自然相結(jié)合，多描繪樸實無華的圣人形象，而花鳥畫更多體現(xiàn)的是他對生活真諦的感悟。

《觀音圖》（如圖1.1）刻畫了觀音的正面形象，神態(tài)安詳，面容恬靜。端坐在巖石邊，面部刻畫細膩，生動傳神，人物多采用淡墨，旁邊巖石用較濃墨勾勒外形，右上方濃密點出些許枝葉，此幅作品整體設(shè)計巧妙，更突出觀音形象。《觀音圖》（如圖1.1）與《松猿圖》（如圖1.1）、《竹鶴圖》（如圖1.1）三幅為一個整體，是圓爾辨圓回日時牧溪送別之作。此幅作品是宋代禪畫的極品之作，在日本被譽為國寶級畫作，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

圖1.1 （宋）牧溪 《觀音、松猿、竹鶴圖》

《六柿圖》（如圖1.2），這是我認識牧溪的第一幅作品，畫面簡約而不簡單，充滿靜謐與安寧，給我的感覺禪畫大概就是這樣的吧，這幅畫也被后人稱為是靜物畫中的經(jīng)典。畫中一共繪有六個柿子，有五個柿子相對來說擺放比較規(guī)整，一個個整齊排列著，單看這五個柿子擺法，在繪畫中其實很死板，但是牧溪做得很巧妙，用第六個柿子打破了這種呆板，使整體有了一個前后的關(guān)系，且前面這個柿子也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處在中央，略微靠左，恰巧就是這樣的設(shè)計，讓這幅畫美感極強。六個柿子中，牧溪采用墨色的濃淡和形態(tài)的差異來表現(xiàn)每個柿子的不同，第一排就一個灰柿子，略顯矮胖，第二排第一個和最后一個柿子直接勾線，第二個柿子也是灰色，但比較飽和，圓潤，第三個柿子就處理特別大膽，一團濃墨，形狀略方，第四個柿子深灰，亦顯略方，至于柿子把和葉，幾乎都用濃墨點綴而成，其余空無一物?？此坪唵蔚呐帕?，隨意的設(shè)墨，但整體觀之，又是那么自然，同時也留給了人們無限的遐想。

圖1.2 （宋）牧溪《六柿圖》

《瀟湘八景圖》是牧溪山水畫的主要代表作品，現(xiàn)藏于日本，在日本國界歷代都視其為珍寶。此圖卷使詩情和畫意完美結(jié)合在一起，傳達的是空靈悠遠的境界美。畫卷皆采用紙本墨色，畫面描繪的是瀟湘流域的漁村小景，整體用線較少，大多利用水墨的濃淡及自然滲透表現(xiàn)物象的前后虛實，且大面積留白，更顯空靈之美，透露出濃厚的禪意，觀此畫作，人們能進入到一種深邃的境界。后來這幅作品流入日本，也深深影響著日本畫。

二、牧溪與禪畫

（一）牧溪對禪畫的貢獻

我們傳統(tǒng)的國畫主要是用不同類型的毛筆完成的，而牧溪除此之外用到了蔗渣、草結(jié)，這些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卻得到了牧溪的重用，蔗渣吸水性很差、硬度大，所以在繪制過程中極易出現(xiàn)枯濕不均，留有大量飛白，線條也較硬，如《鳥荷圖》（圖2.1），但恰巧就是這種感覺讓牧溪的畫作變得自然淳樸而又意味深長。由此，牧溪在工具的運用上，為后人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性及其可行性。

另外在寫意的精神上，牧溪的畫是真情的流露，有感而發(fā)，不論是圣賢形象，還是生活中常見之物，通通入畫，這不僅拓寬了題材，更體現(xiàn)了主客觀的辯證統(tǒng)一，這是前人畫家們做不到的。

除此之外，在禪意的表達上，牧溪的畫作幾乎是憑直覺捕捉精神升華的瞬間感覺，無論真實與否，這都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直覺體驗，內(nèi)心所感知到的就是最基本的真實存在，這既是直覺又是頓悟，而禪畫就是需要這種直覺和頓悟，牧溪創(chuàng)作時的信手拈來、不假造作，也更好地讓人們領(lǐng)會到了禪畫的真諦。

（二）牧溪繪畫體現(xiàn)的禪宗美學

禪宗思想與美學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是因為它從一開始就豐富了宗教的神秘性。拈花微笑故事中，世尊拈花以示眾人，但眾人沉默，唯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這個故事本身就像一幅圖畫，蘊藏著深意，扣人心弦，就像我們平時常說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拈花和微笑的故事里自是心靈之間的交流，一聞言下，頓漸真如。

牧溪繪畫所體現(xiàn)的禪宗美學，首先表現(xiàn)在對自然之美的表現(xiàn)上?！白匀弧币辉~，在魏晉南北朝之后便逐漸成為古代對審美的一個趨向，而牧溪繪畫體現(xiàn)的正是對自然、對質(zhì)樸的審美取向，它直接來源于我們的生活，描繪的也是生活中的物象、生命的實相，而這又不只是簡單地對生活中的物象直接摹寫，存在著作者對物象的主觀感受，因而這自然之美中它是帶有主觀化的。柿子在生活中很是常見，熟了是紅的，吃起來也是甜甜的，沒有熟是青的或者帶有橙色的，味道是瑟的，但在我們所熟知的《六柿圖》（如圖1.2）中，牧溪所畫的柿子，是白的、灰的，甚至還是黑的，可不管它什么顏色或是怎樣一個形狀，人們還是認得——這就是柿子。其次還有對境界之美的表現(xiàn)。王國維總結(jié)了前人的成果，并結(jié)合西方美學的觀念，建立了比較系統(tǒng)的意境理論。在《人間詞語》一文中，提出了境界觀念。佛教講的境界其實是很虛靈的，而牧溪繪畫里面是存在那種虛空感的，這也是直觀可以感受到的，除了著名的《六柿圖》（如圖1.2）外，還有《鳥荷圖》、《叭叭鳥圖》等，從這些作品中看，給人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空，但就是這種“空”，卻也帶給人們無限遐想，這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也只能在禪宗中找尋，也正是因為牧溪的畫作帶有這種感覺，并且我們也在他的畫作中找到了，所以他的作品是帶有境界美的。

三、牧溪繪畫的影響

（一）對中國的影響

牧溪畫作的地位在宋元時期并不高，因為當時文人畫仍占據(jù)了主流地位，而文人畫家們主要受儒、道思想影響，儒家主入世，在文人雅士里，總有著一種自命清高的感覺，而牧溪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一個僧人，且還是一個文化修養(yǎng)并不高的僧人，所以牧溪在那個時代并不受待見，同時代的文人畫家們也只以“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來評價他的畫作，因為牧溪作畫，并沒有遵循過多的法度，隨意點染，追求個性，僅憑愛好而為之。然而這種地位一直到了明代才有所改變，人們也逐漸認可了牧溪的作品，而這個時期，直接受影響的就是沈周，這里我們主要以他的《臥游圖冊》與牧溪的《水墨寫生圖卷》進行對比研究。

《臥游圖冊》（如圖3.1）一共有十七頁，其中花鳥類占了十頁，是我們主要研究的對象，其中包括石榴、芙蓉、枇杷、白菜等。對比二人作品，我們可以看出，沈周作品略施顏色，且每頁都有他的題詩，而牧溪作品以墨色為主，無款。但二人在用筆上都是中鋒用筆，構(gòu)圖上采取單個物體為主體，題材也是我們生活中的常見之物，境界里都有清新自然之感，尤其是枇杷這一頁，不論是枝干的用筆還是葉片的畫法，甚至連葉莖的勾勒都如出一轍，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沈周的枇杷去掉顏色就成了牧溪的枇杷，另外的石榴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從上面的對比中，我們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沈周是受了牧溪的影響，除此之外，后世的徐渭、朱耷等人也均受其影響。

另一方面，也恰巧是因為文人雅士們受道家思想影響，道家主出世，崇尚自然，這就與禪宗思想有相似之處，文人雅士們一定程度上也對禪宗有了興趣。雖然牧溪畫作并不受待見，但也影響過同時代的人，夏文彥《圖繪寶鑒》中曾記載：“僧蘿窗，不知名，居西湖六通寺，與牧溪畫意相侔”。且蘿窗作品《竹雞圖》，無論是構(gòu)圖，還是表現(xiàn)手法都帶有牧溪的影子，加之牧溪是六通寺的開山，蘿窗又居于寺內(nèi)，是有機會觀摩牧溪畫作的，自然繼承其繪畫風格是合乎情理的，所以我們從以上跡象是可以看出蘿窗繼承了牧溪的繪畫風格。

（二）對日本的影響

牧溪所處時代對應(yīng)的是日本的鐮倉、室町時期。牧溪畫作流入日本后，深深影響了鐮倉、室町時期的肖像畫發(fā)展，在鐮倉時期肖像畫寫實特征明顯，到室町時期增加了清幽的禪學情趣，也更加注重對對象精神風貌的描繪。除了肖像畫，牧溪的山水畫同樣也影響著如拙、天章周文、雪舟等人的風景畫，他們在畫面構(gòu)圖和暈染方面將牧溪水墨的特點運用到自己作品之中，追求牧溪的那種禪意禪韻。如天章周文的《蜀山圖》，描繪的是四川的風景，用筆技法層面借鑒的是馬遠一派風格，而構(gòu)圖上卻和牧溪的《漁村夕照》極其相似，畫面近景描繪的是松石，中景則是大面積留白，而這種白又和《平沙落雁》的白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也恰是追求了牧溪的禪意禪韻。雪舟是天章周文的徒弟，深受師傅的影響，但我們欣賞其畫作時，仍見到了牧溪的影子。

牧溪的畫作流入日本后，視為國之瑰寶，無疑他是一個成功的畫家，他為日本的民族情懷做了注解，促進了日本藝術(shù)的發(fā)展，擴大了我國繪畫的影響力，同時，他更是一個偉大的畫家。

四、結(jié)語

牧溪是一個差點就被歷史遺忘的大師，是我國禪宗繪畫的代表之一，其一生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作品。雖然他并不被同時代畫家所待見，在我國畫壇地位也不高，甚至評價其畫作是“粗惡無古法”的，但他卻能不被世俗所感染，堅守著自己心中的那片凈土。隨心所欲進行創(chuàng)作，流露真性情，追求自然樸素的禪意美，是同時代畫家們所達不到的。

近些年來，似乎人們慢慢記起了牧溪，對他的研究也多了起來，但各類研究書籍中，僅僅是提到了他，然后只言片語就將他帶過，人們對他的印象還是很模糊，當我們知道他的畫作在日本有著極高地位的時候，對這些藏于他國的珍寶，我們又會有怎樣的感嘆？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同樣我國古代藝術(shù)亦是如此。多種藝術(shù)種類爭相輝映，不同繪畫樣式也不斷涌現(xiàn)，但它們卻有著不同的命運，有的興許早已經(jīng)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因不同于主流審美，而長期遭受冷遇，牧溪的畫作就是如此，但幸運的是它們被日本重視，今天我們還能見到它們。研究像牧溪這樣優(yōu)秀的畫家，不僅可以豐富我國藝術(shù)的發(fā)展史，也能推動我國藝術(shù)走向世界，更加繁榮。